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芷默无言以对:“是啊。”

江淮易一脸“虽然人还站着这里,但是心已经飞去找明笙了”的表情,痛苦地看着谢芷默:“嫂子,那我们赶快聊,聊完我得去堵明笙啊。”

谢芷默噗嗤笑了出来:“恕难从命。我这边急着去医院看我妈,麻烦借过一下。”她说着就侧身从玻璃门的另一边走了出去。

江淮易追上她:“别啊嫂子,我不是来跟你聊明笙的,是要紧事啊。”

“嫂子,嫂子你别走啊…”

“嫂子…”

最后他直接拦在她跟前,两手张开挡住谢芷默的去路:“行吧,我就这么忍痛放弃了这个堵明笙的机会。嫂子你没开车来吧?我送你去医院,在路上和你聊,好不好?”

谢芷默于心不忍,叹一口气:“好吧。”

※※※

江淮易用了司机,驾驶室和后座有隔音板,非常适合机密谈话。谢芷默想起江淮易以前是个怎样的人,突然就觉得这个隔音板十分暧昧,坐在位置上也如坐针毡。

这么一个开朗到幼稚的大男孩,怎么会是那种风流成性的人呢?

江淮易没察觉到她在想什么,兀自打开一个文件夹,做好了准备工作才问:“嫂子,听说你这周末要去秦家大院啊?”

谢芷默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嗯”了一声听下文。

江淮易得意地把文件夹铺开来给她看:“秦家的构成很复杂的,嫂子你得事先做做功课啊。”

谢芷默皱眉:“聂子臣让你来的?”他不会自己跟她说?

江淮易斩钉截铁地摇头:“不是,我路子广,从秦沐那里听来的。那小蹄子在我的场子喝垮了放大话,好多人都听见了…哎别管这个,总之嫂子,你听我的。你要去秦家,没这些东西不行。”

谢芷默笑了:“秦家是什么,黑社会么?”

江淮易非但没被她的讽刺给激到,反而深有体会地点头:“比黑社会还黑呢,外面是好的,里头全是黑的。”

谢芷默斜眼瞧他:“你挺有体会么。”

“是啊。”江淮易感慨万千地点头,“我差点就跟秦沐订婚了你知道吗,太可怕了,这事简直是我人生仅次于被明笙甩的第二大阴影。本来娶了她也没什么,但她拿着刀要我跟家里闹,硬逼我出面嫌弃她生活作风不检点,把婚退了。你说我嫌弃她干什么啊,我自己也…”

他说到一半有点尴尬,生硬地跳过了这一段:“要不是我闹过这么一出,我姐彻底对我绝望了,捡个女人就逼我成家立业,我能跟许亦淑不明不白地订婚吗?”

谢芷默听得若有所思,无情地挑出他话里的漏洞:“要是没有这么一出,你现在就娶了秦沐了,还用扯上明笙么?”

江淮易头疼道:“秦沐这女人怎么能娶,说她是母老虎都便宜她了,简直个蛇蝎,而且她还…”

他骂到一半又住嘴了。谢芷默淡淡道:“她还什么?”

江淮易以为被她听出来了,垂头丧气地招供:“她还…喜欢子臣哥。”

谢芷默的表情变了变。

其实她早就在心里猜到了,可是从聂子臣那里半点端倪都看不出。但凡他知情,都不应该毫无防备,也不该在第一次狭路相逢的时候解释说是他堂妹。

她冷冷问:“聂子臣知道吗?”

江淮易猛摇头:“不知道吧?秦沐那丫头不怎么说人话,鬼才看得出她对谁有心。而且子臣哥在遇到你之前跟个冰块似的,多少抢代言的女明星对他有兴趣啊,都没能近得了身,秦沐那段数差远了。”

说起这方面他是个专家,一聊起来就滔滔不绝,半天才想起来正事,把文件夹重新举起来:“所以啊嫂子,你必须得好好看看,不能让秦家那女人随便给你使绊子。那是她主场,指不定怎么发挥呢。”

谢芷默一把拿下来,给了他一个无趣的眼神,浏览起那份资料。

江淮易做的这份资料媲美特务机关,中间放一张清晰彩照,下面写着人物的详细信息与彼此之间的亲缘关系。谢芷默翻了几页就不想翻了,好笑地看着他:“我只是去拜访,又不是查人家户口。”

江淮易解释:“不是,这些都是附带的。重点是你要听我说,子臣哥在秦家地位太敏感了,他自己都扛不住秦穆阳,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敢带你回去的。”

谢芷默总算有了兴趣:“你说吧,我听着。”

江淮易组织了下语言:“你见过吧?他亲爸秦穆河,就是子臣哥的养父。秦家十几二十年前有过一段大波折,是秦穆河一手撑起来的,所以他是秦家当之无愧的一把手,家族里其他子弟都没什么地位。但是七年前,他突然暴毙了,猝死在家里书房。秦穆河那时候正当壮年,又很注意养生的一个人,死因特别可疑,直到现在秦家一部分人都认定是秦穆阳干的。”

