很沉,像是试图把所有沉重的东西都从这声叹息里排泄出去的感觉。片刻后手指从门框上滑落,她一步步走向苏苏:“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话音听上去有些发抖,苏苏一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要回答,因为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在问自己。

随即听见她继续开口:“是的你不会知道,现在这样子的你,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自言自语般的低喃,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着苏苏:“他爱你,是吗。”

有点突兀的一句话,苏苏怔了怔。然后听见她低低的笑:“他爱你,我看得出来,你逃离尼尼微的时候,他六神无主的样子。我的辛伽,从小到大我从来没看到过他那种样子。可是,”慢慢扯下脸上的面纱,一股腐烂的味道随即从那张破败不堪的脸上散了出来。她用她那只仅存的眼睛看着苏苏:“如果他知道你是谁,他是不是还会继续这样爱你。”

苏苏将目光从她咄咄的视线中移开,低下头,突然又将头迅速抬起:“我是谁。”

她脸上抽动的表情似乎是在笑。没有正面回答苏苏的问题,只是用那只浑浊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苏的脸,像是在研究什么有趣的东西:“也许是对他的报应,”她顿了顿:“还是对我的一种讽刺。呵呵…他有多爱你,对我就有多讽刺,苏苏…”一阵沉默,突然抬头放声大笑,牙齿是雪白的,可是包在没有唇的嘴里,却让人不由自主一阵寒意:“他原来是会爱你的,他原来是会爱的!哈哈…哈哈!”笑得身子乱颤,几乎直不起身子。

这笑声让人控制不住的有些焦躁。

苏苏不由自主站起身:“你错了,他根本…”

“根本什么,”轻轻打断她的话,雅塔丽娅依旧目不转睛望着她,片刻,鼻子里发出一声低哼:“你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在试图对我说些什么。可是不,苏苏,你现在想的,和我现在说的,完全是两回事,信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站起身,同她两两相对:“我想杀了你。”

话音未落,苏苏突然从原地直飞了起来,一头撞到身后的墙上,震得几乎一下子闭过气去。

眼前一阵发黑,像是被一些无形的手牢牢禁锢着,苏苏两脚悬空,双手分开整个人离地数尺紧贴在身后那堵墙壁。

手腕用力挣扎了一下,随即被反弹回墙壁,用了多大的力量,承受了多大的反弹。

“咔!”手骨部位一阵钻心的锐痛。

“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个样子,”吸了口气,她听见雅塔丽娅在下面低声开口。

若有所思望着苏苏的脸,她的表情带着点费解,又似乎隐隐一丝受伤的痛楚。这表情忽然让苏苏感觉有点熟悉。

她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表情,面对着面,就像面对着一面镜子…

耳边再次响起雅塔丽娅的话音:“总是勉强自己去做一些自己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就像很久以前那样。轮回,没有让你变得更聪明些吗。”

苏苏突兀一阵疼痛。

不是因为手臂,那更像是一片混沌的茫然里闪电般一道利刺划过。不可捉摸,但清晰无比,就像那时这女人嘶吼着问自己她美不美时…那个瞬间心脏一刹而过的那种疼痛。

“知不知道我为他做了多少。”静默半晌,那女人又接着开口:“那些付出的,那些失去的,”轻轻踱着步子,她看着在墙壁上挣扎不停的苏苏:“我一直以为那些是他最想要的,”目光闪了闪,笑:“却原来,他所需的仅仅只是我失去的那部分东西而已。”

苏苏别过头。

几乎可以明显感觉到她滚烫的视线在自己脸上一分一毫的游移,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她突然很怕直视这张脸。

“你说我有多蠢。”雅塔丽娅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眼里的焦躁和抗拒。

手指动了动,于是苏苏原本侧到一边的脸,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又拨了回来。她被迫再次对上雅塔丽娅的眼睛,还有她一张被笑容扭曲得更加诡异的脸:“而这愚蠢还是由你来告诉我的,苏苏,这更让我觉得自己的可笑。”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收回视线,她低头,捏着面具的手指用了点力。

