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来吧,总能戒掉。”宗瑛说。

太阳刺眼,树叶纹丝不动,气象预报一遍遍发布高温预警,在市民的抱怨声中,又一遍遍地进行倒计时预报:“高温还将持续两天——”、“高温天气预计明日结束,未来几日将会迎来一个强降雨过程——”

终于,经历了连续十个高温天之后的上海,因为接连几场雨迅速降了温。

公众对723隧道案的关注热度似乎也跟着降了,只有遇难者家属仍然上蹿下跳,希望争取更多的支持。

药物研究院这时候出了声明,表示邢学义藏毒属个人行为,与新希及药物研究院无关,新希的注射用抗肿瘤药物将如期上市。

纵然这样撇清关系、强调新药上市,新希股价仍持续下跌。

宗瑛虽然持有新希的股份,但她毫不关心股价下跌的消息,在部门同事议论723事故的同时,她手头最后一份鉴定报告收了尾。

“那个小孩的舅妈摆明是想闹大了捞一笔,毕竟这个小孩现在只能由他们来养,养小孩的确是不菲投资啊”、“是诶,养小孩太烧钱了,我家隔壁的幼儿园学费涨得简直不像话。”、“涨了多少啊?”

同事们的话题转得飞快,宗瑛也搁下工作,开始做别的事——

写好病休申请,附上她从医院拿来的诊断报告扫描件,一起提交。

接下来就只要等。

这件事她从头到尾一星半点也没透露给薛选青,交班的时候,薛选青甚至心情很好地给她塞了一大盒鲜肉月饼:“不用谢,明天买点现烤肉脯来回敬我。”

“明天我不上班。”宗瑛坐在椅子里,打开纸盒拿了一块。

“那你别吃了。”薛选青横她一眼,迅速夺回饼盒。

宗瑛将鲜肉月饼用力咽下去,喝干净杯里的余水,收拾妥当下了班。

雨天出租车更忙,宗瑛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坐进去,车载广播正唱着腔调久远的老歌。

“为什么呀断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怀抱七弦琴,弹一曲呀唱一声……”

宗瑛看向窗外,漫天的雨往江面上倒,畅快又迷茫。

她突然想起,盛清让好像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出现了。

今天是8月11日,周二,南风转西风,温度在26摄氏度左右,舒适宜人。

那边也是8月11日,周三,会是什么样的天气?他不出现,是因为上次的事情而顾忌699号的不便,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宗瑛想了一路,到699号公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在电梯里碰到平日里总是晨起练琴的小囡,那小囡笑起来双颊两个梨涡,声音清脆动听:“姐姐你也会弹琴的吗?”

宗瑛不会,她家的钢琴是她妈妈以前用的。

“上个月有天晚上十点钟的样子,我听到你家有琴声哪!弹的是那个……”她挠挠头,眼睛一亮:“肖邦的夜曲对不对?但是好像跟带子里弹的不太一样诶,姐姐你是忘谱了吗?”

“……”

电梯门打开,小囡同她道个别就先走了,宗瑛转向另外一边,打开门,按亮廊灯。

早上出门时忘了关窗,屋子里的旧物沾了雨气,有一点儿时的亲切霉味。

宗瑛走过去将风雨关在窗外,转头瞥见角落里一架老钢琴,母亲去世后,几乎再没有人碰过它。她坐下来小心推起琴盖,生硬按下琴键,只突兀响起几个音。

没有人去弹奏的乐器,保养得再好,也缺少一种生命力。

她起身合上琴盖,仿佛能看到母亲坐在这里,又似乎能看到盛清让坐在这里脱谱弹夜曲。可敛回神,确实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顶上一盏灯,与世无争地亮着。

宗瑛去洗了澡,喊了外卖,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看上次没有看完的关于拉普兰德的纪录片。

