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们成功换回来了,袁香儿心里也松了口气,虽然路途上也做过各种实验,但涉及到正真活生生的灵魂互相,她还是紧张得出了一把汗。对她来说,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帮助仇岳明找回自己的身躯,至于丁妍本人愿不愿和周德运回去,袁香儿觉得不是自己适合干涉的事。事实上虽然接触短暂,但她有些敬佩丁妍敢于割裂过去,追求自由的果断和勇敢。

二人魂归其位,仇岳明主动和丁妍商议一番,唤来萧临,朱欣怿以及管家娘子翠娘三人。

三人看着端坐在厅堂上的将军,和他身边那几位神秘的客人,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一天可太奇怪了。早上将军发了脾气将这几人拒之门外,从所未有地把自己在屋中关了一天。掌灯时分却又急去将客人请了回来,这会一道坐在正厅,主客相宜,似乎已经十分融洽。

只有近身服侍的翠娘,依靠女性敏锐的直觉感到了将军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翠娘是最近一年才进入府中服侍的,她心思细腻,对将军的一切喜好动作,都牢记心中。此刻的将军不论坐姿还是言谈,似乎都流露出了微妙的不同之处。素来不近女色的将军大人,对坐在身边的那位十六七岁的姑娘表现出了异常的温和亲近。从前的将军性情温和,润物无声。此时的将军气质不凡,持重如山。

不对劲,真的处处不对劲。翠娘心中想到。

却见着将军缓缓开口,“从前,我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发誓即便生死,也绝不能让自己相熟的朋友知晓。但如今,我不再以此为耻,也想将这个离奇的经历告诉我最信赖的朋友。还望你们稍微镇定一些,细细听我说完。”

仇岳明心平静气地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述之于口。

眼前三人听得此事,心中无异于掀起惊涛骇浪,要不是将军亲口述说,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世间竟有这般离奇的故事。

这一年来,将军身上总总不对劲之处,从前他们有些不能理解,如今回想起来,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朝夕相处了一年多的将军,温和宽厚、御下有道的将军,勤修苦练、不避寒暑的将军,面对敌军围城毫无畏惧,镇守城池的将军,竟然只是一个弱女子。

三人看看仇岳明,又看看他身边的丁妍,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错,正是这位娘子,在我不在的期间,替我镇守了大同府,救济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仇岳明指着身边的丁妍,“本来应将丁娘子之所为公之于世,让更多人记得她的功绩。无奈鬼神之说,过于离奇,不便宣扬。但我想,至少应该让你们几位亲近之人知晓,知晓和你们朝夕相处了一年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

翠娘闻言,率先伏地行了一礼,萧临,朱欣怿相互看了一眼,也双双拜地行礼。

丁妍眼眶微红,将他们拉了起来。

翠娘抹着眼泪道,“不曾想将军竟是女郎,不论如何是将军救了翠娘。将军不论何等面貌,翠娘这一生总要服侍在将军左右的。”

……

边塞风光,和锦绣江南大是不同,别有一番苍茫壮丽之态。

距离仇岳明丁妍魂归其位,转瞬过去了三五日。袁香儿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整日只带着南河乌圆等领略大漠风光,吃遍塞外美食,筹备着这两日就启程回乡。

浑厚的城墙之上,羌笛悠悠,冬雪皑皑。

一眼望去,可以看见盘桓万里的城墙,像一条巨蛇蜿蜒爬行在连绵起伏的大地之上。

南河闭着双目,坐在墙头凝练星力。

袁香儿靠在不远处的墙垛上,口中叼着根稻草,远眺落日长河,旷野荒原。

“阿香你在这里,我寻了你半日。”仇岳明蹬上了城头。

“怎么样,仇将军?周德运还是没法说服丁妍跟他回去吗?”袁香儿从墙头跳下来。

仇岳明苦笑着连连摇头,“丁娘子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她打定主意不再回头,只怕周兄也拿她没有办法。她甚至请我帮她在大同府落了商户户籍,看来是从此打算就在此地定居,经商为生。”

“她是准备以经商为生?孤身一人,在这个时代?还真是有勇气。若是她缺少本钱,我倒还带着些积蓄,可以先行周借。”

“以她之能倒也不算什么难事,何况我驻守此地总能看顾她一二。”仇岳明陪着袁香儿沿着城墙边走边说,“只可怜周兄百般放她不下,昨夜还拉着我喝了一夜酒,喝得烂醉如泥,到现在还未醒来。”

