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起身抬头看他,摸出一颗糖,一声不吭剥开糖纸递过去:“盛先生,你现在血糖应该很低。”

盛清让伸手接过糖果,快速地转过身说:“天黑前还有个地方要去,走吧。”

于是宗瑛又跟他下楼,等来出租车,前往下一个地点。

那地方不在公共租界,而在“小东京”——日本侨民的聚集地。一路上可以看到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着行李带着孩子,似乎也准备撤离上海。

汽车终于在一座民宅前停下来,是个两层的小楼,表面透着欠打理的意思。

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佣人出来开门,看到盛清让,他说:“先生回来啦。”

盛清让问:“徐叔,行李收拾了吗?”

被称作徐叔的佣人无奈摇摇头:“老爷不肯走啊。”

说话间,三个人都进了屋。客厅朝南一张烟床,一个套着长袍的男人躺在上面抽大烟,窗户紧紧闭着,室内味道十分难闻。

烟床上的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打破这混沌的暗沉与寂静。

徐叔皱眉看着,同烟床上的人道:“少爷回来了。”

那人恍若未闻,过了好久突然哑着嗓暴怒般地开口:“来干什么?!叫我去租界还是叫我去香港?!”说完又猛烈咳嗽一阵:“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叫他滚!”

盛清让沉默地在屋子里站着,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烟雾缭绕中,窗格子将落日余晖切割成碎片,像他支离破碎的童年——

生母没有名分,生下来被抱到盛家,转眼又被过继给一无所出的大伯家。大伯大伯母都抽大烟,分家时得来的产业几被挥霍尽。

大烟抽多了,打他;没有烟抽了,打他;打麻将输了,那么也要打他。

年纪太小了,孱弱得几乎没有力气去找出口。

盛清让额头渗出虚汗,手心愈冷,眼睑几乎要往下耷。突然他闭了闭眼,走出门,徐叔也跟出来。

他将一枚厚厚信封交给徐叔:“船票、钱、通行证,都在里面。”

徐叔接过来,双手紧紧捏着,又低下头:“老爷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到头来还要枉费先生的安排,我再劝劝吧。”

天色愈沉,盛清让没有再出声,返回车内坐了很久,司机问他要去哪里,他也不答。

宗瑛这时在一旁说:“盛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地方要去,是不是可以回公寓?”

盛清让突然回过神说“抱歉”,又说:“那么回去吧。”

车子启动,天与街道渐渐融为一色,路灯寥寥地亮起来,行人也很少。

去往699号公寓,就像船舶进港,哪怕路漫长,但到底是回家。

宗瑛挨着车窗缓慢地松了口气,偏过头,又看到盛清让的侧脸,他抿着唇,眼皮紧闭,看起来状态糟糕。

车子重新路过四川路时,宗瑛又见到迁委会的临时办公处,它在夜色里亮着灯。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为什么?”

他听到声音,睁眼反问:“宗小姐?”

宗瑛转回头,看向阴影中的他,问:“为什么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盛清让也看到了那仍旧亮着灯的大楼,他想了很久,哑着声音徐徐回她:“中国实业譬如雪中幼苗,本就十分脆弱,偌大一个上海,五千家工厂,若毁于战火,或落入敌手,对实业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击。何况……战争缺少实业的支持,又哪里来的胜算呢?”

宗瑛沉默着,手伸进口袋,触到了烟盒。

这时盛清让突然说:“宗小姐……不必顾忌我。”

宗瑛犹豫片刻,最终摸出烟盒抽了一支烟,擦亮火柴点燃它。那是一支通体漆黑的烟,只缠了一圈细细金边,烟嘴上印着BLACK DEVIL——黑魔鬼。

它在黑暗中燃烧,甜丝丝的烟气缭绕,宗瑛皱眉问:“那么,我有什么能够帮到你?”

盛清让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宗小姐,这是与你无关的时代,我不希望你涉险。”他语声像叹息,“你也知道,这是上海最后一天的和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几个说明:

1.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国府在各方面压力之下,不得不做一些抗战的打算,其中有一项是在资源委员会(简称资委会)之下,组织一个技术合作委员会,该会分机械、电机、化工、土木工程、公用事业、金融、经济、法律等12组,每一组设委员5人,共60人。

2. 8月17日,数百名英国人乘坐拉杰普塔纳号(Rajputana)赶赴香港。

3. “这是上海最后一天的和平”,是一个叫何铭生(Harmsen)的法新社记者写的。

第15章 699号公寓(15)

最后一天的和平了,听起来却是抽象的未知。

没有亲历过战争的人,并不能想象明天天亮后的上海会是什么样子。

宗瑛任由指间卷烟燃尽熄灭,突然侧过身,伸手探向他额头。

盛清让没来得及避开,索性也就不避了。宗瑛收回手,语声笃定:“盛先生,你还在发烧。”

