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秦王政有关于他请求归燕的回复也下来了,其与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乃得归。”

姬青脸色铁青,秦王政压根就没打算答应他的请求,说什么如果偏西的太阳再回到正中来,天上降下谷子,乌鸦变白头,马生出角,厨门的木雕人像生出肉脚,才让他归燕。这五件事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是说他此生再无可能回归故土。

巨大的打击让姬青一连许多天都没有提起精神出门,直到第五天的晚上,他才想起自己多日未去过林记粥铺了。

心里想着他既然永远回不了燕地,那么是否可以退而求其次?若是一直像这样被圈养在咸阳,他也总不可能不成亲吧?他选不起眼的林女为妻,说不定秦王政还会安心不少。

只是这样聊以安慰的想法,连姬青自己都有点受不了自己的胸无大志。

不过,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只是个被囚禁的质子,不是吗?

姬青情绪非常低落,但却完全没料到,他只不过是五日没有来林记粥铺,迎接他的却是门板上的一张封条。

这是怎么回事?姬青慌忙询问着左右的邻居,却被告知林记是两日前被查封的,罪名是通敌叛国,而林女则是被当成燕国间谍抓走,不管是否属实,也肯定是再也回不来了。

姬青如遭雷击,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刑罚一向以严苛残忍著称,就连商鞅自己也被车裂而死,更遑论是叛国罪了。姬青央求一直跟着他的那两名侍卫打探下消息,而其中一名侍卫却对他高深莫测地笑笑,暗示他别搅合这趟浑水。

这是…秦王政在对他上书请求归燕的不满吗?

一种刻骨的无力感充斥了姬青的全身,他几乎不知道是如何走回质子府的。

独自在院中呆立了许久,他想遍了各种可以能够求到的门路,都觉得救出林女的希望渺茫。

不管是谁求情,只要秦王政想要林女死,也不过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姬青在空荡荡的质子府漫无目的地游逛着,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下人们居住的偏院,他忽然间很想见燕丹。是的,燕丹也喜欢林女,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是满腔的兴奋,却在他推开木门的时候,变得冰凉一片。

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许久不见的燕丹,正躺在血泊之中,他的下腹被插着一柄锋利的匕首。他甚至都没能爬到榻上,更没有力气自己处理伤口。他也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居然还消醒着,他听见姬青推门而入,甚至还睁开了双目,眼中清楚地写满了惊喜。

“天…怎么不喊人?”姬青慌忙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想要帮他止血。

“莫…声张。”燕丹轻咳了几下,唇边溢出一道鲜血。姬青一怔,知道燕丹受伤之事并不简单,否则他早就叫人来救命了。

这人怎么能这样?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死?若是不自己心血来潮地来看他,他是不是就要独自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燕丹下腹上的伤口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再加上已经过了最佳施救时间,姬青知道若是他拔掉这柄匕首,那么燕丹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事实上,他此时还能清醒地睁开眼晴,就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姬青在房中找到了一壶不知道多久以前的清水,把燕丹的头抬了起来,喂了他几口水。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了燕丹的脸上,姬青不忍看到那上面沾染的鲜血,用衣袖沾了剩余的水轻柔地擦掉他脸上的血渍。

燕丹脸上一直以来用来掩饰的草汁也随之被擦掉,露出了一张和姬青很相似、却又无比削瘦羸弱青白的脸容。

姬青心中大拗,哀声低问道:“这…究竟出了何事?”

燕丹勉强地笑了笑,叹气道:“是吾连累了林女…”

“明矶!汝是间谍?”姬青震惊!同时一直以来发生的事情瞬间融会贯通。怪不得燕丹自甘为奴,怪不得他很快就学会咸阳口音,怪不得他鲜少出现,怪不得他要改变自己的容貌…原来他交换身份,不是为了让自己为他抵挡屈辱,而是侍从的身份可以更好地打探消息而已!