“唉,我挺同情老周的,其实对他来说,走这一路也很不容易。”袁香儿也不免感慨,“但我也敬佩丁娘子的勇气。可惜像她这样的人不容易被如今的世俗所包容。估计也只有我这样的怪物比较能理解她。”

“你并不是怪物,阿香,你比谁都优秀。”仇岳明突然说道。

此时有风拂过,年轻的将军站在城墙上,雄姿英发,朗目剑眉,眸光灼灼,

“或许有一些唐突,但你们这两日便要启程,我若是不说,只怕一生为憾。”入万千敌阵而无畏的将军,此刻倒是窘迫而急促,“我知道你的世界异于我等,但不知道可否让在下……让在下有幸更多了解一些。”

他背对着万里河山,双眸中盛满着年轻而炙热的情感,他不必再说,袁香儿已经全听懂了。

这样真挚的感情是令人感动的,但这一路走来,仇岳明以女子之身同袁香儿相处,袁香儿根本没有留意到他对自己有了不一样的情愫,自然也就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听将军这般言语,我万般荣幸。只是我们修道之人,难入世俗之情爱,或许……只能辜负将军的一片心意了。”袁香儿诚恳且坚定地谢绝了这份自己不愿接受的情感。

城池的远处,听力极其灵敏的乌圆竖着耳朵,

“卑鄙的人类,居然想要勾走阿香。南哥,干脆让我去弄死他。”

南河抿着嘴,一言不发。

“南哥,可不能大意。”胡三郎在一旁添油加醋,“人类的雄性一旦看上某位雌性,求偶的手段那是层出不穷。你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主动一点,否则阿香可真的会被人类拐跑了。要知道他们人类最喜欢的配偶还是自己的同族。”

南河涨红了面孔,艰难道,“主动?如何主动?”

“主动的方法可多了。你听我的,我最了解人类。”三郎踮起脚尖,在他耳边悄悄说,“你可以和她撒娇,求抚摸,然后诱惑她,勾引她,把自己洗干净了献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大家热烈讨论了一番,但我还是只能写自己想好的内容哈,对不住了啊。

作为读者想看到完美的角色很正常,但实际上我的里从主角开始没有完美的人。周晓晓颜控,程千叶软弱,楚千寻冷漠(都指最初的时候),袁香儿猥琐毛绒控?划掉(她还没完结先给她留点面子好了),反正我不觉得这世界上有完美无缺的人。

另外说一下丁妍的时间线,她穿到将军身上是一年多前的事情,发生战争是最近的事,所以她在这段时间内利用将军本身强悍的体质掌握了一些基本技能。她没有直接上战场,只是组织人手,兼出城溜达了一圈。这个情节虽然看起来有点扯,但是历史上发生在女性身上的真实案例,所以我觉得是可行的。

爱大家,最近太忙很少唠嗑,但大家的评论我都很珍惜地一条条看过了,摸摸你们每一只。

第57章

袁香儿站在山顶上, 看着仇岳明独自走下城墙的背影, 那素来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了起来,低垂着脖颈, 带着几分萧瑟和落寂。

希望他只是一时的萌动和热情,很快就能将这段情感淡忘,袁香儿有些愧疚地想着。

有一个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碰了碰她的后背, 袁香儿转头一看,化为巨大狼形的南河静立在她的身后。

“上来吗?”一个声音在袁香儿的脑海中响起。

这句话如果是南河用声音说出来的,必定只是冷淡平板的三个字,丝毫听不出任何情感。

但因为从意识中直接传递到脑海, 袁香儿立刻就品出了那股羞涩忐忑又有一点难过的复杂情感。

这样纤细的情绪从眼前这副威风凛凛的身躯中传递出来,莫名地就特别撩人,使得袁香儿忍不住跟着兴奋起来。

“啊,我可以骑吗?”这句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对劲。

“我的意思是, 我可以坐上去吗?”

这好像也不太对,

不管那么多了,坐着小南兜风难道不是一件超级快乐的事吗?

