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他们分手,谁的问题更大一点?”

“这我说不上来,我跟贾晴晴不熟,翟亮也从不跟我提他们之间的事。”

“你和翟亮初中时就认识,你们那时候关系就很好?”

“不,正相反。”

“是吗?”钟波微笑,“可是你们到现在还保持联系。”

林惜在尽量消化着什么,表情越来越谨慎,“是有,不过不多,主要也是因为岳原的缘故。”

钟波想起她埋在翟亮怀里哭泣的场面,还有翟亮那副让钟波无论怎样都忘不了的表情。

难道只是偶然?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林惜如蒙大赦似的拿过来,钟波看不到手机屏幕,只能继续观察她的表情。

在看清屏幕上的来显提示后,她有一瞬的犹豫,但很快就按下接听钮,也没称呼对方,只是嗯啊应付了会儿,随即挂断。

“医院打来的,让我过两天再去做一次检查——不好意思,我有点乏,不知道钟警官还有多少问题要问…”

她在委婉地下逐客令,钟波站起身来。

回所途中,钟波猜想,刚才的电话也许是翟亮打来的,林惜想掩饰,是因为对他的目的已经起疑——他连珠炮似的把问题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意识到。

既然她清楚自己对翟亮的怀疑,那么作为岳原的未亡人,她会怎么看翟亮?还是说——她其实就是翟亮的同谋?

钟波忽然觉得有必要见见贾晴晴,那个给翟亮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她眼里的翟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且,钟波有预感,林惜和贾晴晴的关系不会好。

钟波给贾晴晴打电话想约她见一面,被她很干脆地拒绝。

“那件事怎么还没结束?!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能不能查得出来是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钟波想说:“你是翟亮不在场的证人,我正在努力证明他的嫌疑,怎么会跟你没关系呢!”

他当然不可能这么说,贾晴晴也没给他机会,不等他开口就把线给掐了。

钟波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神,贾晴晴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到过,但她挂机速度太快,没容得了他仔细琢磨。

钟波摇摇头,林惜说她是个有个性的女孩,今天算是领教到了。

晚饭后,他冲了个澡,换上一件白色短袖T恤和一条浅色牛仔裤,这身行头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三四岁。

他对着镜子弯曲双臂,肱二头肌骄傲地隆起,在两臂上端形成两个硬邦邦的疙瘩。

相对于心理,他的身体要年轻得多,这一点,钟波偶尔会意识到。

他在街边拦了辆出租去莺歌夜总会,西北角的公交车线路稀少,而且往往到六点半就全部结束,夜晚有兴致去那里的,一般都是寻欢作乐的人。

除了休息日,贾晴晴每晚六点半到十二点在莺歌夜总会当DJ,钟波手上还有她的居住地址,他考虑了一下,觉得在夜总会找她比在她家门口堵截要容易操作一点——他不想被人当作三更半夜拦劫女性的流氓。

钟波以客人的身份在莺歌要了个包厢,并指明要贾晴晴作陪。他有可能被告知她另有客人了,如果是那样,钟波就需要耗费更长的时间来等她,也许要搭上整个晚上。

不过他运气不错,因为来得早,贾晴晴刚巧有空,他在沙发上干坐了五六分钟后,有人就推门进来了。

一打照面,钟波心里顿起一阵涟漪,他隐约的猜测居然成真,贾晴晴就是他在“失意”酒吧邂逅的那个女孩。

“怎么是你?”钟波很难描绘得了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惊讶多一点,欣悦多一点,还是失落多一点,或者这几者兼而有之。

贾晴晴显然也认出了他,原本堆满职业性笑容的脸僵滞了一下,但她比钟波想像得老练,很快就恢复自然,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王先生,您好!”

登记时钟波用了个王姓假名。他盯着贾晴晴的脸,答非所问,“你不认识我了?”

贾晴晴的笑容迷惘而真诚,“王先生,我们见过面吗?”

钟波的目光在她画得很精致的脸上左右移动,料定她是在装,过了片刻,笑笑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贾晴晴释然,“没关系啦,我知道自己长得比较大众,经常有客人这么跟我说——对了,王先生,您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怎么一个人来呀?”

她把一本厚重的酒水单递过来,“您看看想喝点儿什么,来我们这的客人只要喝上两瓶好酒,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钟波把酒单撂在桌上,“我什么也不想喝,只想跟你好好谈谈。”

贾晴晴的脸上飞过一丝不安,但她掩饰得很好,依然笑着,“你想聊天呀?没问题,那我给您倒杯水吧,您喜欢茶还是白开水?”

“绿茶,谢谢!”

一杯滚烫的茶水很快就搁在钟波面前的茶几上,贾晴晴弯腰时,长发像瀑布似的从两边倾泄下来,钟波看得有点愣神,他竭力将思绪从一个多月前那缱绻的一晚中拉回来。

“我不姓王,上午有个叫钟波的警察打电话想约你,那个人就是我,但你挂了我电话。”

贾晴晴直起腰来时,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但笑容早已褪尽,语调也冷冰冰的,“原来你不是客人,我可以直接叫经理过来。”

“没问题,我正好也有问题要问你们经理。”

“警察很了不起吗?”她瞪钟波一眼,口气却软了许多。

钟波笑:“我知道你们夜总会有后台,不过,咱们真要认真起来,隔三岔五我找帮同事过来随便查查治安,你们的生意也就别想这么兴隆了。你们经理想必不会吃得消,到时候他还会愿意留你在这儿?”

