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植开口了,过了十几分钟,他第一句话却是问:“许和薇,她还好吗?”

李乐桐忽然莫名地想流泪,所谓爱情,真就是如此。羁绊没有颠沛流离和生死考验,他问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她。

“她很好,只是看起来有点虚弱。她不担心你,因为她说,她知道你会坐牢,她也知道后果是什么。她不让我告诉你这些,说怕你知道难受。不过,我想,她是怕你会怪她。”

“我怪她?”程植好像有点茫然,“我为什么要怪她?”

李乐桐笑了一下,“爱情之中,有时是会觉得卑微的。”

“她还好吗?”程植又问了一遍。

“好,挺好的。”

“哦,好就好。”程植喃喃。

“你不激动?”李乐桐歪着头问他。

“激动?”程植看着她。李乐桐才发现,原来这才是最真实的程植。所有的青春大男孩的一切气息在这时候不存在了,现在是真实的程植,平静的程植。

他和许和薇是如此之像,两个平静的年轻人。

程植把脸埋在掌间,李乐桐没有打扰他。是啊,激动?如果是自己,她会激动吗?

原来,激动并不是最深的情感。最深的情感永远都是流泪,或者,沉默也算其中的一种。

“我会和韩远径想办法。”李乐桐说。“但不敢保证什么。和许和薇的丈夫谈判,应该不怎么容易,但韩远径会努力。”

“谢谢你们了。”此时的程植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往日迹象。这样真实的程植,只要许和薇见过吧?

李乐桐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兄弟,祝贺你。”

“谢谢。”程植轻声说,“我也祝贺我自己。”

李乐桐背过身,悄悄擦擦眼角的泪,出了看守所。

无论这件事的结局如何,两个相爱的人互相见到了对方的真心,这就是圆满。

从程植的家回来后,李乐桐每天都会收到韩远径的短信,“吃饭了吗?”“睡了吗?”李乐桐通常就是很简短地回他。两个人就像风筝,有点线似有还无地牵着。

程植的事得到解决是一个星期以后,当韩远径说,刘大林同意不追究程植而离婚时,李乐桐脱口而出,“他有什么条件?”

“他们离开这里。”

“就这?”

“不相信?”

李乐桐看着他,“还有什么条件?”

韩远径苦笑,“我就是瞒不过你。”

“还有什么条件?”

“没什么了。我只是告诉他,这件事如果都张扬出去,他也不好看,不如给点钱,就算了。另外,我给了他一幢房子。”

李乐桐皱眉。

“那房子是当时给我和许和薇结婚用的。只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我也不想留下。这样脱手也好,洗刷罪恶。”韩远径有点自嘲。

“那房子…”

“手续没问题。”韩远径解释说,“徐铁成说,那房子是徐藏的陪嫁。徐藏一死,那房子就是我的了——我问过律师了。”

李乐桐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妥,毕竟是徐家的房子,韩远径这么处理,徐铁成…

但她只是想,没有说。

“这罪恶的东西,终于有个机会来洗刷他的罪恶了,也不用压着我了。”韩远径吐了口气,语气轻松,像是卸掉了很大的负担,然后他注意地看着李乐桐,有些迟疑,“你——会不会觉得这钱——不干净?”

李乐桐伸出手,“替程植谢谢你。”

韩远径看着那只手,他抓住,用力地握着,脸上是喜悦。

程植就这么被放了出来,虚惊一场。放他出来的消息,李乐桐没有告诉许和薇,她想让程植自己告诉她。

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的程植话少了,虽然看得出高兴,但没有以前的毛躁劲儿了。当他走出看守所的门,看到站在车边的韩远径和李乐桐时,他显得毫不意外。

“韩远径好。”他扬手。

韩远径也挥了下手,“你好。”

李乐桐看看他两,这俩个人是好了伤疤,就忘了其他?

程植要回家换衣服洗澡,韩远径和李乐桐陪着回去。一进客厅,红彤彤的喜帖让程植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韩师兄。”

韩远径坐下,翻了翻,“怎么没写完?”

李乐桐凑上去看了一眼,宾客处是许和薇,新浪程植是填上了,到了新浪,就只剩下个若有若无的“李”,“乐”上面那一撇勉强看到,后面的就只有划痕了。

“笔没水了?”程植更不好意思了。

“没事。”韩远径挥着那请帖,一脸的乐相,“你忙你的,我就是随便看看。”

程植收拾了衣服,很快进了洗手间。门一关,韩远径看着那请帖,掏出一支笔,把“新浪”一栏涂得漆黑,然后把请帖折成了一只红色的纸鹤,平放在桌上,“许和薇”三个字,恰巧在船的帆上。

程植洗完澡后,三个人出去吃饭,说的都是很平常的事,没人提及案子和这场差点就有的牢狱之灾。只是坐的位子有些小变化,韩远径和李乐桐在同一边,程植坐在对面。

“谢谢韩师兄。”程植举起杯。

“互相感谢。”

程植笑了,“韩师兄你恐怕还真得要感谢我。”

“什么?”

