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叮铃铃,一辆老式自行车晃晃悠悠从宗瑛面前骑了过去。

一个穿纺绸裙子的小囡站在街角抱着豆浆罐子,愣愣地看着。好像是被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吓着了,她倏地扭头哭喊着跑进店里面:“姆妈有鬼啊!”

宗瑛被人拉了一把,甫回神就对上盛清让的视线。盛清让显然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但既已经成了事实,只站在街上发愣是于事无补的。

这时候的街道虽还懵懵未醒,但也有起早的人来往走动,宗瑛的制服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

他快速低声地同宗瑛说:“宗小姐,请同我来。”

宗瑛察觉他松开了手,一时间也无从问起,只能紧随其后。

穿过陌生街道,快步走了约十来分钟,宗瑛背后起了一层薄汗,她一抬头,突然看到了熟悉的公寓。

围墙不一样,墙面是修葺重刷之前的颜色,大门也不同,只有那标志性的曲尺形状,还是一个样子。

进去即是南北相通的宽廊,一个人也没有,顶灯昏昏亮着,有一种安静的阴凉。

盛清让突然停下步子,宗瑛见他有条不紊地打开信箱取走最新的报纸,又拿起一只装满牛奶的玻璃瓶。

这时候前面突有沪语传来:“盛先生回来啦?要开电梯伐?”宗瑛这才发现服务处高台后边坐了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只露出半个脑袋,头发梳得油亮。

“不用。”盛清让回绝,迅速腾出一只手来虚握了一下宗瑛的衣袖,转过身示意她跟上,随即就上了南边楼梯,往顶层去。

打开门,盛清让避开来,示意宗瑛道:“宗小姐请进。”

宗瑛看看他,又看看门内,再环视周围,心中诡怪感觉愈重,最后抬头看到一盏廊灯,实在觉得眼熟。

难怪外婆以前讲,这个灯是实打实老家赏(老物件),原来这个时候就已经在用了,且一直用到了几十年后。

盛清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讲道:“在宗小姐的时代,公寓内部几乎全部翻新过,也只有这一盏廊灯保留了下来。”他单手搂着报纸握着牛奶瓶,将目光从廊灯上移开,看向宗瑛说:“这盏灯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宗小姐你的路,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他顿了顿:“所以请先进来吧。”

他一向礼貌和气,措辞举动更是善良。

宗瑛最终进了门,盛清让将牛奶与报纸置于玄关柜上,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双鞋子递到她脚边,自己也换了拖鞋。

室内铺着细窄的木地板,窗帘掩住玻璃窗,于是一切都暗沉沉。

宗瑛换好鞋子在沙发里坐下,感觉后背的汗冷了下去,有点凉。

起居室里只有走钟声,楼下电车的“克铃克铃”声转瞬即逝,盛请让这时站在一旁同宗瑛讲:“失误将宗小姐带到这个时代,我非常抱歉。”

听着他的道歉,宗瑛心里却想,她或许该谢他一声,毕竟他及时拉了她一把,才免她被车撞。

可想归想,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讲,因她心中又起了疑问。

她想起昨天早晨,自己不过是作个试探抓了他的手,却被他严厉警告并挥开,显然他很清楚后果,并且在努力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但是今早怎么会突反常态?在快要消失的时间出现在马路上,明显不符合他的严谨与理性。

于是她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盛清让说:“因为我在找你。”

“找我?”宗瑛抬眸。

“宗小姐似乎将我的私人物品收了起来,那里面有一只文件袋我有急用,因此需要找到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原先并不知道。”他讲,“起初我用公寓电话拨了宗小姐的号码,但是无法接通,后来决定出去找你。我猜测你应当是在工作的地方,因此在地图上找了出来,借用了储物间停放的那辆自行车,半夜出了门。”

短短几句话,宗瑛体会到这个人发掘有效信息的能力。

她不予置评,让他继续说下去:“后来?”

“那张地图似乎并不是最新,路也走得不太顺利。好在——”他又提起便利店:“沿路有许多通宵营业的小商店,值班的年轻人也大多乐意指路。他们有一个工具用得很熟,可以快速查询——”

宗瑛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放到茶几上:“是这个?”

“是的。”盛清让确认。

“这是可移动电话,也叫手机,你拨的那串号码,是我的手机号。”宗瑛善意地进行了解释。

“我去问路,那个年轻人正在使用手机。他将手机递过来让我自己查,我在手机上看到了你。”

“看到我?”

“确切讲,是你制服上的编号。”

他说的是警号。

“是新闻照片?”

“是,拍摄地点在医院,照片里你与另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似乎是在交谈,但你的脸被模糊了。”

宗瑛突然皱起眉。

“那位年轻人告诉我这是实时新闻,我想所谓实时,那么意味着你应该还在医院,于是我掉头去了医院,可惜到那边的时候,天都要亮了。”

宗瑛不再关心这个,她揪住前一个信息点问道:“那条新闻的标题还记得吗?”