袁香儿欢呼一声,将整个人扑进毛茸茸的专属座驾中去。

银白的天狼在荒野上空飞翔,袁香儿埋在飞扬的银发中, 驰骋空中,胸怀大畅,

她索性在半途把碍事的鞋子踢了,丢在崇山之间,赤脚磨蹭着冰凉柔顺的毛发, 有风拂过她的脸庞,扬起她的衣袖,脚下后退着蜿蜒的城墙,无边的大地。

天边落日溶金,暮云合壁,几令人不知身在何处。

“啊——这样飞在空中真是太快乐了,小南你真好,你怎么总是这么好。”袁香儿双手合拢在嘴边大喊,

飞得累了,袁香儿便整个人躺在软绵绵的皮毛中,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浓密的毛发。

“南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吗?”她闭着眼睛问道。

“嗯。”这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人类的生命不会太长,你别离开,就陪我直到……直到渡过一生,行吗?”

“嗯……”

等我死了以后,南河还有好长的生命,长到足以忘记一切。他会再有新的伙伴,把我忘记了。这么想想袁香儿心里有些酸溜溜的难过。

尽兴飞了许久,南河的速度缓和下来,落在地上化为人形。锦衣轻裘,玉带宝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经过这段时日在人间行走,南河已经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很好得变化出整齐的人类衣物了。

他让袁香儿坐在树下,蹲下身,翻手拿出一双小靴子,亲手给袁香儿穿上。那双靴子一上脚立刻变得纹丝合缝,大小正好。

“这个不是你的毛发变化的吗?可以借给我穿吗?”袁香儿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是我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你不能使用的。” 南河帮着袁香儿穿好鞋子,没有抬头,低沉的声音响起。“阿香,你喜欢仇将军吗?”

“原来你偷听到了呀,”袁香儿轻轻摇头,“将军是个很好的男人。但我们不合适。”

她怕南河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补充了一句,“彼此之间观念不一样,生活方式也差得太远。最主要的是,我对他也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她站起身,试着跳了几步,鞋子既合脚又轻便,十分舒适。

南河看着眼前的袁香儿。

那我呢?我合适吗?

这句话在他的喉头来回滚动着,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咽喉像是生了锈,怎么也无法将这短短的一句话问出口来。

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南方来的术士,是洞玄教的人吧?”

半空中,悬停着一只形似狮子的魔物,威风凛凛的鬃毛,狮身人脸,四蹄和尾部化为黑色的浓烟飘散空中。它的背上闲闲地坐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一身寻常的水合服,腰束丝绦,头戴青斗笠,脚穿麻鞋,一腿盘踞,一腿垂挂,坐姿悠闲,正带着点探究的目光看着袁香儿。

他能够不动声色地出现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南河和自己都没能发现,可见十分厉害,袁香儿退了半步,暗自戒备地回答,“我不是洞玄教的人。”

“哦,不是最好,我讨厌他们那些装模作样的人。”年轻的男子坐在狮子背上,十分随意地打了个稽首,“在下清源,出自昆仑清一教。敢问道友如何称呼?”

“我姓袁。”袁香儿谨慎地说。

那位术士点点头,“你的这个使徒是天狼吧?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爱好,最爱收集罕见独特的使徒。远远看着天狼见猎心喜,故而特意追上来,敢问道友能够割爱,将他转卖于我?”

“不卖的。多少钱都不卖。”袁香儿拒绝了他,准备离开。

“话不要说得那么早嘛?没准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呢。”那术士也不生气,眉眼弯弯,“这世间没有不能交易的东西,单看多少筹码能够打动人心。”

他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倒出两枚金光内敛的丹药。

“见过吗?此一乃驻颜丹,能保容颜不老,青春永驻。此二乃延寿丸,能延常人十年阳寿,已是眼下能寻觅到的延寿丸中的极品。”他向前伸出手掌,仿佛袁香儿不可能拒绝他的诱惑,“想要吗?”

“不,我不需要。”

那位清源道人微微挑眉,劝说道:“别小觑了,虽说只能延续十年寿命,但也实属难得,如今灵气衰竭,开炉不易,整个人世间再也寻不出几枚来。若不是天狼世所罕见,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和你交换。你和你的使徒感情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吧?”

