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起一把糖塞进嘴里,用力嚼着,糖的气息和味道可以让人思维集中,她觉得自己需要集中精力地想些问题,那些一直让自己迷惑,又一直被自己忽略掉的问题,就像昨天在辛伽那里突然间晕倒,而那之前,就是从辛伽和森的交谈开始之后,她根本记不得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我忘了些东西,”自言自语,糖在嘴里被咬出卡拉拉一阵脆响。

小秃低下头专心地在木桩上蹭起了它的啄。

“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手指在那些线条粗塄的表面上轻轻移动,慢慢道:“也许只有在我走神的时候,它们才出来提醒我一下它们的存在。而它们究竟是什么…”

突然手指一阵痉挛。

一把按住后脖颈猛站起身,小秃被她这突然间而起的大幅度动作惊得一阵扑腾。

不及扶起被踢倒在脚下的椅子,苏苏跑到床边那道半人高的铜镜前,转过身背对着它,将后脑勺的头发高高撩起。

侧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背影,后颈上那片皮肤光滑平整,没有什么异样的东西。

她不敢确定。

手指贴着那块地方轻轻摁着,除了低头时一瞬能摸到那块颈骨的突出,的确什么都没有。

那么…刚才一刹而过那种清晰的感觉是什么…

难以形容的一种感觉,随着颈部的动作而突然发出的一种似痛非痛,微微肿胀的膨胀感,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的确觉得那时候脖子后面似乎多出了些什么东西。

凑近一点,苏苏又仔细看了看镜子。

镜子里那片皮肤在她自己手指的揉搓下微微泛出些粉红的色泽,除了这,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她松开手。

却又在这同时将头发再次一把撩起。

肩膀朝镜子靠得更紧,转个角度让光线充分投射到自己颈背上,她眯起眼,盯着那片粉红色中心一道细细的,如果不仔细看几乎就被漏过去了的更深一些的颜色看了看。

像一道被岁月吸收得同周围皮肤已经融合得近乎看不出来的疤痕,但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让这地方受过伤。

没有一点印象。

“嘎…”探着头,小秃观望着她的脸色朝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苏苏回过神。松开手里的头发走到桌子边,在盘子里抓起一把糖慢慢踱进露台。头很疼,最近思维一旦过于集中或者紧张的时候,额头两侧就会开始发胀发疼,牵连着脖子后面一直线那根颈骨也隐隐作痛,让人错觉…一种什么东西从骨头内部试图挣扎而出的感觉…

会不会是因为怀孕导致体质变弱的关系…她想。

咬着糖,头疼的感觉慢慢淡了下去,午后的太阳晒在身上有一种浓浓的烫,但是苏苏觉得很舒服,她很喜欢这种整个儿被包围住般的温热的感觉。

像他的怀抱…

心脏猛跳了一下,在他的身影随着阳光炙热的感觉一瞬而过闪现在自己脑中的刹那。

“你爱过我么,苏苏。”

“我不会让你把它打掉。苏苏,我是你的,而它是我的…”

“那么说句爱我难不难。”

“对我说一次好么,苏苏。”

“只是一次,我想听听。

手不自觉抚在胸口上,里头隐隐一层疼痛的感觉,可是这感觉并不叫人难受…发丝随着风轻轻略在手背上,很软,很痒…

“那边来的消息,也许就是这几天了。”

“雅塔丽娅…会不会急了点。”

“她担心俄塞利斯的力量会让她…”

零落一些说话的声音,经由风从露台下那条小道传了上来,苏苏闻声回过神朝下看了一眼。

底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个矮的那个,苏苏在回到尼尼微后曾见过一次,听那些使女们说,他是最近让整个王宫忙碌不堪的“重要客人”中的一个。“重要客人”不知道来自哪个国家,也不知道来亚述是为了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对整个尼尼微王室来说具有某种相当重要的意义。

重要的,连身份都不便透露出来的那种意义。

而个子高挑修长的那个,在他头上斗篷被风吹开的一瞬,苏苏就认出了那张脸。

一半清俊,一半丑陋,就像阴和阳的两极,却又有着种特别意义上的魅。

赫梯王曼迩拉提。

她以为他早就回赫梯了,因为之前听说他正着手准备着他姐姐同凯姆?特之王定下婚约的一切事宜。而最近也并没有听说过关于他会来亚述出访的消息。所以乍一见到他,不由得人不感到意外一下——作为一国之主,并且还是个即将同亚述敌对国取得联姻的国家,他这样频繁出入亚述王宫,究竟意味着什么。

沉思间,两条身影已绕过小径穿入另一处宫殿的走廊。

转身的时候曼迩拉提的脚步似乎顿了顿,抬头,朝着苏苏的方向看了一眼。

短短瞬间的一个举动。

苏苏条件反射般朝后迅速退开,而那两人则在这同时身影于宫墙转角处轻轻一闪,转眼,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

“SALANG…”转身正要返回屋内,耳边突然响起一些隐隐的声音。被风一吹便散了,几乎细不可辩,却又分明清晰得每一个字节都辨别得清。

“SALANG…”撩开门前的帷幔,那声音再次响起。

苏苏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所及,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影,刚才那两人离开之后,这座建筑周围再没有任何人经过。

错觉?

