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搜索到信号,密集涌入的短讯和推送就差点将手机逼到死机,在卡顿数秒过后,宗瑛点开短信呼通知,指腹一路上滑,消息提示她错过了数以百计的电话。

这是现代人被担心、被需要的证明。

屋子里叮叮咚咚的推送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厨房流水声。

宗瑛大致浏览完毕时,盛清让也将洗好的餐具放上了沥水架。

宗瑛将手机置于一旁,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了白天的事,她讲二姐勒令清蕙将孩子送去福利院,但福利院目前却根本无力接纳。

“清蕙打算收养这两个孩子,但这是我的责任。”她说,“是我带这两个孩子到盛家的,我想我给盛家或者清蕙添了麻烦,盛先生——”

她试图与他商量对策,盛清让擦干手从昏暗厨房里走出来:“宗小姐,不必太着急,这两个孩子来到盛家,自有其中的缘分,这件事总有处理的办法。”

他讲话做事总是如此,不论事情多棘手,总要先让对方稳下来。

宗瑛抬头看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说,遂讲:“不早了,你要不要去洗澡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先处理。”

盛清让听到她手机铃声又响,很识趣地上楼取了换洗衣物,兀自进了浴室。

宗瑛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盛秋实打来的,他语气着急地讲了一堆,最后问:“你在哪儿?”

宗瑛倚着餐桌答:“我在家,打算睡了。”

那边安静了两秒,说:“那么你开一下门,我在你家门口。”

宗瑛的身体倏地绷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瞥一眼浴室,最后还是走到玄关给盛秋实开了门。

就在她打开门的瞬间,浴室里的水声突然止了。

盛秋实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进屋便问:“这两天你去了哪里?”

宗瑛答:“休假散心,出了一趟远门,信号很差,干脆就关机了。”她站着讲话,显然也不希望对方坐下,毕竟一旦坐下,就意味时间会被拖得更长。

盛秋实只能陪她站着,他讲:“休假?我看新闻里讲你被停职了,是真的吗?”

停职?宗瑛轻皱起眉,盛秋实调出手机新闻递给她:“你没看吗?”

宗瑛接过手机,只见新闻标题写着:“涉事法医疑遭停职,曾出过医疗事故?”白屏黑字,无疑是在讲她。

她又抿唇,盛秋实则安慰道:“媒体热衷捕风捉影,你不要因为这样的事不愉快,都过去了。”

宗瑛目光仍落在屏幕上,一字一句将新闻看到底,没有吭声。

盛秋实意识到自己开错了话匣,因此立刻转移话题:“你最近有遗失过信用卡吗?尾号8923,你是不是有这张卡?”

他问得相当突然,宗瑛警觉抬眸:“你在哪里见到过吗?”

“我在医院见有人用你这张卡结了账。”他确信宗瑛的确是丢了卡,遂问:“所以你报挂失没有?”

宗瑛余光瞥向浴室,那张卡是她拿给盛清让用的,她当然没必要挂失。

这时盛秋实却好心向她提供线索:“是一个年轻男人,大概同我差不多高,很斯文——”他说着拿回自己的手机,点开前几天的邮件:“与我知道的一个人,长得很像。”

他说着将手机重新递过去:“最上面那张照片里,正中间站的那个人。”

宗瑛一眼就看到了合照里的盛清让——他站得很端正,穿衣服仍是一丝不苟,在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大哥、小妹,甚至还有老四盛清和,以及不少熟面孔。

宗瑛手指上滑,刚要问“你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时,紧跟在下面的一张照片就占据了她所有视线。

一位学生模样的少女坐在幕布前的椅子里,身旁站了一个穿衬衫打领结的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笑容明媚。

宗瑛怔住了,她问:“这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被晾在浴室的盛先生:啊那个泡面好吃,另外宗小姐的刀工也十分厉害的。

第27章 699号公寓(1)