“为何不跟吾明言?”姬青感到又欣慰又痛心,欣慰的是太子堂兄果然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而痛心的是自己居然一点忙都帮不上。

燕丹扯出一个笑容,低语道:“琅轩,让汝离蓟,就已是…对汝不住。况且汝顶替吾身份…咳咳…秦国上下都着眼于汝,万不可…有一丝一毫错处。”

姬青猛然一震,想到自己这些时日做的一些傻事。流连于林记粥铺、擅自上书请求归燕、丢了犀角印还被少年上卿所捡到…

姬青搂着燕丹的双手都在颤抖,泣声道:“都是吾的错…都是吾的错…”

“莫哭…琅轩,秦法曰,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汝归燕后,可寻一勇士,当朝刺秦王政,此乃绝佳时机…只要秦王政一死…大秦无主…燕国之围立解…”

燕丹断断续续地把自己查到的情报结合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可惜不能亲自送秦王政归西,燕丹表示遗憾之至。

“可…可吾如何归燕?”姬青六神无主。

燕丹无声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确是把自家堂弟保护得太过于无微不至,平日什么事都不让他知道,显然也是错误的。这时也没有其他办法,燕丹只好打起精神,把他这些年在秦地的安排人手都一一交托给姬青,告诉他如何假扮奴仆出咸阳,走哪条路线,去找何人接应等等。

言罢,又指挥姬青把他怀里一直随身携带的那犀角印摸了出来,沉默了片刻,才吐气缓缓道:“琅轩,其实汝还有一种选择。”

“何种?”

“恢复汝原来身份,逃离咸阳,就说燕太子丹在咸阳已逝矣。”燕丹的双目迷离,呼吸困难,已是弥留之际。

“明玑!”姬青双目垂泪,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做梦都想着要恢复自己原来的身份,但此时此刻,却觉得这并不重要了。可是要让他去密谋刺杀秦王政…

“吾…吾不行的…”姬青忐忑不安,他是那么的普通,每天只会怨天尤人,又怎么能承担得了这么大的重担。

“琅轩…可知上次,…吾所言之其一其二乎?”燕丹忽道。

姬青一愣,很快就接了下去道:“长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礼,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晓这世间,即使少了汝,也无一改变。而其二,则是知晓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无论汝如何努力,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

“其三…其三…即使知晓有些事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即使天命如此…也要尽最大努力…去斗上一斗…”燕丹的话语凄厉,之后,骤然断绝。

姬青坐在血泊中,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才穿着一身满是血污的衣袍,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从床头的柜子里把自己的那一枚犀角印拿了出来,同时把那枚沾满血溃的犀角印也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这一对犀角印多年以来,头一次放在了一起。

姬青盯着那两枚犀角印,目不转睛。

他究竟是谁?他是姬青?还是燕丹?

这回,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别人帮他选择。

许久许久之后,他拿起其中一枚,用重物砸得粉碎。

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

第八章 哑舍·獬豸冠

遵从本心,即为至善。

公元前1年 长安

初夏刚刚来临,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有些荒芜的庭院之中鸟鸣虫唱,此起彼伏,一派欢乐祥和。

王嬿轻手轻脚地拎着食盒,走过庭院的回廊时,发现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黏在了蜘蛛网上,正拼命地垂死挣扎着。虽然有一些蛛丝被它挣断,但它还有一半的翅膀没有挣脱出来。

轻呼了一声,王嬿左右看了看,捡起草丛里的一截断枝,把那只可怜的蝴蝶从蜘蛛网上救了出来。

目送着蝴蝶跌跌撞撞地飞远,王嬿才想起自己还要去给父亲送饭,不禁撩起裙摆,加快了脚步。

王家是一个大家族,大到旁人无法想象,这一切也仅仅是因为当朝太皇太后姓王。

当年汉成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阳平侯的伯父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这个可是比丞相还要厉害的官职,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快,汉成帝又在一天之内封了王家五位叔伯为侯。王家顿时成为长安新贵,权倾朝野,无人能敌。最后王氏兄弟全部封侯,王氏一族的子弟瓜分权柄。渐渐地,长安的官都不够分了,连地方上的臣僚,也大多姓王。

