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猎艳

自古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

岂不知,那鸨儿爱钞,却也是打姐儿爱俏时候过来的。做老鸨的,多半是年轻时候自己被迫卖身,却半生节俭,攒得一副家当。既遇不到个好人家让她从从容容地上岸,又没有个长盛不衰的方儿让自己继续美艳,泥里去水里来地打了几十年滚儿,除了卖笑竟是一技无成,不继续操这皮肉的营生,可又让她做些什么去呢?

既然自己卖不动了,少不得买了更年轻的姑娘来,悉心调教着,把半生狐媚心得尽数传授,教她少走些弯路,多赚些银钱。偏那无知少女不知轻重,虽然身子进了风尘,却偏偏心比天高,毕竟是做梦的年龄,少不得存些傻想头,以为自己会遇到个才貌情郎,救风尘,做鸳鸯。然而抱此想法的,其下场多半比那死心塌地自轻自贱的妓女落得更惨,更伤心。

故而说,这鸨儿爱钞不但不是错,且是大道理,正该给普天下姐儿卖俏者做个好榜样。

闲言少叙,如今且说这一间粉窟香院,也有一个鸨儿,数个姐妹,便演了多少风情故事。本来早已随着香消玉殒入土化了,偏如今遇着这个怀旧的年代,少不得再挖出来。藏污纳垢,都只当脂痕粉渍看待;鬼哭狼嚎,何妨作淫词艳曲把玩。

再残忍的故事,隔了百年的烟尘望回去,也便都成了传奇。

凡妓院故事,无非“酒色财气”四个字。

逛妓院又叫作“吃花酒”,所谓酒是色媒人么,自然要占了首席;吃了酒,嫖了色,免不了破费银钱,“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你道这名儿是好挣的,须得千金抬来百两送去,才好十年一觉呢,文人自命风流,说道是青楼薄幸,姐儿们刻薄,背后管这种人却只叫作“火坑孝子”,那是把银钱当纸烧的;“酒色财”这三字都说过了,如今单说这一个“气”字,却当何解呢?莫非客人们花了钱,倒还要受气?

却原来,在勾栏里头,客人使钱嫖妓原是天经地义,不算难得。那真正的拈花里手,风流班头,逛妓院“做”姑娘儿,却不单单是为了“酒色”二事,倒专门是冲着这个“气”字去的。

气者,气场也,缘份也,情意也。你若不对一个姑娘真正动心情害相思,就会受她的气了?首先姑娘卖笑,为的是钱,哪里敢轻易给客人气受的?再者便是她给你气受,你也大可不理,又哪有当真动气之理?但既动了心,动了情,动了气,也就免不了相思烦恼,拈酸吃醋。于是客人们为了争姑娘流言飞语,甚或拳脚相向的大有人在;而姑娘们为了争客人,自也免不了明争暗斗,惹气生事。

妓女么,笼络客人,只想着要他“来”,来了,便有钱赚;客人么,梳拢妓女,却只是想着要“上”,上了,才有意趣。一个做妓女的招不来客人,是她没用;客人上不了妓女,可也没面子。这,也是“气”。这样看来,我们整篇故事,酒色财三项都只可做个陪衬,真正要大书特书的,倒是这个气字了。

这个地方唤作“沉香里”,这间院门上写着“醉花荫”,这位鸨儿人称“封十三娘”,最是个好勇斗狠,爱钱使气的主儿。

封十三娘年轻时候便不是什么漂亮人物,也曾嫁过人,老公是个赌鬼,输死了,她自己梳了头出来做娘姨,侍候红姑娘的眉高眼低,积攒了一肚皮的学问在里面,便借了些钱来,要自己开一家院子,扬名立万。

起先本钱少,只买了几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供吃供穿,自己喝西北风,倒舍得让姑娘咂参汤披绫罗,咬着牙捱了三四年,才终于挂了牌子,正式营业了。因她以前做娘姨的时候颇认得几个好客人,这时候见她自己出来撑门立户,也多半愿意帮衬,一来二去的,倒真叫她做出些名堂来。

“醉花荫”的牌子在行里头越来越响亮,封十三娘的气性胃口也便越来越大起来。这天晚间吃了饭没事,便又拿清倌人桃枝儿来闲嗑牙,罗嗦着:“你也买来两三年了,没吃过死猪肉,还没见过生猪跑?你看你姐姐翠袖,一样是做倌人,怎么她的客人就这么多呢?你倒好,只会浪费粮食,整个月里只出过三四次局,酒么是一次没摆,连体己首饰也不曾收得一样半样,有什么脸面?”

桃枝儿不服气,战战兢兢地辩解说:“我是个清倌人,有什么体己好收呢?若是开口跟客人硬要,妈妈又要说没身份,扮野鸡了。”

封十三娘大怒,对着脸便啐了一口:“我叫你做野鸡去跟客人硬要了?你不能明要,不会暗示么?你跟他讲说讲说,就说这个姐姐的戒指好,那个妹妹的镯子俏,就不信客人跟你一样,是聋子耳朵听不出音儿来。”

桃枝儿哭了,却仍然辩着:“何尝没有说呢?偏那客人就真是听不出音儿么,我能怎的?”十三娘更恼,骂道:“你能怎的?你只好去灶头撞死,求灶王爷赶紧超生了你去,还少废些粮食。”说罢真个扯着桃枝儿头发要往灶房里去撞墙。

楼上翠袖倌人刚从前门送了客人回来,听到吵闹,忙从后门下到院子里来,拉住封十三娘劝解:“妈妈别生气,前厅里还有客人呢,小心人家听见笑话。”

正在拉扯,前面倒又一叠声儿叫:“崔老爷来了,翠袖姑娘见客。”翠袖气得一甩袖子,冲楼上喊着:“来了来了。”低声嘀咕:“催什么催?崔老爷罢了,又不是催命阎王爷,一时半刻不到,就急成这样儿?”口里说着,早已脚下不停地咚咚咚跑了。

十三娘便指着翠袖背影向桃枝儿道:“你看看翠袖,你多咱才能像她一点半点,也算可怜我了。”顾不得多说,拉了桃枝儿也到堂下去照了照镜子,理理头发,手携着手一路上楼来招呼。

且说这“醉花荫”布局,乃是临街门面,分为上下两层,从正门进去,楼下是大厅,并设暖阁雅座,楼上是姑娘们待客起居的地方。屋子自有后门,可通楼梯,从梯上下来,是为后院,院里另有几间房舍,轩廊亭榭,倒也精致,是十三娘并各娘姨丫头的下处,老师教习弹唱,以及灶房库房也都在院中,等闲人不得进来。

那崔子云箭衣马褂的,兴头头从前门进来,熟门熟路,也不等翠袖来接,也不等丫头去扶,自个上了楼径直进到翠袖屋里来,一眼看到烟榻上摆着台子,台子上点着烟灯,又一个中间胖两头窄的玻璃灯,两盏茶,并烟膏钎子等物,便知道翠袖刚才有客人,心里不乐,却不好说怎的,便找椅子坐了,却不上床去。翠袖知他是嫌有人刚躺过,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好说的,只命小丫头另沏了滚烫的茶来,又送上四色瓜果,自己亲捡了一枚荔枝剥了皮儿,将果肉衔了,且嘴对嘴儿地喂与他吃。崔子云方渐渐地喜了。翠袖便将三个指头做了个抽烟的手势,问他:“可要躺一躺么?”

崔子云仍是扭头不愿意,道:“只是吃筒水烟就好了。”

翠袖便又笑,地下站着的几个小丫头子也都掩着口笑。翠袖嗔骂:“笑什么?没听见崔老爷说要吃水烟么?”

恰好十三娘携了桃枝儿上来,桃枝儿刚挨了骂,要有所表现,便赶紧装了水烟来,叫声“姐夫”,双手递给子云。子云不接,却笑着说:“替我点着了。”

桃枝儿脸涨得通红,没奈何,只得放在嘴边,吹着了,再递给子云,正要用手帕子拭烟嘴,子云早接过去,说:“这水烟香搭上胭脂香,正是有味得很。”

底下人更笑成一片。十三娘趁机凑趣说:“每每崔老爷来了,屋子里总是满满的有说有笑,崔老爷一个人来,倒像是带了整桌酒席,以后倒是要常来的好,不来,我们翠袖盼着呢。”

那崔子云本来就是个多心的,又深知封十三娘为人,当下冷笑道:“这醉花荫,我有事没事一天也来两三趟,若说翠袖想我的人,好像没什么道理,倒是妈妈想我的钱吧?妈妈这话,可是讽刺我只管一个人来揩油,却不舍得给翠袖摆席面?我摆也倒摆得,只不犯着在这里摆。要请吃酒么,请哪里不好?偏要守着这个屋子才算请么?”

十三娘被堵这一句,底下想好的满腹话便都说不出来,虽不敢发作,却由不得沉了脸,淡淡地说:“可天下大了去了,凭崔老爷的本事,哪里去不得。天津上海的想往哪里摆席都随您的意,用轿子接了我们姑娘去皇宫里吃酒也使得。只是‘给菩萨送酒送到城隍庙里去’,我倒不敢嫌老爷不摆席,倒是怕亏了老爷一番心意呢。”

崔子云冷笑:“我可没有那么大本领在皇宫里摆席面,也不想费那个事,正经地倒是把全城的报馆通发一篇启示,说我要替翠袖姑娘做花酒,遍邀一邀相知故旧,在新闻纸上登出来,通告天下可好?”

翠袖见不是话,赶紧推十三娘说:“凭崔老爷在哪里摆席呢,便是摆在大街上,只要有我的份儿,我自然是领情的。妈妈也劳了一天的神,早点休息的好,这里有我照应着呢。”又不住向桃枝儿使眼色。

十三娘还待再说,终究不便和客人认真计较,只得嘟着嘴扶了桃枝儿的肩走下楼去。桃枝儿得意,心里说:“还教训我要暗示客人呢,这可暗示得好,被堵得实实儿的。”努嘴扬眉的,只不敢当真说出来。

这里子云犹自气哼哼的,一会儿嫌茶水不起色,一会儿又说烟油呛了喉咙,左右不自在,略坐一坐,便站起来说要走。翠袖起初歪在一边由着他耍性子,见他认真要走,也不起身,只软软地挽留:“你早不走晚不走,偏和妈拌了两句嘴就要走,倒好像生气了,要我怎么过意得去呢?再说要走也不在这一时,好歹抽完了烟去。”一边自己亲手接过水烟筒来替他剔着。

那子云凭窗站着,待走不走的,斜斜地看着翠袖坐在床沿儿上,穿着件簇新的水红小鸡翼窄袖掐腰袄,密绿散脚裤子,外面罩一件品蓝缎子大镶大滚满身洒绣背心,正控着头替自己挑烟筒里的油。额前一缕发帘搭下来,挡着眼睛,又不得手去拨开,只将脖子拧着,斜着肩膀去蹭——看着,由不得心软,又见翠袖斜坐炕沿儿上,一双小脚便露出裙外,脚上穿着簇新的京式大红提跟鞋儿,绣着满帮的四季花朵,愈觉情动,便坐过去拿过烟筒放在一旁,执了翠袖的手,悻悻地说:“我不是当真和你怄气,实在你那妈妈,说话太气人……”凭他怎样数说,翠袖并不辩解一句,也不附和,只弯下头搁在他肩上,轻轻磨蹭着,一言不发。崔子云自觉过份,唉了一声说:“你既这么着,我也不好说什么的,你告诉你妈,明天我便摆一桌大席请请你,总有十几个人的台面吧——都是看在你的面上,要不,我就是不理,她能怎的?”

这样说了,翠袖才抬起头来,款款地说:“妈也苦了这十几年,统共攒那点钱,买了我和桃枝儿几个讨人,偏桃枝儿又不争气,这一大家子人,只靠我一个撑场面。我自做了你后,客人都知道我和你好,不来了。你叫妈心里怎么能不急呢?她有时风言风语的说话不中听,你只当她是老背晦,别和她认真怄气才好,怄出毛病来,倒不犯着。”

子云哧地一笑:“我怎会跟她认真。”嘴里说着,便将手去握翠袖的一双小脚,翠袖猝不及防,“唉哟”一声叫出来。小丫头听了,都掩口转面而笑,翠袖忙将丫头支出去,咬着牙推子云道:“这会儿人来人往的,叫人撞见什么意思?你晚上再来。”子云哪里肯听,只道:“哪里等得天黑?好歹让我先摸一摸。”两只手捧住小脚,只管不住揉捏,正所谓隔靴搔痒,愈发惹火。两人正自情动,听得帘外有人说:“赖大帅请崔老爷吃酒。”

请客票子送进来,却是荷花里瞿无凤家。子云便向翠袖说:“你同我一道去吧。”

翠袖想一想,说:“不好,这一闹必定要闹到半夜里才回来,妈妈方才和你斗嘴,这会儿心里正不自在,见我们去捧瞿无凤的场,更要找气生了。不如你先过去,等一下再来叫;我且下去安慰妈妈几句,告诉她你明天要摆酒席的事,也让她高兴高兴。”

子云说:“便是这样。”又略坐一坐,外场打起轿子来,遂戴了帽子自去,不提。

翠袖下得楼来,果然看十三娘正独自守在灯下嗑瓜子儿,穿着家常的洒花杭绸棉袄,也不围毛领子,撒了一地的瓜子皮儿。便做出笑脸来,慢慢地上前说:“到底是妈妈有手段,两三句话放出来,凭他什么人,也降得服服帖帖的——你猜怎么着?那崔老爷刚才吃你两句话,愧得不得了,立刻便说明天要来我们院里摆酒呢,说是总要十几个人的台面。”

十三娘听着,喜欢起来,赶着叫:“乖女儿,到底是你心疼妈妈。”便一心一意地核计起来,明天摆席面,要撺掇着崔子云叫谁家的酒好,又是点谁家的菜好。

一时子云的条子来了,翠袖便要出去,十三娘偏又拉住问:“是去哪家里?谁的东道?”翠袖答:“是赖大帅请客,去荷花里瞿无凤家。”封十三娘问:“就是那个双手会使枪,弹无虚发,杀人不眨眼的赖福生大帅么?”翠凤道:“可不就是他。”

封十三娘便咂嘴儿羡慕:“这赖大帅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又好色拈花,倒是真大方,这一季里,做的姑娘没十个也有九个,各个都是大笔大笔地花钱。他又最喜欢替清倌人开苞,只要看得上眼,多少银子也不计较。只可惜你是没赶上,遇见他晚了,要不然,少不得也和他有一番姻缘的。如今我们醉花荫里,就桃枝儿一个清倌人,偏笨口笨舌的,别说赖大帅,我要是客人,连我也看不上。那几个才买的讨人,又年纪小得很,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像你这样,出出落落地出来做生意……”唠唠叨叨,说了一车的话。

翠袖笑着,并不肯接喳,向桃枝儿手里接过墨绿缎绣裘皮里子的“一口钟”斗篷来,披上走了。

十三娘说得兴起,少不得又将桃枝儿骂了几句:“一样是清倌人,只有你是真正清汤寡水,真是没用。”一边暗地里动心思,翠袖虽好,已经开了苞,身价再高也有限;桃枝儿没用,有一二百开宝已经不错;其余丫头还小;怎么样再买一个机灵的丫头进来,重新调教出色才好。

翠袖一乘轿子到了荷花里,只见满屋四五位老爷,六七个倌人,大多是熟人,便合屋问了一声好,自向崔子云身后坐了。子云看她身上穿着一件八成新的织金兰花园景大镶大滚湖色杭绸袄,便问:“刚才我去那里,明明见你穿着水红新袄的,不是这一件,怎么出来见客,反倒换了旧的来。”

翠袖低声说:“就是太新了,巴巴的穿了来,倒像多炫耀似的。换就换了,只管问什么?”

子云一笑,不再说话。赖福生早已拿住,叫起来:“可见你们两个相好,见了面就只管唧唧哝哝说知己话儿,便让我们听一句半句又怎样?”说得众人都笑了。

翠袖不好意思地,问:“姐姐们都唱过了?唱的什么?”

瞿无凤的娘姨阿四代答:“一段昆曲,一段京戏。”翠袖便说:“既这样,我来段二黄可好?”便喝了门杯,拿过琵琶调弦弄索地唱起来。

赖福生又向无瞿无凤道:“你好歹也对我热乎着点儿,不然好叫崔老爷笑话呢。”说得人更笑了,崔子云忙道:“我敢笑话大帅,不怕挨枪子儿么?我倒教大帅一招,只管带一营的兵来,把这荷花里围了,齐刷刷地只管向无凤姑娘行军礼,问她到底是答应呢不答应?”

无凤啐道:“崔老爷自己对翠袖姐姐这样体贴,叫我们好眼热的。倒教大帅欺负我。你不如教大帅一枪把我毙了可好?”赖福生将她一搂,拍着腰胯调笑道:“心肝儿,我可哪舍得欺负你哟?便要动枪,也不用铁家伙,倒是用我这娘胎里带的肉家伙呢。”

一屋子人越发狂笑起来,淫词秽语,调笑不断。瞿无凤是清倌人,由不得红了脸,只装听不见,转身向后面娘姨手中接了茶来将脸遮了,慢慢地啜饮。

崔子云见她这样,倒有些不忍,自行转过话题,问赖福生:“我前些日子,恍惚听谁说府上买了几个绝色的丫头,却又被大帅夫人给撵出来了,可有这事?”

赖福生笑道:“哪里有几个?就一个罢了。是我那太太说新搬来城里,人手不够用,总得再买十几个丫头使唤。老六替我荐了几个来,其余的犹可,惟有一个叫夏烟湖的,长得水灵水秀,画儿里画的一样。偏我那太太起了醋心,说是一脸狐媚相,死活不要,又让老六领了回去,并不曾撵。”说罢咂嘴咂舌的,言下十分不舍。崔子云上了心,紧着问:“可知道那姑娘后来去了哪里?老六又是哪个?”便有座中一个姓庞的古董商人答道:“你怎么不认得,就是那个拉皮条兼做人牙子生意的瘸子老六呀。那姑娘的事儿我倒知道些,并不是老六拐来的,倒是自己上门去求老六帮忙荐活路,说是家乡遭了灾,娘老子都死绝了,一个人逃出来,所以要卖身为奴。被帅府上退了货,姑娘又自己走开了,并不在老六手里。”

赖福生也问:“这些我却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那人道:“这个可就不知道了,大帅既然要问,我少不得留神帮忙打听着就是了。”

座中人便都笑道:“包打听庞天德既然应下,就断没有打听不到的事了。”崔子云凑趣道:“赖大帅真是个多情的,只见了一面,到现在还惦记着。就不怕无凤姑娘吃醋么?”赖福生笑道:“你这话问得好。她倒不吃醋,不过你刚才问得比我还积极,就不怕翠袖姑娘吃醋?”

翠袖正听得出神,忽然见说到她身上来,将身子一扭,做了个鬼脸儿。惹得席间人都笑了,也就将话头混过去,划起拳来。

一时崔子云输了,翠袖代饮。接下来是赖福生输了,也要无凤代饮,无凤却不肯,只将杯子交给娘姨阿四。赖福生又不肯,说:“你若不喝,我便喂你喝。不然真要开枪了。铁枪子儿还是肉枪子儿,你自己看。”拉拉扯扯,丑态百出。

这一场饮,直到午夜方休,各自酒足饭饱而散。

二 还席

次日崔子云还席,因为要请赖福生,格外经心。还是中午,已早早地来醉花荫签到。

彼时翠袖刚起来不多久,正自梳洗,听小丫头报:“崔老爷来了。”打起帘子来,果见子云头戴镶红宝顶子瓜皮小帽,脚登乌云匝地翻毛靴,手里挽着一只八宝食盒,笑嘻嘻地进来。

翠袖要了自鸣钟来瞧,问:“多早晚了,已经该吃饭了么?”命小丫头摆起桌子来,将食盒打开,却是四样熟食:一碟玫瑰肘子,一碟酱凤爪,一碟糟鸽蛋,一碟卤牛肉,另有白粥咸菜并一壶玫瑰烧,遂笑道:“怎么全是腌的酱的,这会子腻歪歪的,谁吃这个?”

