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不希望见她,即使平安无事也不想她看那些黑色的袋子。更不可能…那些负担不了她的生命,绝对不可能!

天亮时回到饭店,走到角落,在椅子上坐下再没起来。

心里怀着期望,不会扑灭,反复播她的电话,宁可听到无休止的响铃,好像她在忙碌中,几个小时或者十几个小时以后会打回来,也或者像海法时的情形,去医院帮助受伤的人,一场误会。

放下电话走回角落里,伸进西装外套,摸到坚硬的棱角。戒指盒子,装着好几天准备要在关键时刻送她的,演练着该说的话。心想着总要亲手给她套上,只是时间问题。

指尖被什么扎到,摸出来,是支干枯的木本植茎,没有叶,只剩下粗糙的刺。什么时候刮到衣服里的,刺在肉里,疼得踏实一些。

“让,洪波的遗体已经送到医院,警局让我们派人去一趟。大使他们都回特拉维夫了,公使交待善后的事情要及时处理,使馆会尽快派人过来。”

没有抬头,把掌心的干支折断,应该果断处理事情,把一切安排好,可脑子里太乱,只能放弃。摆摆手,想安静的一个人待着。

牧没有马上退开,迟疑一下,又问了一次。

看得出他心情极差,庄非还没有找到,但是顾的后事不能不开始料理,很多事情都要人做。谁也没想到谈判刚结束会出这样的事,昨晚被派去追,还没开上山,车被突来的震动冲得歪到路边。

现场惨不忍睹,几乎找不到完整的遇难者,袭击者引燃了楼里的燃气管道,几层的大理石老楼整个坍塌,周围院系的门窗玻璃一概震碎了。

庄非,也许…抓着发根,够使劲了,还是不疼。听到牧又在催促,愤然起身抓着他的领口逼退到门边。

“你去,现在就去!”

颓然放开,知道自己失控了,又回到角落里。

楼梯上有脚步,Samir和雅丽走在Itzhak后面,叫褚则的新人站在二楼拐角。

谁也没敢张嘴,都注视着他的方向。Samir哭过了,靠在Itzhak背上还在擦眼泪。明放从厨房里抹了手出来,这种时候谁也吃不下东西,但还是做了一些。

静的人难受,没有她的消息,不想被人包围着,起身刚要往外走,柜台里的电话又响了。

身子一滞,大堂里的人都不安的交换了目光。等得太久,消息来得太快都不是好事。刚刚找到了顾洪波,下一个呢?

回身,不知道该上前还是任电话一直响下去。来不及阻止,天放已经握起了听筒。

避开视线注视门的方向,牧蹩到门边,挡住了一些光。

闯祸或在学校表现不好的时候,进门总是灰溜溜的垂着头,肩上带着流浪一天的疲倦,腕上的铃铛慵懒的响。心情好就不一样,蹦蹦跳跳的进来,脸上挂着笑,书包一摇一晃的,像个小女孩。

在会堂的巷子里等她偶尔也会着急,公事太多处理不完,爽约又怕她会伤心,车开得太快,停稳了擦过会堂门口,守门人皱眉瞅几眼。很少下车,在后视镜里等着她出现,送她上学的话,会跟到她跑进校门。

清真寺小路上有花,不算美却不会轻易摧折。那晚的空袭,她哭得那么绝望,说爱他,结果都活下来。阿訇和拉比摸着她的头,给过很多美好的祝福,海法的一切,都是好的,只除了找不到她那两天,心悸的厉害。

面对着一整片沙滩,她睡了又醒了,害羞时会跑到床角蜷起身子不说话,爱到无措又不舍得放手,总把小臂扣紧,咬着唇叫他的名字。呼吸乱得像哭,流泪了,听他反复叫她非非,又笑起来。

第一次叫她是在机场,面试时只是公式化的从头到脚审视,她像个木雕娃娃。中东的第一缕阳光透进机舱的时候,毯子滑开了,她靠着隔板甜甜的睡着,从那时起,就再也没离开过视线,直到现在。

牧背后的阳光倾斜了,和平也总是倾斜的,希望得到的时候,却在天平的另一端。环视大厅,每个人都在看自己,Samir又哭了,躲在Itzhak怀里,最冷静的雅丽,竟然也别过头不说话。

看向天放,电话还没挂,握着听筒在等他拿主意。

怎么会这样呢?现在,还有什么主意可拿?

