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远瞠目结舌,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呵斥琵琶的时候,就已经被律笛重新抱在怀里,飞速地从后院离开了。琵琶也朝李善长恭敬行了一礼,拿着李定远身上的衣服转身而去。

李善长闭了闭双目,深深地叹了口气:“洞箫,你说如果老夫早就死了,还能保全一家人的安全么。”

“国公爷…”一名中年男子自屏风后转出,悲怆地跪倒在地。

“人果然是贪心的,谁不想好好地活着呢?”李善长喟叹道,“远儿出生的时候,我就想再多活几年,看到他长大。但一年又一年,越看着他就越舍不得离开。唉,老夫并不怕死,但老夫现在死,皇上也会觉得老夫是畏罪自杀。淇儿那一家可能会被留下,但远儿…老夫真的是舍不得啊…”

“国公爷,您还有御赐的丹书铁契,可免您两死,子免一死啊…”洞箫不甘心地提醒道。

“丹书铁契?是何人赐予老夫?他既然可赐,自然也可收回。”李善长一点侥幸之心都没有。他太了解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位老朋友了,就像对方一样了解他一般。

洞箫正要劝说一二之时,就听前院一阵骚动,隐隐还有齐整的脚步声传来。

“居然还出动了御林军,真是看得起老夫啊。”李善长轻蔑一笑,淡然整束衣冠。而洞箫也长身而起,卓立在他身后,褪去了刚刚惶急的神色,恢复了的面无表情。

李定远被律笛抱在怀中,从角门刚出了宣国公府,就看到了一队一队的御林军疾步而来。成片的盔甲和铁枪,散发着肃杀的煞气,让李定远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从心中升起了难以抑制的恐惧。

因为他发现,这些御林军前去的方向,正是宣国公府。

“别看。”律笛按着李定远的小脑袋低声吩咐道。

“不看反而会被人怀疑。”李定远理直气壮地反驳道。爷爷身边的这些护卫丫鬟们,他都无比熟悉,自是不会对他们客气。

律笛一怔,这样大的阵势,虽然路过的百姓们都低头噤若寒蝉,但也都好奇不已地偷偷窥探。毕竟出的是国公府,是那个看起来会一直屹立不倒的国公府。

李定远却在下一秒差点惊呼出声,因为他看到了琵琶从角门躲躲闪闪地跑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那衣物分明就是刚刚从他身上扒下来的,乍一看就像是他一般。琵琶惊恐地看着不远处的御林军,立刻抱着孩子朝反方向跑去,而御林军此时也发现了琵琶,很快就分出了一小队追了过去。

这时就算是李定远再傻,也明白了定是爷爷出事了,否则又怎么肯让琵琶做这种鱼目混珠之事?

“我要回去!”李定远咬着牙挣扎着。但律笛却死死地抱紧了他,尽量以不引人注目的速度,离开了这一带,在应天府的大街小巷穿梭着。

“十三少爷,这是国公爷的意思。”律笛一边走,一边低声劝着,“国公爷这次,恐怕凶多吉少了。”

李定远的手指抠着怀里的铜匣,力度大得几乎要拗断他的指甲。他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爷爷的多虑,但街道上行色匆匆的御林军,和不时经过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都让李定远的小脸越来越苍白。那些锦衣卫在应天府是可以止小儿夜哭的魔鬼。虽然三年前已废除了锦衣卫,可事实上,那不过是皇帝为了安抚大臣们做的表面文章。台面下卫依旧穿着锦衣夜行,暗中收集着各种情报。

李定远咬了咬牙,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开口说道:“你也不要再唤我十三少爷了,直接叫…节儿吧。”李节,本来是他父亲按照草字辈的规矩,给他起的名字。但后来爷爷发话,用李定远这个名字入了族谱,所以这个名字也就没人知道。

律笛点了点头,心内暗赞一声不愧是国公爷最喜爱的十三少爷,这么快就调整了心情,还指出了纰漏之处。律笛在巷子里左拐右拐,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马车,把李定远放了进去。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年幼的李定远更是惊慌不已,但依旧克制住不吵不闹。律笛最后如此在城中绕到了天黑,才到了一处破败的宅院。

