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易没声了。

他靠在体育馆外面的墙上。秋雨下完过后的地面一片深一片浅,阳光烤热他手扶着的金属栏杆,掌心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微微发烫。

“…哪方面挺好的?”他声音很轻,温温纯纯。心尖上好像突然被她撒了一层白糖,细细密密的颗粒猝不及防地融进嗓音里,像在撒娇一样。

明笙低笑:“多运动运动,把过剩的精力消耗消耗。挺好的。”

妈了个——

“哦。”

他把一腔撕人的*生生憋住,胸有点闷。

明笙好像在故意调戏他:“哦?”

他哼了声:“我就当你夸我体力好了。”

“嘁。”

那边的回应居然是这个。江淮易被她这不屑的一声弄得警惕起来:“怎么,不满意?”

这声音给美的,明笙觉得他仿佛随时都会抖开一条尾巴摇起来。

幸好上课铃声响了,她赶他去考勤。

江淮易运动细胞还不错,一节课高强度运动下来没什么感觉。他去健身房又冲了个澡,出来觉得四肢百骸都清明通畅。整个假期过得太颓了,很久没有过这么神清气爽的时刻。他第一反应就是打明笙电话。

没想到一拿起手机,居然显示她的两个未接来电。

向来是他轰十几个电话过去没人接,突然一下倒过来,他觉得自己肾上腺激素水平达到了峰值。他用最快的速度拨了回去,解释:“我刚刚在洗澡,没看见电话。”

“没关系。”她说,“你宿舍是哪栋?”

“怎么了?”

“我在你们宿舍区这边。你下课了就过来吧?”

“……!”

挂了电话没几分钟,明笙就看见了他左顾右盼地向她的方向跑过来。她招了招手,江淮易在她面前停下,呼吸有点喘:“你怎么来了?”

“接你吃饭。”

江淮易怔了下,向上虚望一眼:“那我上去换件衣服。”

明笙看了眼他身上的运动装,其实挺搭他的,让他的气质显得很阳光:“就这个吧,挺好的。”

江淮易嗤了声:“穿这个走路上不像你侄子。”

他边后退边道:“你等等。我上去很快的。”

确实很快。室友八百年没见过他了,难得一见面,他的出场方式就是踹门进来的。室友发懵,说:“我刚看见的真是你啊?”

“嗯。”他单手脱了上衣。

“你旁边那个是你姐么?都在楼下等好久了。”

江淮易扣衬衫的手猛地一用力,把一粒扣子蹦进去,莫名发怒:“眼睛怎么长的,那能是我姐姐吗?我姐女儿都五岁了!”

“…”不就是问一句么,吃火药了?

室友目送他换完衣服,开门走人。全程用时不超过三分钟。

明笙没发多久呆,他就下来了,换了身休闲衬衣,对她说:“走吧。”

她于是带他去停车场。明笙穿了件一字肩的短裙,波浪长发披在白皙的肩头,戴一副墨镜,显得很成熟。江淮易在几个小学妹瞥来的异样眼神里坐上她的车,感觉自己就像个她包养的小白脸一样。

这感受也挺奇特的。他嗤笑了声,上车的时候把副驾驶座上的东西拿起来,随意瞄了眼,突然定住了。明笙意识到那是她上午买的药忘记收起来了,回头看他的反应。江淮易微蹙着眉,眼里扫过那行粉色的药品名。她上回吃过之后,他去了解过,这东西一年吃两次最多了。

昨晚他精神状态游离在崩溃的边缘,缺失的安全感好像一个无底洞,需要肌肤相亲的紧密感来填满,顾不及做防护措施。而且在心里最深处,其实短暂地有划过一些阴暗的想法,心想意外的降临会让她更容易留下。

然而现在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这种行为有多混账。

江淮易把袋子放后座上,靠在座枕上生闷气。

明笙故作轻松道:“怎么了,不想见到我?”

江淮易扭头看进她的眼睛,抱她搂进怀里。他箍了下她的腰身,感受这具身体的纤细孱弱,无意识地低念:“腰细得跟竹竿似的。”

“靠这个吃饭呢,怎么多吃。”

他突然想到什么,看着她的眼睛叫了一声:“阿笙。”

“嗯?”

