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学淑咬牙尽力克制,半晌回道:“我哥哥有抑郁症。”

“有抑郁症,所以就该是自杀。”薛选青顺着她说下去,却又拧眉反问:“怎么这么笃定啊,尸检报告没有看吗?还是在你们眼里只要有抑郁症,死亡原因就只会是自杀?当年宗瑛的妈妈去世,你们认为她是自杀;现在轮到邢学义,你们还是这个样子,也不想想他那样疼宗瑜,如果真是自己想不开,怎么会拖上外甥一起死?”

这话刚说完,邢学淑用力握着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薛选青垂眸,邢学淑亦低头看了一眼屏幕,她只犹豫了片刻没接,那边就挂了。

薛选青陡然意识到她变得愈发不安,冷声问道:“邢女士,你在心虚什么?”

邢学淑闭口不答,病室内的宗瑜却有了回应。

面对蒋警官求证“录音参与人及录音位置”的询问,他最终虚弱模糊地应了一声:“是……”

键盘噼里啪啦声紧跟着响起,快速记录完毕,又歇下去。

蒋警官将手机重新装回物证袋,侧头留意了会儿监护仪上的数据,续问道:“现在需要向你询问7月23日当天发生的事情,你如果记得清楚,请点点头。”

他语气忽变得更为郑重,仿佛询问终于切入了正题。

宗瑜夹着血氧探头的手指突然颤了下。

蒋警官发觉监护仪数据不太稳定,谨慎起见,他起身打算按呼叫铃,却在手指刚刚碰及时,觉察到宗瑜突然抓住了自己另一只手。

宗瑜迟缓地发声,嘴型在氧气面罩下变化:“我……知道。”

蒋警官先是一愣,随即走向门口,喊薛选青:“小薛,你进来一下。”

薛选青转头给了个ok的手势,又同邢学淑道:“你不想讲也无所谓,真相总会浮出水面,不论你愿不愿意。”

她说完转身进屋,将邢学淑锁在了门外。

薛选青走到床边,俯身看笔记本屏幕上的笔录,又抬头看监护仪,最后看向宗瑜。

蒋警官小声同她道:“我担心他情绪激动加重病情,你随时盯着。”

薛选青点点头。

蒋警官从包里取出另一只透明物证袋,里面装着那份带血的陈年报告。

蒋警官问:“这份报告也是于9月30日由你转交给宗瑛的,7月23日的事故,和这份报告是不是存在关联?”

宗瑜合上沉甸甸的眼皮,吃力点点头。

蒋警官问:“这份报告为什么会在你书包里?”

宗瑜不答。

蒋警官又问:“那天你和邢学义为什么会半夜出门?车里当时发生了什么?方向盘为什么突然失控?”

宗瑜仍旧不答,呼吸却愈急促,这时他竟抬手想要移除呼吸面罩。

薛选青阻止了他,俯身同他讲:“你慢慢说,不急。”

他吃力张嘴想要说明,却终归太难。薛选青将手机调到打字界面递给他,他抬起手指缓慢触碰虚拟键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费劲输入。

所有人都在安静等,手机按键音呈现出一种笨拙的断续感。

大概过了很久,那声音停了,薛选青拿回手机,直起身盯着屏幕逐字阅读完毕,却迟迟未将手机递给做询问记录的警官。

她看向病床上那个少年,那少年也对上她的目光。

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骤然急促,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最后顺着眼尾,懊恼地流进了外耳廓。

他打在手机上的最后一行字是:“我错了。”

第61章 699号公寓(1)

薛选青握着手机沉默。

蒋警官见薛选青抿唇不言,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半晌,叹一声,将手机递给旁边做记录的警官。

那警官逐字录入,最后问蒋警官还有没有其他要询问,蒋警官对他摇摇头,他便连接上便携打印机,点了打印。

便携打印机咔嚓咔嚓声停止,蒋警官起身拿过询问笔录过目,最终递给宗瑜:“现在请你仔细阅读这份笔录,你看一下是否与事实相符,如果没有异议,请在这里签字并捺印指纹。”

