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品,在偌大的仓库中,堆满的是整整齐齐的木箱,空气中盈满的是令人难受的灰尘和棉花味道,但魏长旭心中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到底一个民族,是要破落到何种地步,才会被迫做这样声势浩大的文化迁徙?

而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这些珍品才能免于被蒙尘,重新擦拭一新地摆在展馆中供人观赏膜拜?

他…还能有看到那个景象的一天吗…他能保证这些珍品都一个不漏地继续存在于世间么…

“旭哥?”苏尧敏感地察觉到魏长旭低落的心情,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已经换成粗布麻衫的苏尧,虽然还是白白净净,但由于这些时日的颠沛流离,已经瘦了许多,本来圆润的鹅蛋脸已经瘦成了尖下巴。

“不怕,我们会赢的。”魏长旭把苏尧搂在怀里,喃喃自语地说道。

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但现实永远比人想象的还要残酷。

有人开始别有用心地散布谣言,说院长易培基先生监守自盗,从北京城运出这些古董是要卖给外国人的。三人市虎。曾参杀人。还真有人信以为人。事情也就传得越发有鼻子有眼,连南京政府郁发了传票,要法院择日开庭审理。期间辛酸自不用提,有好几人被连累下了大狱,无处伸冤,很久以后才被释放。

老板在几个月后到上海寻到了他们,就在没有提出出离开,而是留下来参与了文物保管工作。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南京政府终于把朝天宫库房整理了出来,故宫的文物古董也从上海回到了南京。魏长旭此时已经是少年人了,瘦长的身材还在不停地拔高,苏尧也已经快要满十岁,越发的腼腆内向。他们和文物古董一起顺利到达南京后,陆续又做了一年整理工作,当所有人都以为可以安定下来,已经十四岁的魏长旭甚至动了念头想要离开参军了,可1937年却并不平静。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

随后的8月13日,上海爆发八一三事变,上海沦陷。

战火已经烧到了南京附近,有时候仰头看天,都能看得到天边那抹像是随时都能压下来的厚重乌云,压抑的让人无法喘息。

伤害八一三事变的第二天,故宫博物馆院就做出决定,继续迁移文物,第一批14日早上就迅速转往长沙。老板当时就想让魏长旭和苏尧跟着第一批的文物离开南京,但魏长旭知道老板定是不肯最先走的,强硬地陪他留了下来。文物陆续转移,但大体上一共分了三路,南路前往汉口转运长沙最终到安顺,中路去往宜昌转运重庆最终到达乐山,北路是经徐州、郑州到达西安。魏长旭他们最终选择了坐火车北上,据说最后中路的那批九千多箱文物,一直在南京滞留到12月8日,才终于搭上了黄浦号轮船,离开了南京。

而五天后,南京沦陷,日军做下了举世皆惊的南京大屠杀惨案。

究竟还要在黑暗中呆多久,才能迎来黎明呢?

魏长旭和苏尧挤在卡车货厢的缝隙间,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身体无意识地颠簸着。现在已经是1939年的春天,他们一路历经千辛万苦,两年前装载文物的火车从南京开出之后,才到徐州就遭到了日本空军的轰炸袭击,幸好火车停靠在了废弃的轨道上,才逃过一劫。过郑州的时候也经历了轰炸,幸好也是有惊无险,没有一点损伤。过了郑州之后又转往西安,后来又转去了宝鸡,又因为日军轰炸得厉害,又被迫转移。结果从宝鸡到汉中仅仅一百多公里的秦岭路程,他们走了快三个月。在翻越秦岭的途中,他们遇到过土匪和野狼,几经历险,魏长旭觉得就算是当兵也不过如此了。

据说其他两路的文物古董也并不是风平浪静,水路去往重庆的那一路,在三峡时差点翻船入江。幸亏在最后时刻有经验的船夫力挽狂澜。转往长沙的那一路也是困难重重,险些遭受日军轰炸,最终都决定把文物转往峨眉乐山一带。

