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自己甘愿做人类的使徒就罢了,凭什么还打搅我进食?”女妖露出了红色蝎子的原型,瞪着一双黄铜色的眼睛,巨大的蝎尾遥举空中。

帅不到三秒的乌圆瞬间怂了,喵一声化为原形,飞快向走在后头的袁香儿方向逃窜。

“呜呜呜,好大只的蝎子。阿香,南哥救命。”

巨大的蝎尾刺过来的时候,银色的天狼从天而降,把小小的山猫护在身下,挡住了女妖凌厉的一攻。尖锐的蝎尾扎进天狼的身躯,天狼毫不退缩地踩住她的脊背,一口死死咬住她的脖颈。

张牙舞爪的蝎子和凶狠强横的天狼一瞬间撕咬在一起,向远处滚去。

“南哥受伤了,三郎,我们快去帮忙。”乌圆哇哇乱叫。

袁香儿提着他的脖颈将他和胡三郎丢在一起,自己一路向着战场追去。

“你们在等在这里。”

这里是一个向下的土坡,有一个落差数米的高度。南河和女妖在坡底混战在一起。

女妖丢下的婴儿包袱在地上化为了数十只小蝎子。密密麻麻地开始沿着山坡冲下去,企图增援自己的母亲。

袁香儿赶到土崖边缘,出手先结了一个陷阵,在山坡下的土地上裂开一道一字深坑,一哄而上的小蝎子纷纷掉落其中。来不及攀爬上来,南河已经结束了短暂的战斗。

他从一片血污中站起身来,毫不留情地剖开那只蝎子的身躯,取出了她的内丹。

“小南你没事吧?”袁香儿站在山坡上喊,结了冻的土地十分湿滑,她心里又担心着南河,脚下打滑,不慎从土坡上溜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摔得很惨,结果掉进了一团软绵绵的毛发中。

那毛绒绒的身躯接住了她,化为人形,双手圈住了她的身躯,在地上滚了半圈,发出轻轻闷哼一声。

袁香儿从空中落下,就陷进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里,突然明白了他说,我把自己送给你的意思。

不管哪一次战斗,南河总是冲在她的前面,护在她的身边。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件武器送给了她。

“受伤了吗?”袁香儿从南河的怀里爬起来,看他右边肩胛骨的伤口,那里被蝎尾扎穿了一个洞,黑色的血液流淌出来,看起来十分可怖。

“一点小伤,舔舔就好了。”南河不以为意地站起身,和袁香儿一起爬上山坡,同赶上来的乌圆等人汇合。

无数的小蝎子从之前的坑洞中爬了出来,慌慌张张向着四面逃窜。

“这些小……小的妖怪不用处理掉吗?”仇岳明看着那些迅速远离的小妖问,他想到女妖刚刚笑面如花地抓向他的手臂的那一幕,心中还感到有些后怕。

周德运则是看见地面血肉模糊的女妖,心有戚戚,举袖遮挡视线。

“他们的母亲向我们挑战的时候,就做好了自己有可能战亡的准备。胜者得到食物和灵丹,败者赴死,这是我们妖族的准则。”南河坐在地上,把长发撩到胸前,任由袁香儿为他包扎伤口,“但祸不及幼崽,我们妖族没有清缴巢穴,屠杀幼崽的习惯。”

仇岳明和周德运相互看了一眼,想起刚刚被胡人屠杀殆尽的小村庄,在这一刻突然觉得从某些角度来看,人类还不如妖魔。

经过这一番惊吓,一行人紧紧汇聚在一起,小心谨慎走完了剩下的路程,终于进入了大同府的地界。

在这个北方第一重镇的城池内,随处可以见肌肤黝黑,身形魁梧的边防军士来回走动的身影。

路边酒肆茶馆中说书唱曲的,不再讲那些月下逢狐的桥段,多爱说些儿女英雄快意恩仇的故事。

袁香儿在茶馆中要了两壶茶水,和茶博士打听仇岳明的情况,听说寻的是仇岳明将军的居所,茶博士热热情情地给指明了方向。

“从左边的大街拐进去,第三个胡同口,门外有两座石狮子的便是将军府。将军自打一年前在丰州受了重伤,便一直在那座府邸中养伤。若非将军正巧住在我们大同府,胡人围城之时,真不知有谁还能像仇将军那样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我等也是旅途中听多了将军的威名,十分敬仰,想上门拜会一番,又恐仇将军不待见,只不知将军性格如何?”