指尖在那张面具上狠狠划过,依次勾勒着它的眼睛,它的嘴唇:“他会消失…是的,消失。你有想过他消失在你身边的日子吗,苏苏,对了你感觉不到。遗忘总是美好的,它能让你不再记得很多让你刻骨铭心的东西,忘了他曾经对你有多重要,重要到宁可毁了自己的一切,只换取他停留在你身边的时间哪怕只是延长一个瞬间也好。”话音突然一停,在苏苏极力试图从她的支字片语里辨别出一些同自己的关联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可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尽可以在属于你的快乐里忘记一切地生活下去,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谁带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你到这里来会毁掉一切?!说啊!你到底是怎么来的!说啊”

苏苏沉默。

看着她那只逐渐狂乱起来的眼睛,还有她随着呼吸一下一下抽动的嘴。无法与之对视的眼,丑陋到极点的脸。

可是它们让她疼痛。

从刚才到现在,这个女人一直不停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愚蠢,而这些话为什么听在她的耳朵里,像是对着镜子在一层层剥掉她的皮…她疼,这些不知所云,混乱而莫名的话语,她听不懂这个女人究竟在说什么,在试图表达些什么,可是她心里却很疼,比任何伤口都要尖锐和清晰的疼痛。

眼睛慢慢变得有些模糊,她目不转睛望着雅塔丽娅。

那道尖锐的目光里闪烁的无穷无尽的痛苦和哀愁,她感觉得到…

然后四肢蓦地一松。

失去所有束缚瞬间从墙壁上滑了下来,苏苏重重跌倒在床上。

“你在毁了我,也在毁了他。”挣扎着起身的时候,耳边一闪而过雅塔丽娅低低的话语。

‘毁了我,也在毁了他’,苏苏确定她是这么说的。片刻脸上冰冻似的一凉,那女人凑近了,一只手轻轻抚住了她。

“为什么哭,”手指沿着苏苏的脸颊划下,她说:“你根本不会明白我在说些什么,可你哭的样子真的很好看。他见过你哭吗…他为你疯狂,你感觉不到,我为他毁灭,他不知道。可是我们是一个最大的讽刺,对你,对我,对他…最后终将发现,我们是一个讽刺…”

“是的,讽刺…”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话音未落,突然直起身一阵大笑。

笑得苏苏一阵茫然。随即一抬手,雅塔丽娅把那只银亮的面具用力按到了自己的脸上。

苏苏疑惑地注视着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从刚才到现在,这转折突兀得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意识到苏苏的目光,雅塔丽娅摸了摸面具轮廓光洁的线条,俯下身再次贴近苏苏的脸:“女人,讽刺。”

说得很轻,一字一句。

苏苏的目光轻轻一闪。

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雅塔丽娅这番话的声音,听上去好象有点怪。可能是从面具背后传递出来的原因,沉闷而空洞,比之前低沉,却又似乎更为尖锐。

不由自主朝她多看了一眼,头刚随着她的身影抬起,下颚突然被她一把捏住,迫使苏苏将头抬得更高,对着她的视线:“真美…”

她再次开口。

面具背后的声音是嘶哑的,像条轻轻吐信的蛇。而面具上两只狭长的眼孔一边里头一只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苏苏,另一边,里头深不见底一片漆黑的暗。

不由自主一凛。

头朝后一侧脱离她的手指,苏苏一个闪身迅速从床上跃起,半蹲在床上,手撑着床,同她保持半条手臂的距离。

雅塔丽娅直起身,后退一步,然后咯咯一笑:“你是我的…”

话音未落,骤然出手一指刺向苏苏的眼睛,却在即将刺到的一刹那被苏苏扭身急速避开,反过来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刺向自己的手指一把朝她方向用力拗去。

咔的一声轻响。

脑中一个激灵,苏苏不由自主放轻手里的力道。

而握在手里的腕随即被雅塔丽娅抽了回去,一转身大步走向门外,她嘴里又是放声一阵大笑:“雅塔丽娅…呵呵…哈哈哈!”

第二十七章

“依哈奴鲁在犹豫不决,是吗,乌穆司。”安静的火光摇曳在一双暗红色的眸子里,捻着自己的长发,辛伽望着坐在下首那个男人。

那男人闻声欠了欠身子:“是的,王,接触的那几天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顿了顿,又道:“不过毕竟他在阿普雷迪三世身边那么久,而且当年也是力护幼主的功臣。”

“可他现在后悔了,不是么。”斜睨一眼,乌穆司随即在辛伽那道淡淡的视线中低下头:“他在害怕。”

“呵呵…害怕。奥拉西斯就这么叫他害怕?”