宗瑜眼泪决堤般往外涌,枕头上一片湿,监护仪上的数据已逼近报警值,蒋警官握着笔录,手停在半空中,等他接。

异于室内心平气和的等待,病房外的等待显得尤为焦躁不安。

邢学淑联系了律师之后,一遍又一遍地打给吕谦明,但怎样也打不通。

沈秘书关机、吕谦明失联,将她的恐慌逼至顶点——除了坚持不懈地继续拨吕谦明的号码,无计可施。

打了不下二十次,所有耐心都将耗尽时,电话那端终于响起一声寡淡冰冷的“喂”。

邢学淑累积起来的慌张顿时寻到出口,面白手抖,急切质问:“警察现在就在小瑜病房里,他们为什么又来?我怎么联系不上沈楷?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被发现了?”

电话那头的吕谦明语气明显不悦,反过来质问她:“宗太太,你是不是搞错了?引警察去的,是你儿子。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让他有机会接近宗瑛?本来只要安心等就能解决的事情,现在一团糟,你满意了?”

邢学淑一听这话,心中慌乱霎时化为愤怒,脸部肌肉剧颤,口不择言威胁道:“你反过来怪我?!要不是你信誓旦旦讲不管怎样她的心脏都会是小瑜的,我现在怎么会束手无策到这样子?!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姓吕的我告诉你,如果小瑜最后不能手术,那我们谁都不要想好过!你们做过哪些事情,最好心里有数。”

她咬牙切齿拼着一口气讲完,心慌气促,脸色煞白,耳侧散发垂下大片。

那端倏地挂断电话,只剩急促“嘟嘟嘟”声。

邢学淑抬手掩唇,意欲压制自己的情绪,稍作缓和,一抬头,猛地看到站在数米开外的宗庆霖。

她瞳仁放大,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握紧手机。

宗庆霖朝她走来,最后停在她跟前,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居高临下地问她:“你在和谁通话?”

语气不带情绪,却充斥着压迫感。

邢学淑眼神躲闪,无意识地抬手抿耳边碎发,故作镇定地回:“没有和谁通电话。”

她一紧张心虚就压碎头发,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宗庆霖伸手,示意她交出手机。

邢学淑手往后收,宗庆霖一把握住她手腕,就在他打算强行夺她手机的刹那,主治医生带着两名护士急匆匆地从远程监控室赶来,罔顾他们两人,抬手就猛敲病房门:“快把门打开!”

邢、宗二人不明所以地一齐看过去,屋内的薛选青快步走来开了门。

“你们待得太久了,病人现在状况非常不好,请你们立刻离开!”主治医生说完将薛选青拽出门,在屋内滴滴滴报警声中,护士将另外两名警察也“请”出了门。

病房门再度被关,里面一阵忙乱,外面则波涛暗涌。

薛选青警惕又厌恶地盯着邢、宗二人;另外两名警察则为这份未完成的笔录发愁;接到律师电话赶来的宗庆霖阴着一张脸,视线移向蒋警官手里的询问笔录;邢学淑还未从刚才情绪中缓过来,却又陷入对宗瑜病情担心的恐慌中,和宗庆霖一样,她也关心那份笔录中,到底问出了什么。

走道里的电子挂钟显示上午十点十一分,宗瑛也抵达医院。

她停好车,撑起那把印有“9.14”和莫比乌斯环的雨伞,穿过迷蒙阴雨,走进住院部大厅。

收伞进电梯,她本打算先去找盛秋实,却鬼使神差按了20楼。

从1到20,不断有人进出,到顶层时只剩她一人,电梯门打开,走出门,数双眼睛朝她看过来。

宗瑛显然未料到会遭遇如此阵仗。

她单手提着雨伞站在原地,身后的电梯门重新关闭,只有薛选青快步朝她走去。

数日未见,无法联系,薛选青默不作声给了她一个拥抱,三秒之后,薛选青在她耳侧小声道:“做好心理准备,不过别怕,我会陪你。”

宗瑛闻言,抬眸看向病房门口。

这时门被打开,主治医生走出来,他刚摘下口罩,邢学淑便迎上去问:“怎么样?!”