“害,这您不必多心,我家婆子时常给仇将军府上送菜,都说仇将军虽在战场上威风凛凛,杀得胡人屁滚尿流,但平日里却是个温和可亲的性子,不论对谁都十分宽厚。”他甩下肩上的毛巾指着刚刚跨进茶馆的几位军汉道,“不信你问那几位军爷,他们都是仇将军治下的。”

仇岳明抬头看向从茶馆外大踏步走进来的几个男子,脑海中嗡的一声响,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得辣得什么都有。

这几位猿臂蜂腰,身形彪悍的军士,不是别人,正是手下最为亲近的几个兄弟。一年多之前,他身负重伤,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时候,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这几个男儿睚眦欲裂,红着眼眶一路喊着自己的名讳冲过来的情形。

第55章

进门的数位军士当先一人身材高瘦, 眉毛短促, 沉稳持重。身后跟着一红脸大汉, 燕颔虎须, 凛凛有威。

听见有人在打听仇将军的情况,他们却不像普通百姓那样立刻热情洋溢地介绍起自己的将军,而是露出了点怀疑的神色来。

高瘦的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袁香儿等人一眼, 见他们是中原人士,更有年轻女眷随行, 这才稍微放缓了神色,一撩下摆直接在周德运的面前坐下。

“尔等打听我家将军近况, 所谓何事?”

周德运一直生活在中原腹地,过得是赋诗投壶, 游春听曲的日子,往来的无不是儒雅俊秀的斯文人士。

突然间一群虎踞狼顾的军汉,带着战场上未褪的杀气, 铠甲铿锵,寒刃如霜, 哗啦一声地围坐在他面前, 不由让他脊背生凉。

他自然不敢说出他们的将军是自己娘子的话来,结结巴巴一时不知怎么应答。

那红脸大汉却是个性急的, 见着周德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抡起蒲扇大小的手掌一拍桌子,

“你个鸟人,这里打听我家将军的消息, 问你话又答不上来,莫不是胡人派来的细作?”

周德运被他吓了一跳,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委屈。

从前他出门在外,手头阔绰,仆妇成群,人人都捧着他,恭维着他,不曾受过半分委屈。可是这段时日里,东奔西走,风餐露宿不说,一会被巨大的妖魔吓到,一会从白骨累累的村落中穿过,还要被这些兵痞子大呼小叫地吆喝,实在是憋屈得很。

你们这些兵痞子有什么好得意的,回头见着将军,若真的是我家娘子,看我让娘子怎么收拾你们。他在心中恨恨地想到。

“我们是仇将军家乡的同乡,因为听得将军在此地,故而想要拜见一番。”仇岳明替周德运接过话头。

他看着眼前的这群兄弟,心中激动不已,而面上却不能流露出端倪,只是微微红了眼眶。

瘦高个的男子名萧临,红脸的叫朱欣怿。萧临聪惠沉稳,朱欣怿勇猛刚毅,正是他最为亲近的两个兄弟。

他们彼此都为对方挡过枪,数次从死人堆里互相拉扯着逃出来,是生死与共,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他曾经以为和这些兄弟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想不到今日还有机会这样面对面地看见他们。

萧临也正在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他还不曾娶妻,但他也知道在边塞之地,女人的地位十分低下,正常男人之间说话的时候,女人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在他的印象中不论去哪位前辈家里做客,后宅的女子无不是含胸垂首,不敢直视他们这些男子,不要说这样当众插话,便是连饭桌都没资格上的。

