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伏息宫人应声而退。

  沈伏息继续背着手站在原地,他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如同地上的死尸一般毫无生气。

  不过,突然之间,他一双星眸变得如他的剑一般令人窒息。

  冰冷的,狠毒的,邪气的,但凡与危险搭边的词都可以形容他的模样。

  “你是不是认为我今日必死无疑?”

  这声音分明来自于本应也随着其他人死去的萧君亭。

  沈伏息怔了怔,回过身去,看到缥缈峰边沿上立着四个人。

  正是他找不到的那四个人。

  萧君亭,萧绰,魏知,薛白萼。

  沈伏息歪着头睨着他们,很奇妙的,两个重要的女人都没来。

  萧盈,唐诗诗,这两个女人都没来。

  事实上这种场合女人的确应该呆在家里,沈伏息笑了笑,很是无所谓。

  杀人者人必杀之,杀人绝对不是件好事,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杀人却是件很神圣的事。

  沈伏息随意的用脚尖勾起地上的一把剑,横握手中。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戴上了一副雪白的手套。

  那些令人吓破胆的灵珠藤都被遮在手套之下。

  萧君亭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据说你的剑法是天下第一,可我却不信!”

  沈伏息慢慢道:“这句话我听过无数次,不过很可惜说这些话的人也有无数种死法。”

  萧君亭明白他的意思,一旦交手,他很可能成为着无数种人里的一员。

  沈伏息在劝说他,但这好心的劝说却被萧君亭这个年长的,位高权重的前辈当做了“警告”。

  那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理解。

  萧君亭道:“是吗?但我既然来了,就绝不会无功而返。”

  沈伏息道:“你很自信。”

  萧君亭道:“你也很自信。”

  无人反对。

  反对只有死。

  两大高手对垒,若非身处这等境地,观战者一定会很兴奋。

  但此刻他们心中满是郁结。

  萧绰紧紧皱眉盯着萧君亭,俊脸上难掩不安。

  可他脸上的不安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也许,少了些真诚。

  魏知看上去和在武林盟时一样虚弱,他双手握拳站在萧君亭身后,在哭。

  只有薛白萼。

  只有薛白萼是面无他色的。

  他站在那里,仿佛一个看客,意态闲适的就好像这些是完全与他无关。

  沈伏息看着他的表情有些玩味。

  “你们都很自信。”沈伏息道:“你们也确实很厉害。”

  这四个人的确厉害。

  但凡江湖中人见到这幕景都会毕生难忘。

  萧君亭道:“若你现在将水儿和灵珠交出来,再卸下一条手臂,废了自己的武功,我可以饶你一死。”

  萧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他几乎就要开口反驳,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低下了头,暗潮涌动的眼中满是深意。

  沈伏息的眼神比萧绰还要莫测:“萧掌门大恩晚辈永生难忘,晚辈承认你们很厉害,但晚辈还没说完——你们厉害归厉害,但很可惜你们遇到了我。”

  萧君亭拧眉不语,他在等沈伏息下句话。

  沈伏息的确还有下半句,他补充道:“萧掌门百密一疏,这一疏,就足以要了你,还有他们三个的命。”

  沈伏息说完突然摘了手套,蔓至指腹的灵珠藤闪动着盈盈绿光。

  萧君亭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惊喊出声:“怎么可能!?”

  他惊讶了,其他三个小辈也跟着惊讶起来。

  魏知哭得更难过了。

  沈伏息道:“萧掌门似乎很难以置信。”

  萧君亭舒了口气,缓缓道:“的确难以置信,你爹都做不到的事,你竟然可以做到。”

  沈伏息笑道:“那是因为我有我爹没有的东西。”

  萧君亭忍不住问道:“什么!?”

  沈伏息未开口,只是转过头去望着伏息宫深处,萧水大着肚子的身影缓缓走来。

  在双方注视之下,萧水自伏息宫内款款而出,纤纤作细步,芙蓉如面柳如眉,天生丽质难自弃。

  只见她忽然飞身而起,迅如疾风,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至沈伏息身边。

  萧水甚至不去看对面的四个人,她随即打量上了沈伏息,后者一张俊俏却苍白得骇人的脸叫她说不出的生气和心疼。

  萧水一字字道:“沈伏息!”