“奥拉西斯一面在收紧依哈奴鲁权势范围的同时,一面给予那个名叫雷伊的年轻将军以大量的时间和信任,并且以他为首的黑骑军团,目前正逐渐取代原先依哈奴鲁麾下的阿蒙军团,成为凯姆?特攻防上的主势。”

“雷伊…”轻轻挑了挑眉:“就是在卡叠石同曼迩拉提交手过的那个少年?”

“是。”

“最近听说过他不少的传闻,连曼迩拉提都对他颇有兴趣的样子。”

“当地的人称他‘凯姆?特的黑鹰’。”

“黑鹰…呵呵…有意思。听说他不过十九岁。奥拉西斯现在就放那么大的权利给他,倒也真敢冒这险。”

“这点臣专为王打听过了,据说雷伊从十二岁起就开始追随在奥拉西斯身侧,在军事上有不可小窥的卓越天赋是其一,其二,听说他同奥拉西斯曾经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因此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主仆。”

“所以奥拉西斯充分放权给他,实则是在充分布置着属于自己、可以将原先所依附的阿蒙军团从重心上撇开的势力。”

“是的,王。”

笑,站起身来回慢慢踱了几步:“看来依哈奴鲁这边我们得抓紧了,在他完全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之前。”

“是。”

“那么,给我安排一下去底比斯的行程,记住除了王后外不要惊动任何人。”

乌穆司微微一愣:“王…”

“我想有些事我亲自同他谈谈的比较好,既然他害怕,”目光流转,辛伽微笑着望着他这名欲言又止的大臣:“我们得尽量让他安心点是不是。”

“是…”

“有些人不稍微对他用点力,他这杆秤是不知道该往哪边倾斜的。”

“是。”

“况且,”走到门边,将门打开:“那个他们说有着神一般武器的红头发女人,我还真想去见上一见。”

“是!”

走进房间,反手合上门。跌跌撞撞朝前走了两步,脸上的面具随即掉落了下来,钪啷一声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滴溜溜打着转径自滑远。

雅塔丽娅手伸向最近的椅子,刚搭住椅背,整个身子一倾,连带椅子一同随着她的身体扑倒在地。

挣扎着爬起,手抓着胸前的衣服一阵痉挛,一些淡粉色的黏液从口腔里滑出,沿着下颚滴落下来。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直到暗赤色的脸逐渐恢复原先微微的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离开自己将近十多步远,那只在火光下微微闪烁的银色面具。

平躺在地板上,一双狭长的眼孔内漆黑空洞,却又因着上面忽明忽暗折射着的火光,让人错觉它在目光流转。嘴角微微上扬着,从侧面看上去,像是种冷冷的笑。

雅塔丽娅突然扑上去一把抓住它朝地上用力砸去!

“铛!”同地面撞击的一瞬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呻吟,连着弹跳了数下,面具滑到一边,转了个圈,依旧脸孔朝上,一双眼在火光下似笑非笑对着她的方向。

“是谁!”低吼,雅塔丽娅抖动个不停的手撕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里头雪白色的皮肤,从脖子到右侧乳房的部位,一大片随呼吸起伏不定的红色瘤状物在那上面一个接一个,密集得让人触目惊心:“告诉我是谁!”

短短几天的时间,从脖子到胸口,这些东西蔓延的速度足够将人的神经摧毁殆尽。每一个早晨当她在皮肤蠕动般的刺痒里惊醒,这些与日俱增的东西就像在不断尖笑着向她提醒:时间不多了!你的时间不多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再一次抓起那只面具,她用力朝前丢了出去:“告诉我!到底是谁!”