魏长旭他们也是朝入蜀的方向去的,只是他们是从陆路入川。

李白曾有诗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魏长旭本来以为翻越秦岭的山路就已经够艰险的了,结果到了入川的栈道,他才知道什么叫做蜀道难。

所谓蜀道实际上就是栈道,是在悬崖峭壁间开凿一个个孔洞,在孔洞内插上石桩或木桩,上面再横铺木板或石板。这种狄窄的栈道承重有限,一辆车最多也只能载三四个箱子,还必须有人在前面领着卡车走,在峭壁上转弯时还要鸣笛示意,车队前进得出奇的缓慢。一段才二里的栈道,一个往返就要走上两三日,魏长旭问了一下带路的乡亲,他们若是要这样的速度走到峨眉,估计至少也要走六七个月。

“旭哥,你身体好了点没?”已经十三岁的苏尧完全已经是个少年人的模样,穿着的军大衣已经在路上磨损得破旧不堪,但他的脸边依旧白皙,此时正满脸担忧关切地用手碰了碰魏长旭的额头。

整个寒冷的冬天。都在秦岭的山林间煎熬,魏长旭的身体就算再好也顶不住。苏尧有些焦急起来,甚至还有些怨恨自己。若不是魏长旭把衣服执意都塞给他穿,又怎么能把身体冻成如此破败?想到这里,苏尧便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不顾魏长旭的抗议又把他裹了一圈。“旭哥,你先坐着,我下去找老板,看看他那里还能不能弄来药。”

魏长旭想要抓住他不让他乱走,他们能蹭卡车坐着,就已经是别人多加照顾了,没看其他人都在下面用脚走路的吗?但他终归是病着,苏尧的行动又快,他手伸出去,什么都没有抓住。

这臭小子…魏长旭无奈地又闭上了眼睛,高热的身体让他的脑袋停止了思考。在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听到了有人高声呼叫,然后就是刺耳的汽车喇叭鸣笛声,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猛烈晃动起来,愕然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坐着的长车冲出了栈道,一头朝山下的深涧跌去!

幸亏苏尧早就下车了。

魏长旭在那一瞬间,脑海中居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也许是人在生死关头的潜能迸发,魏长旭迅速地做出了判断,若他此时立刻朝下跳去,说不定还能侥幸抓到栈道下面的木条。但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车上的箱子往下扔。他记得上车时他曾经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箱子上的编号开头,是“经”字,那就是《四库全书》的经部。既然是书,就不怕摔,但就怕掉进江中,只要被水一泡就完了。

三箱书很沉,但在下落的过程中,魏长旭也不知道是自己绝境之中的力气倍增,还是上天赶巧,在卡车跌入江中之前,三个箱子都被他扔到了滩涂之上。也没工夫去看卡车司机是不是来得及跳车,他看准了一处草木繁盛之地,便斜身朝那个方向摔了过去。

魏长旭眼中最后的画面,就是手腕上的菩提子佛珠串被树枝挂断,漫天的佛珠飘散,在乌蓝的天空下弥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氛围,他心神一松,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什么不让我救人?这孩子他还活着啊!”

“你这样,就改变历史了啊!如果你没有通过罗盘来到这个时间,这个人说不定就会这样死去。你若是救了他,产生了蝴蝶效应,以后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变化,导致历史发生偏差,这个责任,你来负吗?”

“我是个医生!责任就是救死扶伤!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袖手旁观?”

“你要考虑大局,如果每次都这样,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擅动洛书九星罗盘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而是实话实说。”

“你!”

这两人是谁啊?怎么在吵架?洛书九星罗盘?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啊?

