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宗瑛家的沙发:是不是该给我发最佳道具奖?
盛先生家的沙发:那么我呢?
第13章 699号公寓(13)
盛清让察觉手臂被抓,立刻转过身。宗瑛手稍松,却并没有放开他,只是换了个抓法,带他到餐桌前,拉开椅子,请他入座。
盛清让坐下来,听她在身后问:“这件要紧事如果晚去半小时会不会出人命?”
“应当不会。”、“那么吃早饭。”
她语气不凶不急,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盛清让起身拿过茶几上的水杯,才喝了一口,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就递到了他面前。
不稠不稀,煮得恰到好处,上面洒了一些肉松。
“今天牛奶没有送。”宗瑛端着一只白瓷盘一杯水在对面落座。盘子里装着切片法棍,看起来干巴巴的,咀嚼起来很费力。她将厚片撕开塞进嘴里,侧着头看桌上的报纸。
一份英文报,North-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报),上面记录了日本舰队入沪,不管是文字还是照片都呈现出一种紧张态势,但新闻版外却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广告和租界里的琐碎,格格不入,仿佛另一重人间。
宗瑛吃东西认真用力,咀嚼吞咽过程中侧脸的肌肉重复运动着,有序流畅。
盛清让莫名地看了她一会,敛回神,握起调羹吃粥。
她飞快地吃完盘里的法棍,放下报纸问他:“要叫车吗?”
盛清让抬头看她,她目光移过来,注视他三秒钟后,好像得到了回应,起身去拨了电话。她挨着桌子同祥生公司的接线员说需要一辆汽车,对方问了地址,又同她解释“租界多处路口拥堵,汽车可能不会那么快到,敬请谅解”。
十分钟内抵达接客的黄金时期,看来也到头了。
挂掉电话,宗瑛端起瓷盘回厨房,余光瞥见玄关的穿衣镜,意识到自己穿得太随意了。短袖白T恤,灰亚麻的宽松家居裤,并不是很适合出门。
将碗盘放入水池,她问仍在吃粥的盛清让:“盛先生,上次我穿的那身衣服还在吗?”
盛清让一碗粥还未吃完,听她这样问立刻放下了调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问她:“你也要出门?”
宗瑛拧开水龙头洗了个手,反问:“你能保证晚十点前回来吗?”
盛清让沉默了,外面局势瞬息万变,他的确不能保证晚上准点回来带她回去。因此他起身,打算替她去取衣服,宗瑛却从厨房走出来:“你接着吃,衣服是在卧室里吗?”
他只能重新坐下,说:“在靠门的五斗柜里,最后一层。”
宗瑛进入卧室,顺利从斗柜最后一层取出一只纸盒。打开盒盖,衬衣和裤子叠放得整整齐齐,显然清洗过了。她关上门,迅速换衣服,长裤穿好,衬衣下摆扎进去,扣上裤腰一排纽扣——
刚刚合身。
她不可能在短短十来天内胖这么多,那么只可能是,裤子腰围改小了。
宗瑛默不作声将换下的家居服叠妥放进盒子里,出门时看到盛清让又收拾了一个新的公文包出来。
对,他昨天用的那个又落在她那里了,希望里面没有急用文件。
祥生公司的车来得确实比上次慢了些,司机服务依然周到,但笑容多少有点沉重勉强。
他问:“先生去哪里?”盛清让阖上眼答:“盛公馆。”
车子顺利驶出街道,离开法租界,开往公共租界静安寺路(南京西路)上的盛家公馆。晨间还一片暗蓝的天,这时彻底被太阳照亮,天气有些闷,进入租界避难的人随处可见,一只金凤蝶落在车窗外,对这座城市即将到来的风暴,毫不知情。
车内安静得教人发慌,宗瑛克制着烟瘾,手揣在口袋里一言不发。
盛清让这时睁开眼,哑声征询宗瑛的意见:“宗小姐,你需要一个对外解释的身份,这样你方便我也方便。助手可以吗?”