子云道:“我想着今日的客多,客人连倌人,少说也二十几个,房间里坐不下,席面摆到厅里去,你家里存的几架屏风未必够用。若是用馆子里叫来的,又觉不雅,改天你妈又该说不体面了。所以我早早地过来,吃了饭,好叫你去姐妹处借几件场面屏风来,索性热热闹闹地吃他一天。”

翠袖听了,心下明白他表里是替自己做花酒,暗里其实存着巴结赖福生的心思,虽不愿意,也只得答应了。且陪子云用早饭,到底吃不下,只坐在一旁,慢慢地替他斟酒布菜。

子云也只吃了几口,喝了两盅,便说:“不能多吃酒,还要留着肚子侍候晚上呢。”

翠袖笑:“那又叫酒来。”

子云说:“枉你侍候了这么多年酒席,连这也不懂得:这吃酒的人,最怕吃急酒,积在肚子里发散不开,才醉得快;若是先存了两杯打底,消消停停地隔一时再饮,倒是不容易醉的。这就和打猎的人,围猎前要先放开马慢跑几圈是一样的道理,他倒不怕浪费了体力,倒是怕身手没活动开,到了围场里拉不开弓。”翠袖冷笑:“我当然不懂,没老爷懂得。老爷整天在花丛酒缸里打滚儿,所以有经验;我可有什么见识呢?又见过几次席面,认得几个客人,又吃过几杯酒?”

子云笑起来:“我说一篇话,倒惹你一通牢骚。说来说去,还是嫌我做你做得不殷勤。以后我天天在这醉花荫替你摆酒可好?”翠袖笑:“那也禁不起。”

一时吃过饭,翠袖便打发小丫头向各相好姐妹处去借屏风酒樽来,自己要了水重新洗过脸,又请崔子云洗了脸,才郑重妆扮起来。崔子云做了翠袖一两年,倒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她梳洗妆饰,只觉比平日席间春色,床笫意趣,另有一番风情。

翠袖屋里的穿衣镜分做两截,拦腰处有挡板可以支起放下,支起时是台面,放下来便露出整张镜子来,却是为了省地方设计的。往常崔子云来来往往,总见镜子中间挡板收起,贴墙一张穿衣镜,并未留心,今日忽见放下挡板来做了梳妆台,倒觉新奇。翠袖自向抽屉里取出胭脂盒子搽脸膏来,一色色排列整齐,端正坐了,请娘姨梳头。娘姨问:“今儿梳个什么头?”翠袖说:“我正要问你,你倒问着我。”娘姨笑道:“堕马髻怎样?”翠袖想一想,说:“不好。堕马髻须得配愁眉,啼妆,平时还好,今日的场合须不合适。”娘姨说:“那便是元宝头。”翠袖说:“使得。”娘姨便将手伸进木樨碗里,湿了手,将翠袖头发抹平了,嘴里衔了梳子,慢条斯理地梳将起来。

崔子云听她两个对答,倒觉有趣,插嘴问道:“什么叫堕马髻?又怎么不配今日这场合?”

娘姨便笑了,说:“不怪崔老爷不知道,这都是我们娘儿们队里的行话呢。”

翠袖也笑道:“说起这堕马髻,还真是有典有据的呢。说是东汉时候,有位妃子发明的,就是发髻歪在一边,像刚从马上掉下来摔散的样子。堕马髻要配愁眉,就是又细又弯,中间挑起,像是皱着的眉;还有啼妆,就是眼皮儿底下,薄薄地打层胭脂,做出刚刚哭过的样子。”

崔子云笑道:“愁眉,啼妆,堕马髻,既有这些古怪的名字,想那情形必然是更古怪稀奇的。”

翠袖笑道:“真正古怪稀奇的还在后面呢,配合这套妆的,还有一整套作派呢,唤作折腰步,龋齿笑,说起来,才叫可笑。”

崔子云央求:“好翠袖,你就细细说给我听,也让我长长见识好不好?”

翠袖笑道:“这会子又不卖弄你学问多见识广了?可也有你不懂,问着我的时候。”

崔子云笑:“对,你最博学,你最有见识。是我井蛙之见,远不及你翠袖先生博闻广记,旁学杂收。”翠袖拍手笑道:“那也不必这样肉麻,文诌诌的,还说不是卖弄?”因一一解释:“折腰步呢,顾名思义,就是断了腰一样的走路姿势;龋齿笑就更可怕了,是像害牙痛一样的笑。一个女人,皱着眉,哭丧脸,刚刚从马上掉下来,头发也歪了,腰也折了,又害着牙疼,你可想象那怪样子。”说罢用手帕掩了口在镜子里和姨娘对着笑。

崔子云悠然神往,赞叹:“这妆既然在前朝流行,想必有一定的道理。若说一个女子扭断了腰走路,必是拂摇款摆,有弱柳拂风之态。至于龋齿笑,大概是指那笑与不笑之间,其情可怜,其色可鉴。”便又撺掇翠袖说,“你不如今日就这样妆扮起来,倒也有趣。”

翠袖斥道:“亏你想得出。今天是你崔老爷做席面,我倒不领情,又愁眉又啼妆的,不是不给你崔老爷面子么?”

崔子云恍然大悟道:“难怪你说不适合今天这场面,果然有理。愁眉啼妆就算了,这龋齿笑,你现就做一个样子给我看好不好?”

翠袖越发笑得伏在桌子上,说:“这可有什么好看的?好端端让人家害牙疼,你这脑子里也真是稀奇古怪的很。”说着,头已经梳好了,溜光水滑,却是形同小孩子抓鬏那样,翘起前后两股,饱饱鼓鼓的十分俏皮。然后在中间插了凤头钗,珠花,珊瑚针,茉莉针,满满地排列鬓端。然后取手巾来再次净了面,才开始上妆,最后才是更衣。娘姨便请崔子云楼下等候,子云调笑:“又不是没见过。”嘴里说着,到底出了门下楼,看到借的屏风已经送来,却是四幅玳瑁镶的《西厢记》故事,又一幅大的凤凰牡丹,桌椅台面也都摆设停当。

封十四娘正在指挥着丫环抬进十几盆菊花来,“醉贵妃”也有,“念奴娇”也有,“武陵春色”也有,“柳浪闻莺”也有,又有什么“柳线”,“大笑”,“罗裳舞”,“霜里婵娟”,“淡扫蛾眉”,也有叫不上名字来的,都含芳吐艳,姿态各妍。

崔子云背剪了手赏花,摇头晃脑,称赏不绝。便听门外一声喊:“崔兄好雅兴!”回头看时,却是邀的客人古董商庞天德已经来了,还携着一位年轻俊俏后生,向子云介绍:“这位是舒兄舒容。”

子云和舒容彼此厮见了,庞天德又说:“遇见舒兄,倒撞出一件故事来。这才叫无巧不成书——真是比一回书还巧。”崔子云听他说得神奇,忙问是什么巧事,庞天德故意卖弄道:“这件巧事,可还要再等一个人来才宣布,不然这会子同你说一遍,等下赖帅来了再说一遍,效果倒不好了。”崔子云才知道他要等的人是赖福生,便不好再催。

封十四娘因见舒容面生,早赶上来招呼,又问庞天德:“今儿叫的可还是莳花馆黄莺莺?”

庞天德点头说“是”。封十四娘便笑道:“像庞老爷这样的长情客人,几时也在我们醉花荫攀个相好就好了。”又问舒容:“舒二爷可有熟相好?”

舒容笑而不答。封十四娘见他腼腆,知道是个雏儿,更加亲亲热热地凑上来说道:“那便请崔老爷做个媒人可好?”

崔子云深知其意,少不得帮衬说:“舒兄若没有意中人,叫一个本堂局,倒也方便。”

封十四娘更加十二分殷勤说道:“我们桃枝儿是清倌人,我打保票,必合舒公子的意。”

舒容本不惯此道,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应允。

封十四娘兴头头地到桃枝儿屋里,说:“给姑娘道喜。你妈妈我半辈子看了多少男人,谁逃得过我的眼去?那个舒容一看就是个寿头。你要不要出息,就看今夜了。若连个雏儿也笼络不住,也不必做这行了。”说着话,崔子云早带了庞天德和舒容进来,桃枝儿扭扭捏捏的,先给崔子云庞天德依次敬了水烟,便捻着裙角儿坐在舒容下手,哼哼叽叽地问:“舒公子哪里高就?”

不料她面怯,那舒容竟比她还怯,进了屋子已是不自在,正偷眼觑着桃枝儿细长的手指拈着细长的火捻子,扑地一吹,燃了,点了烟,再扑地一吹,又熄了,不禁渐渐看呆了去。忽然听得桃枝儿问他,惊得倏一下站起,胀红了面孔,毕恭毕敬地答道:“学生在哥哥开的南北行里学习做生意。”

崔子云庞天德都笑了,拉他坐下道:“既然学做生意,以后这堂子里是要常来常往的,都这么着还了得?”

一时客人到齐,便开了席。

赖福生坐了首位,庞天德次之,其余客人各自散座。于是开了局票来,赖福生喜欢排场,除荷花里瞿无凤外,又另叫了三个局,庞天德写了莳花馆黄莺莺,舒容便是本堂局桃枝儿,其余客人也有带着局来的,也有现叫的,都出了条子,赖福生要来看了,觉得不热闹,又撺掇着各自多叫一个局,这才一总发下票去。翠袖换过衣裳,上来筛了一轮酒。第一道鱼翅用过,各自叫的局也就陆续来到,一时间满堂绫罗拥挤,珠翠辉映,热闹非凡。

崔子云想起来,向庞天德问道:“方才你说的无巧不成书,必得赖帅来了才肯说,如今可说得了。”赖福生正扭着瞿无凤要亲热,听到说话,转头问:“什么事要等我来了才说。”

庞天德挤眉弄眼地笑道:“是大帅心头最惦记的一个人的故事,只怕说出来,惹无凤姑娘生气。”瞿无凤一愣:“什么事怕我生气?”忽然省起,问道:“可是你们昨儿晚上说的,那个什么自卖自身,到帅府为奴,又被撵出来的夏姑娘?”

赖福生也想起来,问:“果然是她么?你知道她的下落了?”

庞天德便推舒容道:“你们只管问他去。”

赖福生更加惊讶,问:“莫非是你收了去?”

舒容满面通红,只是一个劲儿摆手摇头,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庞天德只得继续替他答道:“不是他,是他哥哥。”

赖福生问:“他哥哥又是哪个?”

舒容脸上红潮略褪,低头答道:“家兄讳培,是做南北行生意的。”

赖福生听得“舒培”二字,心里一动,沉吟半晌,倒忘记向下问话。还是崔子云心热,催问舒容道:“那夏烟湖,如今是在令兄府上?”

舒容点头:“说是自卖自身来府上做丫头的,做得一手好针线,又会做南北点心,又能诗擅赋,我哥哥嫂子都说她有造化,不该生在贫寒人家。说如果遇到好人家,须得好好发落她终身呢。”众人听了,都赞叹起来,说:“一个做丫环的,能识得几个字已是不易,居然还擅诗,倒是稀奇。若是出来做倌人,必定是风尘名妓。”又问舒容道:“令兄何不自己收了她?放着这样的美丫环在府里,令嫂眼中岂不生刺?”舒容笑道:“我哥哥嫂子最是恩爱,哥哥发过誓,断不肯纳妾的。”翠袖便推子云道:“既这样,不如就你收了她吧。”崔子云笑道:“大帅眼里看中的人,我是什么身份,也敢惦记?”赖福生思量这半晌,忽然想起,问舒容道:“你哥哥舒培,以前是做什么的?”舒容答:“行武。”赖福生点头道:“果然是他。”众人都问:“大帅原来认得他哥哥。”赖福生扬起一条左胳膊,冷笑道:“我便不认得,我这胳膊也须认得。想当年,这胳膊还吃他一颗枪子儿呢。”众人一时都愣住。舒容唬得急忙站起:“大帅可是说笑?”

赖福生挥挥手道:“你且坐下,不与你相干。三年前,我与皖北胡大帅的军队争地盘,打得他落花流水,当场毙命,只不小心走脱了他妻子女儿两个。各位猜是怎样走得的?便是这舒培舒将军带兵死战,保她母女两个脱身。我一路追赶,吃了他一枪子儿,差点儿没命。后来子弹虽然取出,却落下病根儿,直到今天,逢阴雨天还觉酸麻呢。我带兵以来,枪林弹雨,从不曾伤得分毫,惟这一次吃了大亏,原来只说恨不能与这舒培重新一战,再分高下呢,却原来他改行做起生意来。到底还是走到一个地界儿,可是冤家路窄。”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舒容坠坠不安,嗫嚅难言。庞天德带了他来,原说夏烟湖一案已是无巧不成书,哪里想到更有这段故事,真是巧中有巧,悔犹不及,哪里敢再说话。惟有崔子云是东家,见席间冷场,少不得赔笑劝解:“那一仗,想必是赖大帅胜了。战场上各为其主,伤着了是难免的。既然大帅死里逃生,想是有神仙保佑,少不得今后大福大寿,必有享用不尽的好处。”庞天德也说:“他哥哥舒培,与我也是相识,我原只知他是弃武从商,却不知还与赖帅有这段渊源。今天既能遇上,也是缘份。改日我叫他摆酒向大帅谢罪可好?”赖福生此时正值拥红倚翠,志得意满之际,便不计较,挥手大笑说:“我不是记仇,想当年戎马生涯,不过白讲些故事,正好下酒。舒将军也是我生平仅遇的一个对手,若果然与他遇上,倒是要好好喝一回,交个朋友。”众人听了,都舒一口气,纷纷敬酒奉承,说大帅果然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又说改日舒培请大帅酒时,也都愿做陪,不可错过这场难得盛会。说得赖福生豪兴上来,面红耳热,便要好纸来写请柬,说:“既是这样,我索性也不等他请我,今天我先请他来叙一叙旧情。”众人都叫一声好,说便是这样,捡日不如撞日,今天可算看到好故事了。崔子云赔笑道:“要说请,也须得我来请才是,大帅要做东,只好改日叨扰。”赖福生笑道:“只顾高兴,倒忘了今天是崔兄的东道,便请你来下这帖子,本帅沾个光,借花献佛也好。”舒容却知道哥哥性情,只怕未必肯应,那时得罪了大帅却不好。便道:“我哥哥向来不肯到堂子里来,又不知道是大帅请他,这帖子须得我自己送去,当面解说明白。”庞天德深知其意,也正担着心事,听此建议,忙说:“这样最好,你这便请去。”于是崔子云写了帖子,叫了自己的小子陪舒容送去。又另叫几样酒菜,只等舒培来到,重开席面。舒容回到家来,当面向兄长禀报了。舒培果然不肯赴宴,说:“一臣不事二主,当年我追随胡大帅出生入死,名虽主仆,情同兄弟。他既兵败,我原该以死殉主,奈何大帅临终遗命,要我务必保得夫人小姐周全。我护着胡夫人和小姐逃走,半路却被赖福生的军队拦阻,虽然侥幸打得他退,却因此与胡夫人小姐失散。这些年明察暗访,却只寻到了胡夫人一座坟头,小姐的下落,却至今杳无音信。每每思及辜负大帅种种,实觉惭愧。如今倒要我去与姓赖的攀交,如何对得起胡帅?”舒容这些年来早把哥哥的这些憾恨自责之言听了几千几万遍,如今听他又谈起这些,只觉不耐烦,却不敢打断,只得陪他哥哥叹息数声,说些闲话,因道:“当年我俩在军中,追随胡大帅多年,可是帅夫人和胡小姐却是连一面儿也没见过。和赖帅的军队交战时,偏我又告了假回老家给父母扫墓,只有哥哥一人护着大帅家眷逃跑,做弟弟的不能替哥哥分忧,也是惭愧死了在这里。”舒培看着他,叹道:“你在又能怎样?我还得分心照顾你。当年与姓赖的死拼,我就想:幸亏你走了,就算我现在战死,舒家也还留得你一丝血脉。我也就后顾无忧了。”方说到这里,忽听隔壁一片吵嚷声,忙进去看时,却是小少爷静哥儿自个爬到柜子上玩,把花瓶碰倒了,吓得大哭。乳母生怕怪到她身上,忙抱起静哥儿分辩:“是他自己打破的,并不曾伤着,只是吓坏了。”舒培的夫人田氏嗔道:“就是他自己碰到的,也总是你不小心的缘故,叫你好好看着哥儿的,怎么又让他乱爬。小孩子刚会爬,最是好动,万一眼不见掉到地下摔了,可怎么好?”还要再说,因见了舒容,便放下不理论,且向舒容道:“不是听说那个什么庞老爷要带你去吃花酒长见识么,怎么这么早回来?”舒容便讲了座中与赖大帅偶遇,说起沙场旧事,遍座宾客都久慕舒培高风亮节,渴求一见种种缘故,又向哥哥再四央求,田氏也帮着劝说:“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弃武从商,赖福生手中却有兵权,果然惹恼了他,即刻便有祸事上门的。难得他今天被人奉承得高兴,要与你吃酒,正可趁机放下旧恩怨,免得日后祸患。俗话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又道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若不肯去,那是给自己种下祸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舒培原本再不肯去的,禁不起他夫人和弟弟百般劝说,又看到儿子尚在稚龄,一派天真,又想着弟弟才出来学着做事,以后还要交际,便自己不理会,却不能把他将来的路一并堵绝,少不得长叹一声,只好允了。田氏便叫夏烟湖拿衣裳来侍候穿戴,叫了两三声,烟湖才答应着进来,却见她眼睛红红的,仿佛哭过,诧异道:“好好的哭什么?叫这半天才答应。”夏烟湖低头道:“不曾哭,是方才喂鹦哥时被掀了一头灰,迷了眼,正揉得睁不开,所以答应夫人迟了。”舒田氏道:“那扁毛畜牲这两日毛燥得很,不知是什么缘故。”那舒容因为刚才座中客人连同赖福生都一个劲儿打听夏烟湖,以往原不留意,此刻却不禁将她死盯住仔细打量一番。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藕合色掐牙收腰小袄,下着湖绿撒花精绣镶滚的百褶裙子,行动时,连裙褶儿也无一丝摇摆,举止娴静,态度谦恭,果然清新不俗,秀气夺人。这时丫环上来与舒容奉茶,那舒容只管盯着夏烟湖看,不提防,叫了两三声“二少爷”才听见,一抬手,差点打了碗,倒把自己和那丫环都唬了一跳。田氏不禁“扑”地一笑,说:“二弟向来斯文害羞,今天是怎么了,眼也直了口也拙了,莫非那鹦哥儿也把你的眼睛迷了不成?”说得舒容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却仍向夏烟湖偷觑。那烟湖却是落落大方的,正色敛容,只做听不见,取衣裳冠戴来服侍舒培换了,将里里外外皱皱褶褶都理顺展平,又取了斗篷来给他披上,且低下身去细细刷了靴上灰尘,细致周到,若含情意,不由看得呆了。一时舒培穿戴妥当,挽着舒容出来,屋外已是繁星满天,月光泄地,不禁望着天,长叹一声,道:“当年我护着帅夫人小姐出逃,也是这样的天气,我边战边跑,从晚上打到天亮,好容易脱逃,回身再看,才发现竟把夫人和小姐丢了,至今胡小姐生死未卜,音讯全无。大帅待我不薄,我却连他临终遗愿也不能完成,今日却又要与姓赖的喝酒,他日泉下相逢,我有何面目见大帅呢?”舒容劝道:“哥哥不必过责,大帅当年只要你保护夫人和小姐逃脱,你已经保她们脱身了,不算辜负。虽然后来失散,可是都说那胡小姐聪明过人,美貌出众,又跟着大帅学过一些拳脚功夫,想三餐一宿,还难不倒她的。”舒培说:“也只好天可怜见,若能让我和胡小姐见上一面,当面向他跪谢失责之罪,我也就死而瞑目了。”说罢向月亮拜了几拜,这才振衣前行。却忽听身后一声娇唤:“将军。”回头看时,却是夏烟湖手里托着两块醒酒石急急追来,用撒花帕子裹着,一块授与舒容,另一块亲自塞到舒培衣袋里。舒培看她一张俏脸在月光下分外皎洁,脸上珠光盈盈,恍惚有泪,欲待问时,又见弟弟催促,便低声道了谢,匆匆而去。