“我有话跟你说。”

“我也是。”

他搂着她笑:“那你先说。”

明笙默然顿了一会儿,忽然把头拧向了窗外,说:“先吃个饭吧。”

第35章

这顿饭吃得很不寻常。明笙沉默,他也学着陪她一起沉默。

长久以来的相处让他渐渐看得懂她每一种眼色下掩藏的情绪。每当她有坏消息而不想马上就说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表情。江淮易心里升起许多预感,却不敢找她证实。

最后,她拿出一张照片,从桌上推给他:“我回老家整理我小姑的遗物,发现了这张照片。”

江淮易瞥去一眼,怔住了。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约摄于八十年代末,两个年轻女孩在学校门匾前笑容灿烂地合影。他指尖犹豫地碰上去,指了指其中一个:“这个是你姑姑?”

“嗯。”

“旁边这个…”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占据了他的心脏,然而却想不起来。

“是你妈妈。”明笙开门见山,“她们是大学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江淮易抬头。

明笙眼眸泛着光,轻而易举地揭开秘密。

“我小姑是你爸的初恋情人。”她说。

又是一大段沉默。她给足了他反应的时间,然而漫长的寂静之后,江淮易忽而笑了,连笑了几声,甚至挑起眉:“你不会是想说我妈抢了你小姑的男人,然后母债子偿,你打算报复我吧?”为了显示这个剧情的荒谬,他又补一句,“这年头狗血连续剧都不流行这剧本了吧?”

然而她只是淡淡说:“对不起。”

他嘴角依然挑着,不屑地说:“这个逻辑不通,明明是我死缠烂打追的你,就没见过你这么不专业的报复。”他把叉子叮当一声扔进盘子里,不耐地说,“要甩我也要给个正常点的理由。”

明笙挑的餐厅昂贵正式,环境安静,空荡荡的隔间里只有两个人,连分散注意力都做不到。

躲不开,只能迎接。

狂风暴雨,或者一江死水。

明笙表情显得风轻云淡,目光安静落在一副壁画上,说:“我确实没那个闲工夫去报复谁。”她顿了顿,继续说,“一开始只是淡淡的好奇。后来觉得你这个人,有钱有闲,好聚好散,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知道你会喜欢我呢?”她说到这里,嘴角笑了起来,笑影重重的眸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好像在笑他的愚蠢荒谬。

江淮易脸色铁青:“你再说一遍?”

明笙垂着眼睫,淡然地说:“结束吧。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很多事情拖久了,没意思。”

他的喉咙仿佛有火在烧。

她想说她是什么人?轻浮风尘,男友更迭如走马灯,势利宵小,一心上位不存真心。这些别人形容过她的词,她全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

“那昨天晚上…”开口五个字,声音就好像被烧断了。

明笙轻描淡写道:“我以为那样会让你觉得更甘心。”

她甚至反问:“不是吗?”

“你这么想的?”

“对。”

数秒的死寂。

江淮易猛地拉开凳子,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寒着脸离开。

明笙在原处静静坐了一会儿,叫来侍应生结了账。

这好像是和他在一起以来,她第一次支付账单。账单不如所料很昂贵,她签下自己的名字,习惯使然签了三个字。她盯着最前面的那个姓氏,发了很久的呆。但她好像认了命。这个姓氏这个家,给了她灰暗的童年,也给现在的她致命的阻碍。她曾经想要抛却,以至于去把身份证上的名字都换成了没有姓的模样,然而却没有办法换掉血管里涌动的鲜血,和它背后的牵系。

她视线上移。

签名的上方,是对于一顿饭而言相当不菲的金额。然而她数清了那些零,只觉得很空洞。

不该这么便宜的,她在这段感情里欠下的债,付出的账,都远远没有这么少。

那之后,江淮易都没再来找过她。

许是他原本就是这么骄傲的人,被一次次抛弃之后,终于从感情的糖衣里清醒过来,找回原本那个潇洒薄情,不可一世的自己。

他把租在学校外的公寓退了,搬回了学校住。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该上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和邹越他们混在一起,正常得不像话。周俊反而对他的平静感到很担忧,把这个情况跟顾千月汇报了上去。

顾千月找时间把他喊家里聚了聚。

正值中秋。一儿一女都去江母的郊外别墅相聚,小悠悠缠着她爸爸在院子里玩,被保姆喊进屋吃饭。

悠悠一只膝盖跪在高高的凳子上,活泼地爬上桌,向江淮易绽了个缺牙的笑容:“小舅舅,好久不见你啦。听说你最近都在好好学习!吓死宝宝啦!”

