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等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男孩终于肯从老妇人身后走出来。

垂着头,躲避他的眼神,男孩拉着老人的手不时回下头,向着巷子的尽头走。路过那家每次碰头的客栈,清晨的白日里,街道依然寂静无声,那盏油灯熄灭了,几个裹在黑袍中的陌生人匆匆而过。

又回到了苦路上,看着影影绰绰的黑色,似乎又走回受难的年代。担忧,也第一次知道害怕的滋味。

Itzhak从巷尾匆匆跑回来,一脸挫败摇了摇头。

昨天已经找过太多次了,盲目只会再一次失去目标,必须让这孩子带路。

跟在他身后,一步步接近巷子中段,一处取水的凹陷处,巷子在这里分出了岔口,井后竟然有条细小的石板路,走不几步,到了路的尽头,一扇只剩一半的大门。

男孩停下来,指了指门里,再不说话,脸又埋到老人身后。

心提到嗓子眼,看了眼Itzhak。

走进大门,到处是大理石残断的痕迹,破旧的屋子一半被各种大纸盒占着,里面盛着应季的水果。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把盒子从屋里搬到院中间。

“请问,昨天下午,你见到一个亚洲女孩没有,这么高,短头发。”Itzhak还没走过去,男孩已经警惕的察觉,抱着箱子退了一大步。

看样子,只是个老城卖水果的普通少年,可眼睛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成熟,是家境使然吗?

少年顿了下,低下头继续抬箱子。

“我们找到她的手机和书包了,隔壁巷子那个男孩给我们指的路,我是她的家人,只想带她回去,别的都不重要,不会找你麻烦的。”口气很诚恳,希望他能相信。

少年终于停下来,放下手里的箱子,拍拍尘土,抬起手开始比划。

他是哑巴!

错综复杂的手势很快,完全看不懂,但他眼神坚定,想告诉他们什么。

“现在我不想知道发生什么,只想带她回家,能给我们带路吗?”

打断他的手语,掏出几张钞票放在身旁的水果箱上,“谢谢你…帮过她。”

少年沉默了,思索片刻,跨过纸箱往门外走。一路,一直把他们带回苦路尽头的旅馆。

站在门口,望着熟悉的木门,回头又确认,少年只是点了点头。

留下Itzhak在门口,独自进去,前台的犹太女人看到他,脸色微变。递上二楼的房门钥匙,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

熟悉的楼梯,熟悉的房门,以为够冷静了,可脚步缓慢,挂着残旧的门牌,是每次碰头的房间。钥匙在孔里转动,房门开了。

一样的房间,干净整齐,却好像很久没人来过。透过门外的阳光,观察着整个房间,与第一天来耶路撒冷时没有分别。他站在窗边,她坐在角落的沙发里,现在,这里空荡荡的。

她在吗?

站在门口,再一次制止慌乱,辨别着房间里的细微变化。终于,目光焦灼在床角的一处皱褶。像是被重物悬垂,扭曲的坠向一边。

大步奔过去,窗与床头柜的空隙里,以为会看到的并不存在。蹲下身仔细检查,被角有被拉扯过的痕迹,沾染了淡淡的灰尘。那片地板上,隐约有两点深色的污渍。

第二次,指尖染到淡淡的红色。又一次证实,有人受伤了。

是她吗?

搜索着房间的每个角落,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停在落地的衣柜前面。拉住扶手,手心里出汗了。希望找到她,又害怕见她受伤。

上次她在怀里哭的样子,以为挫折伤痛只有那些了,没想到危险这么快又降临。后悔了,把她卷进来,又不能保护她。

下一刻猛然拉开了柜门。

昏暗的空间,瘦弱的蜷缩着身子,显得更无依。胸口的衣服纠缠在一起,也许很累了,眉头紧紧皱着,陷入睡眠。

突然想起汽车驶出特拉维夫,她趴在车窗上睡着时的样子,纯净的脸庞上写着无知,然后是航班上接过翻译完的文稿,她在黎明的光里睡了。那时也如此平静,安详。

“非…非…”声音颤抖,竟然费力才叫出两个字。手臂伸过去,又不敢急于碰她,“非非!”

