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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半个华东地区都被暴雨侵蚀。

周俊从出租车上下来到进酒吧这么一两米的路,肩上就湿透了。他啐骂一声,进去找服务员,被轻车熟路地带进一间包厢。

受天气影响,明夜里客人很少。但江淮易的包厢里人很多。

大多数是女人,因为他无暇估计这么多人,所以三两坐在一边,聊天的聊天,玩手机的玩手机。江淮易一个人占了最大的那张沙发,横躺在里面。这么高的一个人,窝在里面却像雏鸟占了巢,陷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看不见人。

周俊拨开茶几上一排整齐的酒瓶,才有地方坐。

他倚在桌沿,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淮易:“我说你是不是疯了啊,这都几天了,为了个女人打算寻死觅活?”

江淮易反手甩出个杯子,在墙角摔得四分五裂。

“我他妈是疯了!”

整个包厢都安静了,周俊都能听见女人整齐的吸气声,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些人现在都在看着他们。

他不耐烦地挥手让闲杂人等都出去。高跟鞋踢踢踏踏,陆陆续续走了。只有江淮易动了一下,按住一个人的腿,说:“你不准动。”周俊这才发现原来他躺的那张沙发角落里还有个黑裙子的女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江淮易拿人家的大腿当枕头。

江淮易翻了个身,眼眸垂向地。

周俊抑住怒气挑眸:“你对我倒是挺横。”他弯角逼近,江淮易好几天没正常吃东西,通宵酗酒,把眼角都熬红了,这窝囊样子让他一阵好气,又觉得有趣,叹声道,“你说你这么横,除了能把人逼走还能干嘛?”

这句话好像戳中了他的心事。江淮易眼底动容,声音低低地委屈:“我没有对她横。我没有想对她横的…”

“你跟我说有个毛用。”周俊掏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拨电话,“你自己去跟人家道个歉。”

江淮易按住他的手,把通话取消了。他看向他的目光水濛濛的:“没用的。道歉了能怎样,她又不喜欢我。”他颓然倒回去,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彩灯,好像抽空了全身力气,“我这么好,她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

黑裙子女人都忍不住笑了,好像是没见过这么自恋的,被甩了还对自己自视这么高。她噗嗤一声,被周俊瞪了回去,使了个眼色让她走。

江淮易想阻挠,被周俊一句话驳倒:“你还想不想让你笙回来了?”

他松开手里的胳膊,眼睑耷拉,一言不发地慢慢躺回去。

不用他回答,周俊心知肚明。江淮易糜烂了这么多天,每天醉生梦死,连家都不回,每天来去都拦计程车,因为觉得连熟悉的车都让他想起她。矫枉过正成这样,能顺利死心才怪。

周俊退出包厢,还是拨通了明笙的电话。

暴雨的声音把相隔一千公里的两座城市连接在一起。

明笙很冷淡地问:“什么事?”

周俊没被江淮易气到,一听到这个冷幽幽的声音,突然动了肝火:“我特么就想问问你,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电话里一片沉默的雨声。

周俊冷静下来,哀声道:“笙妹子,算我求你。你别这么对他。他是真的喜欢你,喜欢惨了。你见过有几个傻逼男人能把你当成全部?过几年还真没这个趟了。你既然赶上了,就把尾巴收清了再走。别利用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天下没这么好的事。“

在他朋友眼里,她就是个利用他讨好顾千月拿资源的势利女人。而她近来勤于应酬攒钱向上爬,更证明了他们的正确。如果不是江淮易喜欢她,或许周俊这样的人都不屑于跟她说话。

明笙认清这一点,反而觉得轻松了些:“所以你想让我怎么样?”

“你来明夜,过来见他。”

“我人在外地。”

周俊以为这是她的推诿,嘭地一下踹响灭火器箱:“我真特么没见过比你还狠心的女人!”

通话断了。

明笙再去看桌上的半桶泡面,已经胀得像沉在油水里的蚕蛹。她阖上眼,那股恶心的酸楚感才像洪潮般,被眼前倏然压境的黑暗强抑下去。

第33章

暴雨天,航班误点六个小时。

明笙到家的时候,已然是深夜。整栋居民楼的电路维修,她在楼道壁上敲了好几下,声控灯悄然暗寂,她认命地摸黑走楼梯。

缓慢的脚步声在漆黑的楼梯间里静静回荡,她竟然很享受这种的过程,好像小的时候一个人走路,在人行道的地砖上玩踩格子的游戏。

人在安静无聊的时刻,总是易于被取悦。

明笙一直低着头,甚至走到了房门口,才看见了她门边坐着的人。

江淮易不知是梦是醒,穿着一件黑色衬衣,高高的身躯蜷曲在她门边,很容易被忽视。然而她忽视不了。他黑色的眸子透亮,见到她的那一刻滑过微明的光,像从暗寂的深渊里捞出一捧月色。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微哑。