宗瑛上次去铜匠公所找他就用的这个身份,她本身是无所谓的,但她想到他是要去盛公馆,那么——
“盛先生,你是要回家吗?”
“为什么这样问,很重要吗?”
“也许。”宗瑛答,“回家意味着会见到你的家人,而我上次可能已经见过你的家人之一——一位年轻的女学生,我之前同她说我是你的朋友,如果这次我以助手身份出现,或许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麻烦。”
盛清让明白,她指的这位年轻女学生就是他的幺妹盛清蕙。但他说:“不要紧的,宗小姐。”
汽车在盛公馆外停下,外面围墙铁门,里面偌大一栋别墅,还有私家花园,奢气十足。
此时铁门紧闭,盛清让下车,抬手按响墙上电铃。
佣人闻声出来,看到盛清让唤了一声“先生”,而不是三少爷。
他不急着开门,只弯着腰说:“大少爷吩咐过,倘若先生是来谈迁厂的事,那么什么都不必谈,请先生回去忙别的要务,不要再操心盛家的产业。”
对方讲的是再明显不过的拒客之辞,盛清让却不打算放弃:“请你再去转告大少爷,我有别的事要同他谈。”
佣人一脸为难:“今天二小姐一家也在……”
盛清让轻抿起唇,想了想说:“那么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二姐谈。”
佣人很担心盛清让进去会讨嫌,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说:“那么我进去问一下。”
宗瑛立在一旁,看佣人左右为难,又看盛清让强打精神站得挺直,莫名看出其中深藏的几分卑微,那种感觉说不上来的熟悉。
就在佣人返身时,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三哥哥来啦!”
盛清蕙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很大方地给了车夫一块整钱,快步走到门口,朝三五步之外的佣人喊道:“姚叔,怎么不给三哥哥开门呀?”
那个叫姚叔的佣人又折回来,只顾紧皱起眉,盛清蕙就在一旁催他:“快点姚叔,难道还不给我开门啊?”
姚叔叹口气,无可奈何将铁门打开。盛清蕙见机一把抓住盛清让,赶紧带他进门,又扭头看到外面的宗瑛,讲:“啊你不是那位——”过路朋友?
小姑娘暂不打算深究,只催促:“快点进来啊!”
宗瑛入得大门,看盛清蕙拽着盛清让往别墅里去。
盛清让这时回头看她一眼,她低头快步跟上,走到盛清让旁边,主动伸手拿过他的公文包。
甫进门,盛清蕙便喊:“大哥二姐!今天学校停课啦!”
偌大房子里清净得诡异,只有盛清蕙的声音在回荡。盛清蕙皱起眉,二楼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趴着栏杆说:“小姨你回来啦,爸爸妈妈和大舅舅在二楼客厅里讲话!”他说完将视线移向盛清让,只看着,一声不吭。
孩子的反应是最直接真实的,他显然认识盛清让,也知对方是长辈,但连称呼也没有一句,就格外奇怪。
宗瑛留意到这个细节,想到盛清让公寓里那张合影——相片里的他只有大半张脸。
这时盛清蕙快步上了楼,盛清让也跟上去,宗瑛走在最后。
脚踩在厚重地毯上,动静微乎其微,仿佛这整栋楼是一只吞吃声音的妖怪。
盛清蕙最先推开二楼会客室的门,里面烟雾缭绕,二姐夫和大哥都在抽烟,二姐一个人抱胸坐在边上的单人沙发里。
意识到门开,三个人纷纷抬头看过来。
先是看到盛清蕙,然后看到盛清让,最后是宗瑛。
大哥陡然蹙眉,摁灭烟头,径直质问盛清让:“你还来做什么?”二姐索性别开脸,二姐夫接着抽烟。
盛清蕙无视这沉闷气氛,兀自往长沙发里一坐,抬头同盛清让讲:“三哥哥有事情坐下来谈嘛。”言毕又看一眼宗瑛,示意她也坐。
盛清让脸色愈差,他说:“给我一点时间,我讲完就走。”
大哥不耐烦地抿唇,身体后仰,鼻子里逸出沉重气息:“讲。”
盛清让落座,宗瑛将公文包递给他的同时,也在旁边入座。
这满室烟味令宗瑛很迫切地想要抽一支烟,但情况不允许。
她偏头见盛清让从公文包取出几张票,又听他用一贯不慌不忙的语气讲:“今日俞市长虽还在工部局同冈本孝正谈判,但双方军力纷纷入驻上海,此谈判大概只是流于形式的表演,时局已不会向着和平。”
他顿了顿,缓慢地说:“上海避不开战争了。盛家在杨树浦的机器厂,紧挨日本海军陆战司令队,一旦战火燃起,终归难幸免。资源委员会让我务必来同大哥再次洽商,也是不愿见其毁于战火,甚至资敌。倘现在撤离,亦有迁移及重建补助——”
大哥原本就被一大早的停工消息惹得不高兴,这时怒气更甚,竟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架势,霍地打断了他:“紧挨着日本人又如何?最差不过是被全部炸掉!盛家不止这一家工厂!”
