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用单位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会,职位是法律相关顾问。日期显示,这是最近的一个任命。

她想起那天他为证明自己来自民国26年,展示的那份开会记录似乎就是工部局的。

宗瑛把聘书放回原位,打开第二个书柜,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相框。

里面一张黑白照,是家庭合影,最前面是父母,母亲手里抱了一个女孩儿,后面站了四个孩子。

不对,确切说是站了三个,最边上的一个只有大半张脸,有些惊慌,像是在临按快门的刹那,被推进去的。

看起来似乎是——

他没有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拍照的资格,是一个外来者。

尽管拍照时年纪还小,但宗瑛能够认出他就是盛清让。

他小时候眉眼就已经很好,以宗瑛的审美判断,这孩子算得上是五个里最出挑的那一个了。

到底怎样才留下了这么一张照片呢?

宗瑛正想着,电铃突然响起来。

才八点多,清洁公司的人来得似乎有些早。

宗瑛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走去开门。

门还没完全拉开,一个清亮年轻的女声就响起来:“三哥哥,我还要再借一本书的!”她讲完看到宗瑛的半张脸,明显愣了一下,原本扬起的嘴角瞬间塌下去:“这是我三哥哥的公寓,你是?”

宗瑛这时想关门也不能关了,她回道:“朋友。”

小姑娘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紧接着是怀疑,最后谨慎地问:“女朋友吗?”

“过路的朋友。”宗瑛说完,将门开到底,示意她进来。

过路的朋友,听起来交情不深,开头就奔着相忘江湖去的。

“三哥哥不在吗?”小姑娘进屋后四下张望,“他刚刚还在的。”

“有急事出去了。”宗瑛这时候有点累,重新坐回沙发,迅速抬眼打量了对方。

短袖中裙,短发压在耳边,看着简单,但发卡和衣料都是高档货,看年纪应该还是个学生。

她猜测她就是照片里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囡,盛清让的妹妹。

一个小时前来公寓的那个客人,应该也是她。

宗瑛烟瘾上来了,从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长裤口袋里摸出烟盒,迅速抽出一支烟,随后站起来:“你去找你需要的书,我出去站一会儿。”

她站起来比对方高了半个头。

小姑娘这时说:“既然三哥哥不在,我就不拿了。”

宗瑛本打算去阳台抽烟,对方这么说,她就又转回身,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阳光探进来,宗瑛却站在旁边的阴影里。

一身宽松的男式黑绸长衫,从脖子几乎包到脚踝,露出一只手腕,手指间夹了一支雪白的烟。

小姑娘看了很久,首先是觉得宗瑛的着装说不出的暧昧与奇怪,后来不知怎么突然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句:“三哥哥家里竟然也能抽烟啊……”

宗瑛“恩?”了一声。

小姑娘连忙回过神,握紧手包说:“我先走了。”

她走得仓促,简直像逃离,宗瑛甚至没能问到她的名字,不过宗瑛也并不关心。

清洁公司的人十点整准时上门,饭点的时候楼下服务处的叶先生准时送来了食物。他们好像都与盛清让很熟,也都问起宗瑛的身份,宗瑛遵照盛清让的叮嘱,统一答复:“朋友。”但显然谁也不信。

用过午饭,宗瑛笃定不会有人再上门,于是上楼休息。

699号公寓朝北的房间是很阴凉,宗瑛第一次睡。哪怕在七十几年后,她也从没有睡过楼上这个房间。本以为会认床,但实际却没有。

梦里有法桐将蓊郁枝桠探进狭窄窗户,非要给阴冷的房间送一抹生机。

醒来时将近十点,宗瑛迅速下楼换好制服,等盛清让。

她突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焦急的开锁声,可就在打钟声响过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她没等到盛清让。

作者有话要说:盛先生:太遗憾了,我跑步速度不够快,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回去看电视吹空调洗热水澡了,明天我再来接宗小姐吧。@宗瑛一个说明:37年100元法币差不多能买到两头大牛

第8章 699号公寓(8)

晚十点出头,公寓里电灯暗淡,楼下有汽车飞驰而过,外面风大了一些。

或许台风季要来了——宗瑛坐在餐桌前,看着被风吹得哐当响的阳台门,生出这样的猜测。

挺凉快,她也就没有去关门,反而是换回黑绸长衫,打算上楼接着睡。

然而紧接着她就察觉到了饥饿,站在昏光中想了半天,末了拿过沙发上的薄呢毯当披肩,翻出两块钱决定出门。

没有钥匙,她就在门缝里留了厚厚一卷报纸,卡着不让它关上。

这个点,走道里的灯都歇了,楼梯间更是一个人也没有。

宗瑛悄无声息走到服务处,叶先生仍旧坐在那个高台后面,听斜对面沙发里的一个太太讲话。

那太太四十来岁,穿了件暗色旗袍,食指上套了一个烟架,一边抽烟一边抱怨闸北的穷亲戚非要把侄子送到这里来避难。

宗瑛看她一眼,她也回敬宗瑛一瞥,随后嘴皮子继续翻动:“日本人不过是在闸北设了几个岗哨,一个个就草木皆兵,非说要打仗了,等着看吧,过几天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到最后只能是虚惊一场!”