魏长旭只是意识清醒了这么一瞬间,就又头昏眼花地陷入了黑暗。直到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他才重新感觉到自己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

还痛着,就说明自己还活着。

魏长旭咬着牙坚持着感觉自己身体各处,他的腿应该是摔断了,幸好苏尧最后给他裹上的一层军大衣让他的胸腹上身没有遭受更大的创伤。真是上天保佑。

也不知道那三箱书有没有损坏。

魏长旭迷迷糊糊之间,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搬来搬去,也喂了一些药片和打了针。等他可以睁开眼睛时,立刻就看到了苏尧哭红的小脸。

同样守在一旁的老板知道魏长旭还说不出话,但从他的目光中领会到他最想要知道什么。便拍了拍他的头欣慰地说道:“那三箱书一本都没丢也没浸水,真是多亏你了。你的腿也没什么事,不过要好好休养。有人救了你,是谁你还有印象吗?我们没找到人,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脑海中闪过一些争吵的片段,魏长旭不解地摇了摇头,事实上那些话他根本有听没有懂。

老板皱了皱眉,悬崖峭壁危险至极,他们绕了好大一圈,一天之后才下到悬崖底上的滩涂。当时司机已经坠亡,但魏长旭却已经好好地躺在了滩涂上,断腿处被绑好了,还接骨接得极好,包扎得非常细致没有导致失血过多。滩涂上散落的书也被人一本本地摞好放得整整齐齐,甚至按照原本的排列顺序。若不是在博物馆工作的人,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的。而且甚至连书箱里苏尧塞的三颗菩提子还有掉落的太阳菩提子手训也一个不少地都找了出来。

一切都很奇怪,但老板也没太深思,看着魏长旭勉强地撑着眼皮,便嘱咐他好好休息。

路还长着呢。

是的,路确实很长,一直到这一年的秋天,他们才到了高耸雄踞的剑门关。之后又辗转从成都到了峨眉山,然后一呆就是七年。

“我们的正义必然战胜过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它最后的证明…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

嘶拉嘶拉的电波中,传出令人振奋的消息,一时间屋子里面欢呼声和喜极而泣的声音不绝于耳,魏长旭使劲地闭了闭眼睛,还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

在黑暗中呆了太长的时间,对于光明的骤然降临,有着本能地颤栗和不敢置信。

“旭哥!我们可以回去了!”苏尧欣喜地扑向魏长旭。他已经十九岁,是个成年人了,魏长旭禁不住对方一扑,从小板凳上摔倒在地,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嗯,我们可以回去了。”魏长旭压下心头狂喜,反而回头看着在寺院中堆积的木箱,理智地说道:“不会很快就走,最少也要再呆两年,等国内形势平稳的。”他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也能很快地分析出形势利弊。

苏尧却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因为在栈道上的那场事故,魏长旭的身体留下了病根,在山中清苦没法休养好,更是日渐消瘦。苏尧这些年来,简直就是把他当易碎的宝物来对待,况且在老板离开之后,他们更是相依为命。

“老板他…应该不会跟我们回去了吧?”想起老板,苏尧低垂下头,抿紧了唇。

魏长旭捏了捏他的肩膀,并没有说话。

七年前他们在峨眉山落脚之后,老板就离开了,三年前才悄悄地回来他们一眼。魏长旭此时回想起来,才发觉老板的相貌,居然和十多年前没有任何区别,现在若是和他们在一起,感觉倒像是比他们还要年轻。

“别想了,我们还是好好庆祝一下吧!”魏长旭起身推开窗户,让久违的阳光照在脸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很快,很快他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事实上回去的路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走。

日本天皇虽然签署条约宣布无条件投降,但国内的日本军阀并不甘心就此退走。再加上国内形势遽变,国共两党又起争端,局势一下子又扑朔迷离起来。

文物古董整理有条不紊,因为没有了空袭轰炸的隐忧,所以回南京的文物都在重庆集中,到了两年后才启程。一路上也是事故不断,好在他们队中没有伤亡,顺着长江而下,直达南京。北平故宫博物院在民国十四年双十节成立,终于在二十二年零两个月后,所有迁徙的文物古董又归于了一处。