袁香儿摇摇头,拉上南河的手,就往外走。生命再珍贵,这世间也有不能用于交换的东西。倒是南河一路频频回头,盯着那人手中的丹药看。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清源摸了摸坐下使徒的鬃毛,不敢相信地摇摇头,“这才真是稀罕了,还有人能不要延寿丸。”

在大同府住了几日,终究到了离开的时候。

仇岳明亲自将他们送出很远,直到大同府高大的城墙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才停下了送行的脚步。

分别的时候他站在袁香儿的面前,久久没有说话。

“别这样呀,秦关兄。”袁香儿轻声宽慰他道,“我这就先回去了。将来,咱们朋友之间总还能有相见的时日。”

仇岳明拧着双眉,眼中是克制的难过,他是一个内敛持重的人,那日的一番话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纵然心中百般不舍,也不会再纠缠不休。

“我永远都会记得,当时我被锁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屋子内。是你推开了门,扶我起来。此恩此德,某绝不敢忘。”

挥别了仇岳明,离开大同府,马车碌碌向南而归。

去的时候满心希望,怎么也想不到回来的时候却连那个被人顶替的妻子都留在了大同府。

周德运一路上失魂落魄,满腹愁肠,容颜憔悴。

“我真的就那么糟糕吗?我都改了难道还不行吗?”他在饭桌上吃着吃着就红了眼眶。

“你长得也还行,家里也不是没吃的,回去再娶一个媳妇不就是了。”乌圆从一盆小鱼干中抬起头来,“牛不吃草强按头也没意思不是?”

“反正你们人类可以三妻四妾,要是怕娶不到满意的,多娶上几个,总能有一个喜欢的。”说这话的是胡三郎,他在教坊混迹了几年,对人类的花心习以为常。

“再娶谁,那都不是娘子了。从前娘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如今她说不要我了,我……”周德运憋着嘴,哽咽着吃不下饭去,“为什么她一个女子宁愿独自留在那苦寒之地,也不愿意跟我回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呜呜。”

“就因为你的想不明白,丁妍才不愿和你在一起。你根本理解不了她,或者说你们就彼此不合适。”袁香儿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吧,周兄。乌圆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回去调整一下,好好过你的日子。”

周德运捏着碗和筷子,低下头去,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看上去十分的可怜。

为了让他振作精神,周家的仆役沿途更加小心伺候,休息时常常聘请歌姬名伶,演艺奏乐,助兴取乐。只是周德运不同于往日,始终兴致缺缺,怏怏不乐。

转眼回到京都附近,还住在上一次居住的客栈。

胡三郎借着休息的时候,出去拜会胡青,空跑了一趟回来,“奇怪,姐姐从不外宿,教坊的人却说她两日没有回来了。”

“是么?”袁香儿也对阿青的琴技记忆犹新,十分怀念这位虽然只有短暂接触的朋友,“明天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入夜时分,屋中寂静,袁香儿睡在床上,化为本体蜷在袁香儿床前的南河突然竖起了耳朵。

“阿香,有人来了。”他唤醒了袁香儿。

袁香儿坐起身,指尖夹着符箓,屏气凝神,盯着紧闭的屋门。

门外的走廊传来几声隐秘的脚步声,加上一些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哗啦一声响,屋门被人推开。一股冰冷的寒风夹着血腥味卷进屋中。

一位肌肤苍白,长发披散的男子出现在屋门外,他身披一件破旧的大氅,手脚上戴着镣铐,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却是许久不见的渡朔。

深夜突然来访的渡朔失去了从前的冷淡从容。他发丝凌乱,浑身血迹斑斑,颤抖的苍白胳膊死死扶住门框,松开另一只手,从他的怀中滚落出一只昏迷不醒的九尾狐。

“阿青?”

“阿青姐姐!”

刚刚从隔壁赶过来的胡三郎大吃一惊,扑上前去,将昏迷的阿青扶起来,发现她虽然受了伤,但气息还算平稳,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请……帮我一次。请把她藏起来。”渡朔死死盯着袁香儿,他的眼下黑青一片,嘴角沁着血丝,伸出染血的手指解下身上那件破旧的外袍,披在了阿青的身上,“你放心,有了这件袍子,白玉盘也找不到她。”

他脱下了外袍,果露出上半身,袁香儿这才发现他半边身体早被鲜血染红,更令人惊骇的是,那条贯穿他身体的铁链,正在咯咯做响地缓慢地从伤口进进出出,仿佛有一位主人在远远收紧着力量勒令他必须立刻回到自己身边。

渡朔却对此丝毫不顾,他只是盯着袁香儿,一字一字开口,“请……求……你,行不行?”

