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烦扰的小事令她意识到自己还真实地活着,活在不理会水电煤缴费单就无法生存的现实世界里。这个发现令她觉得很新奇,很想笑。

明笙果真笑了声,说:“我会交的。”

“…需要帮忙吗?”

这段时间她接了很多工作,积蓄渐丰,有自己的打算,但没什么告诉他的必要。明笙想了想,说:“不用。没交是因为忘了。”

电话里突然响起忙音,有人打来电话。

林隽的声音有点听不清了:“芷默说你最近一直在为你姑姑的病费心。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你处理…”

“没事。”

午夜来说起缴费的事,不是林隽的风格,或许这件事才是他真正想要了解的。他擅长于把关心都隐藏在平淡的寒暄背后,使之显得稀松平常。而在这样的时间点找出这么拙劣的托词,他真实的心慌恐怕比表现出来的远远的多。

然而她却不想继续话题,打断他道:“进电话了。改天再聊。”

切到另一个通话,谈话的节奏一下突变。

江淮易蕴着怒气的语句猛轰进来:“你跑哪里去了?!”

“我…”

她刚开口,立刻被他打断:“你知道我一晚上打了你多少个电话么。去你家也没人,周俊去医院看也说没人。你到哪去了?”

这回她有了经验,知道他还没说完,静静等着。

果然,他换了一口气,寒声质问:“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

明笙给了他一点时间冷静。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静静响起,好像有安定的力量:“你在哪?”

电话那头的人无力地呼出一口气,极不甘心地报了一个酒店房间号。

午夜时分,她运气很好地拦到一辆车。司机的车前挂着一个平安福,吊坠是一张父女合影。明笙在等红灯时把吊坠拢在手心,垂眸问:“这是你女儿?”

她声音很凉。眼袋很深的司机愣了一秒,点头说是。

明笙下车的时候,疲态很明显的司机师傅强打精神说了声“慢走”。好像亲情总是能轻易将人变得温情。

她没有要找零,径自踏入酒店旋转门。

江淮易订的是一间情侣套房。门没有关,她一进去就看见江淮易闭着眼躺在沙发上,好像睡着了。但她很容易从他俊漠的面容上发现,他只是阖着双眼而已。他的睡容不是这样的,要比这个柔软,放松无数倍,是毫不设防的模样。

有床不睡,偏偏要躺沙发,好像故意在向她宣示,自己等了她多久。

明笙第一时间没有惊动他,而去仰头审视这间房间。

橘色的暖色调,客厅被精心布置过,卧室的大床柔软舒适,空气里还弥漫着沁甜的香氛,像个梦一样。她猜想,他想象中的这个夜晚,和她刚刚度过的这个,一定很不相同。

等她环顾完一周,江淮易已经醒了。

他好像不太愿意看见她,翻身过去面朝着沙发背,冷冷地说:“过零点了。”

明笙坐在他旁边,俯身问:“等很久了?”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仍犯着倔:“嗯。”

正这时,周俊拎着两袋宵夜推门进来,看见她也是一愣:“笙妹子,你回来了啊?”他把吃的放茶几上,知趣地往后退,眼神扫过躺沙发上闹别扭的江淮易,“你别跟他生气。这小子晚上饭也没吃等你到现在,就是脾气大一点,你哄着点就…”

没说完,江淮易一个抱枕飞了过去。被砸的周俊顺手抱住,在茶几上放好,摇摇头说:“好了,我这就出去了。你们好好聊。”说着退出去帮他们带上了门。

明笙按着江淮易的肩膀把他翻过来:“吃点东西。”

他又死倔地翻过去:“不想吃。”

“你到底想怎样?”

江淮易向后伸出一只手:“手机交出来。”

她递过去。

江淮易一下抽走,随手翻了翻,表情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挑眸威胁式地扫了她一眼,当着她的面,把她最近通话第二位的联系人删了。

做完这一切,他翻身坐起来,把手机扔回给她,没好气地说:“以后不准先回其他人的电话。”

“…”

“听见没有?!”

第31章

江淮易脸色阴沉地看着她,双颊紧绷得能看见微微的凹陷,明笙看着他几秒,却低笑了一声。江淮易的眼神里立刻多了一丝暴躁,却显得色厉内荏。

她总是能轻易地,让他觉得自己很幼稚可笑。

明笙把手机搁他手心里,意思是任他处置,自己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自顾自换了双拖鞋。江淮易一直坐在沙发上看她在面前晃来晃去。最后她说:“我很累,先去洗澡。”他才带住她的手。

他眼神里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只是在那之前,先得回答他,“你之前都在哪?”

