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着急?”

张浚点头,“对,他非常焦虑,他跟岳原是铁哥们儿,受过岳原不少恩惠,所以比我们都紧张。报警后,我们没什么可做的,各自回家,翟亮还坚持要去岳原的小公寓再确认一下他回去没有。”

钟波眯了下眼睛,“他一个人去的?”

“不是,韦树明陪他一起去的。”

他的回答和第一次口供没多大出入,所以讲起来格外顺溜。

“你跟翟亮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你们关系怎么样?”钟波换了个话题。

张浚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框,思路跟着转过来,“不算熟,也就是认识而已,他小学里成绩很优秀,但到初中就不行了。”

“什么原因?”

张浚沉思着, “估计是没学习的心思了吧。他家里弟兄四个,经济上不宽裕,父母工作又不稳定。他爸爸还常酗酒,喜欢打老婆孩子。翟亮是家里最小的,常挨揍。”

见钟波专注地听着,张浚就又往记忆深处走了走。

“我记得六年级时,翟亮经常鼻青脸肿的到学校来,还骗同学说是被墙撞的。有天他父亲跑来学校找他,两个人在墙根下吵嘴,他父亲劈头就给他一巴掌,又被翟亮反手一搡推倒在地上,他父亲朝着他逃跑的背影破口大骂,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家里情况有多糟糕。”

钟波眼前再次闪过翟亮那张阴郁的脸,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离经叛道。

“升初中后,他经常旷课,跟一群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为此还留过级。”张浚双手交叉握着搁在桌面上,吃不太准钟波还想不想继续了解下去。

钟波抬眼看他,“然后他跟林惜做了同学?”

“可不是!”张浚咧嘴笑了下,钟波不确定那是对翟亮的同情还是嘲笑。

“其实翟亮人很聪明,如果好好学习,成绩会很拔尖,我们英文老师就特别喜欢他,翟亮留级时,老师还帮他找校长求情,把他安排在比较好的班级里。”

他与钟波对视一眼,钟波从他眼眸里捕捉到一丝迷惘。他显然不太明白话题为何会老是停留在翟亮身上。

“你认为翟亮在电话里跟你说的话可靠吗?”钟波忽然问。

张浚着实愣了一下,“你指什么?”

“岳原真的醉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地步?”

“这个…”他一脸踌躇。

“岳原以前有过这种状况么——喝酒喝到人事不知?”

“我说不好,”他像提着一口气,说话格外小心起来,“我们出去很少喝酒,多半是喝茶。”

“你说当时翟亮很着急,除此之外,他有没有让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张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眸中惶惑愈盛。

“比如衣着是不是干净,车子有没有哪里损坏,人有没有受伤。”钟波轻松笑了笑道:“他急着去找岳原,又是骑的摩托车,路上出点状况也正常,像摔跤、撞电线杆子等等。”

“哦,这个啊!”张浚像松了口气,仔细想一想,然后肯定地摇头,“没有,他开摩托车的技术很好。”

钟波给他还剩半杯的玻璃杯里斟满茶水,放缓语气问:“你刚才说你和林惜也常见面,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张浚道了谢,谨慎地将目光落在茶水面上,“她人挺好的,长得漂亮,又落落大方。”随即又抬头笑笑,“岳原的眼光不会差的。”

看得出来,这是个好好先生,怕沾麻烦。

不过钟波花时间与他坐在这儿谈话,不是为了听他无关痛痒的废话的。

“听说翟亮高中时曾经捅伤过人,你知道这事么?”

张浚被他跳跃的思维搅晕,想了想才道:“听说了一些,当时我们早不在一个学校了,他那样混法,早晚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他会为了钱那样做。”

“你觉得不合理?”钟波来了兴趣。

“那也不是。”张浚慌忙道,“我本来就对他不了解,更何况分开很久了,人都是会变的。”

钟波玩味地望着他。

张浚有点讪讪,略顿一下,才勉强解释,“但我印象里,他是不怎么在乎钱的。”

“哦,那他在乎什么?”

“义气。”他见钟波老盯着自己,只能继续说下去,“他以前经常为了哥们义气出去打架,出狱后在夜总会当保安时,也为他现在的女朋友出过头,结果连工作都丢了。这些行为出现在他身上我觉得挺正常,但他不像为了一点钱就拿刀去捅人的混蛋,他在网吧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

“他女朋友,就是在莺歌夜总会做DJ的那个?”

“嗯,叫贾晴晴。”

“翟亮和贾晴晴感情怎么样?”

“这怎么说呢。”张浚显得很为难,“他们认识也就一年,分分合合倒成家常便饭了,我也不清楚他们感情究竟好不好。不过最近听说又分手了。”

“因为什么?”

张浚绞着手,脸上露出一点不屑的神色,“贾晴晴在夜总会做事,那种地方什么人都有,风言风语又多,翟亮这个人,虽然出息不大,但挺要面子的。”

钟波在记录本上“贾晴晴”的名字下用笔着重划了两下,抬起头来时,正好看见张浚在偷偷看表。

时间也不早了,钟波主动结束了谈话。

临分别时,张浚欲言又止。

钟波给他机会,“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你们是不是,在,在怀疑…翟亮?”