然而眼前说话之人却于寻常女子不同,她端坐在那里,脊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目光清澈直视着他,毫无羞涩之意。

萧临莫名从这个女子的身姿中看出某种熟悉之感。好像她并不是一位陌生的后宅妇人,而是自己应该熟捻的帐中兄弟。

“诸位是我家将军的同乡?”萧临撇开脑海中奇怪的念头询问。

仇岳明将几乎脱口而出的熟名字咽了回去,稳住心神开口,

“这位……将军,既然是仇将军的亲近之人,想必有听将军提起过,他的家乡后山有一片酸枣林,那里的枣子又酸又甜,十分可口。山脚有一条小河,里面的河蚌大而鲜美。仇将军有一位从小上山下河的伙伴名叫大胖,可惜大胖在他十三岁那年被入侵村子的胡人挑在了枪尖上。此后他便从了军……”

那是在一个大雪的夜里,他们被敌军围困了数日,断粮断水,躲在战壕后啃着地上的冰雪充饥。

仇岳明便对身边的两个兄弟说起家乡的美食,说起那香甜的大枣,说起那肥美的河蚌,说起自己一起寻觅美食的童年伙伴。

“没错没错,这事将军只和咱俩说过。看来确是将军的老乡啊。”朱欣怿听得此话,不再怀疑,一拍手掌,上前握住了周德运的手,使劲摇了摇,“惭愧,惭愧。老朱我是个粗人,老乡你别见外,咱家这就带您几位去见我家将军。”

几人放下了戒备之心,拿出了塞北汉子的豪爽热情,领着周德运一行向将军府走去。

一路在袁香儿等人有意无意的问询下,聊起了那位仇将军的近况。

“说起丰州当时那一战,还真是惊险啊。贼子的那一发冷箭,正中将军心口,将军掉下马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天都塌了,当场就哭了鼻子。”五大三粗的朱欣怿说起一年前仇将军受伤的那一场战役,依旧心有戚戚,“幸好老天听到了我的祈祷,将军当时看上去那般凶险,一连昏迷了数日,最终还是转圜了回来。”

走在前头的萧临听着他这般说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临子你笑什么,你当时也哭了,别以为我没看见啊。”

萧临被揭了短,面色有些微红,对周德运等人解释道,“当时将军的情况确实十分危急,以至于刚刚醒来的那段时日,有些神志恍惚,这才特意打了申请,从前线撤下来到这大同府来疗养。谁知道便是在这里,还是免不了和敌人干上一场。”

袁香儿和仇岳明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这两位将军的话语中听出了自己想要获得的信息。看起来仇岳明的身躯确实是在他陷入昏迷之后,被另一未知的魂魄所占据,并且这个人一开始很不适应仇岳明的身份,不得不借着养伤从前线退下来,安居在这大同府内。只是因为恰巧敌军围城,他才挺身而出,挑起了守护城池的责任。

几人说着话,来到将军府衙前,迎面正正撞上一队回府的人马,人群当中捧着一人,着素花袍,骑乌骓驹,飞眉入鬓,顾盼不凡,正是那少年成名的神威将军仇岳明。

坐在马背上的“仇岳明”,和周娘子身躯中的仇岳明相互看见彼此,双双愣在当场。那人诧异地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随后她的视线和周德运碰到了一起。

周德运心情激动,向前走了两步,哆嗦着喊周娘子的名讳丁妍,

“阿妍,阿妍。”

丁妍的眼睑瞬间睁大,僵立片刻,冷冰冰地下令,“把这些人赶走,不许他们靠近将军府半步。”

说完此话,她一甩袖率先进入府中,朱欣怿和萧临面面相觑,也只能无奈地冲周德运等人摇摇头,跟进了将军府。

朱漆的大门在将军的一声令下之后,轰然关闭。给袁香儿等人狠狠吃了一个闭门羹。

周德运顿时慌了,拉着袁香儿直问,“怎么回事,小先生?某非不是我家娘子么?”