大哥说应该找个假期带她去南美见见爸妈,伯父电话里也一直嘱咐尽快回国去正式拜见她父母,不,马上该叫岳父岳母了。

她还不知道嫁了个一年离散的家庭,婆婆很温柔,公公有些死板。还不知道他的过去,从小到大的经历,还不知道回国会有很大的宴席等着,从部里领导到身边的亲友。

她的相片在楼上,人却躺在冰冷的地方。

怎么可能?!

抓出口袋里的盒子,里面是给她的承诺,虽然她闯祸不听话,偶尔会受伤哭鼻子,有时候任性孩子气,从来不是最最优秀耀眼的,但还是爱上了。

“你也是我的…”

“你不许让别人当…”

“孔融让梨…”

“孔子…”

“让…”

翻车钥匙,碰到铃铛,一响,什么碎了一样。

抓起傻笑的小母猫,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自动开启的茶色玻璃门隔开了医院地下一层的走廊。头顶的灯光很亮,投在地上的影子,和地砖暗色的纹路重叠,一重重的晕开,坐久了会感觉刺眼。希伯来标示的等候区域标牌一闪一闪,警戒线在玻璃门内外设了两道。

天放明放坐在等候区最靠边的长椅上,等着让和牧出来。

整个医院外围都在警方控制下,玻璃门外有一两家当地媒体的记者,扛着摄像机被十几个警员拦着,有辨认遇害者的亲友通过警戒线,闪光灯咔嚓响一阵,之后也就安静下去。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哭,等着房间里的警员传唤进去。走出来的,没有一个不是面色惨淡,黯然神伤。

没有人交谈,陌生的目光相遇,都是惋惜和同情。希望找到的不是,如果真的找到了,只剩下冰冷破碎的心而已。

兄弟俩在耶路撒冷生活了十几年,早看过了血雨腥风,这时却萧索地窝在椅子里。

在路上追着让的车已经胆战心惊,他不要命一样开,冲到医院几乎撞倒了警方设的检查关卡,不是使馆的照会很可能被捕。

不许人跟,最后还是牧跟了进去。已经好久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找到了顾洪波和庄非,接到电话以后,本就渺茫的希望基本完全破灭了。

注视着进门护士手里的托盘,牧回身看了眼站在角落的让。

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远远的,像在逃避。聚光灯打在托盘中央,塑胶袋上贴着标签,英文和希伯来语的注释。

刚刚已经辩出了顾洪波的随身物品,护照残存了几页,烧焦的封皮扭曲着。所有东西收回塑胶袋里,拉上拉链,又回到护士的托盘上被带走。

警员坐了问讯记录,简单的说明了洪波的身份,他一句话也没说,看到烧焦的护照颓然起身,退到阴影里,默默地站到现在。

门开了,另一位护士端着托盘进来放到桌子中央。

警员的动作娴熟,抄录编号,拉开拉链,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已经毁坏的不成样子,残损的织物布满灼伤,像是一段围巾,记不清她是不是有这样的饰物。又去看烧过的本子,中间几没暗黄透着火痕的纸页上,有字,笔迹像是她的,但很模糊。

还是不敢确认,去翻找托盘里其余的东西,基本烧太久已经辨别不出原来的样子,脑子里试图搜索她的影子。

指尖略过一段烧焦的绳子,中间挂着破裂的陶土块,似乎还有颜色。拿起来,听到什么喑哑的响动,垂在一端的棕黑色金属里发出来的。摇了摇,又响了。

还来不及想清楚,已经被劈手夺了过去,让的脸在灯影下印得惨白,握着那段烧焦的绳子。

警员在一边问话,他不回答,只是收拢手掌折转身子,要带着绳子离开。

表情绝然,没拦住,在门边险些扭打起来。灯光太暗,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每下都用尽全力,不顾一切要摆脱。

“证物现在不能带走,警方还…喂,你站住,你…”

门已经被强行打开,他冲了出去。

牧追到门口,挡着警员解释。长廊上等待的阮家兄弟跑过来,来不及交流,只是摇摇头眼神示意,又关了门回到房间。

因为遇害者无法从外观辨别,DNA检查又需要时间和比对样本,所以警方只能根据随身物品判断死者身份。

翻着并不熟悉的物品,心里已经放弃,让一定是认出来了,再多的证据,只有他是最熟悉的,毕竟他和庄非…哎,说什么都晚了,眼前的佐证是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把使馆的照会递给警员,配合的开始回答笔录中的问题,又拿起那个烧焦的本子,打开脆薄的一页,辨认上面的字。

是一段翻译的片断,剩下十几个间断的字,有谈判用的词。也许是同声传译时的笔记本,也许只是日程簿。

又翻过一页,烧焦的纸页边缘有几个英文字母,Blum…Bluma!

