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地方的政治处是只收处级及以上人员护照的。

第16章 699号公寓(16)

宗瑛想努力听清楚对方的话,外面闹声却愈嚣;信号不佳,声音也断断续续。

她皱起眉,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黎明前的街道冷冷清清,空气异样的新鲜湿润,她终于能听清楚盛清让的讲话声。

他说:“宗小姐,很冒昧打扰你,但我——”语声仍然带了很重的鼻音,听起来有些疲劳:“很需要你的帮忙。”

“你讲。”

“我现在的位置距公共租界很远,但我亟需在六点前赶回租界。”

“这个号码是谁的?”宗瑛一贯的冷静,“如果是借的手机,请你叫他接电话。”

一个女生接起电话,小心地“喂”了声。

宗瑛说:“请将所在地址用短信发给我,同时转告你身边的先生,让他在原地等。”又讲:“感谢你的帮忙,有劳。”

对方忙说:“不要紧的,马上发给你。”随即挂掉了电话。

十秒钟后,一条短讯推进宗瑛的手机。宗瑛看了一眼屏幕,拉开门快步折回包间,喊醒薛选青。

薛选青懒懒地睁开眼,一副醉态。

“有急事,车借我用一会儿,我叫人送你们回去。”

薛选青半阖眼皮,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她去。

宗瑛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到前台结清费用,又额外加了些钱请服务生替薛选青和小郑叫出租。

出门时凌晨4点33分,天边是暗沉沉的蓝,城市还未醒来。

时间紧促,宗瑛车速很快,开了四十分钟后,她余光瞥向导航屏,显示抵达目的地。她抬首,前面一个人也没有,从后视镜看出去,终于发现了站在路灯下的熟悉人影。

宗瑛按响喇叭,同时打开车窗:“盛先生,这里。”

盛清让这时也终于认出她,提着公文包疾步走到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系好安全带。”宗瑛说着拉了一下旁边的安全带,示意他自己想办法扣上,随即调转车头,说道:“我不是特别清楚租界的界限,这里离哪个入口最近?”

盛清让立即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地图,指了外白渡桥说:“这里,公园桥。”

宗瑛调出导航,掐算了一下时间,几乎是刚刚够。

她沉住气开往外白渡桥,盛清让收起地图,说:“宗小姐,谢谢你。”

宗瑛不喜欢分心,便索性不开启话题,连一句简单应答也没有。

她来的路上想过他为何会在这个时间以这样的方式求助——或许是用完了她之前给的现金,因此无法搭乘交通工具,只能从郊区徒步到此地,无奈时间实在紧迫,最后还是只能想办法打电话给她。

纵然他获取信息的本事超群,但在这个庞杂的现代都市中,没有钱、没有人脉,仍然步步艰难。

不过眼下这些统统不需要在意,该关注的重点他们是必须在六点前通过外白渡桥。

作为上海地标建筑,此桥位于苏州河和黄浦江的交界处,是苏州河北岸通往南边的重要通道,在战时,它显得更为重要。

桥这边,很快沦为战区;桥那边,是暂时安全的租界——

截然不同的命运。

今天是8月14,中日开战第二天,原本那些怀揣侥幸不愿逃离的民众,在经历了前一天的炮火之后,会幡然醒悟般开始溃逃。

租界外大概一片混乱,有无数人想要挤入租界获取暂时的安全。

这座桥,也将迎来拥挤的高峰。

天色无情地亮起来,时间极有原则地流逝,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翻动。

宗瑛瞥了一眼屏幕,05:55:55,几乎在瞬间,又跳到05:56:00,逐渐逼近六点。

车内的气氛紧张起来,导航不急不忙地发出指示路况的语音,宗瑛握着方向盘抿紧了唇,呼吸声在密闭空间里逐渐加重。

很近了,近得仿佛在咫尺。

还剩一分十秒,红彤彤一盏交通灯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对面横行的汽车川流不息。

宗瑛从D档推到N档,拉了手刹。外白渡桥几乎在眼前,拐个弯就能到,预计用时半分钟都不到。

信号灯右侧的计时器数字在缓慢递减,还剩三十秒。

盛清让的目光从手表盘上移开,抬头看向宗瑛紧绷着的侧脸,提出请求:“宗小姐,请你让我下车。”

宗瑛唇抿得更紧,骤然松开牙关短促笃定地说了一句:“还有二十秒,请你相信我。”

他讲:“二十秒不到,大概来不及了,宗小姐。”

宗瑛宗瑛显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压制着焦虑,目光紧盯着信号灯:“来不及又怎样?大不了——”

话还没说完,宗瑛突然听到安全带解开的声音,她偏头,见盛清让正打算开车门下车。

几乎是眨眼间,她身体前倾,越过副驾抓住了他的手:“盛先生,这很危险!”