主治医生沉着脸回道:“很不稳定,很不乐观。”

邢学淑顿觉头脑缺氧,蒋警官则问:“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允许探视?”

不等主治医生回答,邢学淑扭头怒斥蒋警官:“探视什么?!都这个样子了你们却只关心什么时候可以再去问!今天要不是你们来,小瑜也不至于会这样!”她几近失控,伸手就去夺蒋警官手中的询问笔录,却被身后的宗庆霖一把揽住。

蒋警官往后退一步,将询问笔录递给另一位警官:“收好。”

主治医生回蒋警官:“什么时候能探视还不好说,如果你们急,可以去会议室等一会儿。”

他说完重新折回病室,门也再度被关上。

走廊里三三两两的护士走过,蒋警官看一眼时间,想想笔录只差最后确认,便决定去会议室等,他转头问薛选青:“小薛,你是先走还是留一会儿?”

薛选青说:“不走,除非有紧急任务。”她说着伸手揽过宗瑛后背:“去坐会。”

宗瑛顺薛选青的意往会议室走,路过病房门口时,她察觉到邢学淑投来的目光,是不再加掩饰的愤恨与觊觎。

会议室比起走道更为封闭。

大家各自坐了,那位做记录的警官一边整理物证及笔录,一边颇为可惜地叹道:“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讲呢?”

蒋警官道:“十几岁的孩子,心里藏这么大的事情,忍到现在也是可怜。换成你,你也不敢说。”他说着拿过笔录,看向宗瑛,问她:“你要看吗?”

宗瑛开了一整夜的车,面上疲意无可遮掩。

她渴望真相,但真相在眼前时,又难免心生怯意。

这份从一个病危孩子口中掏挖出来的笔录,鲜血淋漓。

宗瑛一言不发从口袋里摸出药盒,倒出药片,仰头吞咽,直到喉咙口的异物感消失,她才转头看薛选青:“讲吧。”

薛选青心中也是百般滋味,她起身问蒋警官要来那台物证袋里的手机,打开语音备忘录,道:“你漏听了一条,邢学义在车祸发生之后,打电话报了警,之后留了这一段录音。”

她说着点开7月23日那条语音备忘,调高音量,室内响起邢学义的声音。

他呼吸艰难,却非常确定:“我活不了了。”又说:“有些话,再不讲就迟了,小瑜——

“我猜你刚才听到、也看到了。那位叔叔今天晚上,是为了好些年前的事找来的,他最近知道我留了这个——”

短暂的纸张悉索声之后,是深深叹息:

“这份报告,是我写的。报告上这个药,我们投入了太多,如果为临床上一点点数据推翻了重来,就损失太大了。

“我们笃定……只改一点点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报告……还是被打了回来。

“那天,严曼去新大楼看实验室,我和那位叔叔也一起去,后来为这报告起了争执,她掉了下去。

“这报告跟着她落地,我把它们全捡走了,没有救她。”

语声愈发吃力,到这时已夹杂着难抑哭声:“错了就是错了,篡改就是造假。”

薛选青按下停止键:“当年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至于他们为什么半夜上高速,宗瑜说,是因为那晚看到吕谦明的秘书拿了一袋毒品给舅舅,他很着急,闹着半夜回家想告诉妈妈,但在路上看舅舅状态不对,就忍不住问了,舅舅否认,所以他去翻舅舅放在副驾上的包——

“邢学义当天的确没有吸毒,那袋毒品也是刚刚拿到手,但可能心虚,不想让孩子知道,就腾出手去阻拦他。

“方向盘失控,后果就是我们知道的那样。”

天际灰蒙蒙,雨无休无止。

门窗封闭的会议室里空气滞闷,外面间或响起杂沓脚步声,最后都归于沉寂。

薛选青叹口气,打开手机浏览器,调出浏览记录。

她说:“检查手机的内容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这些。”

这个病危少年,曾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打开手机浏览器,努力搜寻723事故的新闻,白底黑字之间铺满遇难者、幸存者的照片——