据律笛说这里是他爷爷早年就置备下来的民宅,多年都未修整,也是怕人怀疑。在李定远胡乱吃了点东西后,律笛便说要出去打探下国公府的消息,李定远也心焦得很,便说自己一人也无妨,让他快去。律笛虽是不放心,但也知道若是随意再找来一人照顾十三少爷,那就有暴露的危险。他也知道此时守在李定远身边才是他的职责,但对国公爷多年的忠诚,让他坐立不安。

最终律笛还是去了,而李定远在漆黑的破屋之中,抱着那个铜匣瑟瑟发抖。

他不敢点灯,因为这种时候,多年都没有人住的屋子忽然有了人影,绝对会让那些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察觉到异样的。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想着爷爷想着父母想着叔伯想着那些兄弟姐妹想着以前幸福的日子,心一点点地变冷。

看着太阳重新升起又再次落下,如此这般几次,李定远便知道,律笛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他呢喃着,终于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

怀中铜匣跌落床下,价值连城的琉璃盖磕到了青石板上,脆声摔碎成若干瓣。铜匣里面的白玉如意滚落了出来,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李善长以胡党获罪,谓其元勋国戚,知逆谋不举,狐疑观望,心怀两端,大逆不道,连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一律处死。皇帝手诏条列其罪,传着狱辞,为《昭示奸党三录》布告天下…”

清脆的女声回荡在破屋之中,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十岁女童,正歪着头一字一顿地念着手中的布告。在她旁边的床上,一个憔悴的男童正盖着破旧的被子,靠着墙上坐着,千涸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李定远在短短的几天内就已经瘦脱了形,圆润的脸颊干瘪了下去,下巴也变得尖了,完完全全变了个模样,就算是家人恐怕也一下子认不出来这是国公爷最宠爱的十三少爷。

他的爷爷据说当日便被皇上赐了白帛自缢,他的家人们被从江西九江抓捕过来,在三日前已经被斩首示众,他强撑着去看了全过程,看着那些舒适的家人一个个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七十余人?何止七十余人?和他们家有牵连瓜葛的众位大臣和侯爵也都被株连,据说皇上借题发挥,一共被杀的功臣及其家属搭三万余人。应天府就像被笼罩在一层血色的阴霾之中,整个京城都弥散着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血腥味,许久都不曾散去。

“节儿,你是不是又饿了?我这里有馍馍哦!”女童放下手中的布告,伸出小手担忧地摸着李定远的小肚子。

“如意,我不饿。”李定远对着女童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森冷的眼中浮起星星点点的温暖。为了等律笛,他在这个宅子里昏迷了好几天,一醒过来就见到了如意。她长得玉雪可爱,身上却穿着平常的男孩子衣服,举止言谈却颇有大家风范。李定远认定如意应该是和他一样,是逃出来的哪家受牵连的世家后裔,否则一个平常人家的十岁女童,又怎么可能识字?而且问她姓什么,却怎么都不回答,也许她的姓氏并不像他姓李这么普通。

他病着的这些时日,也多亏了如意细心照料,一想到她的家人,是被他家所牵连才家破人亡的,李定远就越发地愧疚起来。但这股愧疚之情,很快就转变成了仇恨。

是的,他爷爷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节儿,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铜匣破掉了?”如意把铜匣捧到了李定远面前,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是。”李定远扫了一眼那个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铜匣,却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喜爱之情了。铜匣的琉璃盖已经破碎,里面的白玉如意也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不是滚到哪里去了,还是他们不在的时候被闯空门的人偷走了。他隐约记得是他病得严重时,铜匣被他摔在了地上,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如意,再给我念念布告吧。”

如意点了点头,把那个铜匣偷偷地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小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李定远并没有注意到如意的小动作,因为对方那清脆的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

“李善长以胡党获罪,谓其元勋国戚,知逆谋不举,狐疑观望,心怀两端,大逆不道…”