他分明听到贾晴晴在肚子里骂自己“卑鄙”。

“你想知道什么?” 她皱着眉,忍气吞声问。

钟波心里的杂念此刻全都消散,从晴晴的态度和眼下两人的关系来看,那一晚的事最好不要再提起。

他翘起腿,身子靠后舒展开来,“谈谈岳原的案子。坐吧,也许我们会聊很久。”

贾晴晴在沙发转角的地方坐下,离他两米远,钟波扭过头去,角度正好能欣赏到她轮廓姣好的侧脸。

她不情不愿地嘟哝,“我不认识岳原,我跟翟亮也已经分手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显然对即将要谈的话题很不耐烦。

钟波没理会她的撇清,开门见山问:“听说你和翟亮分过好几次手。”

她多心了,以为钟波在嘲笑她,有点气结,“这次是真的!”顿一下,又说:“我不会再去找他。”

“因为他给你惹麻烦了?”

“当然不是!”她抬高嗓门,紧接着又萎靡下去,“我烦了,受够了一天到晚冷战。”

桌上有盒烟,贾晴晴探身把它拆开来,抽出一枝,扬一扬,“可以吗?”

钟波请她随意。

贾晴晴嘴上含烟,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将烟从胸腔里缓缓推出,举止娴熟,是个老手。

烟雾缓解了她紧绷绷的情绪,她持烟的手高高挑起,做出一个妖娆的姿势,转头看着钟波,“你不会是专门来谈我跟翟亮之间的事吧?”

“说说那天晚上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她拧着秀眉,但还是配合地回忆起来,“那天晚上他说好来接我下班…”

钟波打断她,“他几点约的你?”

“九点左右。”

也就是说,翟亮约她是为了找到一个提前离席的借口。

“他到夜总会是几点?”

“十点一刻,我当时正好有客人在,没法抽身,就让我小姐妹去领他进来,还给他找了个空房间休息。哦,我小姐妹叫高慧——你一会儿肯定会问吧。”

钟波不理会她的讥讽,又问:“你十二点才下班,他为什么提早这么长时间过来等你?”

“我跟他说好会请假的,没想到经理不许,他那时已经在路上了,我总不见得再打电话让他回去吧。”

也许同样的问题回答过好几遍,贾晴晴叙述流畅,没有一丝隔顿。

“翟亮接到岳原电话时,你就在他身边?”

“对。”

“你听到些什么?”

“他反复问岳原人在哪里,但岳原说不清。他们来来回回扯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听翟亮说马上就去找他,我就知道今天晚上的假算白请了。”她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幽怨。

“然后翟亮把你抛在路边?”

“对!”她狠狠吸了口烟。

“翟亮对朋友挺仗义嘛!”

她白了钟波一眼,“这就是我跟他分手的原因——他对朋友永远比对我好!”

“你后来怎么回家的?”

“打车呗。”

“翟亮帮你打的?”

“他早一溜烟飞了!”她气鼓鼓地说,“我自己走了一段路才打到车。”

“在哪条路上?”

“运河西路。”她就着烟缸抖掉指间的烟灰,“你知道那条路吧,晚上连鬼影子都没有。”

“你男朋友真狠心。”

“已经不是了。”她鼻子里哼气。

“你住哪儿?”

“弯岛里。”

“和父母一起?”

“不是,他们早就离婚了,各有各的家庭,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奶奶的,她过世后就留给我了。”

“你每天这么晚回去,邻居们没说什么?”

她现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我跟他们没来往,他们要说闲话我也听不见,况且,我那么晚回去,他们哪里看得见我。”

钟波在心里模拟,她其实是和翟亮同去见的岳原,并在两人动手后帮了翟亮。

但当他抬头看到她满脸不屑抽烟的姿态时,很快否定假设,她全身放松,带点气恼,不像是装出来的,一个见证过杀人现场的女子,绝不可能有如此轻松的神态。

还有一点钟波不太想承认,他不愿相信曾给自己带来美好一晚的那个女孩会介入一桩凶杀案。

“那天晚上的聚会,翟亮为什么没带你一起去?”

“我干嘛要去!”她挑眉朝钟波冲了一句,后者朝她微笑,她顿时气馁了。

“我跟他的朋友不熟。”她稍停一下,“而且那两天我们正吵架呢,谁也不给谁打电话。”

“既然这样,4月26号晚上他给你打电话,你不觉得意外?”

“我没多想。”她很干脆,“我那时已经气消了,他主动提出来接我,我挺高兴的。”

“你们因为什么吵架?”

她皱起眉,再一次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是说了嘛,他对朋友比对女朋友好太多!”

“他都有哪些朋友?”