三 逃婢青楼之风,早自南北朝开始,沿袭数千年,秦楼楚馆,六朝金粉,唐时的胡姬歌舞,明末的秦淮脂粉,不知留下多少风月佳话,到了清廷,八大胡同连皇上的魂儿也勾去了。民国时,这也“革命”,那也“革命”,然而窑姐妓女的命,却终究革不了,且索性发扬光大,推选起什么“花国大总统”来,所谓“妓女政治”,也算一时盛事了。只是这风月一行,原只为解决男人基本需要而设的,最是败风坏俗,拆人家庭的,却何以屡禁不止,愈行愈盛?原来个中真谛,除了“饱暖思淫欲”的那句老话外,还有一个妙处:就是烛影摇红之间,金樽清酒之际,人与人,不管是男人与女人,还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距离都会突然缩短。男女之事不要说了,大被同眠之际,哪里还有什么距离,真正情投意合,严丝合缝,一点空儿也不留下;男人与男人呢,才是大事体。这来妓院玩乐的男人,都是有头有脸有财有势之人,他们除了要和妓女攀交情之外,更看重与其他客人攀交情,大家同台吃酒,同局嫖妓,同桌议事,交流信息,洽谈生意,都比往常来得痛快随和,容易成交。这,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头等大事。是以这夜醉花荫之宴,舒培舒容两兄弟碰了赖大帅的杯,吃了崔子云的席,也就算正式鸣了锣,响了鼓,唱了过门儿,打进这本地的交际圈子里来了。原为这一切都由古董商人庞天德而起,天德自觉有功,愈发要为二人热心谋划,计议说:“既然吃这碗生意饭,就少不了要广交朋友,常相往来。俗话说,‘酒肉朋友’,朋友往来,自然少不了吃酒。既要吃酒,便须还席,别人请你逛堂子吃花酒,你请别人去饭店吃素酒,一次两次可以,三次四次就显得见外,而且回回吃酒,人家叫局,你不叫,人家吃酒输了有人代酒,你只管一杯杯死灌,不仅面子上不好看,且也不便交际。依我说,二位不如都在堂子里攀个相好,以后朋友们来往时须方便些。”舒培听了只是一笑,舒容却连连点头,说是“承教承教”。舒培便将兄弟看了两眼,笑笑说:“看这情形,敢情你是已经有了看入眼的了,就是那位醉花荫的清倌人桃枝儿姑娘吧?”舒容羞红了面孔,低下头来。庞天德打趣道:“可见舒兄心思缜密,说是于这风流场上不留心,可是连人家名儿姓儿甚至是清倌人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可见是老手儿了。”舒培笑着,不置可否。舒容却嘿嘿嘿地,搓手抹袖,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庞天德什么没见过,早已猜出心意来,笑说:“舒二哥既然已经用过午膳,这大下午的又没什么事体,不如我们出去吃杯茶如何?”舒容巴不得一声,即刻换了鲜衣小帽出来,二人向舒培拱手道辞,便匆匆地走了。原来这舒容,自小失了父母,跟着哥哥长大。舒培少年老成,为人严肃谨慎,教导弟弟十分用心,无奈舒容不是读书的料子,念不多久就辍了学,恰逢征兵,两兄弟便一同入了胡大帅的队伍,干了几年,舒培直线升为大帅副官,舒容却还是个小兵。后来胡军兵败,舒培心灰意冷之余,弃武从商,舒容跟着哥哥,便也改行做生意,给哥哥打下手。因认识了庞天德,常听天德说些吃酒飞花的妙事,心里向往得紧,便撺掇着天德向他哥哥说情,说是这做生意攀交情,少不得应酬,原该出来走动走动长长见识才是,舒培虽不大赞成,却也没很反对,这才有了前日醉花荫吃酒之会。不料竟引出赖大帅叙旧一节来,也算节外生枝,意外之事。伺兄弟走后,舒培便向妻子田氏说:“二弟年纪也不小了,该早些给他成家才是。前些日子我让你打听的事儿怎么样了?”田氏道:“我何尝不在替他打听着?只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贫门小户的二叔多半看不上眼,略有家底儿的,倒又嫌我们不是本地人了。”舒培道:“只管论家底儿做什么?就算她贫民小户,只要姑娘品德端方,也是好姻亲。”田氏微笑:“既这样说,眼面前儿倒就有一桩好亲事,连妆奁彩礼都省了呢。”舒培诧异:“是谁家?”看田氏努嘴夹眼睛的,忽然会意过来,道:“断然不可。”田氏问:“那却是为何?依你说,这家底儿根基是不要紧的,只要姑娘品德端方。要论模样儿好,性情儿温顺,心灵手巧,可有哪一个比得过咱们这位呢?大家闺秀也不如她。”舒培只管摇头不允。田氏笑道:“我猜着了,必是你自己看中了,要留下来收做二房吧?我倒也不是吃醋的人,你若真有此意,好好地跟我说,我就许你收了她。依我看那孩子平日里对你的情形,想必也是肯的。”舒培恼怒:“越发胡说!我是觉得这夏烟湖来历不明,身份奇特,必非良配。当初收她做丫头已经失于大意,原以为真如她所说,只是贫家女儿,家乡受了灾才跑出来的,可是这几个月里,我留意她举止说话,分明是受过教育经过世面的,哪里像个寻常丫头?这样的尤物进门,是福是祸,尚难预料。若说娶作家眷,万万不可。”田氏听他说得郑重,唬了一跳:“那不会是狐仙吧?”舒培斥道:“越说越说不出好的了。青天白日的谈神论鬼,叫人听见,什么意思?”田氏嘟嘟哝哝地,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夏烟湖狐妖花媚,非精即怪。嘴上虽不再说,心里却暗暗计较,从今后倒要细细留意她才是。且说舒容自那日见了桃枝儿,便上了心,一时半刻也放不下,思兹念兹,只想着怎么样找藉口再往醉花荫去一趟才好。因此听庞天德说要吃茶,立刻便豪气地接口儿应着:“我请,我请,要是晚上有吃酒,要叫姑娘,也是我请。”天德好笑,少不得说给他听:“这堂子里规矩,摆酒请客打麻将,叫做‘做花头’,所以客人‘做’姑娘,姑娘‘做’客人,在哪个姑娘的地盘摆酒,‘做’的就是哪个姑娘儿,谁个摆酒谁请客;去姑娘那里吃杯茶闲聊天,只是借个地方儿,叫做‘打茶围’,去的是谁相好儿的地盘,就是谁请,只给个茶钱,都是固定的;若是别人请客摆酒,我们去吃酒,找了姑娘来陪酒,这叫‘叫局’,局钱也是固定的,谁叫谁出,少有请客的,除非那新来的客人没有相好儿的,东翁愿意做媒替他撮合,情愿出这局钱的,算做例外,通常可就没听说过有什么人叫局也要别人请的了。”说罢哈哈大笑。舒容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道:“小弟不谙此道,这两天跟着庞兄才长了点见识,庞兄多多指点,若是一同吃酒交际,看到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千万别看着我闹笑话才好。”庞天德听他说得委婉,倒觉动情,调笑道:“可惜舒老弟是个男人,你若是女人,我也不要做别的倌人,就单做你好了。”舒容失笑:“你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两人彼此嘲笑着,挽着手一道走进醉花荫来,封十四娘一早接出来,一阵风儿地嚷着:“庞老爷舒二爷来了,庞老爷舒二爷请上楼,庞老爷舒二爷喝茶。”舒容急吼吼地一心只要来醉花荫,及至来了,却又讪讪然起来,含笑不说话。庞天德替他说道:“妈妈不必忙,我们就到桃枝儿姑娘屋里去坐坐,随便吃盏茶聊会儿天就好。桃姑娘可在?”封十四娘自把桃枝儿调理出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客人见了桃枝儿一面就赶着来第二次的,倒有些意外之喜,果然这桃枝儿也晓得巴结做生意,哪怕只是打打茶围吧,倒比别的姑娘有恩客做花酒还叫人高兴,因乐颠颠儿地冲里间喊着:“桃枝儿,舒二爷庞老爷看你来了。”桃枝儿也觉意外,她在这醉花荫里,和翠袖一块儿买来,一块儿接客,做了这许多年,翠袖已经做了许多恩客,她却依然是个清倌人,倒不是因为她洁身自好,却是因为没人肯为她出那开苞酒的钱。封十四娘隔三差五拿她当牙签儿嚼,她也只想要好要强,无奈天生滞钝,没什么手段,虽然冷眼旁观地也每每向翠袖偷师学艺,扮娇扮痴,却终究东施效颦,棋逊一招。来这醉花荫的都是玩家老手,多半早有相好儿的,于这些花国手段早已看惯经惯,她一个现觉现卖的桃枝儿,又有什么本事让人家翻台跳槽。今天这舒容竟然见了她一面后,只隔一宿便又来见她第二次,而且看情形并非路过喝茶,倒是特特地冲她来的,倒叫桃枝儿顿生知遇之感,简直要感恩戴德起来,直把他当成平生第一个知己,拿出十二分的热情体贴来巴结。殷殷勤勤地请了舒容庞天德进屋,端茶递水,敬过烟与瓜子后,便自自然然向舒容身旁坐了,嘴里虽没什么特别言语,然而行动态度上那一股子温柔可亲,全没有半分虚伪,眉目间脉脉含情,大有深意。直看得舒容心痒痒起来,原本嘴笨,这会儿也灵巧起来,因桃枝儿问他要不要上床抽一筒,便笑嘻嘻地说:“桃枝儿姑娘见多识广,连吸的水烟筒都是银的,可不要笑我这土狍子才好,是真的不会吃烟。”说得桃枝儿拿个帕子掩口而笑,“咯咯”地花枝乱颤,满脸绯红,真跟桃花儿差不多。倒叫庞天德看得新奇起来,笑道:“不曾领教,原来桃姑娘竟是这样知情知意的一个妙人儿,从前倒看走了眼。”舒容见自己竟有本事逗得倌人笑,更加得意起来,越发妙语如珠。庞天德又只管跟着插科打诨,逗得旁边侍候的小丫头也都笑个不停。这桃枝儿屋里是难得有笑声的,如今这般热闹,遂连翠袖也被惊动了过来,笑着问:“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我来听一句半句行不行?”又向舒容天德敬烟敬茶。桃枝儿是看到翠袖就紧张的,赶紧站起来叫一声“姐姐”,招呼完了,仍恭恭敬敬站着,不敢就坐。舒容不明就里,只当是堂子里的规矩大,原该如此,并不理论。庞天德却是在这几家院子里来往惯了的,深知个中因由,只觉好笑,却不便说破,斜着眼看着翠袖调笑说:“光是听一句半句的可不行,翠袖姑娘出了名的好口才,得给我们说上十句八句的才行。”翠袖笑道:“我是说的没有唱的好,若是庞先生替我摆一席,我倒是可以唱给庞先生听的。”不等庞天德答应,又拉桃枝儿重新捱着舒容身边坐下说:“要不就是舒二爷替桃枝儿做一席,我倒也可以来凑凑趣儿。”庞天德笑道:“说来说去,你只是要我们摆酒,你倒也真会照顾你妹子,不仅自己做得好生意,还教唆妹子巴结。”翠袖冷笑说:“我们做倌人的,吃这口堂子饭,若不要客人摆酒叫局,我们岂不要吃西北风去?我因不会教人,这才说句话就被揪错儿,若是黄莺莺在这里,别说教唆了,就是指着你庞老爷的脸强讨强要,你只怕也听做是‘莺声燕语’罢了。”一句话说得屋里人都笑起来,庞天德撑不住,一口茶喷出,指着翠袖笑道:“你这张嘴呀,真是伶俐,黄莺莺才不是你的对手。”他两个这里斗口,桃枝儿起先还只愣愣地听着,直到翠袖暗地里将她一推,才猛醒过来,不待说已经先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问舒容:“可要吃酒?”

舒容还不明白,只说:“我不吃酒的,就吃杯茶好了。”桃枝儿忙摆手说:“不是的呀,不是说这个吃酒,我是说崔老爷前儿在这里请你吃酒,你可要还一席呀?”舒容这才听明白了,心下倒也乐意,当即便叫庞天德代为写帖子张罗客人。庞天德却怕舒培怪他带坏舒容,不愿耽干系,因推脱说:“这件事,须得你哥哥出面才妥当,要摆酒,也总得你哥哥在吧?既然你哥哥要来,自然请的都该是他的生意朋友,怎好由我写帖子请人?你还是回去同舒大哥商量商量才好。”舒容听了,站起身便说要走,这就回去讨哥哥主意去。还是翠袖笑着拉住,说:“要吃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家舒大爷听了,还以为是我们姐妹挤兑你呢。那可好,真叫庞老爷说着了,教唆!大家好朋友,常来走动照应我们,也是一样的。”又推桃枝儿。桃枝儿慌慌地说:“别急,常来走动,照应我们。”死拉着舒容袖子不放。于是舒容复又坐下吃茶,正在意洽心和之际,忽听得走廊里有小丫头跑来跑去地说:“妈妈新买的讨人来了。”翠袖诧异,打起帘子叫住一个丫头问:“人在哪里?是谁送来的?”小丫头在帘外答着:“送到后院儿了,是瘸子老六送来的。”说完又早咚咚地跑远了。翠袖益发诧异:“妈妈前几日才说要买个绝色的讨人进来,这样快就找到了?倒要看看是不是一位绝色。”匆匆走出去。庞天德也觉好奇,遂也跟出去看热闹。那些侍烟提水的小丫头们都正是好事的年龄,哪有不好奇的,无奈舒容只是坐着不动,便也只好忍着,扭颈踮脚地,百般做态。桃枝儿便问舒容:“你可也要去看看?”舒容摇头说道:“我是看你来的,又看别人做什么?”桃枝儿羞红了脸,低下头笑道:“你这人倒和别的客人不一样。”舒容便问:“怎么不一样?”桃枝儿扭着身子不肯说,舒容越发要知道,挨近了她问:“究竟怎么个不一样呢?”桃枝儿便仰着头想了一想,说:“你比别的人真,说话态度都真,你说的话,都带着真心。”舒容不禁感动起来,他虽然对桃枝儿有好感,原也只是年轻人的多情好奇,然而桃枝儿既然这样说了,他倒要用心揣摩两句真话出来给她听听。便做出深思的样子来,仿佛待言不言的,踌躇了一回才说:“以小姐这般人才,这般口才,若是再多识几个字,读几本书,那是要让天下男人都惊动的。若不肯读书,不但荒废了天资聪明,且也……”桃枝 儿追着问:“且也什么?”舒容咳嗽一声,振作起来说:“这就好比花虽美,却没有香气,毕竟少点什么。”桃枝儿嗔道:“你说我是塑胶花?”舒容搓着手:“这可……呵呵,得罪了。”他口里说着得罪,脸上却是很得意的样子,似乎颇高兴有机会将桃枝儿小小地得罪一下,惹得她小小地嗔怒一下,这样的小儿女斗口角似的对答,似乎给了他无限的趣味。适时翠袖看了热闹回来,咂舌说:“天神祖宗,果然是个百里挑一的,亏瘸子老六从哪里淘来,妈妈乐得嘴都合不拢呢。这可好了,我也算有了接班儿的了。”桃枝儿诧异:“凭她怎么出色,还能越过姐姐的头去?我便不信。”庞天德也说:“不知道十四娘要留她几天才肯出来见客,她若挂牌,我是第一个要叫她的局的。”翠袖道:“依妈妈的意思,只怕怎么也要在报馆里发个消息,遍请一请这些贵客高官,把这花榜新题的文章做足了,才肯叫她正式挂牌待客呢。”舒容又好奇起来,因向庞天德问道:“这花榜新题,还有些什么文章不成?”天德笑道:“你以为呢。像醉花荫这样的堂子,规矩大,排场也大,无论是新姑娘开局,还是清倌人开苞,都是天大的喜事儿,规矩比寻常人家嫁闺女还讲究呢。”遂将有关花国新闻细细地向舒容数说,舒容听得手舞足蹈,大觉兴趣。正自议论,忽听楼下小子高喊着“翠袖姑娘出局”,接着送上局票来,却是有广东客人请去打牌,翠袖回自己房中梳洗了,换过大衣裳,临走前却又踅回向庞天德舒容告辞,又向桃枝儿耳边叮嘱几句。桃枝儿心领神会,点头儿答应。翠袖这才从容离去。舒容和庞天德又坐一坐,也便散了。是夜舒容回家,便向哥哥商议摆酒吃席一事,又忍不住得意,将桃枝儿待他种种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她是这样地扭着身子,这样地仰着脸,还把脚跺了一下,好像没有跺,记不真了,她说:你说我是塑胶花?嘿,那个娇俏的嘞,分明是撒娇。”舒培听得两耳起油,不耐烦地塞他:“做倌人要是没这三言两语,他就做倌人了?”又道,“你因初入这花丛里,只管出风头摆花酒做恩客,你可知道桃枝儿是个清倌人?”舒容道:“庞天德已经把规矩对我说了,我知道哥哥的意思,是怕我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我也并不是急色的人,给桃枝儿摆花酒,也不真是为了做姑娘。只是前夜无故吃了崔子云的酒席,想着总要还他一席才是,且也要和几个新交的朋友多做盘桓,权藉此事做个由头罢了。”舒培听了,不禁笑起来:“你才出去几天,就学会这些花样回来?什么藉由头,是你自己安心要摆阔气出风头讨姑娘喜欢罢了。”但终不好太扫了兄弟的兴,也只得答应了,不过细细叮嘱说:“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你摆一台花酒是无妨的,以后吃酒叫局也无妨,但是真要认真‘做’起姑娘来,那却不是我们家的能耐了。桃枝儿是清倌人,只陪酒不陪夜的,你若一心迷恋起她来,摆花酒,做恩客,不花费几千两银子是不要想的。我劝你尽早看破这一点,只偶尔逢场作戏也就罢了。”舒容喏喏答应,心里到底不信。舒培还待再说,忽见妻子田氏拿着张纸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说:“这可怎么好?烟湖那丫头竟跑了。”舒培大惊,忙接过纸条来,只见自己寻常练字的宣纸上写着一笔极娟秀的蝇头小楷,写道:“将军先生夫人台鉴:贱婢夏烟湖,命薄运浅,半生零落,家逢变故,忽失怙恃,沧海一粟,如飘萍无根,风筝断线,受尽流离之苦,每被风霜所欺,恨不能追随父母于泉下矣。只因久慕将军云天高义,常恨无可为报,惟愿入府为奴,侍奉栉沐,略报恩情于万一。奈何天不我与,人各有志,故今日不辞而别,有负夫人厚爱,万死莫辞。叩头泣血,惟愿将军与夫人大福大寿,烟湖不才,如有来生,愿为牛马,报效阁下。顿首再拜。”田氏道:“她写的满纸里又是报恩又是报效的,半文半白,论字面我都认得,却终究不懂她说些什么,故拿给老爷看。”舒培慨叹:“她的意思是因为父母双亡,本来不想再活,只为要报恩,才自愿来府为奴的。可是究其实我对她有何恩义呢?她又为何不辞而别?我却不明白了。”因问田氏:“她可是受了什么委屈?”田氏道:“何曾委屈她来着?一向丫头丛里数她最温顺听话的,我对她向来连重话也舍不得说一句。只是从前天晚上起她忽然有些不同寻常,昨天还要请假外出,我因她本地并无亲无故,不肯给假。晚间她做完了活计,到底独个儿出去了半晚上,临天明才回。我因为今儿个静哥儿有点咳嗽,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问她这夜不归宿之罪,这可好,索性不声不响,留书走了。”舒容听了,急问:“这样看来,昨天出门必非无因,必是打点路子去了。家中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不等田氏回答,舒培抢在头里说:“烟湖断不是这样的人。”田氏也说:“我已经细细查点过,并不曾少什么东西。她是扫了地浇了花才走的,走前还把园里的花修剪了一番,连前些日子我叫她做的绣活儿也都做妥了,还替静哥儿多做了一个肚兜儿,绣的好精致活计,都搁在床上撂得好好儿的。”忽然想起,猛地一拍手,说:“莫不是为了那件事?我们今天说话,给她听到了?”舒容问:“什么事?”田氏正想回答,舒培摇手止住,道:“今早我才说过,她来历不明,身份奇特,绝非寻常仆婢之流。你只看这一手好字,她的出身,只怕比你我还要高贵隆重,若非生于书香之族,就必是个显宦名门,只不知为什么沦落到今天。如今她走了,想是有更好的去处吧,你也不必太难过了。”舒容也劝解说:“她原是自己上门来的,并不是咱家花银子买来的,是个自由身,她既要走,又没拿什么东西,就由着她去吧。”田氏拭泪说:“虽然如此,只是这些日子我使惯了她,忽然走了,倒觉舍手。”正在议论,小丫头却又举着一样东西跑进来说:“老爷太太,刚才太太叫我取大毛衣裳才发现,原来夏烟湖果然偷了一样东西走。”舒家兄弟及田氏听了,都急着问:“是什么?”