李定远捏紧了拳头,双目赤红。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居然说他爷爷大逆不道!那他就大逆不道给他看看

公元1398年

李定远确定已经甩掉了跟在后面的锦衣卫,又特意绕了好几圈,这才翻墙进入了一个清幽的宅院。

这早就已经不是律笛当初安置他的那个破宅子了,八年前一开始他和如意两人过得非常辛苦,他们两个小孩子都没有银钱,连吃食衣物都没有。他身上留着的那个白玉子辰佩拿去换了一些银两,也很快就被用光了。后来还是如意在那个破宅子的后院挖出来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银票和金叶子,这才有所好转。这八年间,他们两人装成来应天府投奔亲戚却没有结果的孩童,辗转换了好几个地方。虽然知道京城已经是一个杀戮场,但李定远却没有半点想要离开的念头。

在八年前,他就已经知道家人并未全部处死,他的二伯和两位堂兄因着临安公主的面子,被皇帝网开一面,但他们却不能留在京城,只能去应天府郊外的江浦居住。没多久,就被迁居到江西南昌县。临安公主也随行,但李定远知道二伯和公主二婶肯定会同床异梦,整个小家庭也会貌合神离。迁怒这种事情,尽管知道是不理智的,情感上也会忍不住。

他没敢去和二伯一家相认,因为他知道那边肯定会有锦衣卫盯梢,纵使他的相貌已经和往日圆润的模样不同,孩童也变成了少年,但只要二伯他们对他的态度稍有异样,终会招来杀身之祸。

况且,他还要留在这应天府,给他的家人们报仇!

想起今晚夭折的刺杀行动,李定远便杀气横生。不要紧,这一次已经比上一次进步了一些,下一次会更努力的。他捂着腰间的伤口,踏着月光闪身走到了树影下,只听“吱呀”一声,点着灯火的窗户便被人推开,一个冰冷的女声淡淡道:“进来。”

李定远缩了缩脖子,如意这是生气了吧,这时候要是和她啰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恐怕如意下一刻就会发飙的吧…一少年身上的杀气消褪得一干二净,没骨气地低着头弯着腰推门进了屋。

这是一个极为简单的闺房,房间里没有太多摆设和布置,唯一的亮点就是坐在桌前单手托腮的少女。她眉目如画,五官秀美,虽是荆钗布裙,却丝毫不掩其娟丽之色,尤其那皮肤如白玉般细嫩润泽,在昏黄的油灯下更是晃花了他的眼睛。

直到少女瞪着那双美目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定远这才发现自己又看如意看呆了,立刻掩饰地低下了头,正好看到了少女在桌下露出来的一双脚。

那是天足,少女这些年和他东奔西跑,并没有缠足。但这也是李定远最为满意的一点,因为如意没有缠足,所以尽管如意长得这么漂亮,也很少有人来提亲。若是有纠缠不休的,他们就祭出最后一招搬家。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嫌弃如意的,偶尔也曾不小心窥到过一次如意的天足,那完美的玉足,简直美得动人心魄。

李定远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从八年前开始,从和外人介绍如意的那一刻,就一点都没想过对外伪装成兄妹。

他们也不是兄妹嘛!

他看过她的脚,那么他就要负责的吧?等他们的仇恨报了,他一定会郑重其事地提亲的!

如意眯着双眼看着李定远在她面前慢慢变红的脸,忽然觉得这小子根本就没有在反省。她站起身,在少年惊愕的目光中,直接扒开了他身上的夜行衣,撕掉绷带,待看到那狰狞的伤口时,不禁怔了怔神。

“我自己已经上过伤药处理过了。”李定远知道如意是在担心他,不由得小小声地解释道。如果还在流血的话,肯定避不过锦衣卫的那帮家伙。

如意慢慢地把他的衣服合拢,低垂眼帘缓缓道:“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他都已经七十岁了,活不了太久了。你还年轻,他总是活不过你的。”

李定远的双目变得森冷,握紧了拳头:“那不一样。”