盛清让闭眼回想了一下,答道:“新希董事长与723遂道车祸及新希高层涉毒案的主检法医是父女关系?”

宗瑛仰头短促地吸了口气。

只是标题,她就能预想到新闻底下会有多少负面的揣测与中伤。

她讨厌麻烦,麻烦却紧追不舍。

盛清让尊重她这种短暂的沉默,于是兀自拿过玄关柜上的牛奶,悄声走向厨房。

宗瑛这时却扭头看过去,说:“因为我的缘故,导致你没能取到紧急文件,很抱歉。”她稍停了一下又问:“拿不到那份急件会有什么麻烦?”

盛清让拧开水龙头,屋里响起流水声。他低头洗手,说:“没有关系的,宗小姐。”直起身,擦干手又说:“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你不必费心。”

宗瑛没有再说话了,她下意识摸出烟盒,取了一支烟出来。

她刚把烟点起来,盛清让突然停下手中动作,去开了窗户。

宗瑛突然意识到他可能不太喜欢别人抽烟,她低头吸了一口,出于尊重,最后还是摁灭,投进纸篓里。

她仍旧坐着,看盛清让煮茶水,又看他从纸袋里取出法棍,切成片放进锅里煎。

茶水沸了,他倒入牛奶,又侧过身问宗瑛:“宗小姐,你习惯怎样吃鸡蛋?”

宗瑛“恩?”了一声,倏地回过神,说:“都可以。”

食物热闹丰富的香气在晨光里浮动,令宗瑛想到很多年前的699号公寓,那时候妈妈和外婆都还在。

盛清让关掉火,端着奶锅回到起居室,翻开餐桌上两只玻璃杯,隔着滤网倒入热气腾腾的奶茶,提醒沙发里的宗瑛:“宗小姐,可以吃早饭了。”

宗瑛起身,他又折回厨房取来碗盘和食物,随后拉开椅子,最后绕半圈在餐桌对面坐下了。

食不言是陌生人之间起码的餐桌礼仪,分配完食物和调料,各自吃饭也不需要交流。

盛清让先吃完了,但他等到宗瑛放下餐具才开口:“宗小姐,我需要出去一趟,可能到夜间才能回来,这期间请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会请服务处给你送餐。”

他说着起身将椅子推入:“晚十点之后,我应该能带你回到你的时代。”顿了顿又说:“现在我需要去洗澡,请你自便。”

宗瑛没有异议。

盛清让径直去了洗漱间。

进去之前他打开了留声机,放进去一张唱片,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急促的钢琴声几乎盖过了洗漱间的水声。

宗瑛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最后回到玄关,拿起了柜上那份报纸。

新鲜的油墨味扑鼻,竖排文字密密麻麻,记述着关于这个时代里最热门、最新的事情。

宗瑛瞥了一眼报头上的日期——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手摇留声机歇下来,洗漱间的水声就愈清晰,但并没有持续很久。

门突然开了,盛清让换了干净衬衫出来,头发还是潮湿的。他一边擦头发一边讲:“宗小姐,最左边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没有使用过,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取用。”又说:“热水管系统出了一点问题,如果你需要洗热水澡——”

话还没完,门铃突然响了。

宗瑛看过去,又看一眼盛清让,突然径直走向朝花园的那个外阳台:“我避一避。”

她走到弧形阳台上,拉好窗帘,同时带上了阳台门。

盛清让开了门,有客人进来,宗瑛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不过模糊可以听出是一个年轻女孩子。

随后留声机又响起来,播的是一首流行曲。

宗瑛摸出烟盒又点起一支烟,夏季逐渐热烈的晨光里,偌大的公寓花园尽收眼底,抬眸仿佛可见上海的边界,是她从未见过的安静。

屋里留声机唱到“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热热闹闹,宗瑛脑海里却浮起报头上的日期。

民国26年7月25日——

这座城市很快将迎来一个黄金时代的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1.盛先生的特殊穿越时间导致他对便利店会有特殊的感情和执念。

2.盛先生是单身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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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说明:

1.是真的有那么一盏灯留到了现在,并且还在使用。灯泡那么肯定是换过的了,灯罩还是老灯罩。

2.当时上海已经有自己的自来水厂了,尤其租界里面,更是不稀奇。不过因为水压等等原因,基本到顶楼,那个拧出来的水肯定流得很细很慢的。

3.民国上海有煤气灶具,当时上海分旧式里弄和新式里弄,两者间最重要的判别标准就是有没有配备煤气灶具。像盛先生住的这种租界高级公寓,那么也是是有的。

第7章 699号公寓(7)

来客并没有留很久,宗瑛刚刚抽完第二支烟,就听到了关门声。

她仍然站在半弧阳台里,楼下花园中有两个外国小孩嬉闹,又出来一个讲英文的金发太太,厉声催促他们换衣服去教堂。

租界里的人,在危机到来之前,还是一如往常地有序生活着。

这时盛清让拉开阳台门,请她进屋。

“外面日头有些晒人了,还是进来吧。”