当场死亡的丈夫、妻子及其腹中即将出生的孩子,最后还有个形单影只的孤儿,缠着绷带坐在轮椅上,两只眼睛里是不合年纪的空洞与茫然。

他被惨烈后果吓到,不知这一切该如何归因,最后全算到了自己头上。

他想那对夫妇本可以安然无恙地抵家,本可以和家中等待的小儿团聚;舅舅原本也能将他送回家之后,再安全返回郊区的别墅……但,没有机会了。

已经发生的事,无法倒退重来。

就像当年严曼在争执中坠落,在现场的另外两个人,为了避免嫌疑,罔顾尚有一丝气息的严曼,迅速逃离现场,放任她孤独无助地死去,也是无可挽回的既成事实。

追累日以来战战兢兢的沉默,到此时全部揭开。

无奈的是,严曼不会再回来,723事故中丧生的人也不会死而复生。

追悔无济于事,桌上的手机电量耗尽,屏幕彻底黯淡了。

外面起了风,挟密集雨丝扑向玻璃窗。

宗瑛坐着一动不动,握紧了拳,又松开。

薛选青想安慰她一两句,却见她忽然起身,拉开了会议室的门。

其他人循声看过去,只见门口站着邢学淑和宗庆霖。

第62章 章 699号公寓(1)

谁也不知他们听了多久。

邢学淑消瘦的身体摇摇晃晃,几乎就要倒下去。

宗庆霖单手用力扶住邢学淑的肩,目光移向打开门的宗瑛。

自那日在别墅不欢而散后,这对父女再没讲过一句话,此种状况下面对面,各自心中翻着骇浪,表面绷着的一张薄纸眼看着将被巨浪撕破时,宗瑛先开了口。

她说:“你只需要告诉我,妈妈的死,和你有没有关?”

一字一顿,声音在通畅安静的走廊里格外的冷。

宗庆霖握紧拳,呼吸明显加快,鼻翼不断翕动,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讲话时牙根都在发颤:“她的死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叫你不要查了吗?!”

他一向笃定严曼是精神有问题才会去死,数年过去,即便也心生过怀疑,但比起真相,自杀的猜测到底更容易令人接受。如今录音摆到面前,要承认的不仅是严曼非自杀的事实,更是要承认他一直以来为了心安理得活下去在自欺欺人——“她有病,她的死是她咎由自取,跟我无关,我也不想追查”。

宗瑛紧盯他,将他每一个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一分钟之后,她黯然垂眸。

数年来坚信的猜测被推翻,他先是惊愕,紧随而至是愤怒,之后是逃避与否认……却唯独没有懊恼。

他和高坠案无关,对此也不知情,但严曼不告而别的真相被揭开,他既无恻隐更无痛心,只有怒火包裹下的拒绝接受和自我撇清,真正的无情无义。

没什么可问的了,宗瑛侧过身,却又回头:“数据篡改,也与你无关吗?”

宗庆霖被戳痛脚,怒斥:“你懂什么?!”

“我确实不懂。”宗瑛转头凉凉看他一眼:“但我至少明白,如果不是你们为利造假,妈妈也不至于死。”

薛选青这时走过来关门,她将宗瑛挡在身后,目光扫过喃喃自语的邢学淑。

在其“不是真的,不是这样……”的恍惚否认声中,薛选青道:“要不是吕谦明给的那袋毒品,宗瑜也不会着急确认,723事故不发生,邢学义也不必死,可你却一直相信吕谦明能帮你,甚至不惜拱手让出股份和邢学义的遗物,真是遗憾。”

她接着抬眸告知宗庆霖:“建议你查一查这位宗夫人和吕谦明的关系,再救子心切也不能歹毒到算计活人心脏吧。”

说完,薛选青伸手关上会议室的门。

宗、吕不和多年,宗庆霖之前听到邢学淑通电话就已经有了怀疑,本还想压制着回家再算,可被薛选青这话一激,在门关上的刹那,他夺过邢学淑的手机,迅速翻找记录,数十秒后红了眼怒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