四 花魁正月里,醉花荫挂出了新倌人“夏烟湖”的牌子,一时间名满青楼,震动非小,每日花酒连席,局票不断,风头盖过风月行任何一届花魁,单是头个月的酒席,已经抵过整个醉花荫所有倌人一节里的局账。封十四娘心满意足之余,也常常觉得蹊跷,闲里向翠袖偷偷议论说:“你说这烟湖,就跟打天上掉下来似的。我这里刚说想买个讨人呢,那里瘸子老六就把人带到了。我当初看见人长得标致,一高兴只管给钱,后来细问才知道,那卖身的钱竟然是她自个儿拿了。原来,她是孤身一个无父无母,自卖自身到咱这儿来的,不是老六找的她,倒是她找的老六。我还听老六说,这之前她已经托老六给她找过两个主儿了,一个是赖大帅,一个是舒将军,咱们是第三家,你说这事儿怪不怪?”翠袖因烟湖一来便占了醉花荫里最大最好的房间,又抢了她的风头,正吃了一缸子的醋在肚里,只不好露在脸上,却假意顺着十四娘的话说:“妈妈若不把这话说破,我还不肯饶舌的,这夏烟湖来无影去无踪,走路连声音都没有,真是有点古怪的。我听桃枝儿说,舒二爷同她私底下说的,夏烟湖原在舒家的时候,那舒大奶奶就疑心她是狐狸精变的,连舒大爷都弄不清她的来历,说要防备她呢。”封十四娘大惊:“果真有这话?像舒将军舒大奶奶那样经过大世面有学问有见识的人都有这些话说,敢情这事儿竟是真的了。我说烟湖怎么那么俏呢,那眉眼儿长得,画儿里画的也没那么养眼,一个凡人,哪里长得出那狐媚样子来,原来果然是个狐狸变的。倒不知她来我们这醉花荫,是福呢是祸。”从这以后封十四娘便把这狐精之疑常存心中,若说把夏烟湖撵了去,断然舍不得;但既存了这个心,再怎么看烟湖,或行或坐,举手投足,乃至一颦一笑,都觉别有深意,不似人类。渐渐的夏烟湖为狐仙所幻这个话儿竟不知怎么传了出去,传得沸沸扬扬的,行里姐妹和客人竟大半知道。有那好奇的,越发要为夏烟湖吃局摆酒,送头面首饰,屋子里满堂家俱以及皮裘锦袄,都由迷恋她的客人买来,但若说真正做恩客,却到底没有几个人狠得下心。那烟湖也不甚巴结,只消消停停地做个清倌人,有酒便吃,有局便去,虽不会唱,亦不大肯说,人们也多半不同她计较,也不敢很与她闹,她倒也落得清净。这其中叫局最频的自然要算赖大帅庞天德等一干狐朋狗友,庞天德原以为赖福生惦记夏烟湖已久,既见烟湖果真出来堂子里挂牌开局,必然要头一个做恩客的,先还不敢十分兜揽,惟恐赖帅吃醋。及见后来见赖福生形容平常,有时他自己叫别的局,倒怂恿人家叫夏烟湖,似乎只要局中有烟湖这个人便可,是谁叫来并不在意。时日久了,渐摸透大帅心思,便不再避讳,但凡吃酒,只要赖福生不叫夏烟湖,他揣度着大帅心思,自己头一个必然是叫夏烟湖的局。他猜明白这一点,别的人诸如崔子云等熟客自然也都猜度明白,也都抢着叫夏烟湖为赖大帅凑趣。因此只要有酒席,席间有赖大帅就必有夏烟湖,然而烟湖却往往不是赖福生的局,也仍然没有一个真正登堂留宿的恩客。夏烟湖虽然吃酒应局,但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不远不近,人家把她往冷里搁搁,她也并不巴结,人家往紧里做她,她反倒有些拿搪,客人们都说她心深似海,大概是必定要捡个高枝儿才肯落的。一日崔子云同庞天德在翠袖处吃茶,便悄悄地问他:“你同赖大帅走得近,可知道他肚子里到底揣着什么主意?若果然对夏烟湖有情,何不认认真真做她一回,吃了这杯开苞酒?总不成是怕瞿无凤吃醋吧?”庞天德摇头说:“你别看大帅原来对瞿无凤热乎,自替她开了苞后,倒也不过那么着。银钱是花了不少,去的反倒不如从前频,而且除了瞿无凤外,他也一直有做别的倌人,并不单只瞿无凤一个。你是知道的,大帅吃酒,通常定要叫三四个局才畅意,又没常性,这一带堂子里的倌人,十个总有九个应过他的局,他是既喜欢玩老的,又喜欢尝新的,他会怕谁吃醋?至于为什么不肯做夏烟湖,我跟了大帅这许多年,竟也忖夺不透。私下里倒也问过几句,听那意思,并非对夏烟湖无情,倒是颇在意狐妖之说。”翠袖正在一旁侍候吃烟,听了这话好笑,插嘴道:“像赖大帅这样的武行也怕狐狸精?”庞天德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越是行军打仗舞枪弄棒的人越是讲究忌讳呢。他们枪里来炮里去,若不是有些护身的法宝,比常人多几个心眼,他就活得了命做大帅了?出生入死,都是从这小心二字上来。赖大帅表面豪阔,骨子里其实最是小心的呢。”崔子云点首领教,向翠袖道:“你妈怎么说?可是一心想做成赖大帅这门亲事?”翠袖道:“我妈有什么可说的?还不是谁的银钱多就想着谁做女婿。你要肯出大洋,说不得我妈也是愿意的。”庞天德抚掌笑道:“你妈纵然愿意,你不愿意,你妈也不敢做这牵头的。这堂子里走动的老客人谁不知道,醉花荫的翠袖姑娘厉害的咧,连妈妈也收服了。你问问崔大爷有几个胆子,就敢窝里反,做起夏烟湖来了?”崔子云搂着翠袖道:“她倒不是厉害,是真正可人心,百里挑一,不对,是千里挑一,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夏烟湖模样儿虽俏,可是不肯应酬巴结,这就无情无趣得很,说到善解人意四个字上,就远远不如我们翠袖倌人了。何况又是一双大脚,哪里比得上我们翠袖的三寸金莲?”庞天德听了,眼睛便向翠袖裙下睃过去,翠袖羞得赶紧将脚一缩。庞天德不依,眼睛看着崔子云道:“贵相好的这双金莲,我是久闻其名未闻其嗅,像你崔老爷把玩欣赏的艳福我是不要想了,看一眼的缘份总还该有吧?”崔子云笑着,便捉过翠袖来偏要提起她的裙角,翠袖又偏不肯。正在厮闹,听得外面一片声响,喊着:“舒二爷来了。”庞天德忙说:“先请过这边来。”一边又向崔子云笑道:“这舒容倒是我教坏他了,自从那次带他来了一次,他迷恋起桃枝儿来,竟然一天不落地只管往这里走动,倒成老烟客了。”翠袖趁机走开,迎出去招呼,稍倾带了舒容桃枝儿进来,舒容便向崔子云庞天德拱手,桃枝儿走过来奉茶奉烟。五人喝茶聊天,崔子云说:“难得人来得齐,倒不如打打牌,刚好消遣。”庞天德也说好,舒容有些为难,只说不大会。翠袖说:“什么要紧,叫桃枝儿替你看牌好了,她于这上面倒是精通的。”舒容又说人手不够,崔子云说:“我们三个加上翠袖,不刚好四个?”翠袖沉吟:“我就算了,不如再找一位来,我还是帮你看牌的好。”庞天德便说:“那么去荷花里看看赖大帅在不在吧,他最是个富贵闲人,只要有局,不管酒局牌局,总是愿意凑热闹的。”当时说定,便叫小子执了名片去荷花里瞿无凤家寻赖福生。一时小子去了半晌回来,说:“瞿无凤说大帅并不在她那里,另有牌局呢,不过说今天晚上大帅说好了在荷花里摆酒,请各位爷晚上一齐过那边去。”众人听了,只得做罢,便还是叫翠袖凑手,先打起来。到了晚饭时分,果然有外场送了请客条子来,一总请往荷花里吃酒。崔子云问:“还有哪些人?”外场道:“还有舒二爷的令兄舒大爷,还有几位,都是熟客。”舒容听到他哥哥也去,便有些不自在。庞天德知他心思,笑道:“既这样,你不如先回家,会同令兄一起过来,我们见了面,也不说出今天下午在这里见过你就是了。”说得崔子云翠袖都笑起来。舒容也笑了,道:“就是这样。”遂略用了几样点心,起身告辞。桃枝儿依依地送出门外,叮嘱着:“晚上吃酒,记得早点来叫。”舒容点头答应,打起轿子来,一溜烟回至家中。舒培与田氏正用晚饭,见弟弟回来,皱眉问:“店里一下午都不见你人影,又是去哪里逛去了?”舒容垂着袖子答道:“没去哪里,看店中没什么事,就往茶楼里吃了回茶。”舒培冷笑道:“吃茶不假,只怕不是茶楼,倒是醉花荫打茶围去了吧?”舒容一声也不敢回。舒培又道:“今晚赖福生又要吃酒,请客条子送到店里去,只是我很不愿意同他过分走动,你且去一趟,见了他面,就说我身体倦乏,领他的情便了。”舒容踌躇道:“赖福生的为人哥哥是知道的,最喜欢热闹,又好面子,讲排场,他请客,最恨人家不捧场的。前几天请哥哥,已经托病辞过一次,今天再辞,只怕不好意思。依我说,哥哥若没什么很重要的事,还是勉强去一趟的好,不犯着为这样的事得罪了他。”说着不住给嫂子使眼色,意思让她帮忙劝说。田氏会意,便也温言劝道:“做妻子的,哪有愿意丈夫吃花酒的?不过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虽然不通,也知道这种场面上应酬,是没办法的。人家请你,你只管去;人家敬你酒,你便吃酒;只要不是自己一头扎进花窟里就好了。”

舒培便拿眼睛望着弟弟说:“你嫂子这话说得明白,只是你可听明白了?”舒容满面羞愧,低头称“是”。舒培又道:“我近日听说你往醉花荫去得很是频密,可正应了你嫂子这话:一头扎进花窟里去了。想咱们这样人家,既没有那样家风叫你浪荡,也没有那些银钱供你挥霍,恰好到了节下,你不如早些把局账开消了,以后不要再去了。”舒容听了,直如五雷轰顶一样,半晌不言语。舒培度其形容,知道是不舍得,越发训斥道:“我已经替你相中了一个人家,林家小姐知书达礼,堪为良配,讲定日子就要嫁娶的,你再荒唐下去,成什么样子?若是做坏了名声,还有哪家的闺女肯嫁你?醉花荫那种地方,不是你我这样的人家常来常往的地方,桃枝儿的局账,我明天就叫管家替你去开消了,索性你连去也不必去,从此就甩开手罢。”舒容心里直如煎锅滚水一样,哥哥讲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满脑里只是桃枝儿的音容笑貌,想着今晚吃酒叫局就是最后一面,真比死了还难受。哭丧着脸,一声也不言语,只侍哥哥用过饭,换了衣裳,两兄弟打了轿子一路往荷花里来,直到入了座,形容仍是呆呆的。赖福生一见了舒培,便死活往首席上拉,说道:“我带兵打仗这些年,百战百胜,只在你手里吃过一次亏。你是我生平第一个生死对头,就是我生平第一个敬佩的人,这首席你要不坐,别人是再不敢坐的,他坐了,我一枪崩他下来。”说得满席的人都笑了,也都劝舒培首席上坐。舒培见这样说了,只得告了罪,坐在首席。众人便写起局票来,也有两个的,也有三个的,知赖福生喜欢热闹排场,都少不得凑趣。惟舒家兄弟疏于此道,舒容仍然只是桃枝儿一个,舒培意思却是不想叫局,赖福生如何肯依,道:“你不叫,我要替你做主了。”庞天德道:“我想起一个人来,包他满意。”便替舒容发下局票去。赖福生凑上来看了,不禁一笑。舒培也好奇,伸头过去看了,却是夏烟湖,倒是心里一动。崔子云道:“说起夏烟湖,人人都说够特别,却又说不出她究竟特别在哪里。依我说,最特别是出局进门的那一瞬,真个出局如出场。”赖福生听了不懂。庞天德笑着边打手势边解释:“是那样的,夏烟湖虽说是做了倌人,可是活得太过隆重,每次出局都像是戏子上戏似的,进门前要静静站上一站,仿佛在听锣鼓点儿,然后才这样地一抬头,自己打了帘子进来——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一点,从不许丫头代打帘子。”崔子云又道:“被你这样形容起来,我倒想起另一个譬喻,她不像是戏子上戏,倒像是英雄赴义。她是把这打帘子当作一种仪式的。”众人听了,都赞叹称道。舒培默默听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自烟湖失踪后,舒培也曾打听寻找,尤其发现她竟然盗走了自己收藏留念的一把胡帅遗刀,更觉担忧,生恐夏烟湖拿去寻了短见。不料过了几日,舒容带回消息来,说:“大新闻。哥哥嫂嫂可知道那夏烟湖哪里去了?竟是往醉花荫做了倌人。”说得舒培田氏一齐愣住,都问:“消息可靠吗?”舒容道:“我一双眼睛亲自看到,可会不可靠?”舒培当下怔怔的,也忘了寻拿弟弟寻花吃酒的错儿,只反来覆去说:“我一直说这丫头有造化的,不想竟然自甘堕落,做了倌人。难道我家竟是那刻薄下人的?她要走,好好地说也就罢了,何以竟不告而逃,又是逃去了那般的所在?”当下把素日看重烟湖的心冷了半截,索性连这个名字也不愿提起。舒容因哥哥痛恨烟花一道,又怕说多了暴露自己往醉花荫走动的秘密,此后更禁口不言夏烟湖种种。而舒培又一向少往烟花巷里来,因此虽然夏烟湖名头一日大过一日,舒培竟是半点不知。今日听到众人都议论烟湖,述其行止,却又与自己素日熟识的烟湖既相似又陌生,倒有种人隔天涯的恍惚之感。当其时,忽听外场报说:“荷花里翠袖倌人,桃枝儿倌人,夏烟湖倌人来了。”原来烟湖翠袖桃枝儿三张局票都开到醉花荫,离荷花里又近,又是一早说好的,因此三姐妹连袂第一个到了,打扮得春风秋月,各自不同。舒培留心打量夏烟湖,果然最后一个进来,只见她钗环琏佩,一色纯银,并那裙帔鞋袜,也都走的素净一路,虽身入风尘,却毫无半分脂粉态,低额敛容,阖屋问一声好,头不抬眉不动,完全是大家闺秀的作派。不禁心下感慨,半晌无言。赖福生正和庞天德划拳,见烟湖进来,令也忘了,眉开眼笑,合不拢嘴地招呼道:“烟湖倌人,咱们可是有缘,又见面了。人家见我们聚得这样频密,都还以为是我做你恩客呢,你偏对我冷淡,我倒是枉担了虚名儿,白惹我们无凤姑奶奶吃醋。”说得众人都笑了。烟湖并不接话,先向大帅施了一礼,然后过来坐在舒培肩下,温柔沉默,悄然无语。一时众倌人陆续来到,便调起弦索,唱起曲来,自瞿无凤唱起,依次轮往翠袖黄莺莺等,大家知烟湖不会唱,也不相强。惟有赖福生自夏烟湖进门,便一直留神观察,虽然摆庄划拳属他闹得最响,眼角里却始终吊着舒培夏烟湖二人,见他俩相与默坐,除进门时那一句循例问候外,这半晌竟无一句交语,因调笑道:“你们倒和别的客人不同,也不说话,也不敬酒,这恩客不像恩客,倌人不像倌人,要说也是主仆一场,竟无旧可叙?可是古话里说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呢?”众人原本奉承赖帅脸色,但凡他说笑,大家必附和一笑,庞天德哪肯放过这个拍马的机会,立即便说:“舒兄若是无话可说,赖帅倒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夏姑娘叙旧的,要不这就转局吧?”赖福生故意板起脸道:“这可不行,都说庞天德包打听,会做人,这拆散鸳鸯的事连我姓赖的也不肯做的,你这老小子倒下得去手?”庞天德鼓掌大笑。舒培只得举杯告饶:“各位要是诳我喝酒,我也无话可说,千万别拿小弟打趣就是。”赖福生道:“就是要你喝酒,你也叫了局,总有人肯代酒的吧?我们时常叫局,这代酒是无情义的;你难得叫局,这代酒倒是有情义的。”众人又是哄堂一笑。瞿无凤扭着身子道:“我不来了,什么叫我们代酒是无情义的?你以后要是再想我代酒,那是不能的了。”舒培一杯酒举在半空,听了这话,喝又不好,不喝又不好,正是尴尬得很。夏烟湖却忽然站起来,从从容容自他手中接过杯来,望空道:“各位老爷都是知道的,夏烟湖原本是舒家的丫头,若非舒家收留,几乎就要饿死路边的。这一杯酒,且不说代酒,且是我借赖帅的酒敬舒老爷一杯,谢谢当日收留为婢之恩,也当着众老爷的面,求舒老爷饶了我不告而别之罪。”说罢,忽然双膝跪倒,举杯过顶,一仰而尽,然后恭恭敬敬磕下头去。舒培阻拦不及,受了夏烟湖一个头,连忙拉住,再不肯叫她继续磕下去。众人见她这样,也都唏嘘敬佩,倒不好太做嘻闹。赖福生看着,又触动一番心事,不禁愣愣地出神。一时席散,瞿无凤铺设了,问赖福生:“是抽一筒呢,还是就睡?”赖福生道:“抽一筒罢。”瞿无凤便摆出烟具来,赖福生闷闷地抽着,仿佛满腹心事,半晌不言。瞿无凤心中忖度,到底不知他想些什么,也不敢太过逼问,只好一气捻了七八个烟泡供他享用。昏黄的烟灯下,两人默默对着吃烟,都是一声儿不响。忽听得窗外幽深巷子里已经敲过了三更,瞿无凤委婉劝道:“时候不早,再吃完这一筒,便睡罢。”原想等他过足了瘾同歇时再慢慢地问他,不料赖福生抽至半筒,忽然搁下烟枪道:“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今晚不睡在这里了。”瞿无凤大惊,仔细回想整晚吃酒摆席,自思并无得罪他处,何以忽然变色,委委屈屈地道:“已经这般晚了,你刚在我处吃了酒,却要转席,可不是不给我面子?”赖福生冷笑道:“倌人若也要讲起面子来,也不要做倌人了。我只替你们留面子,也不要做客人了。”瞿无凤见这话说得刻薄,由不得红了眼圈,又不敢十分委屈,便赌气不肯深留,任他自去。