“可以,我会照顾好她。你放心。”袁香儿急忙回答他,“可是你……”

渡朔听到了这句话,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我无妨。”

额头的冷汗混着血水流过他的脸颊,他的面上却看不出一丝痛苦之色。他只最后看了一眼昏迷在三郎怀中披着长袍的阿青,掐了个手诀,浑身是血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

第58章

渡朔突然到来又突然消失。徒留一地凌乱的脚印, 和几点触目惊心的血迹。敞开的屋门空荡荡的, 门外是一片浓黑的暗夜,北夹着白雪呼啸着在茫茫天地中卷过。

最快反应过来的反而是胡三郎,他迅速将阿青抱进屋里去安置妥当,清创、上药、包扎,手脚麻利, 一气呵成。最后他守在了床边,拉住阿青的手, 小小的耳朵低垂着,一脸担忧地看着受伤了的同伴。

他还是当年那副小小少年的模样, 和袁香儿十年前在墙头相遇之时几乎没有一点变化。

袁香儿还记得那时年幼的自己趴在吴道婆家满是苔痕的墙头上, 饶有兴致地看着院子里的吴道婆表演跳大神。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压着墙头的石榴树枝条被顶起,钻出了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白白嫩嫩的脸蛋, 亮晶晶的眼睛, 一双毛绒绒的狐狸耳朵顶在脑袋上。

“咦,人类的小孩?你看得见我吗?”

年幼的袁香儿眨了眨眼,知道这时候再装作看不见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小娃娃大眼对小眼瞪了一会,被院子里唱念具佳的表演转移了注意力, 各自趴在墙头看表演去了。小狐狸边看还边从袖子里摸出几个烤熟了的板栗剥着吃。见袁香儿频频张望, 以为她嘴馋,便用圆乎乎的小手攥着一个裂开了口的板栗递向前。

“喏,分你一个。”

从那以后, 袁香儿看戏的墙头上便时常冒出一对狐狸耳朵,或是一只怯生生的小兔子,有时候还有一只带着难闻气味的黄鼠狼。

她也因此时常收到板栗,榛子,蘑菇,胡萝卜以及老鼠干等“零食”。

那时候这些混迹进人类村庄里玩耍的小妖精天真又单纯,生活得无忧无虑。自己十分喜欢他们。

如今外貌还是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却精通了人类的法则和事故,学会了取悦他人和察言观色,学会熟练又沉稳地照应受伤的同伴。

袁香儿很早就听过三郎他们遭遇了围剿和屠杀,不得不从村子里逃出来,过上四处逃亡的生活。但直到这一刻,那些浮于浅表的故事仿佛突然被揭掉了迷蒙一片的面纱,变得清晰而真实,鲜血淋漓了起来。

那怯生生却总喜欢悄悄偷看自己的兔子姑娘,那个动不动就放一个臭屁熏得自己不得不捏起鼻子的小黄鼠狼,是不是都已经被人类的法师钉在法阵中,剥下皮毛,死在毫无意义地杀戮里。

第二日一早,为了不被洞玄教发现,袁香儿一行早早启程。坐上马车离开京都。

胡青已经醒来,她将那件破旧的长袍披在头上,沉默着坐在车窗边。

透窗而入的晨曦里,螓首低垂,秋瞳含悲,似一支历经风雨的空山幽兰,天教憔悴度芳姿。

“阿青,发生了什么事?”袁香儿坐在她的身边。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人。”胡青闭上了眼,一滴清透的泪珠从空中滴落,“我藏身京都多年,自以为没人能够识破我的真身。两日前在太师的寿宴上,我明明听说妙道真君要来,却心中总怀着侥幸,想要躲在角落里,悄悄看上渡朔大人一眼。”

“我自己被发现了也就罢了,左右不过身死魂灭,谁知大人他……他还是和从前一般的心软,拼尽全力将我救了出来。”她双手捂住面孔,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指缝中流出,“大人强抗着契约的束缚,带着我东躲西藏,拒不理会主人的召唤,那铁链一直在他的身躯里拉动,不知让他受了多少罪。这番回去,还不知道那个人类要怎样地折磨他。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袁香儿帮她把快要滑落的长袍扯好,那件残破的衣袍入手却极其轻柔细腻,隐隐有层层叠叠的美丽纹路,显然不是凡物。

“别这样,阿青。渡朔将他的衣袍留给你,是希望护着你平安。他为了救你牺牲颇大,你更不能辜负了他一番心血。”

胡青伸手紧紧握住长袍的衣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我第一次见到大人的时候,他就是穿着这件羽衣,他把我猎人的陷阱中提出来,笑着对我说,快跑吧,小家伙,下一次我可不再管你。可是,下一次他还管我。”