一集看完,家里的座钟响了十下。

晚十点了。

宗瑛四处看了看,最终抬头看向楼梯,空空荡荡,毫无动静。

她突然皱起眉,关掉视频页,打开搜索框,快速输入——

“盛清让”三个字。

这个人有怎样的出身,有怎样的履历,又会有怎样的结局,按下“搜索”,一切唾手可得。

宗瑛喉咙紧张起来,右手悬在ENTER键上,迟疑了大概半分钟,握起了拳。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松开拳头,无名指连按三下DELETE键,最终清空了搜索框。

这是他的人生,她没有资格提前知道。

宗瑛突然站起来,迫切地想要抽根烟,但她一根烟也没有了。

她在客厅里走了几步,到玄关取了伞,决定出门。外面雨势小了,她撑伞穿过街道,去附近戏剧学院学生爱去的店里买烟,一堆稀奇古怪的进口烟。

老板推荐给她一盒女士烟,漆黑包装,印着Black Devil字样。

“很香的,奶油味。”他说。

听起来适合戒烟过渡,宗瑛拿了一包,当场拆开抽出一支,问老板借了火。

她抽着烟往回走,下意识抬个头,隔着一条马路,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身影站在699号大门前的梧桐树旁。

他脚底下是白天落的法桐叶,头顶是啪嗒啪嗒往下掉的雨水。

整个人风尘仆仆,浑身湿透,路灯照亮他大半张脸。

他单手提着公文包,努力站得挺直,声音却已经十分吃力,他讲:“宗小姐。”

宗瑛迅速灭掉烟走过去,就在她快到他面前时,他突然身体一歪,宗瑛及时地伸出了双手。

作者有话要说:-

盛先生:宗小姐,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可能已经死了?我没有,我只是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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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说明:

1.法医解剖按照规定戴两层手套。

2.歌词出自吴莺音《我有一段情》,这个歌年代没有《十里洋场》那么早了3.练琴小囡说的是Nocturne No.2 Op.9/2

第12章 699号公寓(12)

即便有密密麻麻的叶子遮蔽,零星雨水还是往下落个不停。

宗瑛吃力地支撑住对方,咬肌绷起来,后槽牙轻颤了一下,她唤了声:“盛先生?”

盛清让毫无反应,下颌紧挨她肩头,眼睑合得沉沉。

宗瑛偏过头,他潮湿的头发擦着她侧脸,有一点点凉。

来了一阵风,树叶上的雨水就哗啦啦落得更厉害。宗瑛状态不佳使不上力,几乎要同他一起瘫下去时,终于有保安出来了。

他讲:“哎呀这什么情况?”宗瑛松开牙关:“搭个手。”

保安赶紧上前帮忙,皱着眉一路嘀咕:“怎么淋成这个样子的?要紧伐?”