“那么,撇开杨树浦的不谈,盛家在租界里的工厂也不要紧吗?”
“国军、日军,哪个敢随便进租界打?”
“是不行,那么空袭呢?”他声音平静无波,“炸弹不长眼睛,也不认租界。”
大哥拿起烟灰缸就朝他砸过去,盛清让避开了。烟灰缸砸在地板上,灰白烟灰散了一片。
宗瑛不落痕迹蹙了下眉,此时盛清让突然侧过头,贴着她耳朵小声地说:“你先出去一会儿。”
宗瑛余光看他,他却已是重新坐正,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屋子里静了将近一分钟,宗瑛在这短暂时间里撤了出来,那个小孩仍在二楼的走廊里玩耍,看到宗瑛也是一声不吭的。
宗瑛从他身边走过,下楼梯时突然注意到悬在墙上的一张巨大的全家福——
里面有大哥,有二姐,有一个穿军装的青年,还有小妹盛清蕙。
唯独没有盛清让。
作者有话要说:盛先生:是啊,为什么拍全家福从不叫我。
宗瑛:没关系,以后我拍照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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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说明:
1.字林西报头版采用美式新闻头版风格刊登重要新闻。
2.上海虹口地区是近代日本侨民的重要聚居地
第14章 699号公寓(14)
宗瑛出了别墅,在屋外花园里等。
抬头就能看到二楼会客厅洁净的玻璃窗,厚实窗帘几乎遮了全部,阳光费尽力气,也只能探进去细细一缕。
她敛回视线,终于有机会摸出烟盒来抽一支烟。
夏树苍翠,蝉不知倦,公馆里似乎有与世隔绝的平和,只以它愿意的状态存在着。
然而事与愿违,二楼会客厅里这时聚集着焦虑、愤怒及由来已久的成见恩仇,许多矛盾一触即发。
盛清让讲明沪战无可避免,又承迁委会之托,以私人关系试图再次说服大哥盛清祥,将杨树浦、南市及公共租界内的盛氏各厂移设内地。
单为此事,盛清让已不止一次两次来劝过,大哥从最开始的毫不在意,到现在面对乱局的焦头烂额,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迁厂——
毕竟是浩大工程,与寻常人家的撤离是截然不同的。
举家迁移也不过是收拾出几个行李,一家人顺利登上车船,抵达目的地找个落脚处即可。
但对偌大工厂而言,一个“迁”字,包括机器拆解、包括装箱、包括运输,还包括抵达内地之后的厂房租借、复工事宜,没有一件敢称容易,更不必说这其中还有大量的人事、资金问题需要解决。
战争时期,贸然将这么大的工厂整个的搬到内地去,谁也没有经验,只是想想都觉得荆棘载途,生死未卜。
烟灰缸死气沉沉地扣在地板上,二姐夫的烟也灭了。没有新鲜的烟气腾起,室内仿佛进入一种凝滞状态。
大哥肥胖的身体陷在皮沙发里,听盛清让继续讲“迁移补助条例”,眼皮略略搭下来,面上显出疲态。
也许为时已晚,他想。
与其冒着那么多的未知与风险将工厂迁到内地去,还不如搏一搏运气,或许战争不会持续很久,又或许盛家祖宗保佑,能尽量避开轰炸。
大哥想到这里,心里几乎是拿定了主意,那么盛清让的讲话声就变得格外招人讨厌。
大哥紧皱起眉,厉声道:“你不要讲了,出去!”