胡青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柔软的衣料,回想起了山林中那位温柔的山神大人。“那时候这件衣服是多么的漂亮,洁白的纹路,光华流转,穿在大人的身上,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

他就是神灵,永远是她的神灵。

小狐狸开始喜欢上从家中偷溜到山神庙来玩,

庙里时常进出着许多人类,他们端着祭品香烛,跪在神像前祈祷。

人类的愿望总是无穷无尽的,想要生一个男孩,想要娶一名媳妇,想要金榜题名,想要明年不干旱,全都来找山神大人。他们也不想想,山神大人怎么可能替他们生孩子,娶媳妇,上考场呢?

但是那些人类看不见山神大人,山神大人在这个时候总是饶有兴致地支着下颌,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大部分时候不太搭理他们,但偶尔也会替他们做一两件能力范围内的事。例如降下雨露滋润干旱了的田野。控制妖兽不令他们去田地里破坏。

阿青常常忍不住偷吃一些人类送来的祭品,人类的食物真的很好吃。

渡朔大人也只是笑着看捏住她的后脖子,把她提起来,“不能再吃了,再吃你都胖成球了。”

可阿青下一次还吃。

她开始喜欢上了渡朔大人,山林里喜欢大人的妖精可太多了,大人的身边总能围绕着各种各样的小妖精。

渡朔大人最喜音律,为了争得他的喜爱,阿青混进了人类世界,学了一手好琵琶。

至此之后,青山竹林,花间月下,时有冷弦发清角,轻音越幽壑,援琼枝,妙曲独为君奏。

这时候那位渡朔大人就会坐到她的身旁,微微眯起眼睛,侧耳聆听。

“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胡青对袁香儿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长长久久地在大人身边弹奏下去,永远也不会有疲惫的一天。”

周德运听了她的故事,连连叹息摇头,“国师妙道真人的威名远扬,被奉为玄门正宗第一人。却只知高居庙堂之上,不论青红皂白地捕杀你们这些妖精,却从不管百姓真正的疾苦。我看他比起自然先生是远远不如。”

袁香儿听他提起自己的师父,想到周德运少年时候便和师父有过一面之缘,因而问道,“周兄当年是怎么见到我师父的?”

“我还依稀记得,当年我生了重病,药石罔顾,眼看着就要断送小命,爹娘都急坏了,带着我四处求医。谁知在半道上,遇见自然先生携云娘子云游经过。听见我哭得厉害,先生在路边倒了一碗水,念符画咒,劝说我爹娘喂我喝了下去,我当时就好了许多,第二日竟然就能起身喝下半碗粥了。”

“先生济世救人,菩萨心肠,这才应该是玄门典范。”周德运总结了一句。

袁香儿听着他的话,不由想起师父居住在阙丘的时候,只要人有难处求到他的门上,他总是毫不推脱,热情相助。被他帮助过的,救治过的人类数不胜数。不止是人类来,便是一些小妖魔求上门来,他也都一视同仁地帮忙。导致后来院子里住着的小妖魔越来越多。

其实,师父他并不是人类,以妖魔之身,却愿意善待人类,对世间所有生命一视同仁。

袁香儿坐在马车上,看着车窗外呼呼远去的山景,脑海中回想起那间残破的山神庙,想起庙中虔诚祈祷的老人,想起那失去自由和尊严的神灵,想起那雪夜中抗着咒术的制约,敲门求助的男子。想起那些被洞玄教的术士挂在马后剥了皮的妖魔尸体。想起师父笑盈盈站在院子中,帮助着并非他种族的每一个人类……

袁香儿有些坐立不安。

“你想要救出渡朔?”南河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不是的,我没有那个能力。”袁香儿脑海正中乱成一团,“但我觉得我不能这样放着不管。他违抗了国师的命令,可能会被折磨至死。”

“你等在这里,我去京都一探。”

“小南你……”袁香儿看着南河,南河也在看着她,他们彼此有一样的心意,想要做一样的事。

“我们一起去,不冲动,视情况而定,尽力而为。”

仙乐宫内。

国师高居其上。数名弟子恭恭敬敬跪在他的身前。

“师尊,这是弟子们此行剿灭抓获的妖魔。”

他们的身前摆放着几个朱漆大托盘,盛放着血淋淋的皮毛和内丹。另有几只被抓获的小妖,用铁链锁在一起,哆哆嗦嗦跪伏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