这是她的!错不了了!

在口供上签字,离开前向警员道歉。

走出那扇门,和一些老人错身而过,感觉很累。天放迎上来,还抱着一点希望,“怎么样,认出来了吗?”

点点头,无奈的叹口气,“让呢,明放追去了?”

“我让他跟着,怕让太难过,想不通…”

一起往警戒线外走,穿过玻璃门的时候,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走廊还是很深远,等候区域时站时坐的亲友脸上都是焦虑难过,却还有一点希望支撑。已经没希望了,逝者如斯。

突然感慨,回身拍拍天放的肩,“再干两年你们兄弟也回国吧,家里不是还有老人吗?也该成个家了。”

天放面无表情,“先把两个孩子的事办了吧,一会儿给使馆打电话,得安排后面送他们回家的事。”

说到回家,两个男人都感伤了,走出医院的大楼站在车场的阴暗里,原该停着吉普的车位上空着。

“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熬过去,这次他能挺过去吗?方舟失踪的时候,他也消沉过好长时间。”

“不一样,”天放扶着车身抬头望向天空。秋夜的星辰很少,零星疏离的躲在天幕后面,“这次不一样,大家都还不知道,我也是刚刚从使馆那里知道的。”

“什么?”秦牧又想到让夺走绳子的样子,从没见过他眼里那样的绝望,是了,绝望,比悲痛还要沉重的绝望。

“其实,让带庄非回来,是准备会谈结束就…结婚的。我担心…”

…检查站的灯光刺眼,抓着方向盘猛然踩住刹车,整个上臂僵持太久,都是麻的。

递上驾照和证件,一只手完成,收回时,任车窗敞着。黑色的吉普绝尘而去,尾灯消失在夜色里。

另一只手始终垂在车挡旁,已经麻得没有感觉。掌心里的东西,咯得胸口很疼。

也不疼,不知道什么是疼,从医院出来一路开,去哪里都无所谓,越远越好。

车钥匙上的小猫和铃铛随着车身摆动,每一下响都在提醒着什么。高速路上没有车超越自己,摆脱所有的束缚,一路北上。

去哪呢?

潜意识里,上了去海法的国内高速,想去找她,像那次她被耽搁在医院时一样。到了那里,警局会调出档案,告诉他她到底在哪里,医院的护士会带路,在层层交错的拉帘里看到她睡着的侧脸。

一定会是这样!

开的很快,风刮过耳边,隆隆的声响。

不去回忆有关那张脸的一切,只是开,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海法。自己和自己较劲,在交叉路口突然握不住方向盘,往缓速带冲去。

轮胎磨过地面,急刹车的尖厉声,惊了一身冷汗。掌心松开了,打开灯,望着那段烧焦的绳子。

残破的陶土,原来是个可爱的瓷塑,焦黑的金属里闷闷的响,本来和车钥匙上是一对,铃声清脆。

爱得最疯狂的时候,除了彼此的呼吸,就是这铃声,一下下穿透生命印到心里,不让它停,一直纠缠到精疲力竭。

急躁的启动车子开回主路上,什么也不想。

海边公寓又换了前台招待,接近午夜,大厅里突然闯进一个东方男人。面目索然,要了三楼尽头的房间钥匙,连谢谢也没有说。

看着上楼的背影,低头核对留下的证件信息,原来是使馆的人。同事正好从休息室出来换班,看着他抄录的名字,拿过记录翻到前面。

“怪人,怎么,知道他?”

终于在恐怖袭击前的记录上找到了另一个名字,是个女孩子,字迹干净漂亮。

“对,他住过一阵,和女朋友一起。那中国女孩在这儿住了好长时间,不是海滩的恐怖袭击,恐怕会好好的一直住下去,后来听说让警局的人带走了。你来的晚,不知道那次多吓人…”