袁香儿看了一眼乌圆,乌圆点头道,“确实是一个女子的魂魄,容貌和周家娘子一模一样。”

周德运急道,“既是我家娘子,缘何不同我相认,我家娘子最是知书达理,对我一向温柔体贴,怎生可能这般冰凉陌生?”

此刻在将军府内,

“仇将军”大踏步地甩开众人,几乎有些踉跄地跨进了厢房,将自己独自关在了里面。

昏暗的厢房内,她独自一人不知道在其中坐了多久。

直到天色彻底地暗了下来,丁妍还依旧坐在漆黑的屋子内,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架在架子上的龙鳞傲霜甲,那副铠甲在黑暗中隐隐流转莹光,就像是她披着的这具躯壳,鲜亮,坚固,能够给她驰骋天地间的自由,但却终究不属于她。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点暖黄的烛光照进来,是她最为信赖的管家娘子掌着灯入内。

“何事让将军如此烦忧,不知能否说与奴婢听听。”管家娘子一路把屋内的灯点上,屋子逐渐明亮暖和了起来,“如果是白日里寻来的那些子人,不论是打秋风的亲戚还是些什么人,只要将军您说一声,奴婢去为您打发了便是,何使将军如此苦闷?”

周家娘子丁妍看着眼前已经过了昭华之年的女子,那人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此人自己划伤的。这是一个被自己无意间从欢场解救出来的女子,她的丈夫是一个赌徒,赌得狠了将自己的老婆压上赌桌一并给输了。是丁妍偶尔欢场应酬,才将饱受折磨的她从那污秽之地赎买回来。

虽然承受了那样的屈辱,又毁了容貌,但眼前的人依旧温和平静,不急不缓,持重沉稳地帮她管理起了偌大的将军府。

是了,她也是女子,连这样艰难都能渡得过去,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丁妍这样在心里想着。

“他们不是打秋风。是我……”她叹息一声,终于将心中不愿触及的话语说了出口,“是我占据了人家的东西,却还舍不得归还。”

管家娘子停下手中的动作,露出不解又诧异的神色。

“替我把老朱和临子叫进来吧。”她的将军说道,

萧临和朱欣怿站到了“仇将军”的面前,垂头听训,即便朱欣怿这样的大老粗,也意识到了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将军坐在交椅上看着他们沉默了许久,终究开口,“自我受伤以后,神思懈怠,把许多东西都忘了,倒是给二位兄弟添了不少麻烦。”

萧临和朱欣怿交换了一个眼神,抱拳施礼,“将军今日是怎么了?是那些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吗?还是属下们犯了什么错?但请将军责罚便是。”

他们心目中最为崇敬的将军摆了摆手臂,“和你们无关。我叫你们来,只想问你们一件事。我受伤之后和我从前相比,是否多有不如?”

萧临揣摩不透她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将军怎生如此说话,虽说将军重伤之后,遗忘了许多事,但将军这一年来加倍努力,修习武技兵法,正把过去的一点一点都拾了起来。此次敌军围城,将军更是指挥有度,谋略无双。全城军民的命都是将军给的,可以说无一不对将军敬重有加。”

他看见自己的将军似乎长长松了口气,终于露出点笑容来,“那样就好,我知道自己终究也没有什么不如他人的地方。”

“害,老大您这是怎么了?”朱欣怿不解地道,“老大您不知道,其实大家都说,您这一场病,反倒把那暴躁脾气给病好了。之前……嘿嘿,之前大家都很怕您。便是老朱我被您瞪一眼,都要心里打一天的摆子。如今这样却是正正刚好,您过年前还给咱们每个兄弟发了套棉服,把那些小崽子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他捅了捅萧临的胳膊,“你说是吧,临子。”

萧临认同道,“确实是如此,以前在将军面前,心里都绷着弦,如今感觉轻松许多。办事也放得开,属下觉得我军军心反倒比从前更加稳固了。”