王家成为当朝第一大姓,王氏的府院宅邸在长安城内层楼叠榭连绵数里,后院姬妾成群奴仆千万。王氏兄弟们视宫中为自家宅院,随意出入留宿。还有王氏子弟擅自把长安城墙凿穿,引城外河水注入府内,只为了给庭院蓄个巨大的水池泛舟。甚至还有人在庭院内建造的殿阁,与未央宫内白虎殿一模一样,严重僭越,最后也不了了之,汉成帝也没有做出任何处罚。这长安城内的达官贵族们都知道,即使是惹到了姓刘的,也不能惹姓王的。因为刘姓王侯都分封诸地不在长安,但姓王的却都拐弯抹角地与王氏家族有所瓜葛。

在这样奢华无度声色犬马的王氏家族,王嬿觉得她父亲活得就像是一个异类。

因为她的爷爷去世得很早,没有赶上分封诸侯,所以王嬿的父亲是过得最清贫的一个,从小就在叔父们的家里轮流生活。也许是因为寄人篱下,她父亲为人谦恭严谨,生活简朴一丝不苟,在分家之后奉养母亲和寡嫂,对待兄长的遗子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再加上他坚韧好学,尊长爱幼,谦卑有礼,在王家一群纨绔子弟的映衬下,很快就成为了楷模,声名远播。

王嬿知道很多人都称赞她的父亲,但她也能看得出来有些人称赞得真心实意,有些人却透露着讽刺嘲笑。但她家中确实清苦,即使父亲之前官至大司马,但俸禄和赏赐都接济了下属或者平民。王嬿现在已经九岁,全身上下连一件饰品都没有,她娘亲之前还被来家中拜会父亲的下官认为是王家的婢女,可见她娘亲穿得是有多朴素。

右手拎着食盒有些酸了,王嬿把食盒换到了左手,用右手撩着裙摆。她这身墨绿色的襦裙为了省些银钱,是算着她身量会长,索性做得大了些,裙摆就拖着地,不太好走路。往常给父亲送吃食的都是娘亲,但自从她二哥逝去,父亲和娘亲彻底闹翻,娘亲再也没给过父亲好脸色。

想起那疼爱自己的二哥,王嬿的小脸上也浮现出凄楚。即使过了半年多,他们家也从封国新都搬回了长安,但王嬿永远都忘不了那件事。

因为汉成帝驾崩,新帝即位,新的外戚家族傅氏上位。傅氏家族想要复制王氏家族的辉煌,当然首要就先处理王氏家族的几个出头人。王嬿的父亲黯然卸职,到了封国新都隐居。虽然离开了长安的繁华,但他们一家早就习惯了这种清静低调的生活,但有人却并不习惯。

连狗都会仗势欺人,更别说人了。

娘亲向来脾性柔弱,父亲后院简单,她和四位兄长都是娘亲一人所出,所以根本不用施展什么手段就能管家。但父亲身边的家奴,在父亲面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态度,转身又是一张狰狞凶残的嘴脸。甚至到了封国新都,因为远离长安,周围都是平民百姓,便越发肆意嚣张跋扈起来。她二哥王获一次撞到那家奴欺压百姓差点逼死无辜女子的场面,积怨已久的愤怒当场爆发,一拳挥去,那名家奴摔倒在地,不巧头部磕到了砖石,竟是一命呜呼了。

其实说到底,这也并不是一件大事。在大汉朝,奴啤是主人家的财产。家里有多少奴牌,也是作为和马牛羊一样的财产登记在户籍中,都要征税的。这就和家里有一个碗一样,碎了就碎了,谁管你是不小心摔碎的,还是故意摔碎的。更何况那家奴本就死有余辜,王嬿在听到这事时,也只是怔了一下,并不当回事。

但在她父亲眼里,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责骂王获,并不是用难听的词语,而是用各种王嬿所听不懂的圣人言论。骂得本就因为失手杀人而愧疚万分的王获,当天晚上就饮恨自尽了。

王嬿至今都还记得那个晚上,她的父亲宁肯相信他人的片面之词,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坚持他自己的孔孟之道,惩恶扬善。

可是,何为善恶?不杀生就是善了吗?漠然旁观就是善了吗?大义灭亲就是善了吗?