盛清让没有起身,但也不再开口讲话,病容里藏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挫败。
清蕙察觉气氛不对,在旁边插话道:“三哥哥,我们出去喝咖啡吧。”
盛清让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将手中一直握着的几张票放到了茶几上:“Rajputana号,17日去香港的船票,一共有五个席位,家里或许用得上。”
他声音低缓,没有半点的攻击性,完全是出于一种好意的关照。
一直沉默的二姐却冷哼一声:“英国人的船票,什么意思?给我们看你在工部局的人脉?”
盛清让提着公文包站起来,头重脚轻地走到门口,背对着一屋子人缓声说道:“杨树浦的工厂直接曝敌,最是危险。若有损失,可做文书,名义上转让给德国人,只要设法倒填日期,去德国领事馆登记即可。这样至少能向日本军部申请一点赔偿,减少损失。”
他讲完开门出去,走两步撞见小外甥。
那孩子仰起头看他,将手里的玻璃球故意往地上扔,刚好砸到他脚面。
盛清让俯身捡起来,用力握了握玻璃球,只同小孩子讲了一声“不要乱扔东西”,就绕过他下了楼。
烈日杲杲,外面一点风也没有。
宗瑛站在门外抽烟,盛清让走到她身边,混在烟味中的突兀奶香味就迫不及待窜入他鼻腔。
宗瑛察觉到他过来,迅速掐灭烟头,舌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干燥的唇,尝到一丝烟熏火燎的甘甜味道。
“走了吗?”她问。
“走吧。”盛清让看她将熄灭的烟握进手心里,欲言又止,最终只低头往外走。
姚叔给他们开了门,两人重新坐进汽车,这时候车内多了一股被烈日蒸过的味道,温度也升了上去。
司机问:“先生还要去哪里?”盛清让说:“四川路33号。”
他讲完就阖上眼,宗瑛并不知他是要去迁委会复命,可她一句话也不问,只安静坐着看向外面。车子前行,街景便一路后退,萧条归萧条,但好歹风平浪静。
到苏州河时,车子被迫停下来,司机扭过头讲:“先生,过不去了。”
盛清让睁开眼,宗瑛也探头去看,狭窄桥面上堆满了亟待运输的机器设备,桥对岸则挤满了从苏州河北边来的工人和难民,几乎水泄不通。
除了绕路,别无选择。
司机带着他们绕了一大圈,中午时分终于到四川路33号,大楼的第六层,即迁移委员会的临时办公处。
两人才走到五楼,就能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杂沓忙碌。
宗瑛停住脚步:“如果我不便出现,那么我下楼去等,正好我饿了,想去吃点东西。”
盛清让没有阻止她,只叮嘱她“不要走太远”,就先上了楼。
宗瑛果真下楼去,沿着四川路往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开着的食品店,进去买了些饼干糖果,站在玻璃门里面拆开饼干袋吃了一半,口干舌燥。
走出门,外面太阳更毒,不知哪里来的嗡嗡声响,让人误以为是耳鸣。
她折回33号,在楼下等了一会,见盛清让还不下来,就干脆往上走。
到六楼,每间办公室的门都敞开,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审核人员手里翻着大沓资料,会计手下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有人端着水杯低头看文件,快步迎面走来时差点撞到宗瑛。好在她避得快,但水还是因惯性从杯子里漾出来一些,落在地板上,湿了一片。那人潦草道了声抱歉,头都没有抬,转个身直接进屋子里去了。
这种紧迫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忙得忘我,只有宗瑛像个局外人,悄无声息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里,吃了一颗又一颗的糖。
宗瑛再次看到盛清让已经是下午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