“仇将军”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是了,这样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即便打回原形又能如何,我自然还是我。劳烦两位跑一趟,去将白日里那些人请回来吧。”

在大同府的一家客栈内,周德运红着眼眶鼻子,正对着满桌的菜肴生闷气,饭菜是一口都没有吃。

“你们说说这是为何?难道娘子不愿意跟着我回到奢华安逸的家中,反而愿意生活在这黄沙遍地的苦寒之处?”他放下筷子,一脸愤愤不平。

仇岳明也心神不宁,吃得有一筷没一筷子的。

下午的时候,他在城内走了一圈,发现大同府内的治安状况十分良好,巡逻的士兵训练有素,城防守卫安排得有条不紊。他想到将军府门外的那匆匆一瞥,看见自己的身躯跨马扬鞭,风姿卓越,飞驰而来,他几乎不能相信装载在其中的是一位弱质芊芊的女子。

“明日再去找她。如果她还是这种态度,我们就只能强制将她的魂魄拘出来交换。虽然我挺佩服她的,但毕竟也没有道理强占着别人身体的道理。”袁香儿取出厌女赠于的玲珑球,在空中转一转,清冷的铃声让在场所有的人心神为止一晃。

仇岳明:“这位娘子非常人也,我感激她这段时日的所为。希望还是能有机会和她好好聊一下。”

周德运抱着脑袋,依旧不敢相信这件事,娘子看见他的出现,竟然没有感动万分,喜极而泣。而是逃一般地迅速离开了。

他寻思许久,自觉家境殷实,自己也算是一位好相公,二人夫妻向来和睦,他心里只觉对这段婚姻满意得很,为何娘子来了边塞这种地方没多久,竟然就会改变心意,不再眷念与他了呢?

南河的后背被蝎子蛰伤,黑青了一大片,袁香儿在用了虺螣当初赠送的解毒膏药给南河肩上换药。

“你问问秦关兄就知道了。”袁香儿一边给南河上药一边说,“看他是愿意回到这里面对凶狠的敌人,还是愿意住在你家的锦绣繁华的后院?”

“这,这怎么能一样。娘子是女子,怎么能同秦关兄相较。”

“有什么不一样的吗?只要你愿意真的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就会发现,只要是人,不论性别,想法和需求其实都差不多。”

周德运无法接受,呐呐无语,只得埋头吃饭。

“手受伤了就不要乱动。我喂你吃吧?”袁香儿端着饭菜哄南河。

“不……不必了,一点小伤。”南河伸手左手来接碗筷。

“你又要说一点小伤,舔舔就好。你倒是告诉说后背的位置要怎么舔得到?”袁香儿举起勺子凑近他,“啊,张嘴。”

“不行,阿香你偏心,我也要喂。”乌圆蹲在椅子上,张开了嘴。

“那我也……”三郎挤在他的身边,同样张开嘴。

袁香儿一时被他们闹笑了。

这里正闹腾间,有仆役入内禀报将军有请。

“是吗?娘子派人来请我了,她终于想起还是家里好,回心转意想要和我回去了吧?”周德运跳了起来,整理衣冠拔腿就要跟着前去。

袁香儿和仇岳明有些诧异地相互看了一眼,早上那位周娘子的态度,显然很不愿意见到他们,难道到这么快就想通了吗?

他们数人跟随来人进入将军府,被请入正厅之内。

那位神威将军居于主座之上,看见他们入内,挥手屏退下人。她抬眼看着坐于客座上的仇岳明,沉默了许久,这才苦笑了一下,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身躯竟然还活着,你们还能带着她,走到我的面前来。”

第56章

周家娘子丁妍开口说话的时候, 袁香儿其实对她是带着一点戒备之心的。

比起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袁香儿都更能理解丁妍的想法。

若是让她在两个身份选其一, 她也必定不愿在礼教的束缚下深居后宅,渡过压抑而没有任何自由的一生。

丁妍作为一位在统封建思想中浸泡长大的女性,能在遇到这样传奇的经历之后,迅速地适应新的身份环境,不露出纰漏, 并将自己的生活维持得这么好,必定是一位坚强而能干的人。