结果反而因为二哥为家奴偿命的这件事,她的父亲得到了长安城那帮达官贵族的关注,纷纷提议让他复出。不久之后他们便返回了长安,但王嬿一点都不开心,这是用二哥的命换回来的,她宁肯不要。

因为二哥的事情,娘亲闭门不出,二位兄长与父亲离心离德,王府的下人们也诚惶诚恐,不敢接近他们一家,生怕被其他兄长迁怒。所以现在给父亲送饭,也就只有她能做了。

王嬿穿过萧索的庭院,来到父亲的书房,轻车熟路地敲了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弯腰把食盒放在了案几之上,不意外地看到了父亲正拿着一顶发冠端详着。

那是一顶獬豸冠。

王嬿和父亲的关系一向亲密,她也知道这獬豸冠是父亲的夫子赠予他的。传说獬豸是一种神兽,在尧做皇帝的时候,把獬豸饲养在宫里,它能分辨人的善恶好坏,在发现奸邪的官员,就会用头上的独角把他顶倒,然后吃下肚子。在春秋战国时期,据说楚文王也曾经有一只獬豸,之后照它的样子制成了发冠戴于头上,于是獬豸冠在楚国成为时尚。后来秦朝执法御史带着獬豸冠,汉承秦制也是如此,民间称其为法冠,是执法者所带的发冠。

王嬿的父亲并不是御史,所以这顶獬豸冠他一直没有戴过,仅在书房内把玩,提醒自己一定要明辨曲直,惩恶扬善。王嬿以前看到这顶獬豸冠的时候,还会心生崇敬,但自从二哥去世后,她便觉得好笑,只是不便表露出来。

“嬿儿。”王莽放下手中的獬豸冠,慈爱地朝王嬿招了招手。王莽蓄有一把美须,颇有读书人的儒雅气质,而且因为性格温和谦恭,整个人看上去就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王嬿乖巧地跪坐在父亲身边,扬起脸娴静地浅笑。

王莽柔和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气道:“教养得很好,若非当今圣上不爱女色,否则老夫定要考虑送汝进宫。”

王嬿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裙摆上那抹被泥土沾染的污迹,心内不以为然。她父亲当真是糊涂了,她今年才九岁,还远远未到及笄的年纪。而当今圣上都已经二十有五,别说圣上不好女色专宠现任大司马,就算是好女色,也看不上她这个小丫头啊!

自从二儿子自尽后,妻与子都与他疏离。王莽也就只有和女儿说说话,也不指望女儿听不听得懂。

王嬿百无聊赖,垂着的眼眸乱瞄之下,发现案几上的獬豸冠居然不冀而飞,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巴掌大的白色小羊!

不敢置信地狠狠眨了几下眼睛,王嬿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耳边父亲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传来,而心里却明明听得到另外一种声音。

【丫头,尔能见本尊否?】

王嬿震惊地看着案几忽然出现的小羊,准确来说,这也并不是小羊。

“嬿儿,怎么了?”女儿异常的表情让王莽警觉,连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女儿正看着的是他手边的獬豸冠。

“没…没什么…”王嬿发觉自家父亲根本看不到那只忽然出现的小羊,便好奇地问道,“父亲,獬豸…是何模样?”

“獬豸,神羊也,身从羊,头从麒麟,额上生独角。”王莽难得见女儿询问他,便拿出十二分的耐心。

有着羊的身体,头长得和麒麟一样,额前有一枚独角…王嬿一边听父亲在说,一边比对着那头小羊的模样,越看越心惊。这明明就是一头獬豸!

“嬿儿可识‘善’字否?善字乃羊字头,獬豸能分辨善恶曲直,神羊也。”王莽已经记不起来以前曾给王嬿讲过獬豸冠的来历了,于是又详尽地讲了一遍,并没有注意到自家女儿听得心不在焉。

【他说的没错,只是能看到本尊的人,都是至善之人。】那獬豸眨了眨那双黑色的眼瞳,王嬿竟能从那其中看出一抹笑意。

但王嬿却觉得毛骨悚然,她并不觉得自己能看到神兽会是一件好事,要不然为何她以前从没看到过,偏偏今日才能看得到?她…才不是什么至善之人。

可是,为什么父亲会看不到獬豸?连他都不是至善之人吗?