“报仇…就那么重要吗?”如意抬起了头,少女花一般的脸容上,全是迷茫的神色。

“很重要。”李定远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每个音都说得很慢很重,像是在说服如意,也像是在说服他自己,“我没办法科举,因为所有中举的士子都要查祖宗三代的户籍,甚至我连参加考试的资格都没有,想要进宫当侍卫也一样不行。参军倒是个法子,但我从军队熬出头就要许多年。我本想观察一下应天府的

局势,撺掇其他大臣起异心,但三年前连开国六公爵最后一位仅存者冯胜也被杀了,朝廷上下都是无比懦弱,我看他们连在朝仪上放个屁都不敢。”_

如意皱了皱秀眉,也不知道是因为李定远粗俗的比喻,还是因为他这么多年丝毫没有改变的决心。

灯光下的少女微蹙秀眉,正一脸担忧不安的神色,更是让李定远的心柔软不已。他和如意一起长大,虽然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但也能猜得出来她的出身定然显赫。在十一岁那年,他发觉读书考科举这条路并不现实,便到处想要找寻高人拜师学武。如意知道他的愿望后,直接交给他一部武功秘籍,并且在他困惑的时候一一解答,更在随后给他找来一柄锋利无比的青冥剑。随着朱元璋征战南北的将领其中也不乏武林高手,李定远见如意不想说,也就没有细问她的身世。

“你的愿望,还是要报仇吗?具体要到什么程度呢?那个人亲手被你杀死?还是…大明彻底被推翻?”如意微张朱唇,语气淡然,吐出的话语却是足以让她身负极刑。

虽然李定远确定屋子周围并没有人,但依然紧张地打了个激灵。他想象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亲手杀死他还太便宜他了,他害了我全家,我更想让他的后代子孙自相残杀…颠覆这个王朝,我有自知之明,是绝对做不到的,但若是可以让他的统治出些棘手的乱子…呵呵,果然是妄想。”

“虽然说是妄想,但实际上心中还是很想的吧?”如意没好气地揶揄道。

李定远郑重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他的愿望。

他的爷爷、父母双亲、叔伯兄弟姐妹…都在一夜之间充满冤屈地死去,他这八年来,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安稳的觉,每当他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了那些亲人们的冤魂在朝他呐喊,每次都会在无边血海的噩梦中醒来。他还活着,但却在痛苦地煎熬,仇恨就像是蚀骨的毒虫,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灵魂,永远都不得安宁。

这八年间他也无数次想过,若是爷爷没有在最后一刻让律笛把他抱走,让他一起和家人们死去,说不定还更幸福一些。

但他不能这样软弱地死去,爷爷护着他逃走,虽然并不是想让他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让他能活下去,可他却不能粉饰太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算以后的日子,都沉浸在仇恨的淤泥中无法自拔,他也要咬着牙坚持下去。

想到这里,李定远像是如坠冰窖般背脊生寒,他刚刚还在想等他们的仇报了,他就要向如意提亲。但那仇恨,是那么容易就能报得了的吗?他的如意,又能等他几年呢?他又怎么舍得,怎么忍心将她也一起拉入到那污秽的泥沼之中呢…

李定远的心像是有一把锋利的锯子,在来回地拉锯着,痛彻心扉。

为什么如意今晚会问他问得那么清楚,是不是她厌烦了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她已经考虑彻底抛弃他,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李定远心乱如麻地抬起头,正好看到如意正深深地看着他。

少女的唇边绽放出一抹眷恋的微笑,抬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脸颊,浅浅笑道:“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李定远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不舍。

她说这句话,是彻底对他绝望了吧…

李定远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没有睡,而是坐在黑暗中,看着斜对面如意的那间屋子里的灯火,痴痴地发着呆。

她也没有睡…

李定远不敢多想,生怕自己会受不了这种折磨,做出什么令他懊悔终生的事。不管如意如何决定,他都应该接受才是。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直到两条腿传来了酸麻感,李定远才发觉自己居然枯坐了一夜,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刚把身上的夜行衣换成普通的衣服,准备出去打水梳洗下再做早点,就看到如意推门而出,随后竟从后院门离开了。