心疼到急躁,把她牢牢托起,从藏身的衣柜里抱出来,甚至不肯放到床上。

胸怀终于被填满,松了口气。她会很好的,只是遇到危险躲了一夜,现在睡了。这么告诉自己冷静,终于让她在床上平躺好。

想叫她确认,又不忍吵醒。抚平胸前的衣服,看到空着的扣袢,想起撕裂的书包背带。眉头锁起来,觉得哪里不对。

顾不上在这里思考,只想带着她马上离开。打电话叫车,下楼时留下Itzhak在旅馆了解情况。

坐到车里,一刻没有放开过。外套包裹的很好,却总觉得遗漏了什么。车开过Itzhak身边,那个指路的少年也远远站在路口。本想告诉司机回饭店,开口,又突然停住了。

白昼亮的很透,远处是碧蓝的天。她躺在怀里,柔软无力,一缕阳光正投在脸上。平日疲惫的时候,也会这么沉沉的睡,病中,也这样躺在他怀里。

很平静,也,太过平静。

以为看错了,慌乱的掀开衣物,确认嘴角残留的血迹。像是草率擦拭过,留下一片晕开的血色,衬着一片死白。

擦去嘴角的血,收紧怀抱,不许她这么吓人。

“非非…”

睡得比以往都安详,依偎在他怀里,一只手从身前垂落。

叮铃铃,是腕上的铃。

“非非…”

凑近,亲吻,唇上没有颜色,一点点冰冷。

“非非…”

那只小瓷猫在笑,她躺在怀里却不笑,嘴角的血,竟然擦不干净…从没想到会伤得这么重,听过医生的报告,一拳差点儿捶在墙上。

直接外力所至的骨折,断端向内移位,几个月前受过伤的肋骨刺破了血管、胸膜,险些插到肺里,创伤性血胸引起长时间休克,至少有十个小时了。

医学术语,心里滴血。

以为她只是累了害怕了,手术室的大门开启的一刻,才了解自己的恐惧和疲惫。穿刺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但心里似乎少了什么。

那以后漫长的昏睡期,每次疼得太厉害,她总是皱紧眉在睡梦里呻吟,也叫过他的名字。醒的时间少得可怜,连续的阻滞治疗都为了缓解胸部的伤势。

治疗方案是他首肯的,宁可她睡着,感觉不到痛苦。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她的安危重要,他已经向使馆告假,暂缓代办处的一切工作。

坐在病房里,手里是刚刚送到的文件,无法专心,不时抬头看看床边的仪器和点滴。

两天前第一次睁开眼是在半夜,说不了话,只是眨眨眼睛,看到他就哭了。眼泪流到发根里,嘴唇上一片白,轻轻嗫嚅,想叫他。

眼睛酸涩到无法控制,以为是错觉,看她想移动,赶过去制止。

“不动,非非。”扶住肩,就看见她掉眼泪。

“一定很疼,我知道,别哭。”

心里和她一样疼,站在窗边反复看那张断骨的胸片,推测那天下午发生的可怕事情。如今她醒了,眼神躲闪,仍然不安。

差点儿就失去了,一想到这儿,额角涨疼,握拳努力克制情绪,依然很难。

“睡吧,睡了就不疼了。”唇压在她额头上,醒了就好了,也没有病发症的迹象,实在是幸运。

想说话,再看看他,可眼睛上是黑黑的影子,睁不开。脑子里依然晕眩。

他的声音在耳边移动,手伸到被里暖着她的手,十指绞缠。

“睡吧,我在。”也许太累了,眼泪还没干,听了他的话,很快就睡着了。之后断断续续、醒醒睡睡,知道他一直在,胸口沉重的疼痛最强烈的时候,就反手抓着他。

Itzhak留在旧城探问事情经过,汇报的不是很清楚。那两个孩子,已经成了他们留意的对象。她还不能说话,偶尔从噩梦里惊醒,呼吸很急促。

即使意识恢复了七八成,他也什么没问,只是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睡着,等着下次醒来。

小手还是凉,指尖总是神经质的抽搐,睡着了也不踏实。几天了,脸色还缓不过来,苍白如纸,发丝凌乱铺在枕上,人更显瘦弱。

想到在柜子里找到她的时刻,心又收紧了。反复触摸着幸运的小瓷猫,手腕比以往还纤细,手链松松的挂着,小心的抬起,摸索着手背上注射留下的痕迹。

医生说不能太心急,这次的伤需要慢慢静养。她已经很幸运,没有开放性外伤,否则耽误那么长时间,会有生命危险。

真的幸运吗?一点感觉不出来。如果不来这里,这些无妄之灾,该是一辈子也不会遭受的!