  沈伏息应道:“在。”

  萧水道:“你这是怎么搞的?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沈伏息轻抚了两下脸颊,苦笑道:“这次的事情有点难度……”

  萧水却没回复他,她向来时那样出其不意地转头对萧君亭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萧君亭道:“我也知道你会来!”

  萧水轻道:“是吗?”

  萧君亭道:“因为这个男人在这。”他看了沈伏息一眼。

  萧水没否认:“你说的很对,他在哪,我就在哪。”

  萧水紧盯着萧君亭,她的眼神让萧君亭很不自在,他愤愤道:“孽女!”

  萧绰无言,薛白萼不会多管闲事,魏知一直哭个不停,根本无暇顾及萧水说了什么。

  所以,只有萧君亭一人在说话。

  萧水听到这两个字,浑身抖了一下,她冷冷道:“那你又是什么?虎毒尚不食子,你不但算计于我,甚至还想弄死我,你又是什么?”

  她的心已开始往下沉。

  杀气围绕在她身边,沈伏息忍住拍了拍她的肩。

  萧水回头望了他一眼,慢慢平下心情。

  孕妇不可急躁,她要为他们的孩子负责。

  然后这一幕看在萧君亭眼里,却比萧水的话还让他觉得冷。

  对面两人,不,准确的说是三人。

  这三人,都应该算是他的亲人了。

  他的女儿,他的女婿,很快还会有他的外孙或者外孙女。

  但很可惜,今日不是他们三个死,就是他们四个亡。

  萧君亭深吸一口气:“水儿,若你及时回头,爹就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过!”

  萧水立刻道:“你听着吧,我都说了些什么,到了阴间同娘解释清楚,让她知道我为什么要弑父。”

  萧君亭气的手都在颤抖,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会对自己说出这么狠毒的话。

  萧绰也没想到,他忍不住插嘴道:“五妹你这是什么话?在神剑门爹是如何待你的?你竟如此忘恩负义,简直该死!”

  他的话更重。

  萧水更生气了,她咬牙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无视人伦的东西来指责我了?”

  萧绰完全呆在那里,他的神情就仿佛不相信萧水会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公诸于众,毕竟这种事会对神剑门甚至整个武林正道抹上黑暗的一笔。

  但萧水说了,还说的斩钉截铁,一字一顿。

  萧君亭看看萧水,又看看萧绰,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沈伏息抿了抿唇,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护在萧水面前,轻声道:“你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我没什么要说的....

55

55、055 ...

  走?

  走是什么意思?

  不打了?不杀了?

  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装饰的,沈伏息的剑,只为他觉得值得的人而出鞘,萧水当然就是那个值得的人。

  但为什么又不杀了?

  萧水愣了一下,继而轻笑道:“为什么放他们走?”

  沈伏息无色的唇抿起又滑开,微微勾起,跟着笑道:“今天我不想再杀人。”

  萧水的笑容开始变得敷衍,她细眼黛眉都染上了邪气,在场者都能感受到她的不对劲。

  沈伏息并未多说,他执剑比向那四人,脸孔仿佛硬玉雕成的面具,泛着冰冷的色彩:“下次我再看到你们这么做,我必杀了你们。”

  萧水二话不说转身拂袖而去。

  她臂间挽纱擦过沈伏息的侧脸,带来的温度很低。

  低温能降低他的低温,却降低不了他的决心。

  沈伏息依旧固执得要放他们走。

  萧君亭却不屑道:“放我们走?你多年来费尽心机修炼邪功,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了我替你父亲报仇吗?”

