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爸爸电话里的嘱咐,嘴角抿起,心里很快乐。现在又多了时时惦记自己安危的人,确实要更在意。他的话犹在耳边,“不许再吓我,都要长白头发了!”“结婚后,你要听我话!”

车开进熟悉的小巷,看到那道大铁门,充满了期待。跑进院子,还没进一楼的大厅,突然停下步子。

屋里是在争吵吗?怎么听起来像他?

天放明放几个老人坐在桌边没动,一起共事不是一天两天,没见过让当众发这么大的脾气,僵持不下,谁也没敢插嘴,两个人目光灼灼的逼视着对方。

“不管有没有危险,现在谁也不许接近Bluma,会谈之前,暂缓Bluma的方案!”

“不能因为有危险就不去试,那个庄非不行,还可以找有经验的人试!”

“不是庄非的问题,是放弃那个方案!”

“那之前做的有什么意义,两个人在身边拿不到消息根本就是失职!他女儿一定是突破口,放弃的话可能…”

坚决打断,声音冷硬,“我再说一次,谁也不许草率行事,Bluma的计划取消!代办处的一切由我决定,以后不需要再讨论这个问题!”

进门听见最后的对话,一愣。是在谈之前受挫的方案吗?只是看一眼他的背影,也知道有多生气。

撩起的袖口肌肉偾张,双手死死按在桌子上,口气明显是在最后通牒。

“散会!晚上在我办公室碰头。”

大家纷纷起身,Samir第一个注意到她回来,没顾得桌边的低气压,起身跑过去迎。

“Zusa!Zusa!”

温暖的拥抱,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想投入,又分心了。

好多人回过头,可他没有,还是毫不动摇地屹立在原地,面对着空了的餐桌。

没记错的话,那人是武官处调来的顾洪波,脱了军装有些认不出来了。从身边经过还一直和经商处调来的褚则说话,虽然很小声,庄非还是听到了。

“没有筹码,我们拿什么谈!”

“Zusa,身体都好了吗?”Samir在旁边拉着手追问,来不及回答,直接走到他身后,向天放明放点头问好,“参赞,我回来了。”

肩膀微微一怔,回身时已经平静如初,脸色缓和了好多。见到她,再大的怒气也能收敛住。

一个星期没见,想她了。

“先去休息吧,晚上开会时再谈。天放,你帮庄非安顿一下。明放,把第一天的行车路线拿来,我再看看。”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马上回到工作中。

看他处理公事的背影,长长舒口气,再大问题也要装得下,做领导并不容易。但是他是好领导,最最出色的外交官,不能为小事失去冷静。

好几个月不在这里,没想到进门就看见不愉快的一幕。两个新人调来之前,大家一直相处很融洽。听Samir说,已经不是第一次顶撞,更恨的咬牙切齿。心里给顾洪波判了死刑,自觉和他保持统一战线!

走上三楼,见到Itzhak坐在楼梯口的棋盘边,问声好回到房间。有些日子不住了,表面上变化不大,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Samir,开门却看见Itzhak站在门边。

“能谈谈吗?”

让开身请他进来,关了门,见他靠在窗边像是有什么心事。

习惯Itzhak一向冷冰冰的,深沉起来有些不适应,单独谈话更是第一次。坐在窗边等着他开口,看他好半天不说话,索性自己主动。

“这段时间,饭店一切还好吗,大家怎么样?”

“没什么不好的,你身体好彻底了吗?”

“好了,谢谢。有什么事说吧。”

迟疑了一下,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搓搓手,又扒扒头发。

“Zusa,让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什么事?”

“几天前,Bluma来过饭店。”

心里突然揪紧,有某种不好的预感。离开耶路撒冷以后,Bluma离生活已经很遥远了,但是经历过的事情并没忘记。

“她来干什么!”

“表面上只是吃饭,待得时间不长,但是还是很让人生疑,以她的身份,总之不寻常。当时只有明放和Samir在楼下招呼,让在楼上,我和新来的两个人在整修花园。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希望没有。”

“然后呢?”

“今天和参赞争执那个人知道了,自作主张去了学校。”

“去学校做什么?他干什么了!”