【尔父乃伪善之人,自是视本尊为无物。】

见獬豸能知道她心中所想,王嬿有些骇然,但转念一想,对方是神兽,这点神通又算得了什么?但听到对方说自己父亲是伪善,当下便有些不太高兴。

那獬豸嘿嘿一笑,续道:【尔父幼时对长辈稍有谦恭,便会得到赞誉。他醉心于赞誉,压抑自身天性。此等为赞誉而做出的善,并非真善,而是伪善。】

王嬿呆若木鸡,她并不想相信獬豸的话,但它说的每个字都直刺她的内心。

为何父亲一直独守清贫,为何父亲要洁身自好,为何父亲宁肯逼死自己的儿子,也要这世间人人称颂。

一切的一切,都是沽名钓誉吗…

【一人之善,对他人也可为恶。之前本尊观尔救那蝴蝶,可那辛苦织网的蜘蛛,岂非因尔而饿死,同为世间生灵,蜘蛛丑而蝴蝶美,尔因何救蝴蝶而害蜘蛛?若非蝴蝶濒死,而是蚊虫落网,尔又当如何?是救还是不救?】

王嬿被獬豸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心神俱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父亲道别离开的。

她只记得,在这初夏的傍晚,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回廊时,不经意地瞥见那破碎的蛛网,只剩下凌乱的蛛丝在风中四散飞舞。

那只有她一人能看到的神兽獬豸,成为了王嬿的梦魇。

它经常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周,虽然不会再跟她沟通,但那黑幽幽的目光,总会让她不寒而栗。让她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再三思量,是善还是恶。

但这样的折磨过了没多久,王嬿就释然了,她又不是神佛,又不是圣人,又怎么可能尽善尽美?她尽量把无时无刻存在的獬豸当成不存在,但由于对方说的一番话,她心中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却已经削减了不少。

这一年的盛夏,汉哀帝英年早逝,并未留下子嗣,被汉哀帝专宠的大司马董贤也与帝共赴黄泉。王嬿的父亲重任大司马,立年幼的中山王为帝,新帝与她同岁。

君弱臣强,王嬿即使并不懂朝政,也知道自家父亲定是一手遮天。

但她父亲向来注重声誉,这个一手遮天,自是不会落下他人话柄。据说她父亲上至推恩赏赐王公贵族,下至赡养鳏寡孤独的平民百姓,遇灾害便带头捐款全力救援,得到朝野上下赞声一片,均称其是周公在世。善事,谁不会做?更何况在父亲的那个位置,有时候他只需要做个姿态,自然会有人前仆后继地为他做事。

王嬿默默地在依旧简陋破旧的宅院中,陪着母亲做女红,偶尔也会对着神出鬼没的獬豸发发呆。时间很快就如流水般,从指间飞逝而去。

新帝转眼间已经十二岁了,到了《周礼》中可以结婚成亲的年纪。王嬿听说父亲发布了诏书,选天下名门女子六册,选拔皇后。而且为了避嫌,特意把她的名字当众划掉了。结果此举反而引起了世人强烈抗议,很多官员都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每天都有人挤在大殿门口或者王府门口上书。

王嬿本觉得这是父亲做得对,她本就不想入宫为后。但在看到趴在蒲团上的獬豸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她猛然一惊。

这又是父亲的手段吗?