  沈伏息侧身而站,长剑青衣,眼瞳变成了死灰色,可他唇角还带着笑。

  沈伏息道:“前辈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一直想杀了你为父报仇,但我已说过,今天不再杀人。”

  这是天大的恩赐。

  能在沈伏息剑下留命,那是足以笑傲江湖的本事。

  但很可惜萧君亭并不稀罕。

  又或者是,他自信过了头。

  萧君亭露出悲哀的神色:“这么些年来你与我斗来斗去,我今日就要看看,你究竟怎么为你那魔头父亲报仇!”

  沈伏息不解道:“你真的那么想死?”

  萧君亭冷笑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沈伏息收剑回鞘,脸上的神情疲惫而厌倦:“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萧君亭道:“什么事!”

  沈伏息道:“我不杀你,并不是因为我怕你或打不过你。”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我只是想知道,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水儿究竟是会选神剑门,还是选我和孩子。”

  萧君亭似乎怔了怔,但终究没回头,自他成人以来,认识得人都敬畏他,从没有人敢违抗他的话,从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

  只有眼前这个少年,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颠覆萧君亭引以为傲的自尊,在这一刻,饶是萧君亭这等年纪,也忍不住意气用事了。

  沈伏息看着萧君亭执着的脸,忍不住笑了:“我说过今天不再杀人,我已仁至义尽,可前辈还是一再挑衅,如此,便不是我的错了。”

  萧君亭恍惚中觉得,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见沈伏息,他都是在笑的。

  他笑得样子与别人不同,他的笑带着三分狂傲七分妖孽,还有那么点邪气。

  他从未看见过沈伏息哭泣难过或者不悦的时候,沈伏息的笑容很安定,也很宁静。

  而这时,这个总是在笑的男人朝他走了过来。

  萧君亭握紧了手里的剑,他这之前一直都以为沈伏息还是当初那个傻小子,但现在他发现,沈伏息长大了,并且变得很强。

  比他还要强。

  但很可惜,萧掌门明白得太晚了。

  沈伏息手持树枝,忽然飞身而起,迅疾奔来。他唇角带笑,眼角半敛,风起处,他飘逸的青衣也随着飞扬。

  萧君亭后撤两步,萧绰、魏知还有薛白萼识相的退到了一边。

  他们在观战。

  他们本来很有信心,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但在沈伏息轻而易举将四大派的人杀光之后,他们的心动摇了。

  可萧君亭对战沈伏息,他们依然是有信心的。

  不过那是刚刚。

  在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后,他们三人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一齐望进沈伏息漆黑如墨的深渊似的双眼,那里沉默得看不出半分波澜,像滩死水。

  好快的树枝!

  好快的招式!

  在场五个人无一不是高手,但除了沈伏息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等大家回过神来,萧君亭已经倒在地上了。

  萧君亭的身子一直在发抖,萧绰见此,立刻跑到他身边,悲戚地惊呼道:“爹!爹你怎么样!”

  他说到这顿了一顿,转头恶狠狠瞪着沈伏息:“你杀了我爹!”

  沈伏息丢掉树枝,拍拍手道:“是他一心求死,我撑着活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报仇,可当我想放弃了,仇人却自寻死路,我又有什么办法?”

  萧绰咄咄逼人道:“你杀了我爹!你口口声声说爱五妹,可你却杀了她的父亲!”

  沈伏息没说话,他就那么站在那,单薄的青裳无风自起,发间淡青色的锦带随墨发飞扬,凌凌乱乱,隐约可以看到他的脸。

  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沈伏息的神色异常疲惫和厌倦。

  原来爱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稍不留神就会伤害到对方。而为了不伤害到对方,又要仔仔细细去做每件事,兢兢业业地活着,胆战心惊地活着,真的很累很累。

  但就在这时,一句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为什么不杀?”那声音如一颗珠子滑落,敲碎了萧绰的心。

  萧绰不可思议地看着沈伏息身后,呐呐道:“五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萧水紧双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什么话?”她淡淡重复,语气平静得出奇:“也对,畜生,又怎会听得懂人话?”