“我的求婚,你没看见?”

李乐桐正在夹木耳,听到他的话便停下来,“你什么意思?”

韩远径笑了,拿起酒杯,“来,喝点儿。”

“韩远径!”

韩远径似乎有点委屈。“然长大了,总得要喝点酒的嘛。”

“来来来。”程植和他碰了一下,两个人各喝了小半杯。

李乐桐放下筷子,“程植,敢情你是逗我玩儿呢?”

程植嘿嘿笑道:“我倒是不敢,只是要向你求婚了,怎么也得知会一声韩师兄。”

开空调怀疑地看着他俩,“你两有阴谋?”

“没,绝对没有。”程植飞扬跋扈的劲头似乎又上来了一点,“我只是觉得,应该给韩师兄一个幡然悔悟的机会。”

韩远径笑了笑。没有说话。

“程植!”

“在。”

“你这是什么盟友?”

“盟友就是要以盟友的利益最大化作为目标。”程植有点委屈,“我总得试一试韩师兄嘛。”

李乐桐的心头有一点心酸,程植够朋友。

一顿简单的晚饭就在这有一搭无一搭的话题中度过,晚饭结束,程植说:“韩师兄,我借李乐桐说一点话。”

“最后一次嘛?”

程植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最后一次。”

“OK。”韩远径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最后一次。”

李乐桐看着韩远径走向车子那边,转过身有些不解地看着程植,“你玩什么把戏?”

程植笑了,“盟友,最后一次了,恐怕咱俩这么说话,是最后一次了。”程植明天会直接飞回老虎,之后真的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乐桐,你生病那次,就是12月31号那次,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也不是我送你去的医院,是韩师兄。”

“他?”

“韩师兄给我打电话说:‘桐桐生病了,发烧,在医院,你老看看她吧。’我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你床边,拉着你的手,看着你的脸。我敢说,他是爱你的。真的,乐桐,你相信我。我从来不敢确定,但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他真的是爱你的。那种神态是不爱的人不可能有的。看见我来了,他什么也没说,放下你的手,掖了掖被子,面无表情地就走了。”

“就这么走了?”

“是啊。想一想我自己,都是男人,能说什么呢?要是我得这么离开许和薇,估计也只能是这样。”

“他怎么会知道我病了?他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程植骇然,“不是你给的吗?”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没品?”

“那…我就不知道了。”

李乐桐沉默了。

“韩师兄和我不一样。”程植有点自嘲地说,“韩师兄是能够做大事的人,要是搁古代,我就是一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主儿,离了许和薇,我什么也不是,我能把日子都过得乱七八糟。他不是,就像现在,我只要一想到许和薇怀着我的孩子,我又能和她在一起了,什么工作,什么前途,我都不要了。可韩师兄不一样。你应该跟了解他,他有能力,他的心在那上面。”

李乐桐知道,他是的。韩远径从来没有居人下过。他读书,是为了入世,他也知道自己又价值,当年廖盛就曾这样说过他。

“一个男人,如果具有封侯拜相的资质和机会,让他放弃是很难的,也是很残酷的。”他看了一眼李乐桐,“贪心并不是什么错,譬如齐人之福。所有超出他能力界限外的,都是贪心的。所以,贪心这个东西,是要看他的能力的边界在哪儿。乐桐,我还是希望你能想一想。爱上他这样的男人,也许风险就在这里。但反过来说,他可能不爱,但爱就只爱你一个,除非他不爱。”

李乐桐眨眨眼睛,转化了话题,“行,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至于结果,不好说。”

程植嘿嘿一笑,“乐桐,如果转了一大圈还是转不出来,我劝你就不要转了,死心塌地认了吧,这就是爱上了。命,没辙,像我和许和薇。许和薇现在即便是残了,我也得爱她啊,我不爱她,我再爱谁去啊!”

李乐桐让他说的想掉泪又想笑。

程植也很自嘲,“死心塌地把心交出去吧,爱怎么作践是她的事,谁让就是爱上了呢。”

李乐桐捣了他一下,“行啊你,一套一套的,那你和我要去登记…是不是本来也要放我鸽子?”