一辆车越过他们开往另一侧道路,后面催人行的喇叭声急促响起,宗瑛打算松手的刹那,突然察觉到后背一阵钝痛——坠地了,她置身密集的人群中,正遭受着铺天盖地的推挤。

场面乱到几乎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突兀出现。

一只手分外努力地伸过来,又数次被人群推开,宗瑛认出那只手,吃力且及时地握紧了它。

“宗小姐——”

在经受推撞甚至踩压的痛苦之后,因为人群中转瞬即逝的一点空间能站起来,还能重逢,是了不起的运气。

至此,宗瑛的感官才慢慢恢复。

哭喊声嘶嚎声拼命涌入耳内,拥挤得仿佛要撑裂耳室;汗臭味血腥味盘绕在鼻尖,几乎阻塞了新鲜空气的进入……宗瑛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压到了一起,又好像没有了脚,无意识地被动前行着,如无根之萍。

这时,盛清让反握住了她的手,紧接着越过人群站到她身边,伸臂用力地揽住了她的肩——

是比牵手更紧实坚固的联盟,也更不容易被人群冲散。

宗瑛下意识地握住了他另一只手。

这时她才有了一瞬喘息的机会朝前看,视线中只有密密麻麻一颗颗的人头,根本辨不清谁是谁。所有人都被无情地裹挟着前进,卷入人海中,就再无后退的可能。

他们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公共租界。

踩踏还在发生,在前面,在后面,也在脚下——并不是每一步都能踩在坚实的土地上,软滑的、硌脚的,肉体或者骨头,随时都因争夺空间起无辜死伤,紧缺的空气中里凝结着无望和冷漠。

宗瑛转过头,后面是更密集的漆黑头颅,漫开来,几乎占领桥北岸所有的街道。可前方却不过只有一座十几米宽的桥梁,所有人都想要活着通过它,抵达彼岸。

这种歇斯底里的求生气势,冲垮了把持入口的日军哨岗,成千上万的人涌入了公共租界。

宗瑛记得从桥上下来的时间,7点02分。

大批的人重获新生般直奔南京路,抑或赶赴西南方向的法租界,抢占难民救济所的一席之地。

与2015年这一天的早晨不同,这里的天际线一片灰白,台风不合时宜地席卷了整座城市,这将是极其糟糕的一天,苏州河里溢着臭味。

宗瑛精疲力尽,想要坐下来喘口气,但街道上异常混乱的人群,却不容许她有片刻松懈。

盛清让松开她的肩,又紧握住她的手,也不再讲多余的歉言,只平抑沉重呼吸,稳住声音说:“宗小姐,请尽量跟上。”

他走得异常快,手握得非常用力,宗瑛能察觉到那力量中的紧张和不安。

她只答了一声“好”,便低着头跟他一路行至南京路上的华懋饭店(和平饭店)。

盛清让去办手续,宗瑛就站在装饰柱旁等着。

饭店大厅里聚集了许多外国面孔,他们早一步从苏州河北岸的礼查饭店撤离,转而入住这里,仍然衣冠楚楚,毫无狼狈,谈话中虽然隐约表露出对局势的担心,但有说有笑,似乎并不认为这危险与自己息息相关。

因为拥挤和疾走,宗瑛几乎全身汗湿,她突然有些站不动了,于是找到沙发坐下来。

沙发另一端的客人瞥向一身狼藉的宗瑛,显然将她当作了北岸逃来的难民,目色中便不由浮起些不屑,并同端来咖啡的服务生讲:“华懋饭店怎么什么人都接待的呀?那鞋子那衣服,啧啧——”

宗瑛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又将视线移回了自己脚面——

灰色运动鞋几乎被血液染透,袜子裤腿血迹斑驳,而这些血,没有一滴是她的。

湿透的衣服渐渐冷下去,内脏里漫出被挤压过的不适感,八月天里,一阵寒意从背后缓缓地窜起来。

不远处的黄浦江里,日军指挥舰“出云”号稳稳当当停着,数架战机在台风天里起飞,轰鸣声忽远忽近,饭店里的人几乎都暂停了手头的事,凝神去听那声音。

空袭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薛选青:我的车啊!居然给我停在那里!要被拖走了啊!得罚多少钱啊!?回来跪指压板。@宗瑛 你那个盛先生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在路中央下车?民国无知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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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说明:

1.外白渡桥因其毗邻外滩公园,当年的英国人叫它“花/公园桥”(Garden Bridge)。

2.“我的双脚在血肉中打滑。我知道有很多次我都踩踏着儿童和老人的身体前行,他们被无数的脚不断地践踏直至踩平。”——《字林西报》罗兹·法默

第17章 699号公寓(17)

紧张气氛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人们通过炮声判断出危险的远近,认定只是虚惊,就又不甚在意起来。

饭店大厅恢复了秩序,从礼查饭店转来的外国客人陆陆续续办理入住,坐在沙发里讽刺宗瑛的那位女士,也终于端起精致瓷杯,安心地喝了一口咖啡。

外面炮声隆隆,里面一派安逸。

香腻腻的味道在空气里浮动,送咖啡的服务生走到宗瑛跟前,委婉开口要求她离开。

宗瑛一直垂着的头终于抬起来,她说:“我在等人。”

旁边喝咖啡的女士搁下杯子,唇角一扬,意有所指地讲:“都等十几分钟了,也不见有人来嘛。”

宗瑛双手紧紧交握,肘部压在膝盖上,重复了一遍:“我在等人。”

服务生问:“那么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

宗瑛无心应答,弯曲了脊柱,垂下头沉默。她视线里只有两双鞋,一双血淋淋的球鞋,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看起来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服务生见她不答,措辞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脸要撵宗瑛走时,盛清让快步走了来,弯下腰小声同她讲“抱歉让你久等了”,随即将手伸给她。

他没有讲更多的话,也没有斥责服务生的不礼貌,见宗瑛不做回应,索性主动扶她起来。

在经历过昨天郊区的战火后,他显然已经接受了战时的冷酷与无情,表现出的是十足冷静。

他察觉到宗瑛的手很冷,但进入电梯后,还是松开手,谨慎地问了一句:“宗小姐,你还好吗?”