很害怕不好的事情发生,似乎接近Bluma总意味着带来灾害。

“我不知道,刚刚开会为那个方案争起来,他坚持要在会谈的同时接近Bluma,参赞坚决反对。”

“参赞做决定,他只需要执行就行了,但愿没做蠢事。”

“希望吧,这次会谈的情形不乐观,听天放和牧他们私下说的。”

没有接这个话题,毕竟那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转而回到Bluma身上,好多事情都萦绕在心头,错综复杂,无果而终。

“Bluma什么时候回的学校。老城出事以后,我以为她不会出现了。”

“我也说不太清楚,不过偶尔在校园里见到过,她身边的保镖更多了,所以参赞坚持放弃接近她的方案,太危险。至于老城发生了什么,现在还弄不清,也顾不得去追究,会谈马上要开始了。”

很感谢Itzhak能坦诚的说出一切,为了安全,很多事情让都不会告诉她,宁可自己置身危险,也不愿意她跟着担惊受怕。

“这次来我只是做翻译,可能会谈结束还要回使馆。不用担心,我会小心的,已经受过两次伤,知道轻重的,谢谢。”

Itzhak在窗边又停了一会儿出去了。那个不越快的争吵一直当成事情存在心里。除了捍卫他的尊严,也有为安全的顾虑。毕竟和Bluma在老城遇险之后,总有一种挥不去的恐惧,知道生死的厉害。

犹太新年不久就是赎罪日,公休都在加班,之后双边会谈如期在耶路撒冷召开。

第一次出席这么正式的外交场合,她走在使团的后部。华丽考究的会议厅,长排的会谈桌,双方代表按级别一一落坐。

能瞄到他的侧影,仅此而已。

虽然只负责每晚同声传译双方高层研讨会,白天旁听的时候还是格外认真。每早查阅前一天翻译组整理的资料。

只为他传译了两次,却是最认真的,是第一次合作,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研讨会结束后,不用在出席会议,每天都在饭店等着会谈的消息,盼着他回来。离会议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也就意味着,离他们的婚期越来越近了。

注册结婚的事虽然赶不上外交会谈隆重,但是他一点没有疏忽。除了公事,其他时间都在安排结婚的事,每天最多睡上四五个小时。

她表现很出色,大家有目共睹,让人欣慰。虽然会谈进展缓慢,但是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并不意外,只希望能圆满结束,至少为以后的合作留下个可能。

以方的态度很暧昧,其实就是委婉的拒绝。Nahum老谋深算,以顾问的身份参与,整个会议过程中从不主动发言,就是会后的研讨,也要其他两大军用制造商表态他才会有动静。

小的合作意向迂回谈了一些,在进口武器、军用物资、技术引进这些方面却无法达成共识。早在会谈开幕当天美国众议院议长访以,已经能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钱并不是问题,变幻莫测的国际局势操纵着两国合作的进程。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又不甘心放弃。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晚上即是签约仪式和庆功酒会。下午进入会场时,按照以往几天的安排在座位上坐好。以方代表鱼贯而入,忙着看下午要讨论的文件,没有抬头。

司仪上饮料的时候,侧头才发现Nahum没有来。

他的位子上,坐着另一个人。

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

会议一直在进行,从侧面观察,和旧城时见到的不一样。那时他是不会说话咿咿呀呀的水果少年。而现在却坐在Nahum的位子上,认真听着每个人的发言。

利落的短发,换上得体的黑色西装,胸前不是外交场合佩戴的领带,而是一条设计仟巧的带钻饰带。他是Nahum从未露面的小儿子?

不应该,那孩子应该只有十岁,面前的少年已经有了成人的轮廓。

一直没有离席的机会,几次示意翻译没有答案,不太踏实,手里的文件看不进去,反正要休会了,索性一眨不眨的盯着斜对面的人,想找出什么破绽。

似乎淡定自若,并没有第一次出席大场合的局促紧张。不时拿起桌边的杯子喝一两口水,随意翻阅着手边的资料。越来越怀疑他的身份,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Nahum的位子上?

迎视投来的目光,很友善,又似乎夹杂着戏谑的笑意,很快转开了。大使正在尽最后的努力争取早日打破军用合作的僵局,他听到,盖上了手中的文件,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什么。

以方首脑接过大使的话,做最后陈辞。让的视线,却一直跟着少年。他写好纸条递给了身后的司仪人员,又埋头不语。嘴角,收敛了情绪一本正经起来。

他是谁!要干什么!