这是秦家的秘辛,谢芷默插不上嘴,继续听江淮易说:“那时候秦穆河才刚娶老婆没几年,一个德国老婆,特别年轻,我们都喊她容姨…”

谢芷默被灌了一路秦家秘史,云里雾里,也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下车的时候江淮易觉得她对自己爱答不理,痛心疾首道:“嫂子,我也是为你好,要不是有明笙这一环,我也不至于…”

他话没说完,谢芷默已经抱着文件夹消失在门诊大楼后了。

倒不是她不上心,而是她有更加需要上心的事。

谢母住的单人病房环境很好,床头还有一株她最爱的水仙,窗明几净,干净明澈。见到她来,原本在照顾谢母的舅妈退了出去,说要去给谢母买午饭。

母女两个相顾无言。

谢芷默知道,明笙已经替她解释过一遍了,抛开所有误会,这会儿就看谢母对聂子臣这个人的态度了。她居然有一种自己被审判的紧张。

她看着谢母沧桑了不少的脸,小心翼翼喊了声:“妈。”

彼此心照不宣,谢芷默也不知怎么说,近乡情更怯,只问些护士来过没有,医生怎么说的话,切着个水果回避她的目光,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家里的琐事。

谢母什么都没说,淡淡地听着,突然开口:“你爸的忌日要到了。”

谢芷默一愣,水果刀停了下来,果皮将断不断。

谢母叹一口气:“今年我是看不了他了,你代我去看看。”

谢芷默鼻头莫名有些酸:“…嗯。”

“我这些年,一个人把你拉扯大,最怕的就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知道你爸这个人的,他不盼你多有出息,就怕你走歪路。他知道你野心大胆子小,容易摔得狠,临终让我好好看着你。我数着日子过来,就怕身后没法跟他交代…”

“妈…”

谢芷默眼眶微红。寻常家庭,要么是严父慈母,要么是严母慈父。从小出去跟小伙伴玩,别人家孩子不是说“我妈不准”,就是说“我爸不准”,只有她每次顺顺利利地都能出去,随口打一声招呼就能出门。但是爸爸会跟她约定什么时候做功课,教她有信用才能有下一回,出门前替她检查好随身物品,叮嘱她注意安全,别丢东西。

这些琐碎的,人人皆有的回忆,直到她十二岁这一年就戛然而止了。

从此她看到微博上那些数万转发的“父亲在女儿婚礼上的致辞”视频,都不敢点开。

因为她知道,这是这辈子没有办法填补的遗憾。她的面前永远少一堵替她遮风挡雨的墙,她只有很短暂的资格伤心沉沦,此后只能学着乐观不在乎,即使再战战兢兢也没有人可以询问依靠,只能自己装作胸有成竹。

谢母慢慢地挥了挥手:“你走吧,我累了,要睡会儿。”

谢芷默出去的时候,正撞上回来的舅妈。舅妈看着她捂着脸,眼眶通红,揽了揽她肩膀:“小默怎么了,你妈骂你了?”

谢芷默摇摇头:“没事。这两天麻烦您了,我身体好了,明天就来替您。”

她匆匆忙忙地走出医院,好一会儿才平复了胸口的起伏。

打开手机又是聂子臣的短信,简单的一句:“去哪了?”

谢芷默没耐心一个一个方块字地按,直接电话拨了过去,迫不及待想听到他的声音:“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强自平静,却带着浓浓的鼻音。聂子臣含着笑音的声音沉了些,柔声说:“在家。等你回来。”

谢芷默想着措辞慢慢说:“我在医院,刚看完我妈…”

短短的一句话。他知道她见到她妈之后,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心情,立刻道:“要我来找你吗?”

第40章

谢芷默拒绝了他的提议,直接打的飞奔回来。

连聂子臣都没有料到她回来得这么快,开门的瞬间被她扑了个措手不及。谢芷默呼吸急促得厉害,抱着他就不说话了,像只好不容易回到树穴的兔子。

她突然这么热情,让人猝不及防。聂子臣在她耳边揶揄:“想我了?”

“嗯。”

她闷闷地应答,这么乖巧,他立刻就能察觉到,她有心事。

没等他问,谢芷默先说:“你之前说要去秦家,是在周几?”

“周日,怎么了?”

“周六我要去扫墓。我爸的忌日。”铭记在心的日子,之前那么多动乱,竟然等到日子临近了才想起,她自己都觉得罪过。

聂子臣忽而明白了她今天的异样,揉了揉她柔软的长发,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我陪你去。岳丈大人这一关,总要过的。”

谢芷默破涕为笑:“我觉得他不会喜欢你的,他从小不让我跟流里流气的小男生玩。”

聂子臣眉峰微挑:“什么形容词?”

“流里流气啊,说的就是你这种…流氓。”

似乎为了证明她的话,聂子臣的手不规矩了起来,绕过她腋下轻挠她腰上的痒肉:“这样的?”谢芷默笑哈着气挣扎,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谢芷默突然正经了起来,转身看着他,心跳得飞快:“怎么办,我居然觉得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谢芷默,难以描述。

那种莫名的紧张。亡故的亲人,再也没有参与她后来的人生。可是她却想知道,如果爸爸陪她成长到如今,会满意现在的自己吗,会喜欢她爱着的人吗?