今夜没有月亮。大雨不知疲倦地洗刷着黑夜,马路对面的大厦灯火通明,让她能借来几缕光线,看清他现在的样子——

才五天不见,他的脸颊削了下去,眼圈青黑,眼里的水泽都是浑浊的,好像蓄积了许多雨水的洼塘。

这副形象实在算不上好。换到从前,也许他都不会允许这样的自己出门。

明笙喉头一时哽住,手机不知所措地攥着钥匙。她有点怕她一旦打开这扇门,把所有重量都压在门上的他会摔到,过了很久,才轻声说:“起来吧,我要开门了。”

她甚至蹲下去,轻轻拉一下他的胳膊,语气算得上温柔:“起来呀。”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力气悬殊,他反而拉住了她。

两人离得很近。黑夜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把彼此眼神的细微之处都暴露。江淮易把她的手腕紧紧捏在手心,瞳仁微颤:“周俊是不是打电话骂你了?”

“还好。算不上什么骂。”

“你别理他。”江淮易委屈地抚了抚她冰凉的皮肤,“我不是那样想的。”

明笙只是静静地端详着他。她好几天没见他了。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她必须承认,此刻的相见让她觉得很突然,却丝毫不唐突,好像是自己本来就想见到他一样。

这让她的眼神沉默而□□。

江淮易被她看得低了低头。黯光下他的睫毛纤密,微微垂敛,说不出地乖顺。他低垂着眼,抿了下唇:“你想我吗?”

明笙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始使上一点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江淮易的表情瞬息之间变得仓皇,好像明知不会有预想中的答案,但还是无法接受她的否决。他没花多少力气就把她拉了回来,把她的肩膀揽在臂弯里:“我知道错了…那天太冲动了。我等了你一晚上,状态很不好。”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干脆放弃了解释,埋在她颈窝里,低低地说:“回来好不好?之前那些话都是气头上才说的,你就当没有听过…你再给我次机会。”

明笙脑海里顿时警铃大作。

决定做完了就不该再倒行逆施。她提醒着自己,勉力起身,把他也用力扶起来,说:“先开门。”

明笙把钥匙准确无误地插`入锁孔,拧开。

好像通过了一个什么关卡,足以松一口气。

她手放上开关,然而还没碰到,身子就被他翻了过去。灯是被撞开的。

白炽灯光下,眼前一片阴影。

江淮易挡住了那片光,贴着她的脸呢喃:“回来啊…”

“会不一样吗?”这句话好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会。”

他开始吻她。亲吻细致而绵密,明笙一直紧靠着墙,开关被重新摁灭。他在黑暗里搂着她的腰,无意识地轻揉。在这没什么耐心和气氛的时刻,细致入微的爱抚就像温水煮青蛙,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抽出灵魂,在高处看一看自己,多么卑鄙,多么低劣。

明笙被他抱着坐上鞋柜,熟悉的况味让她想起许久以前,那架暧昧的琴。

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了。然而物理上也不过才过去数月。

原来他进入她的世界并不久,却好像从一开始就存在。

思绪这样飘着,什么时候被他抱了起来都记不清。迷迷瞪瞪的,直到他踢开卧室的门,她才惊回。黑暗并不利于行走,他们几乎是一起倒上的床。明笙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脖子,领口的边缘擦过他的鼻尖,留下几丝呼吸的热度。

江淮易微微探身,手摸进裙子的下摆,她皮肤的每一丝触感,每一分颤栗都那样熟悉。这种熟稔于心的感受让他觉得踏实而安全。

明笙合着眼,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低喃,说:“会不一样。”

***

夜雨不知是否停过。

晨光降临时,天阴有云,淅淅沥沥的雨依然在飘。

明笙醒来的时候,面朝着他的背。江淮易还没醒,于是她伸手过去,掌心贴住他的脸。拇指能感知到他的轮廓,微抿的唇,剑眉星目,周正的好看。她一寸寸摸过去,手冷冰冰的,没多少感情。

那力道太静了,静得感觉不到这个动作本身的依恋与缠绵。

江淮易蹙眉躲开她:“别摸。跟摸鸭子似的。”

原来已经醒了,却装睡没睁眼。

明笙笑:“喜欢才摸。”

他果然侧身,眼睛瞟过来:“哪种喜欢?”