“是是是。”叶先生撑着一张笑脸附和,同时又站起来应对宗瑛。

“宗小姐有事伐?”

“附近能买到夜宵吗?”

“这辰光么……应当还有小馄饨吃。”

“那么就吃馄饨吧,能不能劳叶先生跑一趟?”

宗瑛说着将两块钱纸币递过去。

她给得非常大方,叶先生马上说:“好的呀,要几份?”

“一份。不,两份吧。”

宗瑛说着拢了拢身上的薄呢毯,沙发里的太太盯着她看,被宗瑛察觉后,她又摁灭烟头,装模作样低头看晚报。

叶先生收了钱,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楼梯的,他回去了是伐?他平常好像不吃小馄饨的呀。”他误以为宗瑛要两份夜宵,其中一份是要给盛清让,因此好意提醒她一下。

“嗯,我晓得。”宗瑛敷衍应道,“那么我先上去了,有劳叶先生。”

宗瑛才走出去五六米,就听得后面传来议论声。

那个太太讲:“哪户的呀,怎么没见过?盛先生——是顶楼那个?”

“是呀是呀。”叶先生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沙发里的太太又讲:“盛先生居然也谈起女朋友来了,真是稀奇。”她随即放低声音问叶先生:“女朋友什么来头?”

宗瑛走到楼梯口,就无法再听到议论声。

她抬头看这长长的楼梯,想起刚才叶先生讲“我刚刚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楼梯的”那句话,心想也不过只差了那么几秒钟,就导致她今晚回不去了。

她遗憾,盛清让更遗憾。

紧赶慢赶到公寓,一口气跑上楼,钥匙才刚刚摸出来,都没有容他打开锁,一切就变了。

像费尽力气快爬到顶的蜗牛,转眼被人无情地扔了下去,多少有些前功尽弃的沮丧。

但他接连两天没阖眼,已经很累,进门放下公文包,就直接在沙发上躺下了。

盛清让一觉睡到将近早晨五点,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他起身去看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这串数字他很熟悉,是前几天早晨五点多打来电话的那位,接通就骂,语气凶悍,令人印象深刻。

他不接,电话铃声也不歇,响第三遍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

“玩消失玩上瘾了是伐?快点开门,不开门我就叫人来开锁了!你最好不要逼我。”

威胁伴着拍门声一并传来,盛清让装作无人在家,拒不开门。

门外的薛选青见威胁无用,又说:“宗瑛我跟你讲,这种胡说八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上心,你开门,我们好好谈谈。”

绥靖也无用,薛选青在外面等了大概五分钟,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二十分钟后来了一个人,当真开始撬锁。

盛清让进屋的时候手动反锁了门,尽管加大了开锁的难度,但对方只要想撬开,终归还是能打开。

没睡够本来心率就快,加上门外愈发嚣张的撬锁动静,盛清让心中也难得生出一点焦虑情绪来。

与宗瑛在那边的悠闲和无所顾忌相比,盛清让过得实在提心吊胆。

这时门外响起“快好了吧?”、“差不多了”、“还要几分钟?”、“一分钟之内搞定”这样的对话,盛清让抬手看表,分针明明只差一格的距离就到六点,但秒针却仿佛越走越拖沓,只转大半圈就费了很大的工夫。

他额头渗出薄汗来,秒针吃力移了三格,勉强够到12的位置时,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行了!”,他抬头看过去,视线里却只有他自己公寓里闭得严严实实的门。

回来了,盛清让终于松一口气,敛回视线就看到在沙发上睡着的宗瑛。

她侧身朝外睡,身上搭了条薄呢毯,黑绸衫下露出一截脚脖子,一只手搭在沙发外,一只手收在胸前,原本拿在手里的读的一本书掉到了地上,应当是读书读累就直接睡了,因为电灯还亮着。

盛清让俯身本要捡书,宗瑛搭在沙发外的那只手却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指腹轻轻擦到了他小臂。盛清让垂眸去看,看到她手心里一块防水敷料,记起来她好像很久没换了。

他紧接着又留意到滑落在地的制服长裤,以及被揉成一团委屈窝在沙发角落里的制服衬衫,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最终什么都没有捡,什么也没有理,直起身小心翼翼出了门。

台风并没有来,仍是大好晴天,晨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拥抱宗瑛。

她醒来一看时间,都已经八点多了,低头回忆半天,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的,可能是三点,也可能是四点。

这些都不重要,重点是,已经过了六点,盛清让却还没有出现。

她无所事事得发慌,索性下楼去取牛奶和报纸。叶先生恰好在给住客开电梯,看到她就讲:“宗小姐早啊,不用上班的呀?”