这样的人往往也意味着具有一颗果决的心,而人心是最为复杂难测的。

袁香儿的脑海中开始走起各类古装狗血大戏, 比如荣华富贵的将军拒不和糟糠之妻相认,一摔杯子帐篷外随时冲上来一群手持刀斧的武士,意图杀人灭口。又或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不愿被人揭穿身份, 一面假意周旋, 一面捧上毒酒一杯断人肝肠。

她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跳, 一时茶水也不敢喝了, 点心也不敢乱吃了, 心里忐忑戒备着,生怕这位丁娘子翻脸不认人。

此刻的丁妍看着坐在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 明明是自己的面孔,却显得那样的陌生。真的不想回到曾经那样黑暗而压抑的岁月中去。

她的手指来回磋磨着交椅的把手,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晦涩,

“请问这位就是仇将军本人了吗?”

仇岳明抱拳一礼, “我和你一样,感慨万千,万万想不到,还能够像这样面对面看见自己的面孔。”

“实际上,我想我们是不是见过一面,”丁妍说道,“就在我浑浑噩噩的时候,我在恍惚中觉得有一个男子拉了我一把,随后我就到了这里,那人想必就是将军您了。”

仇岳明想起最初的时刻:“我一直不知道那是否是幻觉,如今看来竟然都是真的。”

丁妍叉手为礼,“我到了这里之后,听了无数将军从前的事迹,心中对您十分敬服。所幸这段时日所为,倒也不至过分失措,没有给您的威名抹黑。”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终究开口,“你们这一次找到我,是有了什么应对之法吗?”

“娘子,你们可以换回来的。”周德运激动地站起来,想要靠近一些握住自家娘子的手,但看着眼前端坐在座椅上的将军,终究只敢搓着手呐呐指着袁香儿道,“这位袁先生是自然先生的高徒,道法高明,我特意将她千里迢迢请过来,她有办法让你们回归正常。”

自己的妻子终于将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那目光有些软化,不再像是早上那般陌生冷漠,眼神中带着点无奈,又隐隐透着些悲伤。

周德运似乎受到了鼓励,急忙上前几步,“阿妍,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都乱了套。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好容易找到了你。这就跟我家去了吧,啊?”

丁妍看了他半晌,没有接过话题,而是将目光看向袁香儿,“这位女先生确有移魂换位的把握吗?”

袁香儿还是第一次同这位周德运念叨了一路的娘子说上话,但也不打算瞒她,

“我并没有实践过。临行的时候朋友送了一个能够拘束魂魄的法器。沿途我用死灵和动物试验过数次,都没出什么差错。但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丁妍就冲她露出了一点笑容,“我知道了,多谢你这么坦诚相告。”

“你……真的确定愿意各归其位吗?”袁香儿忍不住问到。

丁妍能够这么爽快的同意,让袁香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和好奇,坦白地说,这事如果换做她自己,可能都没那么容易愿意把这个用了一年多的自由身份还回去。

“我并不愿意。”丁妍垂下眼睫,紧攥着拳头,低声说,“说实话,早上看见你们的时候,我既慌张又害怕。心中乱成一团,甚至产生了一些恶毒的念头,我想过召集士兵将你们赶出大同府。或者干脆……干脆把你们抓起来,扣上细作的罪名,打入大牢一了百了。”

她的眼里闪过寒芒和挣扎,片刻后还是长叹一声,转而露出释然的神情,

“幸好我最终想通了,没有变成那种可怕的人。其实能有这一年的经历已经很好,它使我看清了自己真正所想所需。如今,即便没有了这层身份,相信我也能过上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我愿意和仇将军各归其位。”丁妍最终抬起眼看向所有人,目光清澈,“但我不会再做回周夫人,也不愿意再回鼎州去了。”