“在医院。挪了地方,所以周俊没看见我。”

这个答案大约还算过得去,江淮易表情松弛了些,但手还搭着。

明笙微微弯起唇角:“要跟我一起去?”

他眼角幽愤,淡淡说:“我洗过了。”

明笙嗯了声,没什么犹豫地抽出手臂。彼此都被情绪抽空力气,没有太多意兴。她洗完热水澡之后就躺上了床。江淮易沉默地坐在里侧,好像有什么话要跟她谈。但她一躺上就钻进了被子里,摆出了入睡的姿势。

后半夜的月光洒在床尾,她觉得这片月光太重了,沉沉地把人压进梦乡。她靠着他的肩,倦意如急雨匆匆而来,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江淮易还保持着那个坐着的姿势。

睁着惺忪睡眼,她看清他眼周的淡青,确认他真的一夜未眠。刚醒不久的嗓子很干,明笙开口时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怎么了?”

江淮易看了她一眼,给她递了床头柜上的矿泉水。

明笙撑坐起来,拧开。

江淮易看着她往喉咙里灌水,眼神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她才发现他一直攥着她的手机。

“医院来过电话,说要运送你姑姑的遗体。”江淮易侧过身,眉心拢在一块儿,“你姑姑…过世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都没跟我说?”

明笙怔怔地看了他几秒,最后淡然旋回了瓶盖。

她用很慢的动作吞咽了一口水,表情是一个空壳子的微笑:“昨晚太累了。”

江淮易翕了翕唇,哑然拧开了脸。

她堵得他没话说。可是是个正常人都能发现其中的问题——她姑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为了给姑姑买房子,应酬赔笑,那么拼命地工作攒钱,生了病尽孝床头。她这么在意这个亲人,怎么可能对她的死讯无动于衷,稀松平常地用“太累了”一笔带过?

明笙好像能看穿他的心理活动,目光凉幽幽的:“你希望我怎么样,抱着你痛哭流涕吗?”

不是——

“一定要痛不欲生才行?”

“不是这些问题。”

他表情突然很颓唐,好像是因为词句的匮乏,让他说不出那些纷乱的感受。

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有问题。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甚至每天都欢喜甜蜜,但是他每次看着她的笑,都觉得那笑容是虚的。她的心里始终有一块地方,铜墙铁壁,壁垒森严,从不向他开放。

嗓子被心头的热息灼得发干,江淮易干咽了一口,声线像被灼烧过:“我们好好谈一谈。”

但她已经调出通话记录,拨出了一个电话。

江淮易抢过去按掉,逼她直视自己:“你先别弄这些。她们要通知你的东西我都帮你记好了。先把我们的事解决完。”

明笙没骨头一样,软绵绵的任他摆布,冷淡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事,不是好好的?”

“你觉得这样算好好的?”

“不算吗?”

她有她的世界,一个污浊缭乱,到处都是尖刺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她都不想他碰。他只需要永远温暖、灿烂,笑容像阳光,眼眸像星辰,她的世界就可以因为他的光芒,汲取一点点养分。

这样哪里不好?

江淮易自嘲般地低头笑了声,眼睛看着被套上的褶皱:“你今天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不告诉我你姑姑的事。哪天如果你自己出了什么事,得了什么病,或者要去什么地方,你是不是也打算若无其事地,什么都不跟我说,该走的走,该消失的消失?”

明笙想否认,然而仔细一想,觉得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好像第一次把她的心思看得这么清楚,霍地抬头,声音提高了些,却更哑了:“你把我当你什么人啊?”

诘问落在她心上,轰然启开了她心底长久封锁的那扇门。

那里面封着许多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心事。但她一直清醒地明白,自己在逃避这个问题,也一直清醒地,放任自己逃避。

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他的问题,她无从回答。

明笙忽然觉得没意思。长久以来的所有自欺欺人与粉饰太平,都很没意思。她好像终于做了决定,问:“你是不是想分手?”