宗瑛没余力回答,腾出手拉开门进楼。

保安与她一起将盛清让送回顶层,帮宗瑛打开门锁,说了声“那么有事情打值班室电话”就返回了电梯。

宗瑛独自扶着盛清让,挪到客厅将他往沙发上一丢,松口气,活动活动关节,在旁边坐下,伸手搭上他额头——

滚烫。

宗瑛手移下去摸住他颈动脉,紧接着翻开他眼皮看了一下。

高烧加过劳,烧退了休息一阵就好,问题应该不大。

只他全身都湿透,放任他这样睡一晚,必定雪上加霜。

宗瑛起身去北边一间客卧,翻出一套小舅舅以前穿的家居服,又多拿了一条薄毛毯。

折回客厅,她俯身替他换下湿透的衣服。护理昏睡病人是力气活,也讲究技巧,宗瑛虽然好几年没练,但毫不手生——拆袖扣,解衬衫,松皮带,一气呵成。

等一切更换妥当,宗瑛铺开毯子将他裹了一圈,又去厨房取来药箱和水,碾了一颗退烧药给他喂下去。

宗瑛在他旁边坐着,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但手指尖刚碰到烟盒,就放弃了。

她前倾身体拿过茶几上的电脑,搁在腿上看论文。过了很久,座钟懒洋洋地响起来,宗瑛合上屏幕,拿起遥控打开电视,又调到静音。

一场无声的球赛,运动员在场上奔跑争夺,宗瑛看着看着,困意却渐渐席卷上来。

她挨着盛清让睡着了。

醒来时身体略坠了一下,整个人似乎陷进更柔软的沙发里。

手机在口袋里不断震动,宗瑛睁开眼,面前没有电视机,只有偌大一个茶几和一面墙。她的一只手仍搭在盛清让额头上,这时能察觉出他体温降下去了一些。

她拿出手机关掉闹钟提醒,时间六点出头,打钟声刚结束。

毫无疑问,她又来到了1937年,那么今天应该是8月12日。

宗瑛想起这个日期,感觉不妙。

盛清让睡得很熟,宗瑛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小心地起身,径直走向厨房。

她翻出火柴,刺啦一划,火苗窜起来,楼下花园里响起一阵嘈杂。在外面叽叽喳喳的讲话声中,宗瑛点燃了煤气,开始烧一壶水。

等水开的过程中,她又打开橱柜翻了翻,只寻到一些大米。淘好一碗米倒进锅里,铜壶中的水终于咕噜咕噜沸腾起来。

她倒了一杯热水,等米在锅里滚了一番,关掉火,走到玄关,从斗柜里翻出上次放在这里的几十块钱,收进口袋,开门下楼。

兴许太早了,楼道里几乎没人,往下走个几层,却听得喧喧嚷嚷好大阵仗。

宗瑛到达一楼宽廊时,看到上次那个在服务处抽烟的太太,她站在入口处,板着张脸看佣人往电梯里搬行李。宗瑛从她旁边过去,看她咬着牙不甚愉快地同边上的叶先生抱怨:“放着乡下房子不去,非到这里来讨嫌!人家租界里没亲戚的,还没处逃啦?”

叶先生这时看到宗瑛,双眸一亮笑起来:“宗小姐很久不来了呀。”

宗瑛随口敷衍:“恩,有点忙。”讲完就要去取牛奶,叶先生马上跟过来,说:“哎呀,今天牛奶还没有送来呢。”

宗瑛看过去,木箱子里的确空空荡荡,连报纸也没有。

她还没问为什么,叶先生已是抢着开口:“外边乱糟糟的,北边(苏州河北)的都涌到租界里边来了,弄得一大早就不安生,可能迟一点,该送还是会送的。”

宗瑛略略侧身,问他:“我刚回上海,眼下怎么个乱法?”

叶先生讲:“昨天黄浦江上20艘日本舰,就停在小东京(虹口)旁边的码头,耀武扬威,阵仗骇人。国军昨天晚上也进驻上海,说是真的要开战!闸北现在乱糟糟的,不是往租界里避,就是往乡下跑,比五年前那次要乱得多!”

宗瑛明白他指的是1932年一·二八沪战。他讲得其实没错,逃亡规模比之前大,即将到来的战争也会比五年前更惨烈。

但他又有一种有恃无恐的乐观,因他紧接着就说:“不过也不要紧,法租界里总不会随随便便打起来。”

宗瑛好意开口:“叶先生,多做一重准备总归稳妥些的。”

叶先生无可奈何摇摇头:“哪边还有另一重准备可做?我乡下已经没房了,现在想要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经济实力也不准许,那么也只能待在租界里。”

他将话讲到这个份上,宗瑛不再多言,只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奶箱,兀自出去了。

盛清让家里除了半袋大米,几无存粮,她需要去买一些即食品。

一路走,碰到好几个店都紧闭着门,街上有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他们举目张望,有一种不知何处可落脚的茫然。

宗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西洋茶食店,橱窗帘子却拉下来三分之二,原该摆得密密麻麻的食品柜里,空了一大半,门也关着。宗瑛抬手按电铃,外国店员朝外看看,才走过来开门。

他一脸的谨慎,宗瑛进门之后他又将门关起来,用蹩脚的中文讲:“小姐需要买什么?”