盛秋实起初以为她是问第一张照片里的哪个人,头凑过去,才意识到她问的是第二张。

黑白照片占满屏幕,场面温馨情绪愉悦,在盛秋实眼里,这不过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张家庭合影,但对宗瑛而言,这却是半天前亲眼见证的画面——

此时它定格在4.7英寸的屏幕上,清蕙在笑,阿莱也在笑,怀里的婴儿安静地睡,一切好像才发生不久,但岁月的洪流明明已冲刷它将近一个世纪。

盛秋实未能察觉到宗瑛的惊愕,他目光在屏幕上短暂停留,大方说道:“你问盛小姐吗?她是我祖父的养母。”

宗瑛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突然垂了下来。

她刚刚在瞬间腾起的疑问,被盛秋实不留余地地证实了。

宗瑛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偏头看一眼浴室方向,忽然将手机递还给盛秋实,走几步到玄关柜摸出一盒烟,迅速点燃一根,又折回客厅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了最高。

电视里播着几日前一起重大爆炸事故的后续报道,在嘈杂的群众采访声中,宗瑛低头抽了一口烟,问盛秋实:“能讲讲那张照片吗?”

盛秋实到这时才有些疑心她的好奇,毕竟她很少对他人他事生出兴趣,这样的主动询问很稀奇。

但他低头看一眼手机屏,仍如实道:“这张照片应该拍于战时,据我祖父说,当时盛小姐收养了他们,机缘巧合出门拍了张照,至于具体是哪一天,他也不晓得。”

机缘巧合。是什么样的机缘,什么样的巧合?她的参与又是否产生了影响?

宗瑛仍低头抽烟,稀薄烟雾掩盖了她的焦虑。她问:“哪个是你祖父?”

“盛小姐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祖父。”他接着讲:“站在盛小姐身边的是他兄长,据说他们是在逃难过程中被盛小姐收留的。在那种残酷年代,如果没有盛小姐,他说不定都很难存活,那么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切了。”

“盛小姐是哪一位?” 烟丝静静燃烧,宗瑛从烟雾里抬起头。

她从对方言辞中捕捉到一些微妙信息,他一口一个“盛小姐”,而不称呼她为曾祖母,未免有些奇怪。

“大概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富家小姐。”盛秋实如此描述,“当时我祖父太小,对她的印象实在有限,只晓得她姓盛,家境殷实。”

“当时?”宗瑛蹙眉问。

“我祖父和盛小姐只一起生活了几年。”他叹口气道:“时代动荡,几经波折,分别也是常事。何止与盛小姐分别,我祖父与他兄长也就此别离。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祖父再也没有得到过他们的消息。”

人海茫茫,各走天涯,关于盛清蕙的命运,只剩一片空白。

宗瑛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善良纯真的脸,不禁闭了闭眼,随手拿过桌上一只空易拉罐,将燃了大半的烟投进去,无意识地晃了晃罐子,烟立刻就灭了。

屋中的烟雾味就此停滞,电视里的新闻仍在继续,声音高得仿佛能盖过一切。

宗瑛模模糊糊听盛秋实讲:“十多年后祖父去国离家,但始终带着和盛小姐的合影,这大概也是家里最珍贵的两张老照片了。”

座钟指针不停运转,宗瑛看着电视画面走神,她陷入一种因果不明的迷惘中。

那个由她一手带到这世上、叫阿九的婴儿,曾出于本能的害怕紧紧攥住过她的衣服,这是她将他带去盛家的因,由此也似乎造就了他被盛清蕙收养的果;盛清蕙收养他的因,又造就了他随她姓盛的果,也造就了今天的盛秋实。

但就算没有她的参与,盛秋实,却仍然是她早前就认识的盛秋实。

仿佛阿九与清蕙的遇见,和后来的种种分离,都早已注定,和她是否参与,毫不相干。

盛秋实讲完老故事,陪她毫无目的地看完这短暂的晚间新闻。

节目结束音乐响起的瞬间,宗瑛骤然回神,转过头看他:“这几天找我有什么事?”

“宗瑜醒了。”他说,“但情况不是很好。”

“有没有我帮得上的?”