五 设局赖福生自荷花里出来,只见霜清月冷,街道里空荡荡的,竟连一辆车也叫不到。原来随从以为他必定宿在瞿无凤处,自行散了,轿子也已打回。赖福生欲待叫起鸨儿来,又觉不耐烦,且心中欲火焚烧,倒也宁可清净走走,索性慢慢一路走过去。绕过一条长街,便是沉香里,倒还是灯火通明的,轿子簇拥,情形是哪家堂子请客刚刚散局。方走到醉花荫门头,外场早已接着,通报进去:“赖大帅来了。”封十四娘幸未睡下,正解了长长的缠脚布,将灯高高照着用金针挑鸡眼,听到外场传报,吃惊非小,不知是福是祸,顾不得裹脚,只随便缠两下,套上鞋子,换了条长裙罩住,急急迎出来接着,满面春风地奉承:“这可是凤凰飞进来了?我刚才听说大帅在荷花里做花酒,好大的排场,正自羡慕呢,刚在灯下起了一课,保佑着说什么时候大帅也到我们醉花荫来做一席,不知怎么惊动了玉皇大帝,竟真格儿一阵好风把赖大帅刮了来的。我倒要问问自己,敢是做梦呢还是发昏了,不是想大帅想入魔了,眼睛里看见海市蜃楼了吧?”赖福生原本满腹心事,听她一习话,倒逗得笑起来,道:“我说这堂子里七十二家,再没有一个妈妈像封十四娘这样会说话的,只是我倒要告诉你,我想起去哪里了,就是玉皇大帝也管不着!”封十四娘便打着嘴说:“就是了,大帅是经过大阵仗的人,生死都由自己捏着的,自己就成了神了,还要别的神仙管?”口里只管奉承着,却左右弄不懂赖福生意思,也不知该叫哪个姑娘起来侍候,索性吩咐外场:“只管把姑娘都喊起来,睡着的没睡着的,都出来侍候大帅吃酒。”赖福生正中下怀,便安坐楼下厅正中,四面环绕了七八个倌人娘姨,惟独不见桃枝儿。封十四娘恼怒:“这丫头睡死了,看我不拿剪子剪了她的瞌睡虫儿去。”翠袖忙忙拉住,附耳细说。封十四娘诧异:“有这种事?”赖福生道:“说的什么?让我听听?不是娘儿俩捣鼓着怎么孙二娘开店,拿我做人肉包子吧?”翠袖笑着:“赖帅这话说得恶心,我们不怕枪子儿吗?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不可说给大帅听。”赖福生道:“堂子里能有什么家丑不家丑的?无非是哪个倌人养了小白脸,又或者十四娘嫖戏子跟别的妈妈打起来了。”气得封十四娘又是笑又是骂,狠狠剜了赖福生一眼道:“大帅刻薄起人来,舌头比枪子还厉害呢。我是什么人?就敢嫖戏子养小白脸儿了。实话同你说罢,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桃枝儿,竟然不声不响,擅自把舒二爷留下过夜了,连台花酒也没吃就想开苞,哪有这样的便宜?倌人们只管都这样子做起来,我这堂子也不用开了,索性改慈善堂罢了。说起来,可不是丢人?”赖福生道:“原来是这样。依我想,舒二爷倒不是不肯给钱,倒是怕他那个哥哥,不敢张扬,你们是行家里手,想想我说的可是?”翠袖说:“大帅说的正是呢。妈妈别担心,今夜且叫他们快活,明天舒二爷起来,女儿自有道理,断不肯让妈妈吃亏。倒不要现在臊了他们才好。”赖福生也说:“就是,棒打鸳鸯,煞风景很很。我们不理他们,我们且自己乐起来。”遂摆起台面,并不请一位客人,只命一应倌人丫头连同封十四娘都团团坐下,自己动手摆了十个庄,嚷着要与倌人们打通庄,输了也不要人代酒,只管一杯杯死灌,顷刻喝了四五杯。封十四娘翠袖等都摸不着头脑,乐得陪着他闹,见他喝得十分狠了,方劝道:“不如代一杯吧。”赖福生道:“也好。”竟将杯授与夏烟湖。烟湖接过杯来,竟不答言,一仰而尽。赖福生叫一声好,亲自又斟了一满杯授与烟湖,烟湖问:“是何名堂?”赖福生看着烟湖的眼睛说:“没有名堂,只是我想敬你酒喝,你给不给面子呢?”烟湖闻言,不复多言,接过杯又是一仰脖子干了。大帅再敬,烟湖再干。一气喝了四五杯,直喝得满面绯红,额头密密一层细汗,赖福生还要再敬,烟湖按着杯子央求道:“再不能了,存一杯罢。”众人这才会过意来,封十四娘向翠袖打个眼色,翠袖遂换过座位,将夏烟湖按至赖福生肩下,笑道:“烟湖妹子怯酒,虽然也是做倌人的,倒从没有什么恩客,也多不肯与人代酒的,今天喝了赖帅这满满的几大杯,套一句刚才席上大帅的话来说,倒是有情义得很。”赖福生嘿嘿而笑,便不再强敬烟湖吃酒,反自己接来一饮尽了。封十四娘虽不明白所谓“有情义”典出何处,约摸也猜得到了,遂凑趣道:“烟湖是我的心肝儿宝贝,赖帅真想让烟湖吃酒,可不能只吃这般便宜酒,倒是替我们烟湖正儿八经摆个双台,吃回酒席才好。”赖福生正等着这一句,更不迟疑,豪声应道:“这个容易,只要烟湖姑娘有命,本帅莫敢不从。”众倌人嘻哈大笑,都推烟湖说话。夏烟湖含笑向赖福生瞅了一眼,说:“谁稀罕呢?”话到一半,又咽住了,低下头咬着帕子微笑。赖福生见了这般情形,哪有不醉的道理,便扯了烟湖的手说:“你不稀罕我的酒,我偏稀罕请你吃酒,你给不给我面子呢?你若不给,我可就拜你了。”说完推开椅子,当真要拜下去,唬得封十四娘急忙拦住,又是笑又是推的,道:“这可折煞我们了,烟湖倌人,你行行好,还不赶紧应了呢?不然我也要拜你了。”说得众倌人都笑了,烟湖拿帕子遮了脸,掩面抽身而去。众人遂推着赖福生追上去,赖福生笑嘻嘻地,果然追进烟湖房中,和她面对面儿坐了,道:“从此我只做你一个,好不好呢?”烟湖起初不语,半晌微抬了头,斜斜睨道:“你先时那般冷淡,现在忽然又要做我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赖福生长叹一口气,借了点酒意,遂剖心沥胆地表白道:“我十三岁起便逛堂子,从南到北,八大胡同,石塘嘴,上海滩,苏州阊门,哪里的规矩不知道,哪里的姑娘没做过?从来想做谁就做谁,从没失手过,也从没犹豫过。只是你,自打我第一次见了你便放不下,后来见你出来入了这一行,依我的个性,原该第一个就做了你才是,你道我为何只是冷眼旁观?却是因为中间碍着一个人。”夏烟湖早已猜到答案,却偏偏明知故问:“是谁?”赖福生冷笑两声,叹道:“还有哪个,就是我的生死对头,舒培舒将军。当年我与他一场恶战,杀了他的主子,他却也差点废了我一条胳膊,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胆颤呢。没想到冤家路窄,我和他倒又在这烟花场里遇到了,虽然说战场无父子,各为其主,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到底有个仇根儿在那里。偏偏你又是从他家里出来的,因此我只疑心你和他是一路,不敢太做兜揽。直到今天在席上看了你与他那般作派,才知道你两个竟是清白的,所以才对你放了心。”夏烟湖红了眼圈儿,几欲泪下,半晌方慢慢地道:“原来大帅这样想我,我还只道大帅看不上我这蒲柳之姿,恨我不懂巴结呢。”赖福生见她这样委屈,心都化了,上赶着搂在怀里叫道:“心肝儿,你把我的心都揉碎了,我怎么会看不上你呢?睡里梦里都想着呢。”夏烟湖将身子一扭,让开怀抱,正色道:“大帅,我虽微贱,入了这一行,到底还是处子之身。大帅取中我,是夏烟湖的福份,自然感恩戴德,但大帅是行中高手,岂会不知规矩?既要行周公之礼,总得摆酒下订,风风光光地让我跟了你,若要这般苟和,断然不可。”封十四娘这半日一直隔着帘子偷听他两个说话,起先说到“只做一个”已经留意,又是什么“疑心”,什么“清白”,哪有不竖起耳朵的?待听到夏烟湖说要摆酒下订,正合心意,赶忙捣着小脚过来,笑道:“大帅既然看重我们烟湖姑娘,不如娶了她,不过,可不能这么草草行事。虽说我们烟湖命薄,入了这个行当,到底是个黄花闺女。这开苞破瓜,是一生一次的大事,过了这村,再没这店了,岂可儿戏?如果草率了,不仅姑娘一生落下心事,便是大帅面上,也不见得是真心要与我们姑娘好了。”赖福生拍着胸脯子,豪声大气地说:“这容易。只是我最看不得这哼哼叽叽的样子,妈妈有什么张致,一总说来,我姓赖的都依了你们便是。”

封十四娘堆下笑来,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从长计议。赖帅认识我们姑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姑娘可是那轻狂浮浪的?差一点的客人,便捧了金车银马来,我们姑娘也未必看得上。实是姑娘对大帅早已心许了,只是日子还浅,未见出大帅真心,今儿这话既又提起,可见大帅诚意。大帅既说要娶,这便请派人办去,礼单子送来,须得等上三天,看戏摆花酒,遍告亲友,到第三天上,才是正日子,再通摆一次大宴,便祝大帅与我们姑娘鸳鸯好合,白首偕老。”赖福生道:“那是自然,堂子里嫁闺女,要的就是个虚名儿。你要风光,我要排场,既要娶醉花荫头牌,当然要大办一回,明天我就发请客票下去,可好?”封十四娘含笑点头,道:“那么明天我们可就早早地等着大帅过来了,今儿个天也晚了,我们不敢久留大帅,这可该去了,不急在今宵。”赖福生笑道:“我去哪里?要去只好去荷花里,你们不吃醋么?”自封十娘进来,烟湖半晌不言,此时方笑道:“我若这样喜欢吃醋,大帅也不喜欢我了。再说大帅做无凤姐姐在先,只有她吃我醋的道理,断无我吃她醋的道理。既便大帅今后做了我,若不忘旧情,仍旧还做无凤姐姐,我也是没有怨言的。只求大帅对我也像对无凤姐姐这般长情就好了。”赖福生听了这番话,更加欢喜,笑道:“说你懂事,果然懂事。我赖福生四处留情,纵横花海数十年,今日娶了你这个风尘奇女子,也算不枉花名儿。”遂心满意足,辞别夏烟湖出来,仍往荷花里瞿无凤处睡下。瞿无凤到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白打了一夜的闷葫芦。且说舒培在荷花里见了烟湖,心中感慨颇多,颇觉怅怅。次日一早起来,便叫人请弟弟过来,欲细打听烟湖之事,却不料家人报说舒容昨晚同他一道回来后,稍微盘桓一会儿便又偷偷走了。舒培这一气非小可,只差没有立时三刻往醉花荫拿人去。气得店里也不去,生意也不问,就守在家里等着舒容回来。直到中午时候,舒容才施施然回来,吃得酒足饭饱,满脸通红。舒培一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等舒容落座,猛地将桌案一拍,喝道:“畜牲!”舒容一惊,酒吓醒了一半,连忙跪下了。舒培指着问道:“说,你昨晚哪里鬼混去了?”舒容期期艾艾,欲待不说,却还有事求着哥哥,少不得实话实说:“昨晚在荷花里,我原按哥哥的话跟桃枝儿辞别来着,说从今以后再不去了。桃枝儿当时几乎没哭出来,台面上虽没说什么,席散后却托外场来家悄悄告诉我,说若我从此不去,她也不要活了。我怕惹出穷祸来,就去看看她,她一直在哭,我不好不劝……”说到这里,满面通红,再不好意思说下去。他虽不说,舒培却也猜着了,少不了是那些勾栏手段,寻死觅活,想来以舒容为人,必是千般俯就万种央求的,昨夜这温存体贴自不消说。不禁连连冷笑了数声,死瞪着弟弟看了半晌,问道:“这么说,你昨夜竟是睡在她那里,替她开了苞了?”舒容含羞点头,欲待说什么,却又不敢,只是磕头。舒培恨声道:“你不声不响,连花酒也不吃,倒替人家姑娘开了苞了。想那醉花荫是什么地方?封十四娘是何许人物?她肯吃这个哑亏?必是十倍向你索还了去。你今天闹到这时候才回来,又喝成这个样子,是替人许了什么好处才放你走的吧?”舒容见他哥哥都猜出来了,不禁磕头如捣蒜,眼泪鼻涕地说道:“我本来也的确想就此了断的,可是桃枝儿拉住了我,一时头昏,就做了错事。今天被她们妈妈拿住了,哭着闹着,说丢了醉花荫的人,要拿绳子勒死桃枝儿呢,最后还是翠袖说情,要我今晚补场酒席,娶了桃枝儿,又许了些钱。这是借据抄纸。”舒培早料到封十四娘手段,知道这顿酒席是免不了的,然而听到借据,还是猛地一惊:“吃酒就吃酒,开苞就开苞,再破费也有个路数,怎么弄出借据来了?”舒容哭哭啼啼地说:“我原也如此说来着,可是她们妈妈说了,我既然不吃酒就先替桃枝儿开了苞,和偷是一样的,说偷不雅,就是借吧。我借得,自然要立借据……”说到这里,自己也知荒唐,只是不住磕头。舒培长叹,看着弟弟,明知被人使了恶圈套,事到如今,却已无法可想,只盼弟弟经这一役能从此幡然悔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问他:“现在你可知这青楼里都是些妖魔鬼怪,红粉骷髅了?她们明明是做好的圈套,只等你这种孱头往里钻。古往今来,上当的也不只你一个,只是我替你折这一大笔家当,你可肯从此断了念头呢?”舒容迟疑嗫嚅:“哥哥教训得都对,现在想来,封十四娘和翠袖她们昨晚就该知道我在桃枝儿房里的,故意留到今天早晨才拿我,就是要我上当。但是桃枝儿的确是清倌人,她是不会骗我的,求哥哥答应我,我不做已经做了她这么久了,现在撂开手,这许多日子许多钱不都是白花了吗?”舒培见他这样热迷不悟,恨不得拿枪来打死,舒培气得一脚踹过去,骂道:“你竟还不知死活,不肯悔改!你既立下字据,你就自己去还好了。不要找我!”又望空含泪道:“我这辈子,最辜负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对不起胡大帅,没有保护好他的妻子女儿;二就是辜负了爹娘,没有教育好你。有你这样的弟弟,是我做哥哥的该死!”说着猛击自己的头。舒容吓得抱住哥哥的腿,滚在地上哭道:“我再不敢了,只求哥哥千万别责怪自己。哥哥管教一向严谨,是我油脂蒙了心,不知上进,今后必定闭门思过,再不敢留恋烟花了。”话虽如此,想到桃枝儿往昔情义,昨夜恩爱,顿时放声大哭起来。舒培见他哭得凄惨,还道他真心悔改,觉得心疼;再看借据,算一算足去掉半副身家,又复气恨。正闹得不可开交,店里伙计却手持两张请帖来说,赖福生要替夏烟湖做花酒,醉花荫大宴三天,请两位舒老爷赴宴。舒培见了,更加气愤,拿过帖子来撕了个粉碎,犹不解气,还要跺上两脚,以示决断。思量半晌,少不得还要替兄弟奔走,了却这场官司。想来想去,无别法可想,只得派小子送条子与庞天德,相约了在醉花荫见面,求他搭个便桥,帮忙撕掳。两人在醉花荫会齐,舒培也不进房,只捡个雅座儿坐了,向封十四娘拱手道:“好手段,好生意。”封十四娘明知善者不来,却也不惧怕,端正坐了,笑道:“生意嘛自然是这样的,托福两位老爷多多照应我们吧。”庞天德便将借据抄本拍在桌上,开门见山地道:“十四娘,这醉花荫里我也是老客人了,本无向着外人之理,不过舒二爷是我的朋友,又是我引进醉花荫的,他和桃枝儿倌人的事也是我做的媒,如今走到这一步,我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十四娘,开苞吃酒是天经地义,不过写借据一说,莫非是醉花荫行了新规矩?”封十四娘假意笑道:“醉花荫最近的新闻多,倒不是我想行什么新规矩,是我女孩儿不争气,和客人打伙儿骗我这当妈的,吃了我的穿了我的还不算,居然一点开苞酒钱也要省下来,偷偷摸摸就跟客人同了房了,把我这醉花荫当什么地方?我这儿可是挂牌营业的正经生意,不是野鸡窝,这新闻传出去,还不得把醉花荫的牌子砸了?”又命丫环道:“只管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那个不要脸的桃枝儿给我拖出来呢!”又等半晌,桃枝儿方由两个丫环搀了,摇摇摆摆行来。见了舒培,扑地跪倒,放声哭道:“妈妈,舒大爷,昨晚是女儿没廉耻,约了舒二爷来谈天。女儿与舒二爷是两厢情愿,真心真意的,求妈妈和舒大爷结个亲家,成全我们两个。若不然,女儿真是死如葬身之地了。”说罢痛哭不已。封十四娘听见,早“呸”地一口唾在桃枝儿脸上,骂道:“你看你哪点像个姑娘,连个野鸡也不如!养出你这样吃里扒外的闺女,是我封十四娘没家教,看明儿不零碎剁了你呢!” 唾一口,骂一声,戴了指甲套的金龙五爪张张扬扬地,唾沫星子几乎飞到舒培脸上去。庞天德看着不像,拉扯道:“你要教闺女,只管背地里教,像这样子乱吵乱骂的,成什么样子。”十四娘冷笑一声,拉起桃枝儿衣袖来,露出道道红紫伤痕,故意地让舒培庞天德看了,咬牙道:“我的女儿没廉耻,我自然要教她。但是舒大爷现在人在这里,也求给我一个台阶下,只要顾全了醉花荫的名声,任凭你拿桃枝儿去打死,我也不皱一下眉头。”桃枝儿羞得无地自容,拉扯袖子遮住手上伤痕,仍是不住磕头。