她闭了闭眼睛,“他跟岳原最好,其他人我也说不上来,他出去应酬不太喜欢我跟着…总之那天晚上去参加那个聚会的,都算是他朋友吧。”

钟波想起张浚提到她时略带轻蔑的口吻,隐约明白了她反感的缘由。

“你见过林惜吗?”他突然转话题。

“见过。”她轻咳了两声,烟已经抽完了,她似乎嗓子不舒服。

“对她印象如何?”

“她?”贾晴晴脸板得很正,“好人家的女儿,单纯漂亮,要什么有什么,跟我们这种人不一样。”

“她算不算翟亮很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她怎么看翟亮,”她竟然出乎意料地爽快,“不过翟亮很崇拜她。”

“崇拜?”这个词让钟波耳目一新。

“我觉得他对林惜就是崇拜,林惜年纪比他小,但当过他的辅导老师,不是有句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嘛!”

她被自己的比喻逗得咯咯笑出声来,钟波的思绪不觉又牵回坐在失意酒吧里时,她也曾对自己发出过一模一样的笑声。

他打断自己无聊的思路,进一步问:“他对林惜只是崇拜,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什么,比如…他会不会爱上林惜?”

他以为贾晴晴会勃然变色,然而竟没有。

她断然摇头,“这不可能,翟亮把林惜看得像女神一样,他常说,只有岳原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娶林惜。”

她的声音不知缘何忽然柔软下来,“他坐过牢,一向把自己看得很低。但他心地很好,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喜欢上他。”

钟波觉得有点不舒服,他调整了下坐姿,继续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被客人骚扰正好让他撞见,他揍了那客人一顿,结果自己被夜总会炒鱿鱼,那还是去年的事,那时他刚来莺歌当保安。我为此很内疚,去找过他几次,慢慢就好上了。”

“你觉得翟亮人怎么样?”

晴晴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他比我小三岁,但比我稳重,话不多,我不喜欢总是叨逼叨的男人。哦,他吉他弹得特别好。”

她眼神柔和下来。

钟波顿了一下,微扬起下巴问:“你很喜欢他?”

贾晴晴没有注意到他此刻微妙的表情,扯了扯嘴角,“可以这么说。”

“可你们还是分手了。”

“是啊!”她怅怅地叹息,仿佛遗憾又仿佛解脱,“我因为他的仗义喜欢上他,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跟他分手,我要男人对我一心一意。我不能忍受他总是把我排在朋友后面。”

钟波和贾晴晴聊了一个钟点都不到,她口风极紧,即使和翟亮分手了,依然很维护他。

结了帐,离开包厢前,钟波的目光又投射到如释重负的贾晴晴脸上,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月前,我认识一个女孩,你长得很像她。”

贾晴晴的脸又紧张地绷紧,干笑笑道:“哦,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真想介绍你们认识。”钟波似笑非笑地欣赏晴晴的尴尬,“不过可惜,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出了包厢,钟波在走廊上走到拐弯处才又转过身去,看见包厢门口一个仓促转身的背影,他努了下嘴巴,轻笑着又转回了头。

他心里那点缱绻的牵挂就这么到此为止了,谈不上遗憾,反正比这更遗憾的事他都经历过了。

钟波没立刻离开莺歌,他又找到贾晴晴的上司,询问案发当天贾晴晴请假的情况。

“是有这么回事,那天晚上晴晴有个重要的客人要招待,我本来不同意,但她很能缠人,还说找好帮忙的女孩了,我勉强同意让她早半个小时下班。”梳着大背头的经理解释。

“翟亮来夜总会,你见到没有?”

“没有没有。”经理摇头,“按规定他不能再进来的,不过我听说那天晚上他在我们夜总会里呆了一个多小时,估计是偷偷进来的,我们老板也知道,她把晴晴叫去训了一顿就完事了,这种事我们没法声张,只希望能赶紧过去。好在跟我们夜总会没什么牵连。”

钟波提出要见见当晚见过翟亮的两个证人——高慧和后门的保安。

高慧休假了,经理给了钟波她的手机号码。后门的保安正是4月26日晚上值班的那个。

钟波找到保安,向他问起那晚的情况,他极肯定地确认,翟亮和贾晴晴确实是十一点二十五分离开的,他亲眼目睹贾晴晴上了翟亮的车,他当时刚好看了眼手表,时间方面绝不会有错。

走出莺歌正门,钟波站在路边拨高慧的号码,心头掠过一个念头,高慧十有八九会把通话内容转述给贾晴晴听,她会不会把自己恨得牙根痒痒?

钟波不禁笑起来,他为什么要在意贾晴晴对自己的看法?

手指一用力,他按下了接通键。

这通电话花了他两分钟都不到,高慧的证词和他事先读到过的没有任何出入。

翌日,钟波通过袁国江找到4月26日晚载乘贾晴晴的出租车司机,他对她的那点本就稀薄的疑心彻底消除。

No.7

五月底的阳光已有灼人的热度,钟波在没有遮蔽物的新拓人行道上走了二十分钟,额角和背心逐渐冒出汗意。

他与范艾青约在长街拐角的一间咖啡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