第二遍了。他每次一把问题往严肃的方向带,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沟通,而是分手。一夜未眠的大脑钝而沉,让身体机能和血液流速一样变得迟缓,慢得令人暴躁。

“你就是这么想的?”他艰涩道。

她不说话。

江淮易终于失去了有限的耐心,冷冷地一笑:“好啊。那分手吧。”

在这一秒,情绪波动更大的人是她。

明笙有一瞬间的惊诧。好像是一根她当断未断,藕断丝连了许久的纽带,突然果真被一掌劈断了,反而令人觉得恍惚。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平静地翻身下床,换上衣服和鞋。

她侧弯下腰扣凉鞋的系带,江淮易的目光就落在她背影上。

沉默寂静。

他觉得自己好几次就要开口了,可是总也对她还抱有几丝希望。然而她做到了他想象中最大的若无其事,面无表情地穿衣、洗漱,稳稳当当地一丝丝切断他的希求。

江淮易一直默然坐在床上听她料理一切。最后,她把包挎上肩,打算出门,他还是按捺不住,声音阴冷地冲她吼:“你出去了就别回来!”

连这句威胁都很幼稚。既然分了手,“别回来”又算得上什么威胁。

明笙的身形只顿了一下,便还是从容向外走。

门锁扣住,咔哒一声,像尘埃落定的声音。

有一瞬间,他其实后悔过自己对她说了这句话。

第32章

明笙花两天时间,安静地处理完了陆雅琴的后事,连谢芷默都是两天后才知道的这件事。她买了一张月台票,送明笙上回老家的火车。

“国庆假票难买吗?怎么不坐飞机。”谢芷默穿梭在被行李堵得水泄不通的过道间,警惕地看着鱼龙混杂的人群,“这班车十几个小时,得坐一晚上。”

其实火车的票才更难买,但她没说。

明笙只带了一个包,一身裙装,皮肤雪白,捧着一个深褐色的骨灰盒。在这艘车身绿漆已然斑驳的列车上,她是格格不入的过客。

她静静看着窗外:“我小姑不喜欢坐飞机。”

轨道外是荒芜的城郊野草,在秋初的季节已然枯黄。蓝天之下,满目皆是蓬勃的*与枯槁。

明笙的电话突然响了。

是林隽,上来关心了几句,就开始和她聊那栋房产的归属,和一些遗产承继问题,提醒她留个心眼。明笙静静听了一会儿,打断他:“别说了,我现在听不进去。”

他愕了一瞬,说:“迟早要听的。”

“稍微晚一点吧。给我点时间。”

连谢芷默都看得出来这通电话的不欢而散。

她劝道:“林隽这个人…就是太不会表达了。他其实是想安慰你。但他这个人有职业病,安慰人的方式就是逼你理性地思考问题。”

“我知道。”

列车服务员已经开始催送行的亲友下车。谢芷默叹了一口气,最后问一句:“那,江淮易呢?就这么结束了?”

明笙和她对视几秒,竟然嗤了声:“你以前不这样。我记得我刚认识你那会儿,我每次分手你都高兴得说要请我吃饭。”

“那不一样。”谢芷默微微皱眉,“少跟我打马虎眼。以前那些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啊。这回这个,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很值钱吗?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有的是真心可以耗。路还长着呢,今天是我,明天也可以是别人。”明笙嘲解地一笑,“可我图什么呢。义务满足他的幻想,让他不要留青春遗憾吗?”

饶是谢芷默再偏私她,也觉得她在这一瞬间,过分冷情。

明笙烟瘾犯了,拿出一包烟,却意识到打火机不知什么时候被江淮易藏没了,又空落落地塞回原处。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抬头,问谢芷默:“你也觉得我会后悔吗?”

谢芷默被问住了,深呼吸一口气才郑重地答,“我觉得不会。”

“只要是过去了的事,从没见你后悔过。”她说,“但还是替你觉得挺遗憾的。”

列车广播最后催一轮。明笙微微眨了下眼,笑说:“下去吧。后天见。”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加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陆雅琴家的小镇。镇上种了许多桂树,在十月里飘香。明笙踩着一路花香,把陆雅琴的骨灰供进镇上临河的一座庙。

小镇的庙宇香火并不旺,到处是黑色香灰和红色的福纸,在秋日的阴天显得冷落萧条。到夜里下了一场疾雨,明笙卧在镇上一间旅店里,门外有小姑娘谈笑的声音,门缝里窸窸窣窣塞进来几张花花绿绿的卡片。

她喂自己吃了半桶泡面,有点犯恶心。

周俊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