狐疑着又朝周围看了看,迈步进屋。

“SALANG…”抓在帷幔上的手一紧,苏苏的眉心一蹙。

的确没有听错。

SALANG,这个总是在梦里反复听见的词,它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在梦里,被一个人轻轻念着,一次又一次。而这次并非是在梦里,可是她听见了,并且非常清晰。

“SALANG…来我这里…”声音又一次响起。

很年轻的声音,陌生的、男人的声音。

谁,是谁…

第三十一章

推开窗,一丝冷风将室内浑浊的空气迅速吹散,回过身把手里的斗篷搭到轮椅上那个雕塑般美丽而安静的男人肩上,扯了张椅子坐下,在他身旁看着他。

他看上去似乎睡着了,从进来到现在,始终闭着眼睛,即便自己一路进来脚步声在这地方响得有点突兀。一阵风把他的发丝吹到唇边,没有一丝涟漪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些痕迹,他嘴角微微动了动,伸出手将发丝拨下,一双眸子随之睁开,直直望着前方,似乎对身边人的注视视而不见。

“醒了?”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交叉十指靠着椅背,不动声色捕捉着这来自凯姆?特的绝色男子眼里每一丝细微的痕迹。

绝色,倒真是一点不夸张。二十多年来阅人无数,这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能美到让人只能用绝色来形容。凯姆?特大神官俄塞利斯,不单单具有神的力量,连容貌也完美得似乎只有神才配得上拥有。也难怪,不比雅塔丽娅,连神都不忍心摧毁这近乎完美的创造物。

“搬到这里住了几天,可还习惯?”久等他不语,再次开口,从未有过的耐心。

俄塞利斯循着声音侧过眸子:“雅塔丽娅在哪里,她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来见我。”

“她在哪里,其实这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眉心微蹙:“你是谁。”

“我?”笑:“说起来,虽然不算正式,其实四年前我们倒是见过一面,”

“四年前…”一丝茫然,只是片刻,脸色蓦地一变。而这同时手被出其不意一把抓住按在了对方的脸上,一层凹凸不平的粗糙感透过指尖传递而来的瞬间,嘴唇颤了颤:“曼迩拉提…”

“很荣幸,还能被你记得。”松开手重新靠回椅背,曼迩拉提微笑着看着这美丽的大神官一张脸在阳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说起来,这张脸,还是拜你所赐呢。”

俄塞利斯垂下眼帘。手指在扶手上下意识扣了扣紧,轻轻吸了口气:“那场火…”

“那场火?别介意,”抬手抚了抚自己那半张伤痕累累的脸,目光流转:“俄塞利斯,其实你留给我的这份纪念,我个人还是相当喜欢的,它让我看到了一些自己潜在着的某种东西。”眼睛微微眯起,搔了搔下巴:“要不然我也不会把我唯一的姐姐献给你的弟弟,是不是这样,我的神官大人。”

一阵沉默。

片刻,俄塞利斯淡淡道:“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你姐姐的未来会陷入一个怎样的处境。我想你对奥拉西斯的个性并非一无所知。”

“你怎么会认为我这是在害她呢…”微微的惊诧,曼迩拉提伸手拈住俄塞利斯的下颚,将他扳向自己的脸:“天知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这种天所赐予的力量有多迷恋。而作为我最爱的姐姐,也只有拥有这样力量的国家,才配得上以她来嫁接。你说对么。”

扭头,用力挣开他的手:“那么你在这个地方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收回手,站起身掸了掸衣裳:“你多聪明呢俄塞利斯,我在这里意味着什么,还需要问我吗?”

“…你该明白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后果?”笑:“我从来都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也明白那会给我带来些什么。”

“为什么…”蹙眉:“曼迩拉提,一个只乐于征服和奴役的国家,你期望它能怎样可靠地履行它对你的承诺。”

“承诺?”眉梢轻挑,他低头看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越来越有意思了,俄塞利斯。说说看,究竟是什么让你认为我这么做,必然是因为亚述给了我某种让我无法抗拒的承诺?”

嘴角牵了牵:“你同亚述,就像互扼着对方咽喉的两只手,彼此间相互牵制着,只要一方的力量失重,另一方必然会对应出相对的动荡,却也因此彼此间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而若不是因为面对更大的利益,”蓦然抬头,一字一句:“曼迩拉提,你怎肯轻易冒险,用背叛打破这种长期的平衡。”

曼迩拉提不语。

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枝叶。片刻,开口:“俄塞利斯,你说未来这东西,作为你,究竟可以看透多少。”

有些突兀的一句话,俄塞利斯微微一怔。

他又道:“而能看到的那些,对于你,对于整个凯姆?特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俄塞利斯依旧沉默。

曼迩拉提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到他身上:“神一般的俄塞利斯,”抿唇,微笑:“却是个一辈子被束缚在轮椅上的废物。”看着一丝涟漪在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现,他继续道:“看得到别人所看不到的,别人能看到的,你却一样都看不到,你快乐吗俄塞利斯,在为那个国家这么做的时候。”

“我在做我认为自己应该做的。”

“应该做的,”打断他的话音,重新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其实这也正是我想要说的。”说着,拍拍他的肩:“你和雅塔丽娅真是一样的可怜,一个为了自己的国家生不如死,一个为了自己的男人失去了自己最能够吸引男人的东西…我真的不太明白你们这么做的意义,而我却不同,我只为自己而活,就像这国家那个名叫辛伽的男人。”

“你以为自己对辛伽这个人了解有多少。”

“或许一无所知。”

“那么你在玩火。”

“我已经尝过被火焚烧的感觉。”

“这么说你已经无所谓。”

“如果因此而能得到我想要的。”

“两河流域的掌控权?”