六 梅舞桃枝儿做了几年倌人,虽然不红,吃酒应局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从头至今,只有一个舒容当她是宝,因此这一番知遇之恩竟是出自真心。昨夜里台面上舒培告诉她哥哥的话,说要开消局账,从此不再往来,她听了,也是傻想头,以为只要自己贴了身子,便可笼络住舒容,叫他丢舍不下。遂悄悄托外场带信给舒容,约他相会,是夜两人情浓意洽,颠鸾倒凤,不知把天下有的没的山盟海誓说了几千几万遍。及至醒来,刚起床,便被封十四娘带着一众人等拥进房里堵个正着,这才知闯了穷祸,除了跪下磕头,并无别话。遂由得封十四娘和翠袖唱红唱白,逼舒容写下借据,又许了花酒头面,这才撒手放行。舒容走后,封十四娘命外场将桃枝儿吊起在后院柴房里,令所有倌人丫头站成一排,自己端把椅子当堂坐了,便叫打起来。外场不敢怠慢,替桃枝儿脱下外边大衣裳,只留下贴身中衣,将鞭子蘸了水,一五一十地打起来,一气打了二十几鞭。打一鞭,问一声:“还敢不敢私宿客人?还敢不敢背母偷情?还敢不敢破坏规矩?”桃枝儿先还哀哭告饶,后来就只剩下干号,夏烟湖看不过,恳求道:“桃枝儿不懂事,妈妈教训得是,她已经知错了,求妈妈饶了她吧。”十四娘冷着脸,只当没听见。又打十来几鞭,桃枝儿已经一丝声儿也没有了,翠袖惟恐闹出人命,率先跪下了,流泪说道:“桃枝儿破坏规矩,原本打死也无妨,只是妈妈一生慈善名儿岂不毁了?且已让舒二爷写下借据,桃枝儿果然死了,舒家必拿此事作法,徒生意外。妈妈不看桃枝儿面上,还须看在醉花荫的名儿上,立了规矩也就罢了,万不可气坏身子。”醉花荫众人素来惟翠袖马首是瞻的,如今见她这样,也都跪下了。封十四娘这才命外场停了鞭子,喝一口茶,又缓缓吐出茶叶沫子,方厉声喝道:“你们都看仔细了!桃枝儿这是第一回,我且饶了她,再有敢拿她学样儿的,定要打死!”翠袖带头称一声“是”,众倌人也都没口子地答应,直说“遵妈妈教诲。”封十四娘环视一周,见一干人都低头栗栗,面色惨白,自觉起到警示了,这才慢慢地说道:“你们既然入了这个行当,做了这门生意,自然都是苦命的人。既然命苦,那也说不得抓乖享福的话了,少不得要懂规矩,小心做人。倌人这碗饭,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吃还真难吃。那大家里小姐讲究‘德容言工’,我们堂子里倌人却讲的‘容言工德’,这容貌是第一条,自不必说了;谈吐,是第二条,要懂得应酬交际,会拢络客人;才艺,是第三条,吹拉弹唱,送往迎来,论的是心计,是手段;这第四条,是德行,人家说婊子无德,其实大不然,堂子里倌人,德行名声最是重要,做倌人的,坏了名声,跌了身价,那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把你们打小儿买来,嘴里含着,手里托着,为的什么?就是叫你们知道,你们虽是做了倌人,身份却是和那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一样尊贵的,出名的倌人可以流芳千古,大家小姐可以吗?论到名声,做倌人的最忌讳的是什么?就是两件事:一是嫖戏子,二是倒贴恩客。做倌人的,凭你用什么办法儿,只要能从客人手里淘澄出银子来,就是你的本身,是你的价码儿。做着倌人,赚的是皮肉钱,倒要嫖戏子,倒贴小白脸儿,那是野鸡也不如了。一个倌人出了这样的丑名儿,那就是缺了德行,定了死罪了,走出去要被人家吐唾沫淹死的,死了也没人同情。”说了半晌,桃枝儿重复醒来,“唉哟”一声。夏烟湖复又请求:“桃枝儿已经知错了,妈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饶她这一遭儿吧。”封十四娘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命外场将桃枝儿解下来,扛回房中安置。桃枝儿满身是伤,声微气喘。心里却比身上还要惴惴,一边想着自己从此破了身,但也心甘情愿,既吃了这行饭,便总有这一天,难得捡个自己喜欢的人跟了,并无可悔;另一边又想着这次教舒容上了大当,虽非本心,他岂有不怨的?早知他哥哥舒培为人严肃,少不得将舒容拿来教训,不知会怎样难为他。因此七上八下,坐卧不宁。眼巴巴等到黄昏,好容易听得外场通报:“舒老爷庞老爷来了。”她欢天喜地地,强撑着起来,让丫头扶着迎出去,却见是舒培而非舒容,顿觉失望,又觉害怕,度其形容,自知今后再无与舒容相见之理,由不得心如刀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痛哭不已。舒培见她这样,倒有些不忍,正自沉吟,却听外场来报:“赖大帅来了。”原来赖福生性急,惦记夏烟湖这许多日子,难得烟湖表白对他有意,岂有不急的?因此早早地就来布置台面。见到舒培庞天德也在,更加欢喜,拉住说:“这就好了,我正愁来得早了,不热闹,原来你二位一早已经在这里了。不知令弟来了没有?”舒培有苦说不出,本不想吃酒,但既被抓个正着,自知无法脱身,只得含恨答应,却不许去叫他弟弟,只说舒容昨夜着了凉,现在家吃药。赖福生倒也不在意,只催促封十四娘摆起台面来,又叫人去催请客人,写下局票。各人接到请客条子,听说赖福生终于决定要做夏烟湖,都觉又好笑又好奇,又听赖福生已经早早到了,都不敢太延俄扫了他的兴,少不得早早地到了。夏烟湖因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少不得略施了些脂粉,换了颜色衣裳,更觉艳光夺人,不可方物。众人见了,都大声喝彩,赞不绝口。赖福生心醉神驰,满心快意,也不等人齐,便自干三杯,摆了十个庄,挨个讨战。十四娘因见众客人都穿着大氅皮篷,才知道外面下起雪来,于是命丫环多多地拢起几只火炉,重新加过炭火。门外大雪飘飞,门内却温暖如春,花国盛世,不同天地。一时众宾客划起拳来,满席上五魁手八匹马地乱叫。其间飞觥斗斛,钗摇钏动,竟是两只眼睛看不过来,一张嘴巴说不清楚。已经酒过三巡,来客和倌人却还在陆续来到,将个醉花荫前厅挤得水泄不通。封十四娘亲率着所有娘姨大姐,穿梭招呼,因不见桃枝儿,遂命丫头去喊来。稍顷丫头回来,说桃枝儿说实在起不来。十四娘更怒,便要亲自去揪她起来,夏烟湖忙拦住了,说:“妈妈过去,必定又要生气,今天是大帅头一天做我,别扫了兴。还是我亲自去请桃枝儿姐姐吧。”说罢抽身出来,径自往后院桃枝儿的房间里来,却见桃枝儿歪在床上,咬着被角,正哭得气哽喉咽,夏烟湖叫了声“姐姐”在床边坐下,缓缓说道:“妈妈叫你呢,我知道你身上疼,心里也不痛快,但不管怎么的,且顾了眼前再说,不然,回头又要捱打了。”桃枝儿手捂着胸口,活不下去了的样子,半晌半晌地不言语,眼泪却只管开了闸地流下来,湿了枕巾。夏烟湖又连叫了几声,桃枝儿才开口道:“舒二爷可是再也不会来了?”一语未了,又哭起来,心里一牵一牵地疼,只觉连呼进的空气都带着凉丝丝的痛楚。夏烟湖见她这样,触动起自己的心事,倒说不出话来。一时丫头来催,烟湖方再次劝道:“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要让自己吃亏的好,我先过去,跟妈妈说说情,你呆一下还是早点过来吧。”看到桃枝儿点了头,才站起来,扶着丫环的肩走出去。及至走出院子,看到漫天的雪下得搓棉扯絮一般,不禁看住了,便叫丫头先往前面去,自己穿廊扶柱地,顺脚儿走至院中,站在雪里,思前想后,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似地,不由自主,竟随漫天飞雪一起舞蹈起来。恰好舒培因心中有事,多喝了几杯,一时头重有轻,大不耐烦,瞅人不见,偷溜出席,从后门出来,恰恰地走到院子中来。转过一丛雪松,正看见夏烟湖长袖舒展,在院子当中舞蹈。只见她背剪了双手,一张俏脸映在雪光里分外皎洁,在雪中扭动着身子,自歌自舞的,好似一条不肯冬眠的蛇般激烈。头上戴着猩红的头花,仿佛是雪里的红梅,黑色斗篷里的素色旗袍上也都是一朵朵梅花,脚上的高跟鞋踩在雪里是梅,手上的镯子叮咚撞着也是梅。她舞得累了,便开始哭,无声地,委屈满腹地,静静地流着泪,任天下万事都不顾。她的精致的小小的面孔上全都是泪,泪珠滚落在袍襟上,也是朵朵梅花。舒培在廊间看得满心怆恻,目眩神驰,心想她外面情形已是这样,心里竟不知是怎般地煎熬,忍不住,走上来说道:“你若不愿意,我还是赎你出去,不要做这劳什子了。”夏烟湖不料他在,听到声音,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着舒培呆呆地出神。舒培又道:“自你走后,夫人十分想念,静哥儿晚上每每不肯睡,哭着要你。我以为你自己要出来做倌人,不好来请你;既然你这样伤心,不如还是回去吧,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提起。”烟湖听了,那眼泪愈发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哭道:“舒将军,你的恩德,我拼了性命也报答不了——原想入府为婢,侍奉将军终生,只是烟湖身负血海深仇,不敢偷生——这是烟湖命中如此,有负将军,今后刀山火海,只任我自己去罢。”舒培听得惊心,见她面色凛冽,口吻郑重,又不像是为了眼前的事在谢他,倒有些不懂起来。忽然想起一事,问她:“你从家里走时,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夏烟湖忽然两眼通红,似乎咽泪,半晌方说:“我除了自己的东西,没有拿别的。”舒培本想提醒她胡帅遗刀一事,却不忍拆穿她,欲待作罢,又想那是胡大帅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少不得含糊说道:“你与我主仆一场,要走,我原该相送,家里有什么是你看得上的,只要开口,我必无不允。不过有些东西,不适合你女孩儿家携带,虽然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于你却是无益。”夏烟湖再次冷冷答道:“我只拿走了自己的东西。”舒培恼怒,却终究不便多说,只得点点头,仍旧回去喝酒。心里到底惦记着烟湖,想要去安慰她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若随了她去,又不心安;且为丢刀一事,又想起当初与胡帅妻女失散之憾;恰这时见桃枝儿穿戴了过来,不禁又想起弟弟舒容的官司,尚不知明日怎样再与封十四娘周旋,她既狮子大开口,不给她终是不了,然而给了她,岂非要关店大吉?因此一晚上惴惴地,不知觉喝多了几杯,有些头昏脑胀起来。翠袖见她闷闷,笑问:“舒老爷可要吃口烟?”舒培虽不吃烟,却想个地方躺一下,便道:“也好。”于是翠袖引他自己屋里来,命小丫头点起烟灯侍候着,舒培在烟榻上躺下来,顿觉头沉身软,昏昏睡去。一时席散,封十四娘与翠袖上得楼来,将手去推舒培时,却见他已经睡熟了,笑道:“这可是怎么好?要不叫他的家人来,背了去罢。”翠袖说:“不好。这大雪天里,头上是水,底下是冰,仔细跌了或是冻着了,反为不美。依我说,不如就叫他在外间随便混一夜算了。他领了我们这点小恩小惠,明天再算起账来,也不好太那么凛言正色的了。”封十四娘听她说得有理,笑着点头。原来这烟花间里,不是相好客人,虽不作兴留夜,然而外间留宿,也叫“干煎”,倒也平常。封十四娘道:“便是这样。”叫了小子上来,吩咐几句,让他去了,明早再来侍候。

十四娘 - 第12节 燕侠

十四娘 - 第12节 燕侠小丫头便过来铺设被褥,夏烟湖却走来说:“翠袖姐姐这里不方便,崔老爷今夜虽不在这里,难保明早不来,若是不巧撞见,又要惹闲气生了。”封十四娘想了想说:“也罢,那就是桃枝儿外间歇一宿吧。”夏烟湖仍阻止说:“也不好。已经睡熟了,又楼上楼下地折腾。况且他弟弟舒容的事还没完,他心里正恨着桃枝儿呢,明天见了面,不知闹出什么故事来。不如就是我那里歇着吧,就在隔壁,也好腾挪。”封十四娘说:“只是你还是个清倌人,倒不忌讳?且也怕赖大帅不痛快。”夏烟湖说:“不妨。这里只我们娘儿几个,只要不许他和崔老爷照面,谁又知道?总不见得我们自己人做耳报神去。且我那里等闲也没有人打扰,反倒干净稳妥。”封十四娘说:“说的也是,既这样,就请舒老爷隔壁歇着吧。”又斥桃枝儿说:“只顾偷懒,还不搭把手儿呢?”桃枝儿忙过来扶着,十四娘却又骂:“叫你收拾床褥去呢,只管捡轻省活计。”夏烟湖忙说:“她不晓得,还是我自己收拾吧,倒是请桃枝儿妹子帮着妈妈扶将军过来便是。”于是夏烟湖过去,亲自展平了绣金凤凰展翅的丝棉被,铺设停当,封十四娘和桃枝儿扶了舒培过来躺下,舒培脚下趔趄,口里支吾,半醒不醒的,一头倒下便睡熟了。封十四娘领了桃枝儿下楼去,夏烟湖自己拧了手巾来替舒培净手净脸,舒培迷迷糊糊,执了她的手问道:“烟湖,你这到底为的什么?”夏烟湖将手巾捂着脸,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将军还记得胡帅的家人么?”舒培半醒半醉,顺口答道:“怎不记得?胡大帅战死之前,亲口嘱我务必保全夫人和小姐,我护着她们母女边打边逃,可到底还是走散了。后来我也曾派人四处打听,走遍了三山五省,最后却只找到胡夫人的一座墓,碑上写着女儿燕侠敬立。但是胡小姐本人,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了。我,我对不起大帅……”说罢长叹数声,流下泪来。烟湖道:“原来那胡小姐闺名叫做燕侠。”舒培拭泪道:“其实也不是她名字,胡小姐跟着大帅,也略学了一点武艺,曾说最佩服的便是那些燕赵侠士,所以替自己取名叫作燕侠。”烟湖道:“将军好像很了解胡小姐?”舒培含糊笑道:“在兵营里,都传说胡小姐长得天姿国色,但是总没几个人见过。她的故事,都是大家传来传去的,当兵的么,不聊些闲话怎么过日子呢?”烟湖又问:“将军也没见过?”舒培道:“见是见过,就是逃亡那次了,不过她母女为防万一,用锅底灰涂黑了面孔,我便是与胡小姐走个面对面,只怕也认不出,想要大海里捞针,谈何容易啊?”烟湖便也叹息一声,又问:“那如果将军找到小姐,又待怎样?”舒培道:“她是大帅遗孤,是我半主。如果天可怜见,让我寻到胡小姐,必竭我所有,奉养于她。”说着,酒劲重新涌上来,口齿渐渐含糊,重复睡去。烟湖将手伸进被子里替他将中衣解了,然后坐在一旁,手托着腮,眼珠儿不错地盯着看了半晌,眼圈儿由不得又层层地红起来。抹了泪,咬一咬牙,掀起被子一角来,静悄悄躺下来偎在身边,半晌无语。天蒙蒙亮时候,舒培觉得口渴,睁开眼来,忽然觉出身旁有人,吃惊坐起时,烟湖也已醒来,忙回身下床,端了水来喂给他喝。舒培且不接杯子,只望着烟湖问:“怎么昨天晚上,你……”咽了半句,改口问,“我怎么在这里?”烟湖忙跪下了,滴泪说道:“烟湖说过愿意侍奉将军终生,无奈命薄福小,不堪为配,只求一夜夫妻百日恩,将军他日茶余梦醒,若能想起烟湖,烟湖死也瞑目。”舒培虽然不懂,也不由得感动,忙挽起她说:“赖福生已经摆了席请了酒,只等三台酒后,便要娶你,你怎么……”烟湖止住他说:“现在不方便,他日你自然知晓。”舒培见夏烟湖行动言语里总是透着一股子古怪,若说虚张声势,但她态度高贵,举止清华,却又不像,心下着实沉吟。烟湖也不再言语,只依偎着他,默默坐着。天一点点地放亮了,床上宝蓝色的缎子被面泛着湖水一样的光,舒培和夏烟湖拥被坐着,听到窗外依稀鸡鸣狗吠,远远踏霜而来,都觉心下沧桑,感慨无言。又坐了一刻,舒培穿衣起来,说:“昨晚唐突姑娘,明日必备金前来……”不等说完,烟湖却又止住,道:“昨夜将军酒醉,在我外间随便歇得一宿,除我姐妹并无人知,将军也不必悬于心上,以后大家见面,只当无事才好。”舒培更加诧异,原本醒来见自己睡在烟花间,而夏烟湖又一旁相就,不由既愧且怒,悲恐难辨。愧在自己酒后无德,怒在不知觉竟走了弟弟的老路,也把一个恶当来上,悲在自己何等样人,竟与赖福生同时做了烟湖恩客,岂非辜负胡帅?心中百感交集,正惟恐夏烟湖有何圈套陷阱,不料如今竟说不许他声张,那是自动献身的了。然一个妓女,俯就客人若不是为钱,必是囿于情义,痴心妄想要借他上岸的,但夏烟湖明明就要嫁与赖福生,并且已经明白拒绝他替她赎身,却又不似为情,左右猜忖不透,心下反而惶然。夏烟湖又道:“桃枝儿与舒二爷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烟湖承蒙将军深恩厚义,既知道将军为此烦恼,自当略尽绵力,为将军分忧。只是桃枝儿是个清倌人,虽然身在风尘,但我知道她对舒二爷是真心的,烟湖自己命薄,却希望有姐妹可以求得好归宿,烟湖求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说罢眼圈一红,不等舒培回答,自己下楼去请了封十四娘上来,跪下说道:“女儿不孝,昨晚已经做了舒将军的人了,请妈妈惩处。”十四娘听了,直如轰雷电掣一般,三魂去了两魄,半晌方回过神来,哭道:“女儿呀,你可害死我了。你这是什么糊涂油蒙了心了,做出这样没天理的事来?你明天就要做赖大帅的人了,有几个脑袋敢脚踩两只船?”说着便要跟舒培拼命。夏烟湖忙死死拉住,劝道:“妈妈且别声张,让人知道了,更不得了。”十四娘听了,赶紧咽住哭声,想一想,却又流下泪来,只道:“这可怎么好?”反过来拉着舒培的衣襟,苦苦哀求:“舒老爷,我知道对不起你家二爷,只求你可怜我没财没势,只好做了这一行,便也讲不得良心道义,求你不要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千万不要把昨晚的事传扬出去,就是饶我老婆子一命了。”舒培起初见夏烟湖种种说话布置,便如进了迷魂阵一样,直至见了封十四娘这般央求,才猛醒过来,心里暗暗感激烟湖,表面上却不肯流露出来,只冷着脸道:“那借据……”封十四娘忙接口说:“那借据我这就拿来还给老爷,舒二爷吃酒的钱也只管我出,只求二爷出个名儿让我面上好看就是了,不然,我醉花荫的招牌还要不要做下去呢?”舒培知道鸨儿虽是爱钞,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时名声儿竟是比现银还管用的,如今他拿了夏烟湖一事做把柄,在赖福生开苞前夜先做了夏烟湖,是为妓院大忌,传出去砸了牌子不说,而且赖福生那里也必不肯善罢甘休,脾气来了拿枪扫了醉花荫也有可能,是以封十四娘才会吓成这副样子。如今既取回借据,遂也不为己甚,淡然道:“我弟弟亏待桃枝儿姑娘,是我自己教弟无方,吃酒摆席理所当然,我这里给你立个誓,不是明天就是后夜,我一定叫弟弟替桃枝儿姑娘摆个双台,隆隆重重地办一回酒席,圆了十四娘的脸面。但是从此之后,我断不许弟弟再踏进醉花荫一步,还望十四娘帮忙管教才是,如果他敢来,我除了打弟弟一顿之外,必还要寻醉花荫的晦气。”封十四娘心里不服,却哪里敢驳回,只管满口子答应,但求舒培为夏烟湖守口如瓶,过了赖福生这一关才说。至于夏烟湖已非处子之身,如何蒙混过关,封十四娘囊中岂无妙计?倒并不太过担忧。舒培再料不到这件事竟能如此轻易解决,真是意外之喜,正欲告辞,忽然想起下午桃枝儿表白爱慕舒培之心,以及方才夏烟湖说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之语,不禁心有所感,复又说道:“还有一事,要向十四娘讨个主意,求十四娘问问桃枝儿姑娘,是不是真心要跟我二弟?若是真心,还请十四娘给个准话,我想替桃姑娘赎身,十四娘允是不允?”说完眼里只管望着烟湖,见烟湖在十四娘身后轻轻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自觉做了件好事,倒也感慨。十四娘心下划算良久,方抬头说:“这件事,须从长计议,若是桃枝儿愿意,舒大爷开了口,我哪有不从之理?我养了桃枝儿这些年,她能嫁入像府上这样的人家,也是她的造化,至于赎身银子,行里都有定例的,总要一千几百块,舒大爷是明白人,我不会讹了舒大爷就是。”烟湖见两下里说讫,便劝解道:“将军既然酒醒,倒不如趁时辰尚早,此间无客,早些回府的妙。免得晚了有客人来报到,彼此撞见,少不得要取笑生事。”十四娘和舒培听了,都觉有理。舒培也不言声,站起身向着夏烟湖深施一礼,转身离去。夏烟湖虽然身不能相送,眼睛却只管望着,直到他人影儿不见,这才回身躺下,身子侧向床里,任十四娘长篇大论,只不言语。