“你管是哪种喜欢。”

“…”

江淮易又拧走了脸,面颊绷得太紧,凹下去一段,委屈和不满都写在脸上。但他学着隐忍,没冲她发泄,以致呼吸里都有几丝暴躁的意味。

明笙从他耳际一直抚到他紧绷的脸颊,不动了。江淮易终于没忍住,无意识地轻蹭了下。

掌心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她感慨:“瘦了好多。”

江淮易背着身,连背影都郁闷:“吃不下东西。”食物好像对他失去了吸引力,“想吃你做的东西。”

他突然翻身把她圈进怀里,像抱个等身公仔,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给我做早饭好不好?”

明笙安静地侧躺着。

气氛有点沉默,他突然想起什么,声音染了丝羞赧,微沉在她耳边:“…有力气吗?”

她忽地回身看他,果然在那双眼眸里捕捉到一丝掩藏得很好的狡黠。

江淮易被她审视的目光看得有点心虚,突然躺回去,两手把脑袋两边的枕头支起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准再说分手。我听力有问题,听不到这两个字。”

明笙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一副傻样子,眼神还摆出严阵以待的姿态,看久了会忍不住发笑。

她很快起身,穿完衣服,又忽然转身,表情略显严肃:“对了,”

他看见她这个表情,风声鹤唳得全身都紧绷起来。好像一只被提起线的木偶,她手指轻轻一勾,他便把喜怒哀乐唱念做打全部上奉。

明笙都被他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吓着了,嗤然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天楼里停水,可能得回你自己那洗澡。”

第34章

江淮易补了一觉,居然去上课了。他对明笙说的时候,她还有些不能适应。一是因为他翘课成瘾,在长假过后懒散疲怠的第一天,基本没有去学校的可能。二是因为他很抗拒学生的身份,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学校的事。

但他竟然真的去了,出门前搂着她的腰,在颈间嗅,眼神像循着气味辨别同类的动物。明笙被腻歪得受不了,把人推开些:“松开。一身汗臭味。”风尘仆仆回来还遇上停水,她心情并不十分好。

江淮易一点都不在意,眸子里亮闪闪的,还亲了一下,说:“我的。”

明笙仰着身,摸摸他后颈:“要迟到了。”

迟到算什么…

他腹诽了阵,很不情愿地出了门。

大四的课很少,这天只有一节室内体育课。他在校内健身房洗了个澡,换上运动装去上课。周俊翘课没来,这节课上只有一个熟面孔,叫邹越,是隔壁计算机系的混子,一头红毛,搞乐队,这号人物一看就是他的熟人标配。

邹越一见他,像过节见了亲戚似的,嘴里哟嗬一声勾上来:“搞了半天你也选这课啊?”

两人都是翘课专业户,开学到现在也没在课上碰着过一次面。江淮易心不在焉“嗯”了声,低头专心回短信。

微信上,明笙问:“在上什么课?”

江淮易觉得回这种问题像小学生答家长问一样,特没意思,不想好好答。他对着体育馆里面一块大镜子,打开了相机。

邹越就站一边,看着他左右摆弄相机。江淮易刚做过热身运动,嫌体育馆里热就把外套脱了,这会儿就穿一件紧身背心,把身体的线条勾勒得一清二楚。他找角度拍了几张不满意,还微微把上衣下摆撩上去一些,露出一点腹部的肌肉。

照了一张,还是不满意。

他于是干脆掀起来,把下摆叼进嘴里。这个造型拍起来手臂有点扭曲,结果出来的成品不负众望地糊了。他忿忿把相机关了。这几天日夜颠倒又不好好吃东西,身材都有点走形了…

邹越看他这么骚包地摆弄半天,忍住没笑:“你这干嘛,约炮呢?”

江淮易神色复杂地盯了他两秒,最后放弃了,随口说:“对。特别难约。”

邹越哈哈大笑,把手机抢回去,说:“你这么拍能拍出什么,运动美得动态才能体现好吧。兄弟帮你拍。”

“拍这个干嘛。”江淮易用手挡镜头,眉心蹙起以示严肃,但邹越那个混球玩上瘾了才不管他反对,偏不还给他。最后看他真生气了,才点两下关掉:“就拍个视频嘛,相信兄弟的技术啊。你这张脸又拍不难看…”

江淮易劈手就把手机夺了过去。一看界面,表情立刻森冷得想吃人。

“怎么了啊?”

邹越感到莫名其妙的,探过去一看,结果也愣了:“这,怎么不小心摁出去了…”

江淮易差点没当场骂人,交代他帮他点名,直接出了体育馆,一个电话打给了明笙。他气息有点不稳,上来就说:“别看视频。同学乱拍的。”

明笙说:“我看了。”

靠。

她又说:“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