国内的战争依旧没有结束,但魏长旭却并没有太担心了。毕竟都是国内争端,也绝不会危机到老祖宗的遗产。他每日埋头整理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每每在闲暇之余,都感叹这十五年的颠沛流离。无论哪一路的古董,行程都超过了一万两千多公里。而这上百万件古董,经历了万里长征,居然没有一件遗失或者破损的,当真是难能可贵,算得上是一场奇迹。

由于日夜辛劳,他的身体日趋衰败,但每日都没有休息地工作着,每每苏尧劝他多休息,他也无暇注意。

1948年底,开始陆续有文物分批转往台湾。魏长旭没有拦阻,也没有办法拦阻,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管理员。而且分开又能如何?他知道这些文物会受到很好的对待,即使分隔海峡两岸。

也有人劝他一起离开大陆去台湾,他却没有应允,依旧留在南京的朝天宫,整理着剩下的那些文物古董,苏尧也一直默默地陪着他。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枫叶再次红了,但他却变成了孤单一个人。

老板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那样的年轻。

魏长旭抖着唇,把那个白玉长命锁放在了他手中。

“他是怎么走的?”老板的话语很平静,像是早就知道苏尧会出意外一般。

“在梯子上…摔下来的…”魏长旭闭了闭眼睛,仿佛还能看得到那天晚上的情景,“仓库很暗…为了怕有火灾…所以并没有点煤油灯…他…他一脚踩空…

“嗯,又是没到二十四岁。他应该没有经历什么痛苦就去了,还好。”老板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怅然。他垂眼看了一下手中的长命锁,抬起头盯着魏长旭看了半晌,喟然叹道:“谢谢你照顾他,虽然只是顺便的。现在战争已经平息了,你的心愿…应该已经达成了吧?”

魏长旭恍恍惚惚,并不能理解老板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仓库,像是若有所悟,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老板的面前,只剩下一摊衣物,他弯腰从衣服里面捡起一颗核桃大小的菩提子。

那是一颗金刚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最名贵的品种。

金刚,为坚硬无比无坚不摧之意,有可摧毁一切邪恶之力。而金刚菩提子还有分瓣的等级,一般常见的都是五六瓣,形似核桃,分瓣越多就越珍贵。老板手中的这一颗,是只有传说中才能存在的二十二瓣金刚菩提子。红棕色的表面还有着火烧火燎的痕迹,现在已是裂痕斑斑。

“二十六年前,中正殿后的大佛殿起火,你拼尽最后愿力转世投胎,化为人形…”

“此间保护古物的心愿已了,我定会选个香火旺盛之地,令你多收供奉,重修愿力…”

至此,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那名叫魏长旭的小管理员,熟知的人都以为他由于弟弟的意外,伤心离去了。

哑舍: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

第六章 哑舍·司南杓

一个人要是有所畏惧,那么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触碰的存在了。

公元前219年 秦始皇二十八年

才刚刚十一岁的胡亥端坐在案几后,低头看着案上摆着的一个木勺子,在这个木勺之下,还有一块中间光滑的木板,周围还刻着许多方位。

胡亥尝试着拨动木勺,不管勺子转动了几圈,勺子柄总是固定停在一个方位。胡亥感兴趣地问道:“夫子,此为何物?”

在偏殿的角落里,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对方的脸庞隐藏在阴影处,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和表情。只听那人徐徐道:“此物名司南,木勺为杓,杓内嵌有磁石。司南之杓,可永指南方。”此人的声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细,再加之其刻意的拿捏,保持着不高不低的一个声调,让人听起来非常不舒服。