会议结束,双方会谈人员起立,大使与外长握手的瞬间,本该礼貌性告别,却见微微低头,交流了什么。动作太快太隐秘谁也没听见。面上一切如常,宾主各自带队离席!

会后转到休息厅,晚上的酒会和签约会场已经布置完毕,特别供休息的区域放着酒水饮料和速食餐点。

顾不得和熟识的官员打招呼,回到会议厅。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整理,Nahum座位的名牌已经被收走,留在位子上的只是几张白纸。到司仪处拿下午的会议列席名单,Nahum在名单的后面,和前几天的记录一样。

再回休息厅,穿梭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身影,抓住身边的使馆一秘带话给大使。

一定有什么不对,那少年已经不见了,搜索着银色镶钻的领饰,只在休息厅角落看到拿着酒杯的同声翻译。

“大使和公使呢?”

“散会后跟以方几个代表进了小会议室。喏,就是那间。”

“谁跟着!”

“武官和以方的翻译,不用担心。休会了放松一下,喝一杯,晚上签完协议今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推开酒杯,顺着隐秘的侧廊走到小会议室,门口有几名持枪的军人把守,只好退回外面。

谈判桌边的少年,老城里的水果商贩,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打电话给饭店,天放和大家都在等消息,不好直接问她,只是嘱咐最后的关头更要格外注意。

大家已经听说了一些消息,口气都很放松,说是等着他回去庆祝。也许只是自己想太多,甚至认错人,毕竟老城的那次短暂相遇没来及端详清楚。

走回空空的会议室坐在窗边,拿出西装口袋里的小盒子捧到手里轻轻打开。应该安下心来准备明天的事。低头看着掌心,那对特意为她订做的戒指躺在丝绒盒子中央。明天这个时候,就套住她一辈子了。

打量盒子里的两枚戒指,希望她会喜欢。比起腕上的小瓷猫,少了些可爱,可又多了一份厚重。大卫星中镶嵌一圈碎钻的是订婚戒指,纪念从这个国家开始的感情。而一枚新月托起晨星的,是结婚戒指。璀璨的钻石替代了原来星星的位置,在清真寺的那晚,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交换了承诺。

把两个民族最吉祥的符号带在她身上,守护来之不易的婚姻,以后的路还很长。

求婚时太匆忙没来及送,今晚一切结束以后,要带她去老城的中央,在第一次一起走过的哭墙广场重新求一次,求她给他作一辈子太太。这一刻真的到来,并没有想象中紧张,只是迫不及待,如果不是少年出现,现在已经抛开酒会回饭店了。

只要合约一切顺利,明天一早就去市政厅办手续…“让,想什么呢?不喝两杯?”一时出神,没察觉背后有人,盖上盒子收回口袋里,看到以色列外办工作的熟人。

“刚好找你,今天下午的会Nahum怎么没来?”

“是吗?没注意,刚刚还看见他。”

“在哪儿?”

“大堂,和家人一起走的。”

是那个短发的少年吗?

“是他儿子吗?长什么样子!”

“干吗这么激动,会谈已经结束了。”对方笑了,举着杯子啄了一口,打趣。“不是儿子,Nahum的大女儿,也许你们没什么机会见,这两年合作又没谈成。儿子去世以后,Nahum做事特别低调小心,很宝贝大女儿。”

Bluma也来了?

“今天他小儿子来了吗?下午会谈时看见座位上坐着个十几岁的孩子。”

对方皱眉,摇摇头。“Nahum只有一个儿子,可惜去年出事没了。现在就剩下两个女儿了,小女儿还小,以后生意可能都要大女儿接管,今天就是带大女儿过来的。”

“可座位上的男孩…”

联系到一起,心里一惊。

“哦,也许是Bluma吧,大女儿叫Bluma。听说儿子死后他没再按老教义带女儿,毕竟以后要继承事业。你一说,远处看Bluma确实有点像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短短的头发…”

想不明白,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在心里,好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顾不得眼前的熟人,也来不及等大使出来商量,冲出宴会厅。

难道这么久一直认错了人,下午会议室里的男孩是Bluma?那哭墙广场见到那个长发女人是谁?和庄非一起在老城受袭的女人又是谁?

周密计划了那么久,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去接近,难道,是一个圈套?