“他不愿意讲什么话,前两天他突然说想见见你,我想或许你能和他聊一聊。”

“见我?”

“对。”

宗瑛略感意外,她同宗瑜不像别的姊弟一样亲近,两人平时见得少,加上宗瑜性格内向,几乎不在她面前讲话,又为什么突然要见自己?

“我明天抽空去看他。”宗瑛看一眼座钟,对盛秋实说:“快十一点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盛秋实也发觉耽搁了太久,识趣地告辞出门。

他走到玄关,借着昏昧廊灯,低头看见一双德比鞋,大概42-43码的样子,显然不属于宗瑛。

此刻这间公寓里,难道有第三个人在?

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打探欲望,盛秋实移开视线走出门,同宗瑛叮嘱了一声“好好休息”,就径直转身往电梯走去。

宗瑛关上门,关掉电视,浴室水声再度响起。

之前盛清让一听到开门声就关了水龙头,他听到有人进屋,有人和宗瑛交谈,但后来便什么都听不清,因为宗瑛突然打开电视且反常地调高音量,细究起来,则是一种故意的掩饰——她可能不想让他听到后面的谈话,因那些谈话,或许已经关乎他身边人的命运走向。

尽管未能听到重要部分,盛清让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些猜测。

宗瑛之前同他提起那两个孩子时,明显表现出了一种愧疚和担心,她也许在质疑自己的贸然举动,影响到了别人原先的人生轨迹。

他洗完澡换好衣服走出浴室,宗瑛坐在沙发里抽烟。

她见他出来就灭了烟头,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索性什么都不说,起身打算去洗澡。

夏夜深,宗瑛进入浴室拧开龙头,哗哗热水喷洒,站在花洒下,感受到的是久违水压——这是战时租界也没有的。

不久,她听到钢琴声,起初以为是隔壁小囡又在练琴,但她关掉龙头听了半分钟,发觉不是。

是盛清让在弹琴。

这让她清楚意识到房子里真的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宗瑛吹干头发出去时,琴声歇了,公寓里的灯关了大半,盛清让刚刚上楼。

宗瑛抬头看他,只见对方站在楼梯拐角处,同样也看着自己。

一片黯光中,只剩呼吸声与座钟走针声,彼此的脸都难辨。

宗瑛没有出声,匆匆转身打算回到卧室去,楼上的盛清让却忽然叫住她。

他心平气和地开口:“你相信吗?宗小姐,或许就算没有你的介入,那两个孩子也会以其他的方式来到盛家。以清蕙的秉性,也还是会想要收养他们。我知清蕙也只能算个孩子,她还没有能力去照料另外两个人,也无法独自应对二姐的强势,但你不必担心太多,因为还有我在。”

还有我在,请你放心。

他的宽慰恰到好处,宗瑛在原地待了片刻,背对着他道了声:“早点睡,盛先生。”

盛清让在楼上回:“晚安,宗小姐。”

她关掉最后一盏灯,走进卧室,公寓陷入一片漆黑。

公寓再度亮起来,借的却是天光。

早晨五点多,太阳露脸,市井声“蹭”地一下就都冒出头,楼下开门声不断,公交车报站声过一会儿就响一次,隔壁的小囡又开始练琴,宗瑛出来洗了个冷水脸。

洗漱完毕五点四十五,宗瑛翻了翻玄关柜,没什么收获。

她抬眸瞄到墙上挂着的可撕日历本,最新一张还是好些天前的日期。宗瑛算了算日子,今天是8月20,因此她撕掉了全部过期页,开启新的一天。

日历上赫然写着“七夕节”三个字。

她这时听到了盛清让下楼的声音,转过身将废弃日历纸投入纸篓,抬首打了一声招呼:“早。”

“早,宗小姐。”他应道。

宗瑛走过去,将之前的银.行卡递给他:“这张卡你先留着吧,以防万一。”她说着又从钱夹里取了一张蓝色卡片给他:“交通储值卡,打车也可以用,余额不够它会提醒你充值。”

她的大方让盛清让愧于接受。

见他迟迟不接,宗瑛二话不说低头打开他公文包,将卡片塞进去:“至少能避免一些可以用钱解决的麻烦,拿着吧。”

她说完抬头:“所以准备走了吗?”