※※※

墓园在城郊,春日已深,阳光正暖,可落在墓园大片的松树针叶间,却显得静谧。

谢芷默把鲜花放在墓前,轻轻地说着话:“爸,我来看你了。妈妈身体不好,所以没有来,这两天已经在好转了,你不用担心…”

她的侧影温和娴静,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良久,她才起身,看着一直沉默的聂子臣,问:“你不用说点什么吗?”

聂子臣之前没打扰她,这会儿才向前一步,说:“那你不要偷听。”

谢芷默没好气地笑了声:“谁要偷听你啊。这是我爸,你居然还要说悄悄话。”

“不准?”

谢芷默轻哼一声:“勉强准了。”

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她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看着那挺拔如松的身姿微微躬身,煞有介事地偏过头看她一眼,嘴唇勾了勾,仿佛在确认她没有偷听。

谢芷默刻意地昂了昂头以示不屑。

聂子臣这才笑着转过头去,薄嘴轻轻翕动,侧脸的轮廓半边映着日光,俊朗又美好。

谢芷默紧紧盯着,想从他的唇语读出些什么来,终究失败了,走的时候忿忿不平地瞪他:“你不要越级告状,有什么不满意的跟我说,不要去扰我爸的清静。”

聂子臣洒然地笑:“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随意一圈,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腰上轻轻揉了把,声音低哑,“我满意得很。”

两人腻歪了一路,重新坐回车上,谢芷默的心情较来时轻松了不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爸爸的墓前走了一遭,却突然有了许多勇气,仿佛是来自父亲给予的信心。

她的心情也像是今天的阳光一般,明媚璀璨。

就连手机响起时的铃声,在她耳朵里都是雀跃的。

一条q~q留言推送,林隽给她传了一份文件,告诉她明笙对许亦淑事件准备走法律途径,至此准备好了材料,可能会涉及到谢芷默这一块,征求她的意见。他的措辞官方得体,让两人平白有一丝疏离感。

聂子臣看她捧着手机久无动静,边开着车边问:“怎么了,谁的消息?”

“林隽…”她很诚实,和盘托出。

聂子臣听完她的叙述,不予置评,等着她说出她的决定。

她说:“其实这种官司打下来没意义的,网络这一块的法律不健全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明笙估计也是气昏头了,想告她们来图个痛快。其实哪怕成功了,问责也不重的,对那些造谣生事的人来说不痛不痒,反而是我们这边花很多时间精力。”

“所以?”

“所以倒不是我和明笙的问题,是我不想再麻烦林隽了。”

聂子臣的态度模棱两可,趁着红灯倾身过来在她脸颊印了个吻:“你有主意就好。”

※※※

谢芷默想和林隽约个时间出来谈谈,可他却说,正好他要去她家一趟,就不用约其他地点了。

谢芷默有些云里雾里,好几天没有回家,结果到得比林隽还晚。

林隽半靠在她家防盗门上,脚边还放着一个咖啡色的小猫窝,里面一只肥硕的折耳猫爬来爬去的乱蹭。

谢芷默有些惊喜:“未来?”

几个月没见,未来看她的眼神都冷淡了些。原本就是一只霸道萌喵,这会儿已经在用“请叫我女王大人”的眼神高贵冷艳地瞟着她。

谢芷默失笑:“看来你把它照顾得很好。多谢你。”

“没有。是我要谢它。”林隽也蹲下来,轻轻抚摸未来柔顺的绒毛,未来在他手下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他笑着说:“如果不是它,我都要不记得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子了。”

谢芷默笑容一僵,起来找钥匙开门:“进来坐坐吧?”

林隽向后退了一步:“不了。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了把未来还给你。我过段时间可能会去b市工作,照顾不了它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听不出来,这其实是一次告别。

谢芷默一愣:“b市?”

她只知道林隽是b市的人,那里算是他的老家,可那只是个二三线城市,显然是不利于他这样的人发展的。

她把担忧说出来,林隽却洒脱地一笑:“人受了点伤害,总是习惯性想回家的。我回去一阵,说不定还会再出来,到时候回s市,或者去别的地方,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就像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伤心欲绝,喝醉了酒给他讲自己的初恋,难过地对他说:“林隽,我不相信偶像剧里那些十年二十年的等待,不相信谁有勇气背负着整个现实等一个人到白发苍苍的…”

那时她哭得满脸通红,给他讲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讲完一个老教授和初恋因文革分离的故事,她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湿热的,缓慢地,用浓重的鼻音说着醉话:“这样就算是好故事了吧?男女主角彼此相爱,即使终老时身边陪伴的是另一个人,为别人诞下子女,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到临死的时候想起最好的年纪里轰轰烈烈爱过的人,还是觉得他闪闪发亮得让人心如刀绞,还是美好得让人遗憾数十年也甘之如饴,还是让人觉得,多好啊,我居然背负着一整个他,一个人走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