“我知道。”他声音愈低,像溺在沉沉夜色里快要燃尽的烛火,又像耗到1%的电量格,几乎要撑不住了。

宗瑛看他头略歪了歪,猝不及防挨向了右侧冷冰冰的车窗。二十秒过后,她伸手谨慎地揽过他的头,借了肩膀给他枕。

右肩略沉,甜丝丝的烟草味在密闭的空间里久久不散,宗瑛摸出关了一天的手机,打开播放器,音量调到最小,点开一首Looking with Cely,口琴声低低地响起,宗瑛闭上眼。

汽车缓行,小有颠簸,穿梭在风暴降临前黑黢黢的申城里,好像可以不停顿地一直开下去。

可惜道路皆有尽头,到699号公寓,司机停好车,下来给宗瑛开门。

他正要开口,宗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稍稍侧头小心唤了一声:“盛先生?”

盛清让没有回应,宗瑛就叫司机帮忙,一起将他送上去,安顿在楼上朝北的客房里。

宗瑛同司机结清车费,关上门将早上的粥热了热,吃完后换了衣服上楼,守在床边等待晚十点的到来。

夜色沉寂,秒针以它的规律不慌不忙地移动,这种等待在某个瞬间变得神秘而未知。因为这间公寓,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产生一种微妙且难以分割的联系,谁也不知道这种联系何时会被切断,但有一点宗瑛很确定——

完全的置身事外是不切实际的。

只要他还会来到这里,只要她还住在这里,那么接触不可避免,被卷入彼此的生活不过是早晚的事。

十点快到了,她回过神握住他的手。不同于上次的温暖干燥,这次他手温很低,有些潮潮的凉感。以这样的身体状况去迎接战争的到来,是件很糟糕的事。宗瑛突然起了一个念头,闭眼盘算了会儿,听到打钟声,睁开眼就回到了她熟悉的时代。

她起身按亮壁灯开关,环视四周。

自从被盛清让锁了之后,她再没有进过楼上这间客卧。很显然这里已不是她印象中的样子,看起来不仅仅是客卧,倒像个五脏俱全的小居室,日用品、衣物、办公用品一应俱全,或许是为了尽量避免使用她的物品。

宗瑛没空多打量,匆匆下楼找来退烧药又给他喂了一颗,随后关上门离开。

她出去了很长时间,回公寓已过了十二点,又在客厅里忙活半天,睡了一觉后,在六点前离开了699号公寓。

盛清让在打钟声里醒来,头还是昏沉沉,睁开眼看向天花板——是他的客卧,他的时代。

他想抬手,蓦地发觉手里被迫握住了什么,坐起来低头一看,偌大一个尼龙包捆在了他手上,显然是宗瑛所为。

盛清让解下尼龙包,隐约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拉开拉链,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医用品——

药品、各种敷料、消毒水、甚至还有手术包。每个物品皆贴了编号,最上面放一只信封。盛清让抽出厚厚一沓信纸,上面对每个物品做了说明——什么情况下使用、如何使用。

字迹工整、严谨有序。

他仿佛能想像她埋头一件件整理物品、书写说明的样子,那是一种冷酷的专注。

宗瑛在说明后面写了“有急事请联系我”字样,紧跟着附上了手机号码、家里的座机号、还有办公室座机号,办公室号后面加了注明:“我近期可能会休假,尽量不要往这个号码打,除非别的都打不通。”

最后落款“恳请保重。宗瑛,2015.8.13”,没有其他多余的话了。

盛清让从里面取了一盒感冒药,掀开毛毯下了床。

他去厨房,想要接一壶水来烧,用力拧开龙头,出来的却只有漫长管道里传来的空洞响声。

他在1937年的这一天,是从停水开始的。

宗瑛的这一天,则是在和领导谈病休事宜中开始的。

宗瑛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平时有点闷声不响的,突然提出这么一份病休申请,弄得上级领导也很吃惊。申请写得很明白,她需要手术,需要时间恢复,回归可能要在三个月之后。

按照病休标准,三个月不多不少,正好,没有任何理由驳她的申请。

事情谈完,很快有了结论,流程一路走完,领导祝她尽早康复,又问她还有什么要讲。她想想,只提了一个要求:暂时保密。

身体怎么样,是很私人的事,没必要弄得全世界都知道。宗瑛不喜欢被“关注”,也不喜欢被“议论”,更不想被人“同情”,她有自己的安排和节奏。

薛选青仍被蒙在鼓里,她甚至还约了宗瑛晚上喝酒。

这是非备勤期的惯常活动,宗瑛答应了。下班后她坐上薛选青的车,小郑也跟她们一起去。车子驶出停车场时,小郑突然说:“宗老师,听说你休假啦?”

“休假?”几乎一整天都在外面跑的薛选青对此事一无所知,突然扭头可疑地看向宗瑛。

宗瑛坐在副驾位上,面不改色地反问她:“我休假很奇怪?”

“谁休假都不奇怪,除了你。”薛选青瞥她一眼,“你入职这么多年,从没有提过休假吧?说说看为什么突然说休就休了?”