“那倒不会。”程植说,“我通知也通知到了,刺激也刺激完了,架也打了,韩师兄他还没反应,那就该咱俩在一起。”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没想到,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爱就是不爱,到最好,咱俩还是没能在一起。”

“你反省吧。”李乐桐笑着说,“都有那样的事了,还要和我登记,幸好这婚没结成,否则。我不亏大发了…还没结婚,老公这轨都已经出了。”

程植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摸着头。

二人的谈话结束后,三人踏上归程。晚风荡漾,程植忽然哼哼起了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们!满脸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李乐桐和韩远径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打扰他。程植唱熬最好,改吹口哨了,《国际歌》随着夜风,飘散到空中。

”这是我当年玩乐队的保留节目,在最高兴、最激动之余,我会唱这首歌。“他当初多事摇滚唱法,不像今天,用最宁静的方式来哼唱这首歌。

他也变了。

韩远径先送了程植,然后送了李乐桐。车停下来的时候,李乐桐没有立即下车,她问:”程植说,我那天病了是你送我去的医院?“

”嗯。“韩远径的声音沉闷又忐忑。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的?“

韩远径的声音有些苦涩,”吹那么大风,怎么可能不满?你的身体我又不是不知道。“

李乐桐心里翻腾,”那我家的钥匙呢?你怎么拿到的?”

韩远径的声音更苦,“你还记得你有一次朝我扔瑞士军刀吗?”

李乐桐明白了。她没有想到,那把钥匙韩远径会保存起来。

“你留那钥匙干嘛?”

韩远径的声音像是进了海水,又苦又涩,“那是我的家属。有你的地方,就有我的家啊。”

李乐桐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起那句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韩远径侧身看着她,“桐桐,你给了一条他们回去的路,那我呢?能给我吗?”

“再说吧。”李乐桐推门下车。

李乐桐这一夜把之前他们的事都想遍了。他们在大学里的一切,他们毕业后的一切,和他们重新相遇的一切。

原来时光可以压缩的,九年的时间,可以压缩在一夜,不断地抽离水分,直接压干,成为一张薄薄的纸,一夜即可读完。

她最好想的是韩远径曾给她讲的关于徐藏和他的事,和那句话:“桐桐,我满身伤痕,但对你,我还是原来那个韩远径。你能不能原谅我?原谅一个有缺点的韩远径,原谅一个犯过错的韩远径,原谅一个迷途知返的韩远径?”

平静地生活了几天。程植有了回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条彩信。彩信中的两个人十分幸福地望着镜头。

李乐桐不知道他们怎么解决和面对他们的问题。既然他们选择了在一起,他们一定会有办法面对。李乐桐想到这里,心里充满了力量。她把彩信转给了韩远径。

一会儿,手机响了,“我想和你出去走走。”

“去哪里?”

“我能去接你吗?”

李乐桐犹豫了一下,“好。”

韩远径的 车子在二十分钟后到达,李乐桐从家里出来就看见韩远径的车。车里开着灯,照着一个青年人。他的胳膊住在方向盘上,拇指抵在嘴边,似乎在想什么。黄色的光从上面照射下来,显得他的脸有些苍白,仿佛是天神偶尔路过人间,在沉思。

她不作声地走过去。车门声惊醒了很远就,“你来了?”

他今天穿了件白衬衫,没有系领带,袖子挽过肘。

“嗯。”李乐桐轻松地坐进去,拉上门。

韩远径似乎一直在想着什么,一路没有说话,但李乐桐还是渐渐认出,这是去住学校的路。

确实是去学校的,这个他们最熟悉的地方。韩远径停了车,两个人走下来。教学楼里的灯光已灭,仰头可见满天星斗。

几乎是下意识地,韩远径伸出手,李乐桐触上去,他握了起来。

已经过了熄灯的时候,许多建筑都是黑的。路灯照着无人的道路,操场,食堂,这幢或那幢楼。他牵着她,像是走过了许多时光。

终于到了一幢更黑,更沉默的建筑前。

他们都认识,是他们在校时的图书馆。

“这里要拆了。”韩远径说。不远处有一幢新的楼正在拔地而起。

“图书馆的建设经费已经被打到账上,按部就班,再无憾事。一切都很完美。”

李乐桐没有回答他。

“新的图书馆是我捐的,但我却只对这里有感情。”他仰头看着那幢沉默的建筑,仿佛它也在看着他。

“新的是我的赎罪,而旧的,却是我的灵魂所系。”韩远径说,“桐桐,我要离开恒远了。这恐怕是我为学校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