胡亥却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拿腔拿调,他只觉得透过窗棂射入偏殿中的阳光有些刺眼,微微眯起双目喃喃自语道:“司南司南,司乃掌管承担之意,南方不是一般的方位,司南…可这木勺,所指方向根本不是南面,而是东面…夫子,这司南杓定非凡物吧?”胡亥年纪虽小,但也知道自己这个不怎么搭理他的夫子,主动送到他面前的东西,肯定不是普通的物事。虽然这土黄色的木勺看上去平凡无奇,只是非常光亮润泽,包浆锃亮,一看就是年头久远。

“《周易·说卦》曰:‘圣人南面而听天下。’自古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面南而坐。”

赵高说到这里顿了顿,隐藏在黑暗中藏着近乎妖邪魅力的双目闪了闪,才平淡地续道:“帝位面朝南,故代称帝位。此司南杓是自赵国王宫收缴而来,旁人皆以为此物失灵,但臣则认为,此物所指的,是帝君的位置。”

“啊!无怪乎勺柄指向东方!”胡亥合掌大笑,因为他的父皇秦始皇正去泰山封禅东巡,正是东方。胡亥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面前的司南杓,天真无邪地仰头问道:“夫子,此物为何不进献给父皇?”

赵高的唇角在阴影中缓缓地勾起一抹冷笑,口中依旧是毫无起伏地淡淡道:“陛下求长生不老药,岂能容此物存在?若是某一天,此司南杓不再指向他,而是指向你的兄弟之一,那又将如何?”

胡亥拨动着司南杓的手一滞,木勺滴溜溜地在木板上转了几圈,依旧分毫不差地停在了正东方向。

“臣遍查典故,推测此司南杓怕是商纣王所有。也正因为此物当日所指西方,商纣王才囚禁西伯侯姬昌,杀其长子伯邑考。只是商纣王依旧未下狠心,伯邑考之弟姬发灭商,史称周武王。”赵高这番话说得极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极清晰,确保一字不漏地传到胡亥耳中。

胡亥年幼的心里泛起一股足以噬骨的寒意,但却又像是着了魔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着面前的木勺…

“而此物…不止可以…指向帝位…还可…”

胡亥从梦境中惊醒,呆呆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到底夫子后面说的是什么呢?不管梦到这样的场景几次,后面的话一直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好像是遗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一样…

看来,他确是闻久了可以影响人梦境的月麒香,越来越多地回忆起那些记忆中非常久远的岁月了。

因为他,真的不想清醒过来。

胡亥撑着身体坐起身,赤色的眼瞳在屋内环顾了一圈,果然如他入睡前一般,冷冷清清。

他又一次,被皇兄抛弃。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尽管已经过了半年,但他依旧不肯认清这个事实,每日都沉浸在月麒香中不可自拔。

鸣鸿就站在他床前的衣架上正闭着眼睛睡觉,怕也是因为这室中浓郁的月麒香,也不知这小东西能梦到什么。

胡亥侧着头发呆了许久,这才起身熄灭了点燃的香篆,打开空调换气。当室内浓郁的香气转淡时,小赤鸟便动了动脑袋清醒了过来,它先是用嘴喙梳理了一下翎羽,自觉得无可挑剔了,再扑棱着翅膀飞起,落到了自家少爷的左肩上站好,主动蹭脸求抚摸。

胡亥抬手给它顺了几下毛,顺滑柔软的羽毛在指尖划过,略略抚平了他浮躁的心。

“只有你还在我身边…”胡亥低语道,银白色的眼睫毛盖住了他赤色的眼瞳。

小赤鸟歪着头一副呆萌样,看到它的主人走向桌边,便抢先一步跳了上去,用尖尖的嘴喙拨动着桌上的那个奇怪的木勺子。木勺在光滑的木板上不断转动着,像是永远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胡亥怔怔地站在桌旁,他从第一次开始做之前那个梦境的时候,就把这个司南杓从一个古墓之中翻了出来。可是司南杓根本没有所指的方向。

有可能是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帝君,也有可能就是皇兄完全放弃了称帝的念头。

这也就是皇兄消失的原因吗?