死了 - 第13节 争风

死了 - 第13节 争风七 争风舒培自醉花荫回来,自思无故受了夏烟湖一番盛情,深觉不安,形容闷闷地,半晌无语。舒容自哥哥出门,心里就坠坠地,他自小由哥哥养大,管教甚严,想这回闯了大祸,还不知要怎样教训。及至见到哥哥,却见他神色郁郁,却又并不似生气的模样,真正摸不着头脑。舒田氏端上粥来,问舒培:“昨晚说你喝醉酒不回来了,害我担了一夜的心。今早倒回得这么早,还没吃呢吧?那件事可是谈好了?醉花荫的鸨儿怎么说?”问了三四声,舒培只作没听见,一言不发,默默接过粥来三两口喝了,又出一回神,这才缓缓地向兄弟说了欲为桃枝儿赎身一事。舒容自然大喜过望,立刻便要去向桃枝儿报喜。田氏却犹疑道:“兄弟尚未娶妻,倒先纳妾,只恐林家听了不愿意,倒耽误了正经婚事。”舒培也觉扎手,思忖半晌,道:“可先同老鸨谈讲明白,在醉花荫照规矩替桃枝儿摆了开苞酒,却不必急着过门。表面上,桃枝儿仍在醉花荫做倌人,舒容只当是她恩客。直到舒容和林小姐完婚,过上半年,再将桃枝儿接出来,也就不妨了。”田氏笑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怕兄弟天天往那种地方吃酒,半年后开了眼,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这山看着那山高,还不想娶桃枝儿了。”舒容这半日只是笑嘻嘻地听哥哥嫂子谈讲,直至听到嫂子打趣,才不好意思地笑道:“嫂子放心,舒容不是那样的人,一切但凭哥哥嫂子安排。”说罢搓手蹭脚地,不知如何是好。田氏更向舒培笑道:“你看二弟急着去见他相好,在家里已经是呆不住了,你还不快放了他去呢?”舒容益发不好意思,低了头嘿嘿笑着,舒培心里有事,也不去教训他,只道:“去吧。”又向田氏道:“昨夜吃酒,一夜没睡好,我要补个回笼觉,没事的话,不要叫醒我。”自向里屋侧着身子躺下,其实辗转反侧,哪里睡得着?闭上眼,满脑子里都是昨夜夏烟湖在雪中狂舞的身影,看她那般委屈模样,分明有着满腹心事,且又听她说什么身负血海深仇,更不知应做何解?若说胸中有什么重大谋图,然一个弱质女子,初而为婢,继而为妓,又能有什么大志向大事业了?少不得屏神静气,细细地想回头,自那夏烟湖自卖自身往府上为婢,后来盗刀留书,不辞而别想起,直至昨晚以身相侍,同床共枕。想到同床之情,不禁荡气回肠;及至解围之义,又觉肃然起敬;又想烟湖一心替别人谋划,既解了自己的疑难,又想着要成全桃枝儿,却独独不许自己替她赎身,不知是何意思?若说她是贪慕赖福生财势,自己断然不信;若说不是,却又何以辞婢为妓,且又拒绝赎身?而且仔细回味,自己昨夜醉眠不醒,到底也没有记清楚与夏烟湖究竟是否成其好事,心中栗栗,左右无法猜透。舒容有生起来,为人端方正直,初而习武,继而经商,无不规规矩矩,便是娶妻生子,也都如春花秋月应时而开候时而圆,从不曾将这些儿女情长放在心上。然而自经了昨夜一番奇遇,竟是生平想未曾想,见未曾见,心里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好不容易熬到黄昏,舒容自醉花荫回来,拿了一张请客条子呈与哥哥说:“赖大帅娶夏烟湖,连摆三日宴席,今天是第二夜,哥哥这就准备起身吧。”舒培大觉逆耳,冷笑道:“堂子里娶亲,逢场作戏,他倒做得兴兴头头的。”不愿赴宴,心里又挂念烟湖;若去吃酒,却又觉相见尴尬,便说:“昨晚吃酒,你没有去;今天你就替我去吃酒,也是一样的。”舒容听他哥哥许他赴宴,倒也高兴,便不再相劝,又禀报说:“桃枝儿赎身的事儿也已经谈好了,要一千五百块大洋。”舒培诧异,问道:“是封十四娘同你说的?”舒容道:“是桃枝儿说的。”舒培不禁冷笑一声,训斥道:“那桃枝儿又不是什么红牌姑娘,便赎身,满破也只得八百钱够了,十四娘昨天也只说要一千块,她倒狮子大开口,叫你给一千五,分明讹你冤大头。”“那怎么会?”舒容不以为然,“从来只有姑娘和妈妈讨价还价的,哪有帮着抬价的,哥哥是多虑了。”气得舒培下起劲“呸”了一口道:“她那是自抬身价,这点你也看不破?你那个桃枝儿倌人别的上倒还都罢了,只这小家子气,心浮志大,眼高手低,为了争面子轧风头什么都不顾,连大体也不识了。她为了要向你说明她自己是红牌姑娘,故意地要你出一千五来赎她,显示高贵。其实红不红,把她去年一年三节的局账查一查就知道了,哪里要自己说?”但不论舒培怎么说,舒容只不肯信,但见哥哥烦燥,不敢驳回。舒培也不去理他,自行找来庞天德代为调停,到底只谈定一千大洋算数。桃枝儿还只管说舒容赚了便宜,不提。且说瞿无凤因赖福生去而复返,大觉踟躇。及至次日听说醉花荫摆酒,方恍然大悟。当时虽不敢怎的,却等到第二天大帅回府,又打听到封十四娘陪着翠袖出局,桃枝儿也被舒容请去游湖,醉花荫里只有夏烟湖带着五六个丫头外场在,便带了娘姨相帮,浩浩荡荡,气势汹汹,一路杀向沉香里来。进了门,也不打话,只说一声:“砸!但凡拿得起砸得坏的,都给我往烂里头砸!”那些人岂有不好事的,答应一声便撸胳膊挽袖子的,将厅里所有花瓶灯器,打了个稀巴烂。吓得醉花荫的几个丫头连唬带劝的,死拉活扯,大呼要命,又找人去给封十四娘报信。夏烟湖穿戴了出来,站在楼梯上,厉声喝止醉花荫诸人:“都不许拦着。只管叫他们砸,砸烂了,自然有赖大帅给买新的。”瞿无凤看到夏烟湖,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嗷”地一声扑上楼来,张开戴了指甲套的五爪便向烟湖脸上抓去。夏烟湖一闪躲过,却在脚下轻轻使个绊子,瞿无凤本来已经扑空,重心不稳,哪里还禁得起这轻轻一绊,顿时合身向楼下摔去,惊得楼下人都大叫“救命”,眼看她要跌滚下来,夏烟湖却又斜刺里插进,一把抱住了。楼下众人这才挥一把汗,都停了手呆呆地看着。瞿无凤自己也是一身冷汗,承了夏烟湖这个情,倒不好再叫人砸下去,又一腔委屈,不禁坐在梯级上,掩面大哭起来。楼下诸人或有手里举着瓷瓶家什的,也不知该砸下去还是放下来,都呆呆地面面相觑,尴尬无言。夏烟湖遂温颜和气地,搀起说:“无凤姐姐,小心哭坏身子,不如往我屋里躺躺吧。”又命跟随无凤的娘姨丫头把无凤的帕子送上来,又命自己的丫头打水来洗脸,叫把烟具摆到自己屋里来,又叫外场重新把厅里布置起来,一通命令,有条不紊。众人正群龙无首,不仅醉花荫的人,便是瞿无凤带来的娘姨相帮因见自己小姐无话,也都只得乖乖听从夏烟湖,依命行事。烟湖看见场面已经压服下来,便亲扶了瞿无凤进房,拉了她的手并肩坐在床上,细细劝道:“你我既做了倌人,无非为着一个钱字。赖大帅先做了姐姐,又做了我,是我抢了姐姐的生意;只是姐姐起初做大帅的时候,岂非也是从别的姐妹手里抢来的生意?这里是大帅送给我的衣裳头面,我现在转送姐姐,当作小妹的一点赔情礼,还望姐姐不要嫌弃。”瞿无凤听了诧异,停了泪问道:“这却是为何?赖大帅给你的,当然就是你的,你也是自己本事赚了来,给了我,你不是白做了他?”烟湖笑道:“我刚才已经说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有给姐姐的,自然能够再赚回来。姐姐无须担心。”说罢打开珠宝箱子,但见里面金光灿烂,无非珍珠翠玉之类,数之不清,烟湖悉数推给无凤,又从底层拿出几张银票来,说:“这是我的卖身银子,姐姐不嫌弃,就一并拿去吧。”瞿无凤见了如此厚礼,不禁大惊,反不好意思起来,说:“这怎么能够?”夏烟湖劝道:“我既卖了自己,进了这行,也就说不得自由。卖了多少,卖给谁,对我都没什么实在意义了。我既做了大帅,是断了姐姐的财路,我的心里也不安,没别的赔偿,这些银子,就送给姐姐,算是结个善缘吧。”又出来对跟随无凤前来的众娘姨道:“你们无凤姑娘,我已经留下了她在这里吃茶,你们先回去吧。”众人没头没脑地闹这一场,再没想到会是这样,都六神无主,便答应一声散了。烟湖自己的丫头遂端上茶水来,请瞿无凤喝茶用点心。无凤倒哧一声笑起来:“我们成日家给客人敬烟敬瓜子,现在倒轮到我自己做客人了,一做起来,先还就来做你这个红牌倌人。”说着坐到梳妆镜前,因见自己两边的头发松了,便向烟湖讨梳子。

死了 - 第14节 不稳重

死了 - 第14节 不稳重烟湖说:“我替你梳吧。”自己取了梳子,饱蘸了刨花水,细细地替她把两边的头发刷进去,又说,“这脸上的妆也花了,补一补吧。”因见无凤死盯着妆台上一对郎红釉的六寸高康雍瓷玉壶春瓶看,便道:“姐姐喜欢,这对瓶子也送姐姐。”无凤越发羞愧,自己嘲笑道:“早知道这样,刚才就该手下留情,少砸几个瓶子了,现在才知道,原来砸的都是我自己的东西。”烟湖笑道:“不值提起。”又亲自用竹剪刀剪了一枝半开的玫瑰花替她簪在耳际,端量一番,笑道:“这才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花面不如人面娇呢。”正自妆扮,封十四娘已接了信,带着翠袖忙忙地赶回来,原想醉花荫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及至见到夏烟湖和瞿无凤手挽着手,正有说有笑地喝茶吃点心呢,倒闹了个糊里糊涂。无凤见了十四娘,从容站起施礼,先赔情道:“封妈妈,刚才是我不稳重,这里已经向烟湖姐姐认过错了。醉花荫打坏的东西,我这就双倍地赔来,还望妈妈不要跟我这个小辈计较才好。”封十四娘犹自不解,翠袖早携了无凤的手笑道:“每每说要和无凤姐姐好好聊聊的,只是见了面,不是应局就是吃酒,总没机会坐下来清静聊聊,说说知心话儿。难得姐姐到我们这里做客,是请也请不到的,说什么赔不赔的话呢?几件花瓶瓷器罢了,还怕烟湖没本事让赖大帅挪办来新的么?”瞿无凤笑道:“可见是姐妹,姐姐的话竟和刚才烟湖的一模一样,醉花荫真正藏龙卧虎,从今往后,我瞿无凤算是服了,听到醉花荫的名号,一定远远地就跪下来磕头,再不敢争出头了。”封十四娘听了,自觉颜面有光,便也不再追究上门闹事之罪,反命小丫头好烟好茶侍候瞿无凤,又留无凤吃饭。无凤笑道:“闹这半日,我也乏了,且也怕有客人叫局,耽误了姐姐的生意,这就告辞,改日再摆酒谢罪吧。”又寒暄数句,分手告辞。十四娘又安抚烟湖几句,抽身下楼,将小丫头叫来细细盘问,听罢事情始末,倒诧异起来:“你果然看得清楚,烟湖竟会拳脚?”小丫头说:“怎么没看真?当时的情形,真比一出戏还叫好看,烟湖倌人也不知怎么弄的,这样一脚,又这样一抱,就把那个瞿无凤摆弄得一丝脾气也没有。那瞿无凤来的时候本来气势汹汹的,被烟湖倌人摆弄这几下,眼见论打论说,都讨不了好去,这才服了软。”说着翠袖也下来了,摒退丫头,向十四娘拍手道:“妈妈瞧,我起先说什么来着?这夏烟湖果真不是一般人,她若不是个狐狸变的,哪有这样本事?你看她处事为人,哪里像个凡人?竟连拳脚也会了。”十四娘也说:“我听说那瞿无凤来的时候气汹汹的,烟湖三言两语,竟把她说得一丝气儿也没有。真不知她使了什么狐媚手段。都说狐狸精不但迷男人,也迷女人,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你看刚才瞿无凤那情形,五迷三倒的,比下蛊还灵,都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瞿无凤回到荷花里,倒见赖福生已经先等在那里了,见了她,笑道:“无凤倌人哪里高乐去了,叫我在这里苦等。可是新吊了小白脸,讨厌起我老头子来了?”无凤一边脱了外边衣裳,一边笑嘻嘻道:“我去醉花荫了,把那里打得稀烂。”赖福生哪里肯信,只说:“那可了不得?封十四娘不是要苦死?”无凤道:“她才不怕,她说凡我打烂的东西,都要大帅去买了新的添来,她巴不得呢。”说着爬上炕去,捡了一遍桌上摆的干湿果品,别的且不理会,只将一碟五香开口松子取到面前来,剥了壳,将松子仁儿托在绢子上奉与赖福生。赖福生道:“皮儿没去干净。”无凤笑:“说你老土吧,太不恭敬些;说你矫情呢,你又必不服——就是这皮儿才有营养呢,那是松子可着劲儿长出来的精华,多少精气神儿才攒出张皮来,偏又要去了。”赖福生听说,便不再争执,就手儿用力一吸,将松子仁儿尽数吸进咀里,一通乱嚼。惹得丫头们都笑了。瞿无凤叹气:“真个狼吞虎咽。知道的是位大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下来的梁山好汉呢。几粒松仁儿罢了,哪里禁得这样嚼费,便这样,整碟子松子儿剥完,也不值你一下子。”赖福生将这些话总没听见,觑着眼看无凤新妆,一头油黑的好头发齐光光地梳向后,露出一个正形正角的美人尖来,耳边一朵半开玫瑰,更衬得面如满月,眼若秋波,不禁满心欢喜,凑上前搂了来便要亲嘴。无凤下死劲推开,咬着牙骂:“也不避人,还是这么急色鬼儿托生似的。”赖福生笑道:“有什么避人的,谁不知道我们两个好?”无凤沉下脸来:“我们两个好么?大帅且别这么说。前儿个,热被窝里钻进钻出,不知晾了人家多久?唬得人问也不敢问。现在又要连摆三天大筵,娶醉花荫的夏烟湖,满堂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还说跟我好!”赖福生笑道:“都说荷花里瞿无凤是不会吃醋的,没想到这醋劲儿还真不小。”无凤抢白道:“我就是吃醋了,你就得意成这样子?你做客人的,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都凭着你高兴。我有什么资格吃醋?也犯不着醋给你看,让你得意成这样子。你小心今晚去了醉花荫,封十四娘叫你把家底儿都吐出来,替她置办家俱。”赖福生一愣:“你真的把醉花荫砸了?”无凤道:“真。怎么不真?不信你这就看看去,砸得稀烂,一点整的东西不剩。”赖福生笑道:“你倒是真大气性,瞧这做派,不愧是我的相好,真有几分我的样子,蛮不讲理。”无凤哧地一笑:“瞧你,哪有人抢着说自己蛮不讲理的?又是什么好德性了,倒得意成这样子。”赖福生道:“自然得意。有客人为你们倌人争风吃醋,是倌人做得红;有倌人为客人吃醋打架,不也是我这做客人的本事么?”无凤道:“对,你本事,你本事大了去了。我都为你哭死了在这里,气死了在这里。你试试看,今晚上再去醉花荫吃酒呀。”赖福生道:“吃,怎么不吃?大不了吃完了,赶明儿你再砸一回,我多破费两件家俱就是了。”无凤笑道:“我也没那力气砸了。你在我的席上吃了酒,却又到醉花荫去讨好,是砸了我的牌子,我不去闹他一顿,也太叫人看着荷花里瞿无凤好欺负。闹过了,就算我认了你和夏烟湖的事。只是你要答应我:虽然以后做了夏烟湖,可不许忘了我瞿无凤。我就许你去做她。”赖福生笑道:“你这么大本事,我怎敢不答应呢?我就做你们两个,再不做第三个了,可好?”瞿无凤笑说:“好,怎么不好?只是你可要记着你说过的话。”她方才砸了醉花荫,回头来看见赖福生在这里,却也有几分心虚,怕赖福生脾气上来,与她不依。因此这半天做足了戏,撒娇撒痴,做好做歹,把赖福生的话都逼住了,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倒催着赖福生快往醉花荫里去,说:“你既然说好了要摆三天酒,就早去早回,别叫人等着,只是记着,吃完了还要回这里。”赖福生倒觉诧异:“你几时这样贤惠起来?”无凤道:“我和夏烟湖说好了,以后你做了她,我们两个来看着你,跟你闹,不许你再做第三个。”赖福生更加高兴,大笑道:“看来我是落在你们两个手里了。你们竟联起手来合计我,比我老婆管得我还死呢。我可怕了你们了。”遂穿戴起来,自往醉花荫去。见了封十四娘问起,果然听说瞿无凤下午曾来这里大闹醉花荫,十四娘呈上打坏的瓷器家俱单子来,少不了趁机打秋风,多添些损失。赖福生也不计较,反添上两样,将单子交代给庞天德,要他按单办来。十四娘看时,见是大毛两件,中毛两件,小毛两件,另外棉单夹纱无数,花梨紫檀满堂家俱以及钏臂钗环等物,看了,心中自是欢喜,合不拢嘴。