店里充斥着奶油和香精的气味,但都冷冷的,像隔了夜,缺少蓬松的新鲜感。

宗瑛低头看玻璃柜,里面没有一样点心令她有食欲。她问:“没有现做的吗?”

“很抱歉小姐,今天烤炉没有开。”店员如是答复,宗瑛抬起头,看向装法棍的筐子说:“那么,把法棍都装给我吧。”

店员抽出纸袋,将余下几根法棍全装进去。待宗瑛付了钱,他这才将袋子及零钱一并给她,同时提醒她:“小姐,路上请小心一些。”宗瑛偏头看向外面,确有难民虎视眈眈盯着这边。

她推开门,恰有两个巡警路过,她便跟着巡警回到了699公寓。

那位太太已经不在入口处了,想必闸北亲戚们已经顺利入住她家。

叶先生仍在服务处忙着,看到宗瑛说:“宗小姐,报纸刚刚送来了,牛奶还没有!”宗瑛去拿报纸,他又讲:“我刚刚是听说送奶工在路上被抢了呀,不晓得真假。”

宗瑛没接话,搂着法棍和报纸上楼。

这时盛清让已经醒了。他坐起来,先是发觉自己身处家中,紧接着又看到门没有关,最后才意识到身上裹了条陌生毛毯,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高烧刚退,多少有些反应迟钝,盛清让听到脚步声时,宗瑛已经进来了。

她将报纸搁在餐桌上,进厨房放下法棍,喝完之前倒的一杯水,擦亮火柴,重新点燃煤气灶煮粥——

得心应手,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

盛清让看得略怔,他回过神,试图回忆昨晚上的事。

淋了雨,累得不行,无处可去,最后只得到699号公寓。再后面的事,他一概记不得了。

这时宗瑛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他面前:“盛先生,你昨晚发了高烧。”

她说着在对面一张藤椅里坐下,盛清让抬头看她,交握起双手,毯子就滑下来。

他又连忙捡毯子,看到自己光裸着的一双脚——鞋没了,袜子也没了。

他试图询问,宗瑛却恳挚坦荡地开口:“抱歉,你换下来的衣服落在我那里了,今晚再去取吧。”

他昨晚病得不省人事,那么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换的衣服。盛清让短促闭了下眼,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那情形,一种“被人剥光”的尴尬和不适感迅速地升腾起来,逼得他耳根不自然地泛起红。

他喉咙肌肉骤然变得紧张,但脸上仍保持着体面的镇定,同时心里也努力说服自己——

医生眼中无性别,宗小姐是个大夫,那么护理病人对她来讲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尴尬的必要。

这样的宽慰终于使得他耳根的燥热褪下去,可宗瑛却突然起身,很理所应当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蹙起眉讲:“还有些烧,可我没有带药,多喝点水吧,再睡一会儿。”

盛清让僵着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好在粥再度沸了,宗瑛折回厨房去关煤气,给了他一个松气的机会。

可他紧绷的双肩还未及松弛,屋内“叮铃铃叮铃铃”一阵铃声乍响。

宗瑛当然不会抢他的电话接,站在厨房看他从沙发上起身,又见他略微一晃,紧接着挺直脊背走到电话前,不急不忙拎起了听筒。

她隐约听到一些来自电话那头的声音,语气急迫,嗓门很大。盛清让则只回:“我知道了、好的、我今天去。”

挂掉电话,室内恢复平静。

盛清让在电话旁站了一会儿,随即走向卧室。

他换好衣服打开门,宗瑛就站在门口。

她抬起头:“盛先生,你要出门吗?”

他说:“是的,我有要紧事,需要出门。”然他脸色惨白,精神也很差,身体稍稍倾向墙面,几乎要挨上去。这样的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出门,甚至去办要紧的事。

宗瑛想劝他不要拿身体开玩笑,但她讲不出口。

盛清让侧身绕过她,脚步虚浮往外走,宗瑛突然上前一步,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