胡亥捏紧了双拳,他已经等了半年了,甚至怕皇兄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这半年来极少离开过,生怕就这样错过。

但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小赤鸟正兴致勃勃地拨动着司南杓,却忽然发现自家少爷抓起一旁的黑伞,大步地朝门外走去。它连忙张开翅膀,趁着门关之前追了出去。

一人一鸟没有注意到,在桌子上滴溜溜转着的司南杓,忽然间速度变慢,缓缓地停了下来…

公元前218年 秦始皇二十九年

初具少年模样的胡亥一手撑着下颌,一手随意地拨弄着面前的司南杓,百无聊赖地看着木勺每次都停在西边的方向。

父皇东巡回来了,此时定是在暖阁理政,而皇兄今日恐怕也不会在书房读书,也会跟着去旁听。就连夫子恐怕也会随侍在父皇身侧,就像上次东巡。

也许下次,他也可以求求父皇,也带他一起去东巡?

司南杓在光滑的木板上滴溜溜地转着,形成了一道圆形的残影,旁边伺候的孙朔看他心情不错,低声轻笑道:“公子是最喜欢这司南呢,每天都要玩上一阵。”

胡亥却刷地坐直了身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眯了眯,不辨喜怒地沉声问道:“有那么明显吗?”他虽然现在年纪还小,但却已经有了公子的派头,小脸蛋严肃起来,倒是有几分威严的架势。

孙朔自小就伺候胡亥,对自家小公子的脾气性情那是无比了解,虽不知这司南有何深一层次的用途,但依旧恭敬地垂头禀报道:“公子的偏殿甚少人能随意进出,除臣外,无人能知。”

胡亥静静地看着司南杓再次停在了西边的方向,却再没有伸出手去拨动它。

他是父皇最喜爱的小公子,不光是因为他出生的当月,父皇便吞并了韩国开始统一大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俊秀可爱,而是他知道怎么讨好父皇,知道自己应该去扮演对方需要的角色。在他之后,也陆续有几位弟弟出世,但忙于战事和内政的父皇,连一眼都懒得去看,更别说给他们排序齿了。所以咸阳宫中名正言顺最受宠的小公子就只是特别指他。

他知道父皇只是想要一个父慈子孝的典范,若是他做不好,那么完全可以换另外一个,毕竟他还有二十多位兄弟当候选者。

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地努力着,父皇不让他看书习字,不让他习武骑射,他就只能在皇兄的书房外偷听,在皇兄的习武场外旁观。这些小动作都是父皇能够容忍的,他也一直试探着父皇的底线。

但他已经太过于依赖这个司南杓了,因为他可以通过这个司南杓,准确地知道父皇的位置!

胡亥呆在了当场。

他以前是太小,完全不知道这个司南构的深层用途,他只是单纯地对父皇有着孺慕之情,每天拨动司南杓几下,确定父皇的位置,就可以想象得出他在哪座宫室或者在宫外哪里出巡,在勤政为民还是朝天祭祀。而且若是离得近的话,他就会很恰巧地出现在父皇的必经之路上,完美地演上一出父慈子孝的戏。这也是二十多位兄弟之中,至今依旧是他最受父皇宠爱的原因。

而这次父皇东巡归来,他曾经听孙朔传回消息说,在博浪沙曾有韩国丞相后裔遣大力士投逾百斤的大铁锤刺杀父皇,幸好父皇早有防备,所有车驾都是一模一样。刺客无法分辨哪辆车是父皇所乘,最后幸中副车,虚惊一场。

但若是那个叫张良的韩国后裔,拥有这个司南杓又该如何?父皇的行踪岂不是暴露得彻彻底底?

父皇岂能容忍这世间居然能有此物的存在?

胡亥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是年幼,但却并不代表他如同表面上的天真幼稚。再往深处思索,他的夫子赵高,为何会把这样一件若是被父皇发现、就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东西送给他?

赵国皇宫收缴而来…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