死了 - 第15节 盛筵

死了 - 第15节 盛筵八 盛筵到了第三日晚上,便是合卺正宴。醉花荫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真格跟嫁闺女一样。宾客倌人,将屋子挤得水泄不通,那些花报记者,也都闻风而动,藉口前来,钻营些新闻。封十四娘专门请了梳头师傅来替烟湖做头,又取出私己首饰来,将她打扮得花朵儿一般,细细叮嘱:“闺女啊,你能写会画,比我这当妈妈的强一百倍。可是论到烟花行里,你却还是个新人,经验差远了去了。前日不知你转错了什么念头,竟然将身子白送了给那个舒老爷,真是剜了你妈的心头肉呀。今儿个晚上,少不得你要打叠起十百倍的精神来,总得应付了过去。一个不小心,是要命的,万不可再行差踏错了。开苞夜,一定要见红,我教你的那些法门,可都记清楚了吗?”转眼间,忽然瞥见桃枝儿在门口探头探脑,气得喝道:“滚进来!”桃枝儿浑身一颤,忙进来了,垂手静气地不敢说话。其实这时候严格说来她已经不能再算醉花荫的人,但是积威难犯,见了十四娘,还是一样地害怕。十四娘是看见她就生厌的,此时映着屋里明灯红烛,更觉她形容委琐,眼珠乱转,顿觉气不打一处来,蹙眉斥道:“鬼鬼崇崇地干什么?今儿是你妹妹大喜的日子,你也不知道帮忙张罗,还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一样是嫁人,看看烟湖多有脸,足要赖大帅摆三天的大筵,才轰轰动动地嫁过去;你可好,一声儿不吭可就吹了灯了,先奸后娶的,哪里还像个姑娘?”桃枝儿生怕十四娘一开骂就完没了,赶紧打断:“舒老爷来了,想见烟湖。”十四娘正骂得起兴,猛然被剪了话头,直如热辣辣捱了一巴掌般,脸色煞白,瞪着眼看桃枝儿,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夏烟湖却早已霍地起身,问道:“他在哪里?”桃枝儿答:“在后院我的房里,和舒二爷一道来的,我本来请他们前厅去坐,舒老爷说不是来吃酒的,是来给夏烟湖送礼,一表主仆之情,说几句话就走的。因此着我上来请。”夏烟湖转身便走,十四娘忙一把拉住,急扯白脸地说:“我的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去拉家常说闲话?外面客人记者少说也有几百人,若走漏了风声叫赖福生知道了,你不可怜妈妈我一把年纪,也想想你自己的小命儿呀。还不快把那什么输老爷赢老爷的好言好语打发走了呢。”又骂桃枝儿,“也不看看什么时候,有要紧的没要紧地只管来报,你腔子上头的不是脑袋是木墩子?早晚拧下来当凳子坐。”桃枝儿委屈道:“我何尝不是这么说来着,可舒老爷是我未来大伯,又是烟湖妹妹的旧主人,他说要见烟湖妹妹,我敢不来请么?再说我把他们严实实地藏在我屋里,后院没人去的,怕什么人见?妈妈说的那些利害,我也都是想过的,可舒老爷说了,烟湖要不下去,他可就自己上来了。”十四娘一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噎得说不出话来。桃枝儿见跟妈妈顶嘴竟然占了上风,真是生平未见的得意事儿,反觉后怕。烟湖趁她两人斗嘴,一个不防,早一扭身让开十四娘的拉扯,自后梯一径下楼去了。急匆匆赶至桃枝儿房中,掀开帘子,果然见舒培舒容两兄弟端坐在内。烟湖与舒培隔夜重逢,倒像是几年未见一般,四目交投,难分难舍,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舒容打量他二人情形,虽不明白,也知道非比寻常,站起说:“我去找桃枝儿说话。”自行避出,其实却是替兄长把风。他这些日子在堂子里走动已久,吃了些亏,也长了心眼,知道哥哥在大帅洞房之夜和烟湖见面,几乎与偷情一般,传出去非同小可,然而服从哥哥惯了,并不敢劝,只得手心里捏一把汗,暗暗祷告千万别有人闯进后院里撞见就好。十四娘手搭着桃枝儿的肩,也随后下来了,看见舒容,气急败坏地问:“烟湖呢?”舒容向屋里撇嘴示意。十四娘两手一拍,几乎没哭出来,然而有把柄攥在舒培手里,怕逼出二人的性子来,更怕闹起来张扬到前厅将事闹破,只得强自压抑,两只小脚捣着,徘徊院中,脑子里电闪过数十个念头,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妥当办法来。屋子里,舒培见了烟湖,见她全身盛装,打扮成新娘子模样儿,大觉辛酸,问道:“你果真要嫁?”烟湖不语,一双眼睛眼珠儿不错地只是对舒培望着。舒培愈觉心酸,又道:“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烟湖缓缓摇头,仍自不语。舒培焦燥起来,催促道:“你只管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后悔呢,还是不愿意?”烟湖这方开口反问道:“我若不愿嫁,将军又有什么方法安置我呢?”舒培道:“我已经仔细想过了,你那样对我,我舒培不是不负责任的人,自当接你回家,好好对待。”烟湖双眼潮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又问道:“赖福生要娶我,已经闹得众人皆知,我现在走了,是一生的祸事。只是这一娶一嫁,只是表面文章,他新鲜劲儿过去,自然不再理会我。到那时,将军还会再像今天这样待我吗?”舒培一愣,踌躇不知该做何答。烟湖再问:“昔日我在将军府时,一直听将军念叨那胡小姐,却不知如果将军找到胡小姐,又做何安置呢?也要娶为妾侍么?”舒培怒道:“那怎么会?胡小姐何等样人?我怎敢起这念头亵渎了她?我自当接她回府,好好奉养,再留心为她选一门当户对之佳偶,重礼出嫁。”烟湖含泪点头,哽咽道:“将军大仁大义,烟湖杀身难报。将军肯赶来见这一面,烟湖已经心满意足,不枉此生,死而不悔,将军这便请回罢。”说话间,封十四娘已经隔着帘子催了三四次,舒培见烟湖心意已决,喟然长叹,双手奉上一樽簪盒,抱拳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祝姑娘洪福齐天,遇难呈祥罢。”烟湖不接盒子,却顺手打开,取出簪来,忽然垂下两行泪来,悲泣说:“当年,我娘与我一路逃难,流离失所,半路上,娘染了瘟疫,为了不连累我,我娘就是以一支簪子自尽的。我去药店求了药回来,她已经去了,簪子刺在心口……”舒培脑里乱轰轰的,早已听得呆了,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一时不敢置信,喃喃问:“你娘,葬在哪里?”而烟湖已不再多言,径自将簪插在发际,深施一礼,自己打帘子走出去,不复回头。封十四娘正在院中隔着帘子苦催苦求,见烟湖出来,直如接了凤凰下凡一样,叫一声佛,赶紧拉了便走。方上楼来,小丫头已跑着来报,说楼下的客人都等急了,嚷着要新娘子下去敬酒呢,赖大帅在骂人,就要自己上楼来找,被翠袖带着众倌人死拦在那里。封十四娘因烟湖哭花了脸,忙着七手八脚地替她补妆,一边叫外场放起鞭炮来,又命小丫头伺鞭炮放后,就在楼梯上响响亮亮地喊一声:“烟湖倌人出来了!”楼下本来闹得沸反盈天的,听到这一嗓子,顿时鸦雀无声,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到。封十四娘遂扶了夏烟湖娉娉婷婷地出来,只见她绫罗遍体,珠翠满头,整个人金妆玉裹的,晃得人眼睛都花了。楼下人静静望着,半晌方暴喝出一声“好”来,便都争着向赖福生敬酒,说是“大帅好艳福”,赖福生志得意满,来者不拒,直喝得酩酊酣畅,又命烟湖向各位敬酒。烟湖依命轮流敬过,脸上似笑非笑,并见不出一点情绪,从容道:“今天是妈妈嫁女,姐妹们共庆,也都帮我敬大帅一杯吧。”醉花荫众倌人,遂由翠袖带头,一一向赖福生敬酒。此时舒容与桃枝儿也早已入座,舒培却不肯吃酒,自后院悄悄离去。封十四娘见他不来,正中下怀,遂收拾起心情殷勤招呼宾客。席间红颜绿酒,钗动钏摇,真是说不尽的温柔富贵,风流旖旎。桃枝儿看着羡慕,私下里悄悄向舒容道:“同样是客人娶倌人,你看看人家的排场。”舒容道:“他们这是逢场作戏,我和你可是真的。夏烟湖嫁了赖福生,还是这醉花荫的倌人;你嫁我可是真真儿的,只等个一年半载,就要接你回家的,为了这个,我和哥哥嫂子不知求了多少好话,你还待怎的?”桃枝儿撇嘴道:“哎呀,你当是只你一个人受委屈啦?你不过白求求哥哥嫂子,费点唇舌罢了。我可是为你捱一顿好打,这胳膊现在还抬不起来呢。要不是我跟妈妈说不嫁你就宁可吞烟死了,妈妈怎会一千块就将我许了你呢。你赚了便宜,倒还不领情?”舒容赔笑道:“哪里敢不领情?我高兴死了。你放心,醉花荫里的花酒不算什么,等我接你正式过门那天,还要再摆一席呢,一定比这个更热闹,更排场。”桃枝儿这才高兴了,便捅捅舒容,指给他:“你看人家都向赖帅敬酒呢,你好歹也灵活点,学些眉目眼色。”舒容点头,按计而言。赖福生已经喝到第三轮,再也不能了,连连摆手告饶:“这个可比枪子儿还厉害呢,大家给我留点精神,等些还要洞房呢。”说得众人大笑起来。舒容原不擅长向人敬酒,便要做罢,偏庞天德却不许,故意说:“赖大帅平时最体贴年轻人的,今天是怎么了?人人的酒都喝,唯独不给舒老弟面子,舒老弟本来面薄,这可要羞死了。”众人都连连称是,抓住赖福生要强行灌酒。原来这赖福生向来喜欢热闹,众人都只要讨他的好。第一个庞天德是最擅长起哄凑趣的,哪肯消停?第一个翠袖最是圆融通达,要藉机表现应酬功夫的,自然手口不停;封十四娘正巴不得灌醉了他才好瞒天过海,更是卖力凑趣,花样百出。于是客人倌人,次第上前,一杯接一杯,直将个赖福生灌得人事不知,被两个手下扛进房中才罢。是夜,醉花荫一众宾主都醉得烂泥一般,天大亮时,犹沉睡不醒。时值中午,外场先起来了,洒扫庭院,打开门做生意。又过一会儿,开始陆续有局票到,被叫到名字的姑娘们也就纷纷起来,打水洗脸,要干稀来吃;没有局票的姑娘却乐得多睡一会儿,也是遮羞,索性不起。接着封十四娘也起了,第一件事先问丫头:“赖大帅起了没有?”小丫头摇头,说:“我才敲过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十四娘放下心来,笑道:“这可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了。”等等到了下午,醉花荫又有客人摆酒,听说赖帅在,便要相请。十四娘便叫小丫头送洗脸水进去,趁机打听赖帅起了没有,自己且在楼下招呼客人。

死了 - 第16节 撕心裂腑

死了 - 第16节 撕心裂腑等了片刻,忽听得楼上撕心裂腑一声惨叫,直惊得所有人头皮一紧,冷汗冒出,都急急问:“怎么的了?”那丫头摔了铜盆,连滚带爬奔下楼来,手犹指着房间方向,口齿也不清楚了,面唇俱惨白地,哆着声音叫:“死了,死了,死了……”封十四娘急得一把推开,自己捣着小脚上楼,却也是惊叫一声,滚下楼来。众人都惊动起来,忙齐齐拥往楼上,推开门来,只见赖帅赖福生跪在床下,身子向后仰倒,头歪向一边,血流满地,正心窝处,端正一把短刀,直至没柄。这一下众人都乱起来,使叫着:“出人命了,报官去!”十四娘还嚷着要救活,有客人道:“你不见满地的血都成了紫的了,人都凉了,哪里还救得活?”正嚷着,恰庞天德挽着舒容进来,听说出事,一惊非小可,忙指挥众人:“不要忙,别弄乱了凶事现场,把醉花荫大门关了,不许一个人出去。”众人听一声喊,都怕祸事上身,哪里还敢停留,翠袖一个不留神,崔子云已经抢在头里夺门便跑,接着其他客人也都一拥而出,顿时跑了个十有七八。舒容见众人奔跑,也自跟着向外跑,翠袖一把抓住,问:“哪里去?”舒容答:“回家去,找我哥。”翠袖将桃枝儿一拉,低声道:“我们跟你去。”舒容踟躇:“我还没向哥哥禀报呢。”翠袖气得低喝:“桃枝儿已经是你的人了,走不走,是迟早的事,留在醉花荫,难道等着巡捕来拿人么?”一言提醒了舒容和桃枝儿,不再废话,忙忙夺门出去,觅路便跑。少时差官来到,看了凶事现场,也不打话,只一条绳索将封十四娘及没有走脱的倌人丫头都锁了,齐齐带往差馆里去。舒容带着翠袖桃枝儿一路没命地跑回家,见着舒培,只知喘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舒培见弟弟带了两个倌人回来,正自恼怒,翠袖早已敛容施礼,细细央告:“醉花荫出了命案,我姐妹是清白的,但若留在那里,必脱不了干系。听人家说,差馆里拿人,不论有罪没罪,都先吃一顿板子,我们虽是贱命,倒也从小儿养尊处优的,哪里禁得起那些铁链板子?只得来投奔舒老爷,求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姐妹,收容几日,就是翠袖和桃枝儿的再世父母,救命菩萨了。还有崔老爷那里,求舒老爷帮忙递个信儿,请来商量商量。”舒培听了,大惊失色,忙问:“什么命案?慢慢说。”及至听说是赖福生毙命,更加惊骇,又问:“夏烟湖呢?她如今怎样?”及至问出,心中已约略猜出答案。果然翠袖答道:“现场只有赖帅一个尸首,那烟湖,却不知哪里去了。”舒培更无猜疑,又问:“你说赖福生是被人用刀捅死,可看清是一把什么样的刀?”翠袖细想一想,遂形容给他看:“这么长,这么厚,柄上刻着一个字,好像是……对了,是‘胡’字。”舒培听了,双泪横流,坐倒在椅上,半晌无话。舒容只以为哥哥和自己一样,是吓坏了,倒不安起来,觑着脸问:“现在,怎么办呢?”舒培挥挥手,叫舒容带翠袖和桃枝儿且去厢房安置,自己一声不言,呆坐厅中,心里头刀剜火燎一般,只恨不能立时三刻见到夏烟湖,当面问个明白。次晨起来,田氏一眼看到舒培,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两眼通红,满面于思,似是一夜未睡,忙问:“你这是怎么了?醉花荫出事,又不和我们相关,这样劳神。”舒培摆手叫她不必惊慌,命丫环叫来弟弟舒容,且向他二人细细叮嘱:“醉花荫一案,与我家并无瓜葛,旁人议论,不可热心参与,免得说多错多。另外我家曾经失刀一事,绝不可向一个外人提起,便是桃枝儿面前也不可说起。”舒容与田氏也都知兹事体大,连连点头称是。接着一早派去请崔子云的家丁回来,报说崔老爷有公干,近日要往京里去,改日再来拜访。翠袖听了,连连冷笑。桃枝儿惊惶问:“崔老爷平日里与姐姐那般恩爱,果真用到人的时候,居然好意思躲起来。依我说,我们姐妹就直接去他家里拜访,看他有什么脸?”

翠袖斥道:“说的胡话!我们是他什么人,要找到人家家里去?不是送上门给人家羞辱?”

桃枝儿便又撺掇:“姐姐的好客人也不止崔老爷一个,要不,都派人去请一请。俗话里说的,患难见真情,倒要看看到底哪一个待姐姐是真心的。”

翠袖笑道:“堂子里把戏,还说什么真心?真是孩子话。”遂置之不理。

舒培一旁听见,暗暗敬服,背地里向田氏叮嘱:“这位翠袖小姐,也算是一位巾帼人才了,她现在一时落难在我家,没有亲朋好友投靠,你万不可薄待了她。”

田氏笑道:“还用你说?她们在这里,吃的用的,都跟我一样,哪里敢慢怠了?只是我有时想想倒觉好笑,家里出去了一个倌人,倒又进来了两个倌人,出出进进的,成了堂子了。”

于是舒培更多地加派人手,向四下里打听胡小姐下落,并叫留意询问夏烟湖去向。

消息倒听了不少,有说那晚上其实有丫头并未睡熟,眼见烟湖浑身缟素自房里出来,登檐走壁地去了的;有说眼见一条狐狸自房中逸出,转眼不见的;有说这赖大帅与夏烟湖原是前世恩仇,烟湖并非人类,来世间就是索命的;也有说在外乡见过一个绝似烟湖的伶人,在江上放船游歌,又是某家娶亲,那新娘子举止音容与烟湖相差无二。

每每得到些风声,不论真假,舒培都立时派人前去,却次次空手而返,到底也没个音信。

不久衙门里传出消息,说是封十四娘因为不堪审讯,竟在狱中自尽了。衙门里因胡乱派个畏罪自杀的名儿,将案了了,其余外场丫头,也都予以无罪释放。

此时舒培因为已经收容桃枝儿在家,只得先替她和舒培圆了房。又问翠袖可要替她寻一门亲事,翠袖婉言谢绝,朗朗地道:“经过这一劫,我也总算长些见识,认清那些人了。有哪一个是可嫁的?明媒正娶,我没那个命;嫁人作妾,我又不甘心。况且靠人不如靠己,靠一个男人不如靠十个男人,我打小儿卖进堂子里,除了做倌人,并没别的本事。且十四娘收藏卖身契的地方,也只有我最清楚。做了这几年倌人,已经看透了这些镜里恩情,还是自己会做生意能赚钱最要紧。”舒培见人各有志,便也不再多说。

翠袖遂回到醉花荫去,自向十四娘藏金处取出银票和卖身契据来,先捡桃枝儿的还了她,接着召齐原班人马,顶门立户,重新营业。

舒培敬她为人,并不肯当作风尘女子看待,因特地请了一班戏子连摆三天台面,天天大戏,庆贺醉花荫劫后重生。

醉花荫经此一劫,声名更胜从前,竟成烟花里一代传奇,生意只会更好。这世上,只要有嫖客,便总会有妓女,又怎么会少了翠袖这般人才的一口饭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