盛清让答:“恩。”

距早六点还有三分钟,两人心知肚明,却都无从开口。

这是第一次在彼此都冷静的状态下分别——宗瑛不会跟他回那个时代,也不知他回去要做什么,像送孤舟入汪洋,能做的只有挥手告别。

六点来临,宗瑛再次见证了一个人的突然消失,像在瞬间蒸发的梦。

她伸出手,什么也触不到,耳畔只有座钟声铛铛铛地响。

打开门,天气晴好,这是她要面对的世界。

她找到一家早餐店,坐在窗边安安稳稳吃了早饭,阳光奢侈地铺满了桌。

窗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像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她挨到上班时间,打算去和章律师见面,却又突然想起章律师改了详谈日期,因此只好改道去医院。

盛秋实也是刚到医院,宗瑛在电梯里和他打了个照面,他盯着上升楼层对宗瑛讲:“我现在去查个房,你先上楼去看看宗瑜,看完了到楼下找我,我同你谈谈他的具体情况。”

宗瑛点点头,目送他出电梯,对着光滑如镜面的电梯门整理了衣着——她不知道上楼会遇见谁,除了宗瑜外,或许还有他妈妈,甚至大姑。

有些关系,她并不善于经营。

电梯门打开,迎面是高级病区特有的安静。

她询问病房时,护士甚至会询问她的身份和来意。

就在她低头填登记表,梁护士刚好过来,看到她就讲:“宗医生过来看弟弟呀?我带你过去。”

宗瑛随她离开,留下护士站另外两个护士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小声讲:“她是以前在神外那个宗医生吧?我听梁护士讲她以前蛮厉害的,不晓得上学早还是跳了级,毕业的时候年纪可小了,还是徐主任的得意门生。”

另一个不知情的问:“那现在她在哪个医院啊?”

“哪里还做什么医生呀!听说当法医去了。”

“徐主任的高徒去当法医?!”

“再是高徒,当年出了那样的事情,大概也没有医院肯要她,那么只能去剖死人了。”

两人讲着,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浅蓝色制服短袖,灰色肩章,手里提了只箱子,漠然神情里隐约透着一点倨傲,正是薛选青。

她出示了证件及相关文件,讲:“2013病房,伤情鉴定。”

护士抬眸看一眼,将登记表拿给她:“麻烦你填一下好伐?”

薛选青接过表,一眼就看到了上面一个访客的记录,白纸黑字写着“宗瑛”,要去的病房号是“2015”。

薛选青恨不得立即去2014捉她,但她却还是拿起笔倚着台子耐心填表,面无表情地听两个护士继续讲刚才的八卦。

“你讲清楚呀,出的什么事情?”

“我那时候还没来,只是听人传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她紧接着道,“听说她刚升职称就把手给跌伤了,反正伤得很严重,一度说不能恢复,后来不晓得又怎么能上台做手术了,不巧那个手术失败了,病人家属又闹得相当厉害。虽然讲手术都有风险,但这种事情叫别人一看,都会怪到医生头上的,会讲她手没完全恢复好,不该上台拿病人生命冒险。”

“这个样子啊,她怎么跌伤的呀?”

“鬼晓得,神外医生的手那么金贵的,自己不注意又能怪哪个?”

薛选青寡着脸将表格递过去,瞥了眼两人的工号,突然当着人家面念出来:“126,213。”

对面两个人一脸莫名,薛选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走廊里静得出奇,2015病房内也一样的安静。加湿器毫不知倦地吐着白雾,宗瑜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宗瑜妈妈一大早有事先出去了,护工见宗瑛来也主动避开,病房里便只剩这一对姊弟。

宗瑛说:“盛医生讲你想见我,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