“案子没破之前,谁都有嫌疑。”钟波公事公办地回答,让张浚本来并不白皙的脸微微泛白。

钟波步行了一段路,找到回南区的车站,身边没什么人,他有点无聊地独自等车,难得天空碧蓝,还浮着几片白云,他的思绪也像云朵一样飘摇。

在确定岳原出事前,翟亮表现得比别人更焦急,身上也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难道他真的跟这事无关?

不过痕迹事先可以处理掉,至于表现出来的焦急情绪,以及后来去岳原公寓确认,也许是故意所为以打消旁人的怀疑。

还有,翟亮高二那年捅网吧老板,如果不是为了钱,那又是因为什么?

No.6

钟波着实花了点儿时间才找到曲水巷20号附近。

这里属南区派出所辖内,他坐10路公交车过去,下车后满以为很快能找到,但他显然低估了这里拆迁的力度和范围——到处都是用铁皮围起来的建筑工地,拆楼、造楼以及地铁工程齐聚此地,走几步就遭遇“此路不通”的困境。

他的目的地是曲水巷20号,但这条像蛇一样逶迤的巷子,号码终止于17号,再往前又是一片废墟,白墙红砖被拍得粉碎,狼藉满地。

17号是家小卖部,斑驳的外墙上已用红色油漆写了个大大的“拆”字,店主穿白色汗衫,中年、矮胖,有点谢顶,指间夹一根烟。

一个瘦弱的老太太正气呼呼地把两节电池退还给他,“我刚刚在你这儿买的,装到遥控器里一点用都没有,是个次品!”

店主不跟她理论,把烟含在口中,接过电池来看了看,撕掉其中一截的包装皮,又递回给她,大声说:“老阿姨,不是电池没用,是你人没用了。”

等老太太走后,钟波上前向他打听20号搬去哪儿了。

“原来是间网吧,开了很多年,老板姓顾。”他提醒店主。

“你找顾老板?”他上下打量钟波,“你是他什么人?”

钟波把证件快速朝他亮了亮,估计他没看清,但态度好了不少,积极指点方向,幸好那儿没变成废墟。

欣欣网吧还在,门面算那一排店面里较为像样的一个,门头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上,“严禁未成年人入内”几个字笔画都还完整。

钟波绕过一堆垃圾和堆至人行道上的净水桶,走进网吧。

里面约有五十多个位子,座无虚席,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全神贯注打游戏,间或有一两个十四五岁的小男生映入眼帘,个个表情沉迷。

与大门相对处另有扇小门,紧靠小门的一间房像办公室,门半开着。

钟波走至后门,门没上锁,他轻推一把,门发出吱嘎一声响。

门外是个小院,一边堆满杂物,另一边是排简陋的毛坯房,与网吧呈垂直走向,上下两层,楼下像仓库,门都被封住。楼上应该住人,走廊里晾晒着衣服,有一架露天铁梯通往二楼,他数了数,楼上一共四间房。

正对网吧后门的院子墙上也有门,直通另一条马路,门很破旧,有修补的痕迹,门上挂了把大锁。

他正看着,身后传来不客气的招呼声,“喂!看什么看!你哪儿的?”

钟波回头,看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站在身后,正在掖刚穿上身的汗衫衣角,睡眼惺忪,脸上有道疤痕,但因为极瘦,样子不算凶恶。

钟波退回小门,简洁地作自我介绍,又出示了证件,男子的睡意顿时驱尽,有点心虚地往网吧间里溜了一眼。

“今天不查网吧,我来找人。”

他心定了些,问钟波找谁,说话时有很浓的外地口音。

“这里的老板顾宏兴。”

他立刻回答,“顾宏兴已经不是这儿的老板了,他把网吧卖给我和我哥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礼拜。”

“为什么要卖?”

“他嫌网吧生意不赚钱。”

钟波脑子里念头一转,“这么说他有更好的生意在做?”

“这我不知道,就算有他也不会告诉我们。”男人挠了挠头皮说。

“他现在人在哪儿?”

“不知道,他搬走了,没告诉我们地址。”他口风很紧。

钟波牢牢盯着他,他只得又解释,“他只是把网吧卖给我们,别的什么都没说。我们也没必要打听那些。”

钟波料定他在说谎,但他一口咬定,让人抓不出破绽。

临走,钟波给那人留了个号码,嘱咐他如果知道顾宏兴的下落就给自己电话,他爽快地答应下来。

踏出网吧门槛的瞬间,炫目的日光让钟波一时睁不开眼睛,他回头望了眼里面醉生梦死的年轻人以及这栋黑黢黢的房子,从外面看,它和旁边的店铺没什么两样,只有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五年前,翟亮就是在这里捅了顾宏兴。

钟波介入岳原的案子属于非官方行为,只能利用工作之余查案,对他来说这算不上损失——有件事可以让自己忙碌,好过每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尽量挑节假日约人会谈,但偶尔也不得不挪用一下工作时间,比如和林惜的会面。

她本是钟波第一个要见的人,但此前一个月中,她忙于在医院保胎,没时间也没心情再谈岳原的事。

星期二下午,钟波请了两小时的假,提前下班去找林惜。

林惜住在一个高档的住宅小区内,临近边郊,绿树成荫,空气也清新。

开门的是位中年保姆,直接把钟波带进宽敞的书房。

林惜坐在书房靠窗的软沙发里,脸色苍白,精神不济,和一个月前相比整整瘦掉一圈。

出于礼貌,钟波先询问了她的健康。

林惜慢声细语地解释,“昨天刚出院,医生说可以在家保养,但还没出头三个月,不能受刺激,否则仍有可能发生危险。”

钟波听出她的话外音,略笑一笑问:“彭董常来看你吗?”