“阿妍,你,你,你说什么?你不和我回去又能去哪里?”周德运大吃一惊,话都说不利索了。

丁妍直视着他,目光平和,“夫君,你们周家钟鼎世家,最讲究礼仪教化。平日里我见自家的掌柜账房,都要隔着帘子,十来个婆子在一旁伺候。即便如此,家里还时有风言风语。如今我在这军营里住了一年有余,早不合适做周家的媳妇,你给我一纸休书,放我自去吧。”

周德运没有想到这一层,憋红了脸,半晌跺着脚道,“我……我不嫌弃你便是。你跟我回去,咱俩还和从前一般,和和睦睦地过日子。”

丁妍失声笑了,她低头轻轻抚摸腰间佩剑,“郎君啊郎君,我问你,你可知道我是怎么突然就和仇将军换了魂魄?”

周德运结结巴巴:“我那日在妙音坊听曲,不慎喝多了。等第二日家人找过来寻我回去,你就,就已经是仇将军了。爹娘说你是失足落了水,被吓着了,这才突发的癔症。”

“我那不是失足,是自己投的湖。就在家中后花园的临春湖。”丁妍突然打断他。

“投,投湖?”周德运一连被打击了几次,几乎懵了,“娘子,咱们家家境宽裕,仆妇成群,高堂慈爱,你我感情也一直很好,娘子是何故……何故如此想不开啊?”

周德运完全想不到,他一直以为生活得幸福美满的妻子,竟然会投湖自尽。不止是他便是袁香儿和仇岳明都感到不解,什么样的压力能让这样坚强的女子也选择放弃生命?

“很多人都觉得我命很好,嫁入了名门世家的周府。夫君是风流名士,脾气也不错,不仅没有纳妾,更从没动手打过我。”丁妍端坐在主位上,以男子的模样说起作为女子时的经历,似乎令人听起来多了几分难受 ,“不仅是夫君你,便是我父母,从前的我自己,都觉得我不该再有什么抱怨的地方。”

“可是你们知道人人羡慕的周夫人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吗?婆婆年纪大了,醒得很早。周家对礼仪的要求又分外严格,因而我每一天卯时不到就必须起来,早早侯在母亲的门外等着请安。然而母亲一见到我,先要劈头盖脸数落上半个时辰,说我多年无出,白占着媳妇的位置,耽搁了周家香火,简直罪大恶极。有时候说到气头上,还要动手打我,当着所有下人的面。”

周德运听到此处,心中难受劝慰道,“母亲脾气是有些不好,但我们做子女的,总不能说长辈的过错,也只能委屈你忍耐一些。”

“是的,作为媳妇如何能忤逆公婆,自然只能忍耐一些,我从前也是这般想着。”丁妍平静地述说着往事,“听完婆婆的训斥,我需要在站在桌边服侍婆婆和小姑用早食。她们会一边吃,一边诸多挑剔。等到她们吃完。我才能回到自己屋内,独自在丫鬟的伺候下匆匆用饭。随后,家里的各大管事婆子便会拿着对牌,来回复家中琐碎杂务,采买日常用品,置办小姑嫁妆,应酬人情往来,惩戒犯错仆妇,林林总总,繁多杂乱。午后稍歇一会,便去前厅拉起屏风,接见外面那些商铺田庄来的掌柜庄头。晚食的时候,要再去婆婆跟前立一遍规矩,而我的夫君,或许会在夜半时分酒醉归来,我还不得不起身小心伺候。”

丁妍苦笑了一下,“你们可能觉得这都没什么,不过后宅一点琐事,哪一家的媳妇不是这样过来的。”

“不不不,这不容易。”袁香儿连连摇头,“换了是我,根本做不来。”