宗瑛没有出声,但毫无血色的脸已经给出答案。

电梯门打开,盛清让带她出去,迎面遇见一对夫妇,带了一个很小的女孩儿。

那小囡穿着雪白裙子,面庞粉粉嫩嫩十分可爱,她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狼狈,仰起脑袋给了宗瑛一个笑脸。

穿过长长的走廊,盛清让取出钥匙打开客房门,站在门口同宗瑛解释:“今天从苏州河北岸转过来许多客人,饭店几乎客满,只余这一间了,暂时先歇一下。”

他说着瞥一眼宗瑛的鞋子,打开柜子取了拖鞋给她。

宗瑛闷声不吭地换下运动鞋,提着鞋子进入浴室。

关上门打开电灯,昏昧灯光覆下来。用力拧开水龙头,水流就哗哗地淌个不止,她伸手接了一抔水,低头将脸埋进去洗——重复了数次,惨白的一张脸终于被冷水逼出一点血色。

她又脱下长裤,将裤腿置于水流之下用力揉搓,血水就顺着洁净的白瓷盆往下流。搓一下,血水颜色加深一些,浅了之后再搓,又深一些,好像怎样都洗不干净。

之后是袜子,最后是鞋,宗瑛洗了很久,外面炮声一直断断续续。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黄浦江上的炮声终于停了。

没有衣服可换,宗瑛穿了浴袍出来。

盛清让听到动静,将文件重新收进公文包,转过身看到宗瑛,稍稍愣了一下,却又马上走向浴室。

房间里仅有一张大床,阳台窗户半开着,被台风吹得哐当哐当响。

宗瑛上前关紧窗,拉好窗帘,在靠墙的沙发里躺下来。

门窗紧闭,炮声歇了,闭上眼只听得到浴室的水声。

待浴室水声止,宗瑛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沙发窄小,她以一种蜷缩的姿态入睡,睡得局促且不适。

盛清让走到沙发前,拿过毯子要给她盖,却又不忍她睡得这样难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犹犹豫豫了半天,手指总在触到浴袍时收回来。

此时宗瑛突将眉头锁得更紧,这促使他最终弯下腰,小心翼翼伸出手,将宗瑛从沙发上抱离。

宗瑛额头挨在他颈侧,呼吸不太平顺,牙关似乎紧咬着。

就在他往前走了一步之后,宗瑛睁开了眼。

她抬起眼皮,视线里只有他的颈、他的喉结、他的下颌。她哑声开口:“盛先生。”

盛清让后肩骤然绷得更紧张,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状况尴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三五秒的踌躇之后,他沉住气,避开宗瑛的视线,将方才决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宗瑛到床上,随即松开手,站在一旁解释道:“那张沙发太小,宗小姐还是睡床妥当。”

宗瑛看他讲完,又看他转过身走向沙发,乍然开口:“沙发窄,我睡不得,你就能睡吗?”又问:“盛先生,药带了吗?”

“带了。”

“那么吃完药——”宗瑛瞥一眼大床右侧,语声平和:“到床上睡吧。”

宗瑛讲完就躺下了,柔软薄被覆体,她闭上眼想要快速入睡。但事与愿违,此刻房间里一切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倒水声、板式胶囊锡箔纸被戳开的声音,甚至吞咽的声音,最后是搁下水杯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盛清让站在茶几前思索了半天,末了拿过一条毛毯回到床上躺下。

外面走廊里传来零星的讲话声,宗瑛睁开眼,背对着他问道:“这么早赶到公共租界,有什么事吗?”

盛清让嗓音压得很低:“盛家杨树浦的工厂需要同德国人签一份转让书,大哥约在这里和德国人见面,我也要到场。”

“约了几点?”

“原本是早上7点半,但我刚刚在接待处打了电话确认,大哥更改了时间,改到了下午4点半。”

上午改下午,为什么在这里等而不回家?

宗瑛刚起这个疑问,却马上又放下了。数万名人涌入租界,外面局面一时难控,交通更是不便,从这里返回法租界的家,下午再折回来办事,太费周折且不安全。

何况他们都累了。

宗瑛想起抽着烟的盛家大哥,想起盛公馆那个密闭的会客室,又想起虹口那间烟雾缭绕的民居。她问:“盛先生,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别人抽烟?”

盛清让沉默了一会儿,语声平淡又缓慢:“小时候,家里总是烟雾缭绕的。”

“哪个家?”

“大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