她不太自然地点头,“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她环顾四周,“这栋房子也是她给我准备的,还有阿姨也是她请的——”

保姆端着茶盘进来,把杯子搁下后识趣离开,临走轻轻把门带上。

钟波的目光从门上转回来时,发现林惜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即使与他目光相撞,她也没有躲避。

“钟警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神色陷入思索。

钟波见过她两次,料想她有印象的应该是第二次。

他没猜错。

很快,林惜眸中闪过恍然,“我在南区分局和袁队谈话的时候见过你,当时你就站在会议室门外。”

钟波笑笑,“你记性不错。”

林惜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你就是那个送岳原去医院的派出所民警?”

钟波点头。

她警戒的神色大大和缓下来,“我听彭阿姨提起过你,我也该谢谢你。”

“不必客气。”对着她,钟波并未涌起面对彭奕珍时的歉疚感。

“既然你不是刑警,为什么会负责这件事?”她不免好奇。

钟波含糊解释,“局里人手紧,又希望能尽快破案,所以让我协助调查,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可以找袁国江核实。”

她没有疑问,只微微叹了口气,“都快一个月了,什么进展也没有,我曾经恨死害他的那个人,可现在,”她低下头去,“我只想好好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养大。”

钟波环顾周围的窗明几净,闲聊似的开口,“你是本地人吧?我以为你会和自己父母住在一起。”

林惜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因为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跟他们闹翻了,我把他们的脸都丢光了不算,还要把自己不光彩的过去张扬开去。”

“父母有父母的考虑,”钟波斟酌着劝,“他们也是希望你幸福,做单身妈妈会很辛苦。”

她像是有点倦怠,手掌托腮,缓缓说:“他们以为我经历了这样的事,还有心情再去嫁人?我不是一截木头,可以由着别人把我塑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我虽然才22岁,但这些年,”

她略略一顿,“我觉得自己老了很多…我不想再折腾了。”

钟波格外注意到她用了“这些年”这个词。

“我听说,”钟波慢悠悠道,目光一刻不离她苍白的面颊,“你一开始也不想要这个孩子,是翟亮把你劝动了。”

她平板的脸像电视屏幕忽然被定格似的僵了几秒,很快又解锁,她睁大眼睛, “你听谁说的?”

“彭董偶然提起过,她很感激翟亮…”

“我也很感激他。”她话头抢得有点急,很快又慢下来,“其实我也不是不想留这个孩子,实在是周围没有人支援我,尤其是我父母…如果不是翟亮劝我,我现在大概会很后悔。”

“所有人都劝你拿掉孩子,只有他劝你留,你不觉得奇怪?”

钟波终于把她涣散的注意力集中到一起。

“他和岳原是很好的朋友,”林惜似乎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说,岳原走了,只留下这点血脉,于情于理我都该把孩子留下来…”

“他是这样劝你的?那他有没有为你想过?如果我是他,我会尊重你的想法,而不是强劝你接受某种意见。”钟波面带笑容,语含犀利。

“他…”林惜欲言又止,脸色微沉下来,“正因为他的话合我心意,我才会接受,因为我本来就想把孩子生下来,如果我不想生,谁劝我也沒有用!”

她惨白的面颊透出几分潮红,激动的情绪令她连声咳嗽起来,门外有人敲门,随后阿姨的头探进来,“小林你没事吧?”

言毕有点怨尤地瞥钟波一眼。

林惜朝她摆摆手,门重又合上。

她闭上双眸平静了会儿,对钟波的好感已经当然无存,神色冷冷的,“你说得没错…可能这说明翟亮和岳原关系更好,我对他来说,只是朋友的朋友而已。”

钟波觉得她在有意撇清自己与翟亮的关系。

他还记得刚落座时她委婉的警告,不过钟波不认为她会脆弱到那个地步。

“翟亮和女朋友最近分手的事,你知道吗?”

“听说了。”林惜面无表情。

“你知不知道原因?”

“不清楚。”她生硬地回答,眼睛看在别处,“这是他的私事,我无权过问。”

钟波不禁笑了笑,“但他曾经过问你的私事。”

林惜脸上的红润终于褪尽。

钟波视若无睹,“翟亮和女朋友平时感情如何?”

“还好吧。”她语气隐忍。

钟波不得不佩服她迅速调解情绪的能力,就在上一秒他几乎以为会被她轰走。

“能说得具体点吗?”

林惜思索片刻,“贾晴晴很有个性,翟亮太沉闷了,他们俩在一起挺合适的…可以互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