李定远第一反应就是担心如意的安全,虽然天已经蒙蒙亮,但街道上依旧人烟稀少,他们住的地方也是鱼龙混杂,当下便丝毫没有犹豫就跟了上去。

如意可能是小时候耳濡目染,所以会认穴位了解一些武学知识,但并未亲身练过武,因此李定远跟得十分容易。

远远地看着如意窈窕的身影在清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李定远也不禁心中疑惑。

如意是每天早上都会趁他还没醒过来的时候出门吗?持续了多久呢?去做什么?还是…去见谁?

李定远的疑问并未持续多久就得到了答案,他面色苍白地看着如意走向街角的一个男人。

他离得比较远,听不清如意走过去和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但却能看那人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

居然是锦衣卫!

李定远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他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绝望地发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锦衣卫…他连站出去竞争或者质问或者考验对方的资格都没有。

李定远本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那名锦衣卫会对如意不利,但在看到他们两人很熟稳地交谈着,便知道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心如死灰地跌跌撞撞离开,李定远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那名锦衣卫准确地朝着他的方向看来,眼中若有所思。

“你决定了吗?”锦衣卫收回目光,淡淡地问道。

如意虚弱地笑了笑,苦涩道:“没办法啊…那是他的愿望…”

“还真是个痴儿啊…”

李定远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连屋子都没有进。他要等如意回来,亲自问个清楚。

但他从清晨一直站到日落,都未听到门扉再响一下。院外吵吵嚷嚷的市井喧闹声,再次随着太阳的落下而重新归于平静后,李定远忽然有种预感。

就像八年前,他等着律笛一样,如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一阵彻骨的夜风吹过,一整天都滴水未进的李定远几乎被吹得摇摇欲坠,但也让他清醒了几分。

不对,如意一定是出意外了,否则她不可能这样不跟他说一声就消失。

李定远懊悔清晨自己居然就那么走了,若是如意出了什么事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飞快地闪进了屋中换了一身夜行衣,刚拿起了青冥剑,李定远就听到院门一阵响动。他以为是如意回来了,立刻飞身而出,却在看到来人时警惕地亮剑出鞘。

来人正是今天清晨李定远看到的那个锦衣卫,飞鱼服在月光下更显得无比尊贵华丽,但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之前并未看清他的面貌,此时李定远带着成见看去,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男子面容俊秀,一点都不像心狠手辣的锦衣卫,反而更像是个翩翩公子哥。

“如意呢?”那人身后并没有人,李定远的心沉了下去。但又觉得这人不像是来逮捕他的,否则又怎会孤身前来?

“我是来拿那个铜匣的。”那人并没有回答,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来意。

“铜匣?”李定远一怔,迟疑了片刻才想起来他所说的铜匣是什么,就是他当年从李家带出来的那个铜匣。他早就不喜欢了,但如意却每次搬家的时候都带着,而且还宝贝得很,但很少让他看到。“你要那个东西做什么?”又是一阵夜风刮过,对方的飞鱼服下摆一阵翻飞,李定远瞥见了对方在飞鱼服下穿的是黑色衣袍,隐约居然还能看得到些许赤色龙身,那上面的鳞片都粼粼发光…

肯定是他眼花了,否则有谁居然敢穿龙袍啊?就算是锦衣卫也不行啊!

那人冷冷一笑,随后长叹一声道:“你居然不知道…居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李定远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追问道。

“秦朝始皇帝时,有传言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始皇帝游至金陵,观此地乃龙脉地势,虎踞龙蟠,地形险峻,王气极旺,便开凿了秦淮河以泄龙气,这就是应天府秦淮河的‘秦’字由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李定远不知道这人忽然提起这些有什么用意,但他自小备受宠爱,他爷爷也不指望他能出人头地,所以也没有太逼迫他习字读书。家破人亡之后,就更没有学习的条件,他的生活中都被习武报仇所填满。这人寥寥几句,便勾起了他的兴趣,虽然觉得这和如意没有半点关系,但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年轻的锦衣卫瞥了他一眼,继续侃侃而谈道:“其实当年始皇帝所做的并不止开凿秦淮河,他还削了天印山,在山脚下埋了一个宝物。

“宝物?”李定远拧紧了眉,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妥。

“三国时孙权在金陵掘地,偶得一铜匣,长二尺七寸,以琉璃为盖。其中有一白玉如意,所执处皆刻龙虎及蝉形,莫能识其由。使人问综,综曰:“昔秦皇以金陵有天子气,平诸山阜,辄埋宝物,以当王气,此盖是乎?”