心情复杂,好在大家心照不宣,给了很多独处的空间,不需要刻意隐瞒什么。这几天一直能在病房里处理公事,不用和她分开。

偶尔雅丽和Samir会来换他休息,离开的时候,心也悬在医院。所以,宁可困乏时在走廊里走走,冷水浇浇头。也许很快她又会醒了,这么想着,就坚持下来了。

手术后第四天,庄非才真正醒过来,说了第一句话。

脸垂在肩侧,看清了窗前的背影。那时候想打电话找他,可手机摔飞了,自己又动不了。不争气的想哭,然后就是痛彻心肺的一击。

比起上次受伤,已经坚强了很多,可还是害怕。

四天没有说过话,嗓子干涩嘶哑,试了好久,才勉强发出几个音节。

“让…”

他回身很急,俯下身才看真切,发觉他也憔悴了。眼睛下面是青的,衬衫不是以往平整笔挺的样子,皱皱巴巴,草草挽到臂上。

额上很温柔的碰触,他脸上线条僵硬紧绷,又勉强笑了笑。

“我在…疼得厉害吗?”

身上像压了什么,很重很沉。四肢酸软疼痛,好久没有动过,感觉都是麻的。可看他撑在床边,出事后第一次感觉踏实。

心里柔软的感觉被开启,盖过了恐惧惊慌,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背上一处疼得特别厉害,又不想让他知道,她其实很疼,浑身都疼死了。

凑近又问了一次,话到一半,指尖就沾到了眼泪。

眨眨眼睛不想哭的,怕他担心。摇了摇头骗自己,可眼睛的水气反而重了。手放在枕边,想换换姿势,使不上力气。胸口裹着层层的纱布,还是清楚的被疼痛折磨着,每一下呼吸胸口都要撕裂一样。

忍了半天,看着他眼睛里满满的关切,委屈了。

几乎是哭出来,“疼…”

终于能告诉他了,那时候特别害怕,只想他快些来。躺在冰冷的大理石路上,不知道下一秒还会发生什么。

亲吻枕边那只小手。每根手指,手背的针孔,纤细的手腕,再从臂窝里抬起头,他的眼睛也红了。

“以后不会了,咱们再不去了!不许哭,胸口又受伤了。”

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勉强抬起手,本想拍拍他的头,却垂在肩上。

“孔融…不哭。”

抓着肩上的小手一次次亲吻,心里又疼又柔软。

“非非最勇敢,什么都不想,好好养伤。”

抽抽泣泣,想说什么,又说不清。他在就好了,即使不说,他也一定能明白。

不能拥抱,只好俯身把她圈在怀里。肩上的衬衫湿了,衬衫的袖口,冰凉的小手顽固的抓着。

白色的病服在怀里发抖,只好给她讲故事,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大哥和亦诗的事情,说着能想到的所有快乐的故事。

再分开,她已经累得睡了,手还拉着他的袖子不放。

纤细的小臂垂在病服外,白皙的皮肤下是她的血脉。鼻尖上的泪珠还没干,嘴角已经安心的翘起来。

袖口拢住,贴在自己脸上,血液里有一种温暖,看着她沉睡的脸庞,移不开目光。

…一直都睡得最好了,可最近常常做噩梦。

有时候在哭墙广场,有时候在地下教堂,但最多还是那条无人的大理石巷子。突然闪出来的几个人影,裹着头巾,手里都有枪。

犹太区,怎么会闯进巴勒斯坦人呢?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被迫和Bluma松开手,向着相反的方向跑,那一刻,好像已经知道对方的目标是自己了。

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就是很疼很混乱。

那个高大的男人抢她的书包,野蛮的撕裂声,没跑掉被摔在地上,有人踩,有人踢踹,头发被拽着翻过身,看不清遮住阳光的是什么。

大卫塔的钟声响了,胸口很疼,一团黑暗,有什么向着自己砸过来…嗬又吓到了,猛然睁开眼,看到灯光,然后是他坐在床边,手里捧着文件。

喘的很急,胸口疼得厉害。他已经察觉了动静,放下文件马上俯身过来。

出了好多汗,额上热热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手心也有汗。

“怎么了?梦见什么?”病房里灯光很暗,他的面部也是模糊的轮廓,想到了苦难路角落的小旅馆,他曾经在窗边静静凝视。

为什么会想到那里?自己也不知道。支着手想坐起来,试了几次,不行。他看不过去,抱着背后,慢慢托了起来。

枕头立着,想让她靠着休息,可又不肯,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贴着额头,比睡前热一些,病房的空调温度适中,也许是做噩梦引起的。输液过后,已经比前两天好了很多。