她在旧城的犹太区被一群蒙着头巾的阿拉伯男人打断了肋骨,他们有枪,那水果少年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带他们去了窝藏的旅馆。每周有几次,她会和一个自称Bluma的女人在学校的三明治吧见面,那女人自称也喜欢Ofra Haza。哭墙广场上,长发女人背后跟了很多侍女,Nahum没有出现,只在地下教堂回廊祈祷,照片的背影一片模糊…闪现在脑子里很多错乱拼接的画面,庄非说过的,朝纲和牧说过的,照片,音乐,谈话,静默…哪里错了?

一年前大儿子死在旧城,遇刺之前,他约见了使馆的工作人员。

四年前,方舟代替自己去加沙的军工厂押运物资,和那批武器都消失了…国会附近的街道在戒严,街上巡逻的军人很多,夜空里回荡着某种余响,像是警报。在车场把使馆的司机抓出来,跨进车里急速驶离。

拿手机的手有点发抖,但是必须打过去。

“天放,大家都在吗?”

“哦,除了顾洪波和庄非,其他人都在呢,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

“去哪了!”额角炸开,震怒。

“带她回希伯来大学了吧,说是很快就回来。好…好,我这就让牧去追回来,走了…呃,大概半小时…”

“追回来,无论如何,马上追回来。” 用嚷的,声嘶力竭。

调转车头,冲着学校的方向开。打她的手机,光线太暗找不到号码,特别联系的键按下去,没有回应,顾着方向盘又试了一次。

迎面闪过车灯,打轮,手机没握紧掉到座位下面。Shit,够不到,只能把油门踩到底。

终于到了,市区内的校区,最安全的校区。停稳车子摔门下去。

校园里正在做住棚节义演的准备活动,从校门到广场密密匝匝的学生。草坪中央的屏幕上转播着本赛季的足球决赛。找到她提过的服务楼,直接上二层。

并不显眼的三明治吧,几个客人在散座上看书。收银台边的收音机里是电台音乐,配合着操场上的节日气氛。

转了一圈,她不在。踱到阳台上,面对着夜色中的草坪。再打过去,电话通了。

上帝安拉保佑,通了!

广播里的音乐节目突然中断,插播的新闻传来。

“二十分钟前,希伯来大学山顶校区的多功能楼发生自杀式爆炸袭击,警方已经封锁了整个山顶校区。在此次爆炸中,至少有三十名外国留学生遇难,已核实有五人来自美国,两人来自英国,一人来自日本,两人来自中国,两人…由于遇难学生身份现在还无法确认,警方正在…”

屏幕上的球赛切换了,记者拿着话筒站在一片燃烧倒塌的废墟前。

握紧手机,这次不能掉了,车钥匙上拴的小铃铛丁丁响,那是她的小母猫。

快接,快接!

熟悉的,反复的,噬人的铃声…顾洪波是第二天下午找到的。电话从使馆转到代办处,天放接起来,一声不吭。在以工作这么多年,第一次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

“让,洪波…找到了。”

颤抖的声音意味什么再清楚不过,扶着椅背站起来准备去接电话,迈开步子又退回来,让自己冷静。

坐在角落里太久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也是麻的,从半夜回来浑浑噩噩到现在。

好在不是她,虽然很痛心,又庆幸不是她。

电话依然能打过去,但是没人接,不知拨了多少次,希望是海法那样的状况,可找到顾洪波的消息,又破灭了某种坚守的希望。

伤亡的名单不断增加,昨晚赶到封锁的主校区,拿着使馆的外交照会好不容易进去,面对一片废墟,头一次不知所措。

还没扑灭的大火卷着热浪,秋夜里弥散着焦煳味。很多学生围在警戒线周围,有人哭,几种语言交汇,叫着陌生的名字。

废墟周边布满挂荧光带的救援人员,担架上抬着伤员,看仔细,是巨大的黑色裹尸袋。死亡太近了,恐惧到心里破了一个洞,怕她掉进去。

试图闯,护照抓得变了形,嚷,推搡拥过来的人,终于闯到倒塌的房屋近前。手上抓着腥潮的泥土,残砖断腕,仅凭两只手挖不过来。

不是第一次见到血腥,只是这次彻彻底底被击倒了。被警察推出警戒线,站在警戒线外注视着抬出的担架,那条黄色的带子,几乎搅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