“铜匣! ”李定远震惊,难道他的那个铜匣居然如此来历?他手中举着的剑已经无力落下,剑尖点着地面,支撑着他还能站在那里。

年轻的锦衣卫勾唇一笑,轻嘲道:“如意…你可知何为如意?如意,梵名阿那律,秦时言如意。柄可长三尺许,或脊有痒,手所不到,用以搔抓,如人之意,故曰‘如意’。但王气所凝成的天如意,可当真能如人之意,这么多年来,你向她许的愿,可有一条没有如愿的?”

李定远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向后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久远的记忆从他的脑海中浮起。

八年前在那间破屋之中,一个小男孩在昏迷前最后看到的一眼,是从他怀里跌落破碎的铜匣琉璃盖。对着那个泛着莹润光芒的白玉如意,小男孩喃喃说不要丢下他一个人…而再醒过来,就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画面一转,还是在那间破屋中,小女孩怜惜地摸着小男孩的头:“节儿,你想要什么?”

小男孩摸着瘪瘪的小肚子,苦着一张脸道:“我想不要饿肚子…”

“我知道哪里有银两哦!”小女孩露出了笑容,带着小男孩从那个破宅子里挖到了爷爷留给他的钱箱,两个小孩子对着一叠银票和一大把金叶子痴痴地发呆。

又是画面一转,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年纪稍微大了一岁,小男孩正发脾气地撕毁着手中的四书五经,小女孩站在一旁纵容地看着他的举动,等他平静下来之后,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问道:“节儿,你想要什么?”

小男孩揉了揉脸,闷闷地说道:“读书不行,我没有正当户籍,连报考童生试都不行。可是习武的话,我又找不到好师父,那些武馆教的不过是强身健体的虚把式。”

小女孩微笑着道:“我这里有武功秘籍哦!还可以给你找一把称心如意的剑…”小女孩带着小男孩,去了一座山林之中,在一个山洞中挖出了一本绝世武功秘籍和一把削铁如泥的青冥剑。

回忆的画面一帧帧地闪过脑海,大到银钱或者武功秘籍,小到新衣袍或者美味吃食,他们相处的这八年,只要是李定远开了口的事情,如意都会挂着那张淡然的微笑,轻轻松松地就把他所要求的事情给他办好。

以前他总是觉得如意实在是太贤惠了太聪明了,但现在…居然这人说如意是那柄白玉如意?所以才能完成他所有的愿望?

这简直太胡扯了!

但…他难道真的一点怀疑都没有吗?

如意从来都不说她自己的事情,从来也没有对他有任何怨言或者要求,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

难道…这都是真的?

李定远忽然想到昨晚,如意那抹眷恋的微笑,不由得心胆俱裂。

他又向她许了什么愿望?

对了,他坚持想要报仇…这么多年来,不管她追问了几次,他都一口咬定自己要报仇…

李定远扔下手里的青冥剑,毫不介意那柄他无比喜爱的铁剑跌落在泥土之中。他发了狂般抓住那人的衣襟,心急如焚地追问道:“如意呢?她在哪里?你要铜匣做什么?”

那人并不在意被他挟持,只是淡淡道:“她看到你受伤,再也无法忍耐下去。昨晚有我暗中替你掩护,你都如此笨拙,她怕你下次就再也回不来了。她一直被铜匣封印,被你误打误撞地摔碎琉璃盖解开封印后,就一边恢复王气一边随着你慢慢长大。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柄天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