“这些都还不是最难的,”丁妍看了袁香儿一眼,“最难的是,我嫁入周家的时候,周府已经是个空架子了,入不敷出便罢了,外头的排场还一点都不能少。公婆不通庶务,丈夫只好风月。谁又知道我摔了多少跟头,这几年如履薄冰,小心谋划,一间一间铺子整合,一点一点账目清算,总算守住了家业,还将家中产业慢慢发展到今日的程度,让家中上下得以恣意轻松地挥霍度日。”

周德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恣意潇洒,肆意风流的背后,是妻子在付出艰辛和努力。而他竟然视这一切为理所当然。

“这一日一日的,我甚至只能在周家这个小小的园子里活动,出不了这个门,见不到外面的天空。然而不论我多努力,做得多好,从没有人会认同我的能力。他们不会夸一个女人持家辛苦,生财有道,仿佛这些都是应该的。长辈永远指责打骂,夫君埋怨,下人们在背后时常窃窃私语,嘲笑我不能为周家传宗接代的过错。只要没能为周家诞下血脉,我不论做得再好都还是一个无能的女人。”丁妍低头握紧腰间的剑柄,“我曾向自己的母亲哭诉,母亲告诉我,每一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便是有委屈,唯一的办法也只能忍耐。然而我不想忍下去。”

仇岳明同样皱紧了双眉,他在周家后院困了一年时间,深知那个严苛要求礼教的家庭是多么的压抑而憋屈。他不禁在想,自己将来会不会也让妻子过上那样的生活。

“曾经,我为了摆脱这一切,懦弱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感谢神灵还给了我这次悔过的机会。如今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丁妍倾诉的声音回响在空阔的大厅,她直视着周德运,“夫君,我不会再和你回去了。给我一纸休书,你我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吧。”

直到这一刻,看见丁妍坚定而毫无犹豫的眼神,周德运才意识到自己娘子是真的想要离开他的身边,离开那个家。

从前在他的心目中,妻子是依附于自己而生存的,即便偶尔被母亲打骂而委屈,即便自己偶尔控制不出情绪冲她发泄几句,都不算什么大事。只因她已经嫁给了自己,别无出路,永远不可能离开自己的身边。对她好是自己温和守礼,有些不好,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但如今,他眼看着妻子坚决的神情,耳边听着那些决绝的话。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永远失去了她。失去这个自己从前从未重视,但却总是温温和和守在自己身边的人。他的心骤然仿佛空了一大块。

“不至于的,娘子。从前是我没注意,往后我都改,都改了行吗?”周德运的眼眶红了,“你想要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丁妍冲着他温和地笑了笑,“我想要的你给不了,这不是你的错,可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奇怪,我应该和这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学会忍耐。可是还能怎么办呢,我已经见到了更宽广的世界,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还请你见谅,请你放手吧。”

从周德运第一次求到袁香儿门口,直到今日过去了漫长的时间,沿途多有波折,袁香儿想过到达这里后的各种可能,却没有想到在这个紧束女性思想的时代,还能有丁妍这样为了争取自由而敢于直接同命运抗争的女子。

她一边看着迷茫失措的周德运有些同情,一边又为冷静勇敢的丁妍感到钦佩。

玲珑金球的声音响起,空灵而飘逸,有一种超脱世俗,遥遥飞升之感。两道虚无的魂魄,被铃声牵引,合闭着双目,飘飘渺渺自身躯中游荡而出,袁香儿居中盘坐,低声念诵静心镇魂咒,小心护送两道魂魄各归己身。

铃声渐歇,仇岳明首先睁开眼睛,他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再抬起头看见袁香儿身边的丁妍,转而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丁妍也在此时,缓缓睁开双目,她只是平静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成功了?”袁香儿问。

仇岳明翻身而起,单膝跪地,向着袁香儿纳头便拜。

袁香儿急忙双手扶住,“这是怎么了,将军怎生行此大礼。”

“当日我身困周家后宅,不堪受辱,一心寻死。若不是香儿你救我于水火之中。如何能有如今重见天日之时。”仇岳明看着袁香儿,执意拜了三拜方才起身,“大恩不言谢,只盼来日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