穿刺之后平稳了几天,胸膜炎才复发,和上次的表现很像。只是一直发低烧,几天里反反复复,人憔悴的厉害,精神也不好。

她并不哭闹,比以往安静坚强了很多,每次醒过来,说不清梦见了什么,就是盗汗气喘,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看着实在太着急,心里被揪紧的难受,请医生会了诊,换了药,希望能快些过去。一定是极累极疼,看到片子上那段断裂的肋骨,自己胸口也被扎到一样,流血了。

退了烧,她会笑笑,多说说话,坐起来吃些东西。烧起来没有精神,就闭着眼睛抓着背角,整天不说话,恹恹的。

不知道这次的伤还要折腾多久,使馆方面发来消息,再不好,按照惯例,必须送她去特拉维夫,再转送回国。一直没有告诉她,怕她知道了情绪会波动,更不利于伤势恢复。可就目前的状态看来,也许不得不送她回去了。

靠着他的肩,手不自觉还有些发抖,收紧了,贴着他的脸颊,凉凉的很舒服。醒了就不怕了,努力试着忘了梦里的事。

“没梦到什么,没做梦。”

知道骗不过,还是骗了,怕他担心。这些天一直陪着,特别难受的时候,都挺过来了,几个梦又能算什么呢。

感觉背上很暖,他拿过西装披上。肩窝上有烟味,他每天还是抽烟,闭上眼睛,想着他在病房外的样子。

“不许说谎!”压抑的叹气声,他还是知道了。

胸口疼,缩在他怀里却不觉得那么难受了。

“非非…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和Bluma去了哪?”

怀里的身子原本柔弱无力,又突然不自然的僵直,环在背上的手慢慢拢紧,好半天不说话。之前也试着问了几次,她总也说不清。有时候很害怕,有时候又很担心。

她在怕什么,又在担心什么?

“从教堂去了哭墙,然后,在苦路上迷路了。”想着最后的旅程,对那段巷子的印象很模糊,好像从没去过,被Bluma牵着跑进去,以为是通往新城的道路。

“巷子很窄,没有什么人家,前面有好多阶梯,然后拐角突然…”

想到那几个拿枪的人,不自觉浑身发抖。惨叫声,对了,胸口被砸到的一刻,听到了惨叫,女人的,是Bluma吗?背上很凉,觉得冷,不由抱紧他。

“我不认识他们,有枪,每个人都有!”

她抖得很厉害,额头上的汗收了,眼看烧又要起来,后悔勾起了可怕的记忆。“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不问了。”拉过整床被子裹着,依然止不住瑟缩。

不只是身体的反应,更像是心里作用,一定收过极大的惊吓。正在担忧,胸口的衬衣上有拉扯。

很小的声音,胆怯又踌躇,已经藏了好多天的心病,“让,Bluma…是不是死了?”

被她问住了,这两天一直在考虑。无论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看起来都不像是巧合。出事也有一周了,Bluma没有露面,而Nahum方面看起来如常。

Bluma也受伤了?被救走了?又或者,她根本没受伤?总之,她应该没有死。

不敢轻易说出自己的推测,只是把她抱紧怀里,贴在耳边,说了些安慰的话。

一起经历过死亡,以为看开了,其实还是看不开。环着他怀里满满的,感觉踏实。看着自己的手背,住院久了,注射的针孔密密麻麻的留下小小的红斑。血管清晰可见,腕子上的静脉承受过重,都瘀血了,哎。

“别瞎想,乖,不会出事的,养好伤最重要。”分散注意,从病服宽大的袖口里探进去,冰凉一路滑过微微发烫的肌肤,碰触到背上,她终于笑了。这两天,只有这样她才喜欢笑笑。

有些痒,被大手安抚,又感觉格外舒服。拉拉他的衣领,摸着硬硬的发根,心口空乏,说了很多话,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