面具沉默。

本来,谁能够期望一只冰冷的面具说些什么。

它两眼漆黑,嘴角抿做一条线的安静,对着这个疯了般的女人。

在墙上用力一个撞击,它又一次跌落到地上,清脆几个弹跳,安安静静脸朝天躺回到雅塔丽娅的脚下。

幽黑的眼洞,似笑非笑。

雅塔丽娅慢慢安静了下来。

呼吸依旧是急促的,她的手按在那只面具上,手背上一片红晕,上面隐隐浮出一层肿,像是被毒虫咬了一口。那是同脖子和胸脯上连成一片的东西一样在发作之前的症兆。

轻吸了口气,她把面具拾了起来,用手指将上面被灰尘弄脏的痕迹一点一点小心抹去,然后慢慢贴进自己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的神…对不起…”手指又一阵痉挛,一滴粉色黏液从嘴角划下,同眼角划落的那道液体融合在一起:“可是我很怕…”俯下身,面具冰冷的表面贴着她胸口痛痒得发烫的皮肤,雅塔丽娅匐倒在地上:“我真的很怕…阿舒尔…有人想毁了我,可是万能的您一直没有给我任何清晰的指示…”

“到底会是谁…是谁…”指尖抠着地板的缝隙,她喃喃低语:“我本来认为是俄塞利斯…但是不可能。她不可能是被俄塞利斯召唤来的,那个男人,他的能力现在连自身的存活都勉强,更不要说打开三界之门…”

突然低低一声抽泣,她将脸埋得更深:“所以回答我…”

“阿舒尔,求你回答我…哪怕只是一点点提示…”

“…最近常常感觉不到自己…”

“为什么,我的神…我的父…”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告诉我…”

“王后。”门外突兀响起一声通报:“阿姆拉大人求见。”

雅塔丽娅肩膀颤了一下,慢慢抬起头,吸口气稳了稳声音:“让他以后再来,我现在不方便出来。”

外头一阵沉默。

片刻,一个低哑的声音在门口轻轻响起:“王后,天网那边…又死人了。”

“哪些…”目光一凝:“是那些挑出来的?”

“是…”

摇摇晃晃站起身,雅塔丽娅走到门边上:“告诉他们,我就去。”

“是。”

孟菲斯阿肯耐斯宫一点火光投射在小道上,闪闪烁烁,拉扯着那些安静的身影无声穿过周围林立的庞大建筑,直至那座位于隐匿于宫苑深处的白色庙宇。

宫中之庙。

进庙下阶梯,弯转数层,直到一股逼人的冷风从前方幽黑的通道深处扑面袭来,举着火把一身神官装扮的男子脚步顿了顿,朝身后看了一眼。

“嚓!”有人点亮了石壁上的火炬,于是瞬间,一条绘着斑斓浮绘的冗长通道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举着火把的神官径自朝前走去,熟门熟路的样子,身后跟着十多个黑衣男子,谨慎而仔细地看着周围的布局,在他背后不紧不慢走着,不动声色簇拥着一名身材修长,有着一头淡灰色长发的蒙面男子。

“原来你们把他藏在这儿。”停下脚步取出钥匙插入面前那道木门的锁孔时,神官听见身后那名灰发男子道。

他不语,轻轻将锁打开,手一推,那道精致而厚重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无声敞开。

一丝熏香味扑面袭了过来,浓烈却不失优雅的味道,正如整个不大的内室里那些美丽的色彩和布局。

众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在那道门前顿了顿。

几尊神像,一只香炉。

层层纱幔悬挂在林立的石柱和神像间,被风吹着雾一般收拢又散开,显出房间深处一道白色身影,安静躺在一张刻着流水般花纹的卧榻上,黑色的发缠着白色的纱,消瘦而单薄,了无声息般一动不动。

神一般美的一个人…

神官将火把插在墙壁的架子上,走了进去。刚回头,那名灰发男子已径自走到软塌边。

脚步很轻,猫一般。

“他就是俄塞利斯?”半晌,他轻声道。低头看着软榻上的人,目不转睛。

神官点了点头:“是。他就是奥拉西斯的哥哥,我们的先知,神一般的俄塞利斯。”

“你们的先知,”侧眸,轻轻瞥了他一眼:“现在是我们的。”

目光轻闪,神官嘴张了张,低下头不语。

“哧…”

突兀间,灰发男子边上一个人忽然发出声轻笑,不以为然一声低低的嘀咕:“先知?神?就这残废?”

“啪!”闪电般的速度,那个尚在偷笑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骤然间被灰发男子一掌扇飞。

“赫拉尔森,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侮辱他。”淡淡的声音,却叫那人脸色一瞬间转青。

静,不再有人敢发出一丝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