顾千月皱着眉教训她:“都哪学来的…”

江淮易容色淡淡的没反应。江母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缺乏一个长辈对小辈应有的殷勤,从不布菜张罗,只是斯文地吃着饭,静静地听席上人谈话。

平时最活泼的两个不说话,中秋家宴顿时吃得毫无生趣。

饭后,顾千月在书房找到江淮易,给他递去保姆削好的果盘,瞄了一眼他笔下的真题库,揶揄道:“高考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用过功。来跟姐姐说说,这回是哪个女孩子?我都想认识认识她了。”

“你见过的。”

顾千月讶然:“还是之前那个?”

“嗯。”

顾千月哑口无言,看着他沉默的侧影,竟然也不好打扰,没说几句话就退出去了。

郊外放起中秋的烟花。书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子,外面火树银花好不热闹。小悠悠捧着一盒月饼噔噔噔地跑进书房里,猛摇他肩膀:“舅舅你不要做题啦!你做得都睡着啦!来陪我玩呀。”

她摇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

江淮易没有睡着,他只是趴在厚厚一本题库上,阖着眼睛。

这姿态她很熟悉。小孩子对情绪和场面的记忆最最深刻,吓得她脱口而出:“舅舅你不要哭啊…给你个月饼吃。”

江淮易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一个大圆月饼,真笑了声,把眼泪给笑出来了。

他起来擦了一把,捏住小悠悠的下巴把那月饼塞她嘴里。小姑娘嘴巴太小了,像叼着个飞碟似的,眼睛惊恐地瞪圆,表情很是滑稽。他又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腮帮子:“去找你爸妈玩。”

“唔…”

悠悠两只手努力把月饼取了下来,大喘了几口气缓过来,仰头对他眨巴着眼:“可是舅舅你看起来不开心啊。是不是小舅妈又欺负你了?”

他嗤然:“你懂什么。”

“妈妈说了,你前些日子天天喝得醉醺醺,都是因为小舅妈!”小悠悠嫌弃地龇着牙,手指在脸颊上刮两下,“羞羞。”

江淮易懒得跟小朋友一般见识,出去找他姐,说今晚不在家里住,要回学校。

顾千月近来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弟弟的心思,但她一向不插手过多,让他跟母亲打个招呼,便默许。

回到学校已经是凌晨。

因为是假期,室友也刚睡下,见到他回来先是一惊:“你不是回家去了么…”而后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味道,又迷迷蒙蒙地开了灯看他,“我擦?你怎么喝了这么多。又不是过年,你们家中秋节还兴拼酒的?”

江淮易鞋子都没脱,颓然倒上床。

这模样一看就不是在家里喝的。

室友下床,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袋子来,给他倒了杯水:“来吧,吃点药解解酒。”

这个室友是个学霸,生活规律作息健康,无不良嗜好。江淮易想象不出来他这里为什么会有解酒药,拿过来看了眼:“你哪来的?”

室友帮他剥了一粒,脱口而出:“就你姐…哦那个好像不是你姐。她来的那次搁我这的。她说你老酗酒伤身,备着以后用得上。”单身了二十几年的室友难得有取取经的机会,坐在他床上眯着眼艳羡,“那个是你女朋友吧?对你可真好啊…”

他突然就把药放下了。

室友还在问:“你怎么不吃啊?”

江淮易脸侧向一边,紧抿着唇。酒精让全身都发热,尤其是眼眶。

他喃喃自语:“没见过比她还坏的女人…”

室友侧耳:“你说什么?”

“没什么。”江淮易突然坐起身,往阳台走。

已经入秋,夜里凉飕飕的。他靠坐在阳台门上,地上不知多久没打扫过了,一动就扬灰。他被灰尘呛得直咳嗽,眼眶通红地望着星空。远处还有人在放烟花,仿佛人人都有东西值得庆祝。

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久到四肢都僵冷了,只有攥在手心里的手机是热的。

到最后把十一位号码拨出去的时候,嘟声响了没几下,明笙接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