他用的虽然是这个理由,但实际原因却是他着急出门,想要快点将事情同宗瑛交代清楚。

这个人很会掩饰。

宗瑛返回屋内,听他接着讲之前的事情:“热水管道系统出了故障,如果要洗热水澡,可以用煤气灶烧;楼上客房窗户朝北,阴凉一些,宗小姐可以上楼去休息;今天是周日,清洁公司的工人十点钟左右应当会过来打扫——”

他说着取过沙发上一只崭新的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沓钞票递给宗瑛,不慌不忙地讲:“直接与她结清工酬,可适当给小费。”又说:“服务处的叶先生喜欢打听,他送餐过来如果问你,你就讲是我的朋友,餐费也请及时付给他。”

宗瑛接过来,当着他的面数了一遍。

一块五块十块的,一共是一百零二块。

“一百零二。”她说着抽出两块钱还给盛清让,“我习惯记整数。”

盛清让收了。

他认为已经交代妥当,提包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宗瑛身上已经穿了很久的制服,却又止步返回,径直进入卧室,从里面取出一件叠好的黑色纺绸长衫:“如果你需要换洗衣服可以换这件,前天刚刚做好送来的,已经清洗好了,还没有穿过。”

宗瑛隐约觉得他很不放心自己单独待在这里,这种不放心可能并不是因为出于对她安危的担心,而是一种私人空间被入侵的不安。

他用表面上的“大方”来掩饰心里的这种紧张,哪怕是下意识的。

宗瑛接过长衫,偏头看一眼座钟,讲:“盛先生,不早了。”

盛清让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意识到自己似乎讲了太多给她造成了误会,遂说:“我会尽力在晚十点前赶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晚上带她回去的承诺,随即告辞,并在出去后主动关上了门。

待外面走道里的声音消失,屋子里就显得更安静了。

宗瑛放任自己重新陷进沙发里,手机死气沉沉地躺在茶几上。

没电了,屏幕一片漆黑。有电也没有用,因为没有信号。

彻夜未眠的宗瑛抬起双手掩了脸,在座钟的走针声中打算小憩一会儿,但根本睡不着。

那边现在会是什么状况?薛选青如果打不通她的电话,一定又要发飙;医院里也可能联系她,家里或许也会找她——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找不到也好,她难得有这样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

宗瑛起身,走进洗漱间,里面比她预想中还要整洁。

干湿分离,靠墙一排木柜,打开来整齐摆着洗漱用品,最左边的柜子里果然叠着好几块新毛巾,宗瑛取出一条,搭在浴缸边上。

浴缸上方有两只水龙头,其中一边标了“H”字样,宗瑛猜测是热水。

尽管盛清让讲热水管道系统出了故障,但她还是固执地试着拧了一下热水龙头——的确没有水。

天热,她也不太愿意费时间去烧水,于是索性拧开另一边的龙头,洗了个冷水澡。

等她洗完,后脑勺才漫上来一种幽幽的冷和痛。

她潦草擦干身体,拿起自己的衣服穿。最后穿衬衫时,她低头闻了闻,将它放在一边,出去取了那件黑色纺绸长衫。

因为是居家式的长衫,比外出穿的本来就做得短一些,但披上身,黑色绸料却几乎垂到了她脚踝。

盘扣自领口斜至腋下,又一路直线扣到大腿中部,往下是开衩的,方便行走。

配套应该还有一条长裤,但盛清让忘了给她。

宗瑛重新拿过报纸,在沙发里坐下,循版面顺序逐一读过去。

头条是7月24日驻沪日军中一个叫宫崎贞夫的水兵失踪,照片配的是闸北日军的岗哨,几个日军正端着刺刀搜查往来路人与车辆。

往后翻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人声明与花边新闻,还有一些关于北方前线的报道,措辞中显出一种毫无根据的乐观。

屋子里太安静了,宗瑛越读越觉得不适,因此她放下报纸起身,试图打开留声机。

机身庞大笨重,印着VICTOR的标志,手动的,需要费好大的工夫让它运转,可唱不了多久就又会停下来,在现代人追求效率与收益的准则中,为听一首歌付出这么多的力气,显然是相当不划算的。

但,一时的热闹也是热闹,宗瑛想。

因此,在座钟铛铛铛敲响八下时,留声机又重新唱起来:“把苏杭,比天堂。苏杭哪现在也平常,上海哪个更在天堂上……”

宗瑛抬手揉了揉仍有些隐痛的后脑,鬼使神差走进盛清让的书房。

书房窗户朝南,几个大书柜并排靠墙放,玻璃柜门擦得一尘不染,最南边的柜子里有成排的法文书,宗瑛取下一部法英对照辞典,快速查了一些词,又重新扫一遍书柜,确认这里装了很多专业书。

角落里一摞证书,她随手抽了一本,打开来是一份英文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