家庭型的公寓,门牌还是暧昧亲密的画面,这里是给新婚夫妻住的房间,当时订下,就是和她一起的决心。

拿钥匙开门,随手放在旁边的台子上,和寄居海法时一样,只是以往总去外面采买,现在手里空空的,只有一段烧焦的带子。

房间一尘不染,离开时的样子,贝壳嵌在墙壁里,纱帘外是潮声。

卧室的门闭着,走过去,怕吵到她睡觉。晚上被累坏了,那些天总是睡到很晚,摇不醒,采买回来都要轻手轻脚。

手机突兀的响起来,根本没看直接挂断。过多的爱欲,累过也是快乐的,想着开门看到缩在被子里一团的身影,心里抑制不住的渴望。

一步上前推开,愣住,空荡荡的,被单上连折皱也没有。

去阳台找她,有时会在吊床上睡午觉,瞌睡的样子像是冬眠的小猫咪,喜欢把一直手盖在眼睛上。

海浪在很远的地方翻滚,海风冷了许多,应该给她买些深秋的衣服了。低头看吊床,好像她躺在那里笑,没有声音的,眯着眼睛对他甜甜的笑。

手机又响了,是特别联络的铃声,接起来却没放到耳边。

走到阳台的围栏边,看着远处沉在夜色里的大海,拿出了黑色的小盒子。

烧焦的绳子,在指尖上缠绕几圈,小心的放到盒子的夹层里。

很亮很闪烁的宝石,很黑很粗糙的绳结。

她的小猫碎了,铃铛也沙哑了。

丝绒上溅落了一滴水,接着是另一滴,落在宝石镶嵌的大卫星上,划过新月托起的星星,浸到绒面的纹路里。

今天,本该是个特别的日子。

慢慢跪下,高高托起盒子,对着冥冥中在聆听的人。

“孔太太永远只给你当,只给你…非非”泣不成声,坚持说完最后的句子,“嫁给我,好吗?”

…特殊的声音,惊醒,从膝上抬起头。天还没亮,手机在天台的地面上震动,一闪一闪,联系信号的蜂鸣越来越强。

一夜过去了,握着戒指的小盒子动也没动过,手指麻了。好半天才够到手机,看到牧的特殊联络号。

“什么事?”嗓子有点沙哑,撑着墙才站起来。海风刮乱了头发,伫立在阳台边缘,眼角已经酸涩的疼,很累,拾不起精神,支着头勉强听。

“你在哪?使馆的人到了一直在等你,医院那边怎么处理?”

“中午以前回代办处。”不想多谈,刚要挂,牧又插进话来。

“让,没事吧?庄非…我们都知道了。你要…看开点。”

不想听别人提她,盯着手掌里棱角分明的盒子。到了耶路撒冷就要准备送她回家,根本不敢想她父母知道会悲痛成什么样,自己心里已经被压得负荷不住难受了。

仓促挂了电话,踉踉跄跄的下楼往海边走,想找个什么地方发泄情绪。

黎明很近了,一线的曙光,可是非非看不到了。

湿沉的沙滩,海水没有那么凉。一步步往大海的深处走,被浪推逐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可是只想放手什么也不管。

心里又回到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短暂的,每一秒都是快乐。沙滩城堡,成双的脚印,会累得打瞌睡,背她走很远。

生生抽回思绪,啃噬痛苦一点帮助也没有。

“非非!”

高声的喊,不知她能不能听到,一声,两声,沙哑到带着撕裂的剧痛,想用一切把她换回来,只要活着回来。

“非非…非非…”

衣衫湿透,第一缕光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绽放,脚下站不稳,跪倒在海里,被冰凉的水吞没。

但愿能有办法缓解心里的疼,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当天中午,让没有及时赶回圣城,再打给他,接起又挂断了,什么话也不想说。

天放在柜台里忙,明放在张罗晚饭,一整天,饭店的三层小楼都沉浸在悲伤里。Samir和Itzhak坐在角落一桌叠餐巾纸,刚刚提到庄非,触景伤情,趴在桌边哭了一会儿,拿来她红色的小筷子摆在主座上,Samir擦了擦眼泪。

“现在怎样办?”托起腮,叠好的餐巾纸又揉皱了,Samir脸上爬满眼泪。

“祈祷吧!”回答简短,Itzhak拉着她的手,也陷入了迷茫。

大家都不知道会怎样,让不回来,庄非不在了,谁的心都是乱的,连天放他们也拿不准主意。

夜风拂过,三楼的窗格沙沙作响,放在写字台上的笔记本摊开,上面有写到一半的日记,画着摇尾巴的小花猫。

她在这里住过,虽然很短暂,但是留给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每一个角落都无法磨灭。关了屋门,也关上心里的悲恸。在前台退了钥匙,面对熟悉的服务生,落寞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