当她听到院外人群高声疾呼“愿得公女为天下母”时,便知道,自己这个皇后,还真是做定了。

王嬿其实并不想嫁,她也曾经对自己的夫君有过幻想,但却从没想象过那会是皇帝。但她却又不能不嫁,在家中反抗父亲的大哥王宇,觉得父亲一意孤行定会得罪新君,想要私底下帮助皇帝的母族不被外放。可风声走漏,她大哥被父亲用雷霆手段抓捕入狱亲手送了一杯毒酒。并且还把此事算在了皇帝的母族身上,借此将其一网打尽。朝中对于此事的态度,却是父亲大义灭亲奉公忘私。

所以王嬿不能不嫁,因为这定是父亲的期望。

父亲已经得到了和帝王一样的权力,那么,即使不能坐上那个位置,也想让拥有自己血脉的子孙坐上去。

可是,当王嬿这辈子第一次从头到脚带着金簪玉佩厚施脂粉,以此生最美的装扮坐在未央宫中时,她就知道,她生不出来皇帝的孩子。

因为,他根本不让她靠近。

看来父亲的想法,对方也同样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刘彻,也有个刘彘的乳名,皇族的子弟也和民间一样,乳名都会起得比较粗鄙,希望可以好养活。

刘衎在被王莽取名为刘衎之前,是叫刘箕子。并不是星宿的那个箕宿之意,而是装稻谷或者垃圾的簸箕的箕。不过好在有汉武帝的刘野猪之名在前,刘衎其实对自己的这个乳名还是比较满意的。

但他现在叫刘衎。这个名字还是他最嫉恨的人给他取的。刘衎刘砍,那人是不是想要把他砍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快乐安定之意!看他现在从名字到皇后,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能快乐安定得起来吗?

刘衎在宫中过得憋闷,自然就不会给王嬿好脸色看。王嬿自从嫁进宫中之后第二日起,就洗尽了铅华,脱掉了厚重的礼服,重新穿起朴素的旧衣服。宫女们也曾提醒她这样不会得皇帝欢心,但王嬿却很淡定。皇帝讨厌她,是因为她的父亲。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所以不管她打扮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又何必让自己过得不舒服?

况且有她父亲在,后宫的这些宫女们,有哪个敢偷偷爬上皇帝的床榻?又不是不要命了。就连小皇帝自己,恐怕也都不敢擅自封夫人纳美人。

而且,王嬿看这小皇帝,也是有心无力。

刘衎与她同岁,身体却并不好,时时有痛心、胸痹、逆气等等症状,据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大抵,这也是她父亲从不计其数的刘氏宗族中选择刘衎的原因,年纪小,体弱多病,根本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威胁。

看着少年皇帝故作冷硬实则虚弱的模样,甚至跟她吵架的时候也会吵到一半捂着胸口各种喘不上来气,这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让王嬿忍不住从心底里泛起同情,也不顾对方冷着一张脸,总是温柔以待,小意伺候。

因为从小都习惯了独立,王嬿从不让宫女们近前服侍,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尽量自己做。顺带着,刘衎也被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王嬿是有弟弟的,自从她二哥死后,父亲和母亲就从未说过话,父亲也很快就纳了侍妾,但王嬿从不承认那些侍妾生的儿女是她的弟妹,也从不假以辞色。她把刘衎当成自己的弟弟一样照顾,不管对方多么冷嘲热讽多么嗤之以鼻,她都尽心尽力。

“不劳皇后动手。”这是刘衎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但王嬿却全当没听见,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刘衎的衣食住行。刘衎是皇族子弟,自是一表人才,虽然年岁不高,身量不足,又体虚气短,但却已经颇有风姿。有时王嬿为他系着袍带,都会忍不住看着他发呆。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少年削瘦的身躯根本无法撑起厚重的皇帝衮服,只显得出一两分皇族的威严,更能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怜惜的情绪。

这是她的夫,她的天。

王嬿越发尽心尽力了起来,虽然知道父亲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对年轻的皇帝动手,但所有要入口的东西,她都亲自检查,先尝过之后才会送到刘衎的面前。

刘衎也不是铁石心肠,在一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年轻的帝后就像是刚刚认识的两个少年人,感情日益深厚。

只是,王嬿嫁入宫中的三年里,刘衎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医令和多位太医丞的诊断是痛心症,这病症尽管是锦衣玉食地奉养着,也终究是难以根治。王嬿捧着装满药膳的碗,按照惯例先尝了一口,再递至卧病在床的刘衎唇边,而后者却直接一挥手,把那药膳打碎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