宗瑛随口应了一声“恩”。

“那还蛮惬意的,不像盛先生,早早地就要出门了。”

出门了?

叶先生留意到她神情,只当她是睡得沉而错过了盛清让具体的出门时间,就又补充了一句:“六点十分就出去了呀。”

六点十分,那时候她还在沙发上睡觉,盛清让为什么不喊她醒?

宗瑛搂着报纸与牛奶瓶站着,叶先生催她上电梯,她刚回复“我走楼梯”,身后就走过来一个人说:“等一等。”宗瑛偏过头,抬眸看到盛清让的脸。

盛清让说:“坐电梯省力一些。”

宗瑛平生第一次踏入这种老式电梯间。

上升是缓慢的,逼仄的空间通常促使人要说两句话来避免沉默的尴尬,但一直升至顶楼,谁也没有开口。

宗瑛瞥见他手里除公文包外,还多提了一只袋子。

进屋后宗瑛放下报纸与牛奶瓶,盛清让也放下手中的累赘。他讲:“真是抱歉,昨天失约了。”

宗瑛不表态,她心里并没有苛责对方,但也没说不要紧,只讲:“我不想喝奶茶。”

盛清让一愣,问:“那么咖啡可以吗?”

宗瑛想想,答:“可以。”

继而他又去忙碌,宗瑛在起居室等着坐享其成。

她看完今天的报纸,从地上捡起滑落的制服裤,又从沙发角落里翻出衬衫,正打算上楼去换,盛清让却突然喊住她:“宗小姐。”

宗瑛回头看他,他却将脸转过去继续忙手头的事,接着说:“纸袋里有一套成衣,请你试一试。”

宗瑛止步。

“天气热,衣服需勤换。况且我今天打算带你出门。”盛清让关掉煤气灶,侧过身解释:“为避免昨晚的遗憾重演,你在我身边可能会比较稳妥。”

此言有理有据,宗瑛径直走到玄关,提了袋子上楼。

她将衣服倒出来,里面一件短袖一件长裤,普通的衣料,中规中矩的样式,实用便利。

还倒出一个小纸袋,打开来里面一卷纱布,一盒外伤药粉。

盛清让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恰好看到换了衣服的宗瑛下楼。

小立领的荼白短袖看起来精神合身,裤子长度也刚好,但他注意到她用手捏住了裤腰。

他正想说不合适可以去换,宗瑛翻了翻茶几上的杂物盒,找出两根别针,在侧腰别出个小褶子了事。

盛清让见状,就没有再管。

用过早饭,盛清让去洗澡,宗瑛就坐在起居室里处理伤口。

外面蝉鸣声比昨天嚣张得多,气温亦更热烈。洗漱间的水声停了,盛清让换好衣服出来,拎起电话给祥生公司拨过去,与调度员讲需要一辆汽车,挂了电话随即通知宗瑛:“宗小姐,他们十分钟内应该就到了,请准备一下出门。”

宗瑛起身,叠妥制服放入纸袋,迅速跟上他的节奏。

汽车来得的确很快,司机下来打开车门,宗瑛先坐进去,盛清让紧跟着入座。

他上车后只说了四个字“礼查饭店”,汽车就驶出了公寓。

一段沉默过后,他突然打破沉默:“宗小姐昨天睡得怎么样?”

宗瑛却反问:“盛先生呢?”

盛清让想起早晨那提心吊胆的半个小时,说:“很好。”

宗瑛瞥他一眼,他整张脸透着一种缺觉的苍白,鼻翼翕动频率略快,意味着他现在心率过速,是典型没有睡好的表现。

她略闭了闭眼,突然问:“那边有人半夜去敲门了?”

盛清让抿紧的唇微启了一下,说:“不能算是半夜,但的确有人来找你。”他顿了一下:“她撬了锁。”

薛选青真是——说到做到。

盛清让又讲:“我反锁了门,这可能让她更相信屋里有人,也坚定了她撬锁的决心。”

“撬开了吗?”

“撬开了,六点整的时候。”

那么薛选青就是没能撞见盛清让,但这丝毫不值得庆幸。

门内反锁,撬开来,里面却连个人影也没有,只会显得更不正常。按照薛选青的性格,找不到人是不会罢休的——现在公寓那边应该乱套了,说不定已经报了警。

从昨天早6点到现在,她在那边失踪27小时整,可以立案了。

盛清让从她脸上捕捉到细微的焦虑,遂讲:“我想今晚十点直接回公寓可能会遭遇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也是我带你出来的原因之一。”

宗瑛赞同他的想法,短促应了一声,随后看向车外。这些街道她走过很多遍,但眼下街景却都是不曾接触过的、属于过去的陌生。

汽车沿苏州河一路驶至礼查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