曼迩拉提不语。

俄塞利斯的唇角牵了牵:“别太天真的,曼迩拉提。”

“我只是想要个属于我自己的未来,有个人让我看到了这一点,而这是你或者奥拉西斯都无法给予的。因为你的‘不太天真’,”直起身,朝这俊美的男子那双无神而木然的眼睛里深深看了一眼,曼迩拉提转身朝大门外走去:“凯姆?特早晚都会是他的,坐在这里,用你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好好看着,俄塞利斯。”

沉默。

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逐渐消失,一张脸始终是安静的,即使曾有那么瞬间一些波澜在这上头悄然流过。转动轮椅,俄塞利斯让自己的脸循着风吹来的方向对着窗,感觉着那一点点逐渐西沉的阳光和着外头干净的空气扑打着自己的脸庞。

片刻,轻声道:“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SALANG。”

一道身影从殿内巨大的石柱背后无声闪现了出来,远远站着,目光朝四下环顾了一圈,然后将视线锁定在俄塞利斯的背影上。

“过来,你也看到了,除了你和我,这里没有别人。”

身影依言走了过去,从阴影处走到窗边被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在之前曼迩拉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我听到房间里有些声音,一路跟着找了过来,可没想到会是在这里。”

俄塞利斯嘴角牵了牵:“很不可思议是么。”

“确实。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睫毛微颤,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合了起来,似乎有点累,亦或是这问题让他觉得有些不耐:“SALANG,你怎么了。”

“SALANG,是的,我一直听到你在叫这个名字。可我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因为我并不叫SALANG。”

眉梢轻轻一挑:“不叫SALANG,那么我该叫你什么。”

“苏苏。”

平静的脸庞一丝微微的诧异:“这是你的本名?”

顿了顿:“…不是,这是一些收留了我的人给我起的,我的本名叫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这样…”若有所思。目光直直对着苏苏的方向,可是分明又不知道那双漂亮的眸子究竟透过苏苏在看着哪里。

苏苏觉得他有些高傲,因为从刚才到现在,他始终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即使他在说着那些莫名的话,叫着那个并不属于她的名字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对她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熟悉。可是他长得是那样的美丽,美得让人在他面前会不由自主感到卑微。

“多久了。”片刻的沉默,他又问。见苏苏迟疑,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被人收留直到现在,有多久了。”

苏苏怔了怔。

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突然发现,时间这个东西,对她来说竟是模糊的。而她最清晰的记忆,似乎只是从那个观看凌迟的下午开始…那么之前呢。多久…究竟有多久…

“不知道…”许久,她听见自己回答,而俄塞利斯的眉头微微一蹙。

“见过雅塔丽娅了没有。”

“见过。”

“她…有没有对你怎样。”

苏苏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这个对我怎样,指的是什么…”

“忘了它。”打断苏苏的话,俄塞利斯垂下头,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剥啄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说不清的怪异:“我在这里找到了你,”他说,声音很低,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以为这是种运气,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你变成了苏苏…”

“她在明知道是你的情形下,为什么会无动于衷…”

“而我看不见的那些,到底是什么…苏苏…苏苏…”

一次又一次若有所思的念叨,他似乎浑然忘却了苏苏的存在。不知被什么问题困扰着,而这问题苏苏感觉和自己有关。可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在这之前,她根本就没见过他,甚至是在交谈了这段时间之后,自己仍是对他的名字,他这个人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来自凯姆?特,他一个人住在这个位于后宫深处的地方,他的宫殿外把守很严。其余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显然,他同辛伽还有那个怪异的赫梯王曼迩拉提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缓解的矛盾,这矛盾就如亚述同凯姆?特之间的关系一般。当然这也仅仅是从他们刚才那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言谈里感觉出来的。

苏苏站起身。

试图离开,因为这个美丽却古怪的男人开始让她感觉有种无法说明的不安。而这感觉让她无法继续再这样坐下去。

“能不能把你的手给我,苏苏。”刚转身,却被他突兀叫住,苏苏不得不回过头。

随即见他朝自己伸出一只手。

苏苏迟疑了一下。

他把手招了招:“来。”

声音很温和,这让他淡淡的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方向的眸子,看上去也不再同刚才那般的高傲和冷漠。而这种样子的他是无法让人抗拒的,即使是挣扎在苏苏心里的那种不安。

她把手伸了过去。碰触到他指尖的瞬间,他随即将它一把用力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