  萧绰如被雷劈中般呆在那里,望着萧水的双眼空白一片。

  沈伏息淡淡地走到萧水身边,想说什么,却被突然而至的访客打断。

  伏息宫外,缥缈峰边,十位穿白衣,腰间系红色锦带的美女款款落地,虽正值寒秋,已近冬日,但这十位美人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衣,薄得几乎可以看见玲珑身材。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十位美人,的确,美人绝对要比死人吸引人的多。

  但也有人不喜欢看美人,那就是沈伏息。

  他依然低着头,他在思考。

  他在思考这群美人是谁的部下。

  他猜想,定是百晓生。

  但他又想不到百晓生这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久,他缓缓抬头,看看到的就是所有人都呆呆望着那些美人这一幕。

  萧水也在看这些女人。

  这些女人像极了一个人,那就是小香玉。

  白衣,长发,清冷,飘逸。

  小香玉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事实上,沈伏息和萧水都猜对了,来人正是百晓生,但来的却不仅仅只有百晓生,还有另外一批人。

  随着白衣美人们撤下,花瓣散乱,仙乐奏起,一群穿着紫色仙女裙装女子从半空中落下,她们围绕着一顶绛紫色的华丽轿子,当轿子缓缓着地,一位穿着奢华,貌若天仙的女子走了出来。

  沈伏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凌厉地仿佛出鞘宝剑,他青衣飞扬,纵使身旁景致如仙,也敌不过他浑身的风轻云淡。

  这两人的出场绝对足够惊艳,却提不起萧水的心情,她看清了来人,便有低下头去凝视萧君亭的尸体。

  小香玉自人群最后翩然而出,她素淡衣裳,清丽着装,丝毫不亚于盛装出席的唐诗诗。

  对,那位架子十足的仙女就是唐诗诗。

  唐诗诗和百晓生一起来,怎么都觉得很奇怪。

  沈伏息微微皱起眉头,他是浪子,他从不计较别人算计他,但朋友除外。

  看到百晓生和唐门的人走得那么近,他心中很不安。

  但这种不安很快被打消了,因为唐诗诗开口了。

  只听唐诗诗说道:“各位,我这次来是告诉大家,唐门掌门已经更换,唐雪衡已不再是唐门掌门,今日四大派围攻缥缈峰,唐门将不再参与。”

  这对已伤亡惨重的四大派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萧绰咬牙恨恨地想,早就知道不该相信唐门那群龟孙子,冲上来时唐门之人便选择抄后,让他们从前面冲,原来是在这等着算计人呢!

  十二少听唐诗诗说完,淡笑着补充道:“琅嬛福地区区在下江湖百晓生前来助伏息宫主一臂之力。”

  萧绰更震惊了,这时的魏知忽然不哭了,他的脸上瞬间恢复光彩,他看着唐诗诗的目光要多深情就有多深情,这样的他,竟也有了光芒万丈的感觉。

  萧水默默地听着这一切,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她以为自己会高兴得敲锣打鼓,但当事情真的发生,她却仍会伤心。

  看来,所谓骨肉亲情,真的要用血脉才能洗净。

  因为血浓于水,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

  小香玉这次并未在十二少身边守候,她缓缓走到萧水身边,微微点了点头,冰冷绝美的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但萧水从她眼里看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温暖。

  萧水忽然全身涌出深深的无力,她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上了极乐世界。

  但很快她就从极乐世界被踢了回来,她觉得腹部其痛难忍,这种痛是她有生之年来从未受过的,痛得她忍不住连连哀号起来。

  沈伏息惊愕不已,他瞬间移至萧水身边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呼道:“小姐你怎么样!?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萧水痛得不能呼吸,只是拼命地指着自己的肚子。

  沈伏息的眼神在她和她的肚子上来回移动,急火攻心的他竟一时不明白萧水究竟是何意。

  小香玉在一旁看不过,正要开口解释,却被另一人抢了先。

  只听唐诗诗殷勤道:“沈宫主,沈夫人这是要生了啊,恭喜沈宫主要当爹了……诗诗不才,懂得几分医术,不如,让诗诗为沈夫人接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