“累了。”宗瑛坦言,“我要出去散散心。”

小郑在后面说:“宗老师你要去哪里啊?”

宗瑛突然想到拉普兰德,白雪皑皑,到处是奔跑的驯鹿,是个好地方。她答:“还没有定,我问问。”

说完,她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机,点开旅游网站,找到一个旅游顾问热线,在薛选青极度怀疑的目光中,直接拨出去,同时点开扬声器,坦坦荡荡地外放。

电话嘟了三声,那边传来一个好听的男声:“您好。”

“你好我想咨询一下。”

“请问女士贵姓?”

“宗。”

“好的,宗女士,您想咨询我们哪款旅游产品?”

“我想去拉普兰德。”

对方短促沉默了一下,确认没有这款产品,立刻说:“宗女士,我们可以提供定制服务,现在给您转高级旅游顾问可以吗?”

“好。”、“您稍等。”

电话被转过去,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来:“宗女士您好,我是您的高级旅游顾问小周,刚才我的同事说您想去拉普兰德是吗?”

“是。”

“您是现在要去吗?”、“是。”

“请问您护照办理了吗?”、“是。”

“请问您护照有效期到什么时候?”

宗瑛突然想起来,出境证件都被单位统一收管了,她说:“我不太确定,但大概是明年到期。”

“您护照不在自己手上吗?”对方仿佛很有经验,紧接着就问:“宗女士,您是不是国家公职人员?”

“是。”

“您在哪个系统?”、“公安。”

对方显然觉得她出境不易,沉默了几秒钟:“宗女士,您对拉普兰德什么方面感兴趣呢?”

宗瑛给了八个字:“冰雪极光、驯鹿雪橇。”

对方保持着微笑说:“您如果要看大雪和极光的话,至少要到十月下旬,现在拉普兰德是夏季呢。这样吧,我给您推荐一些国内的旅游路线可以吗?”

宗瑛听她在那边介绍,目光却移向了窗外,说完“不用了,谢谢你”,挂掉了电话。

正在开车的薛选青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她居然还能那么和气地同你推荐别的路线,估计暗地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你这种咨询根本一点诚意也没有。”

“可我的确想去的。”宗瑛低声说了一句,视线仍在窗外,一路的繁华街景,和她昨天所见,简直两个人间。

今天是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的第一天。

她紧闭着唇,鼻息缓慢而沉重,夜色愈浓,没有人理睬她刚才的话。

薛选青带他们去了一家中式酒馆,小酒小菜上桌,宗瑛又要了一壶茶。

薛选青看她往瓷杯里倒茶,抬眉问:“怎么,不喝酒啊?”

宗瑛张口胡说:“生理期不方便喝。”

薛选青咕哝一句“时间怎么又不准了?”,兀自倒满酒,仰头一口闷。

她酒瘾一向大,宗瑛也懒得管。酒馆里有个小台子,唱着苏州评弹,唱到“山河破碎难回补,北望河城恨不平”,宗瑛手机响了。

她起身往外走,到门口接起电话。

是一个认识的律师打来的,他在那边讲:“我刚刚才看到你的留言,怎么突然找我?”

宗瑛挨着门说:“我有一些财产需要处理。”

对方显然觉得突然:“处理财产?你怎么回事?”

宗瑛说:“没什么事情,就觉得凡事提前做个准备妥当一点。”

对方不再追问,翻了一下日程说:“那么约个时间详细谈一下,下星期三上午可以?”

“好。”

宗瑛挂了电话回来,薛选青已经有点醉意了,小郑在旁边问:“薛老师,我听说他们在装毒品的袋子上提取了很清晰的指纹啊,说是除了邢学义的,应该至少还有另一个人的指纹,你说会不会是新希制药哪个高层的啊?”

薛选青瞥他一眼:“不要乱打听,不要乱猜。”说完醉醺醺地支颐看向宗瑛:“转第二场吧。”

宗瑛今天心里有事,丝毫睡意也没有,就陪着他们开第二轮。

小郑找了个唱歌的地方,三个人开个包间,宗瑛坐在昏沉沉的角落里听他们乱唱。

从12点胡闹到凌晨四点多,薛选青和小郑都喝多了,各自在沙发里找了地方睡。宗瑛仍旧偏居一隅,隐约听到隔壁包房传来的歌声,撕心裂肺的,不知是痛快还是不痛快。

她弯腰拿过桌上的一罐饮料,启开拉环,一股凉气无力地喷在手指上。

气泡迅速产生,又迅速破裂。

宗瑛仰头喝完,突然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

凌晨4点21分,她摸出手机,一串陌生号码在屏幕上持续亮着,震动仿佛愈剧烈。

外面这时候吵得更厉害,宗瑛按下接听,贴近了耳朵听到一个熟悉声音:“宗小姐,我是盛清让。”

作者有话要说:祥生汽车出租车司机:那、那位小姐在车里放音乐的那个机器是什么?

见多识广的盛先生: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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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