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学淑没了人扶,失力瘫坐在走廊里,抬头哭着驳道:“小瑜这个样子,你又做了什么?!你什么都不管!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门内四个人,无人开口,只听外面争执起,争执歇,很快听得手机“啪”地摔到了地上,紧接着一阵脚步声,最后只剩了低低的抽噎声——宗庆霖扔了手机,罔顾哭得几乎丧失理智的邢学淑,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警官叹了口气,但这毕竟是宗瑛的家事,当着她的面也不好评论,只起身去倒了杯水给她:“喝点水吧。”

屋外哭声不歇,宗瑛看着那扇门,一动不动。

薛选青替她接过那杯水,正琢磨如何开口妥当,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是“小郑”,薛选青接起电话,那边小郑一口气讲完,薛选青只在最后应道“晓得了,你继续关注”就挂了电话。

蒋警官问:“局里的事情?”

薛选青点头道:“沈楷被拘留了。”

宗瑛转头看她:“沈楷?”

薛选青答道:“毒品袋和照片上的指纹比对过了,一致,但都不是吕谦明,而是他那个秘书沈楷的。”她收起电话抿唇想了想,又道:“现在吕谦明那边有一些小动作,可能是想让沈楷替他顶。不过弃卒保车,也要看卒子弃不弃得掉,沈楷看起来也不是一般角色,就算他真愿意替吕谦明担,纵火、涉毒、器官交易,你妈妈的案子,这么多桩只要有一项证据到位,姓吕的也逃不掉。何况邢学淑现在已经和他闹翻了,狗咬狗也是一场好戏。”

蒋警官嫌闷,起身去开了窗。

潮湿阴凉的风尽情灌入室内,将桌上笔录刮得“哗哗”响。

薛选青的手机再度来电,她瞥了一眼,想摁掉,但还是接起来,那边催她出一个现场,她讲:“我现在有些事情,能不能叫小崔替我?”

那边说:“小崔也出去了,你尽快到位,地址马上发你。”

薛选青这时当然不愿走开,然紧急任务在身,却又不得不走。

她挂掉电话,皱眉垂首捋捋额发,正想怎么开口,宗瑛却同她说:“去吧。”

薛选青抬头望向宗瑛的脸,疲倦面容将内心一切波澜遮掩,这种时候越是强忍着平静,可能越是难过。

她没什么安慰的话好讲,只伸手用力握了握宗瑛的手:“早点回去休息,有事找我。”

薛选青走了,门外的邢学淑也不知被哪个护士带走,蒋警官又等了半个钟头,最后还是决定先撤。

会议室里只剩宗瑛一个人,十分钟后,陆陆续续有医生和护士捧着盒饭进来吃饭,满室饭菜香中,她起身走出门,路过宗瑜病房,她停顿片刻,面对“禁止探视”的牌子,她最终垂首提着雨伞,走向电梯。

浓云压城,还未入暮,天光却黯淡。

雨点密集击打漆黑伞面,清晰得仿佛直接落在了鼓膜上。

黄金周最后一天,因为下雨出了事故,道路更加拥堵,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公交车庞大的身躯被堵在道中进退维谷,医院救护车乌拉乌拉示意让道,只有路边非机动车碾着雨水飞驰而过。

宗瑛不记得自己开了多久,才到699公寓。

门口法桐叶落满地,等枯褐枝桠全部裸.露出来,它也将悄无声息地沉寂一整个冬季。

进门仍是扑面阴冷,电梯门口摆着正在维修的牌子,只能走楼梯。

狭窄窗户放进来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楼梯间,逼仄空间里满是阴湿尘味。

宗瑛闷着头一口气爬到顶楼,挨着重新米分刷过的白墙,心砰砰砰地跳,呼吸却非常节制。

她年幼时,公寓电梯还未换新,时常无法工作,就只能爬楼梯,吭哧吭哧爬到顶楼,懒在家门口喘气,她便会朝里面诉苦:“妈妈,电梯又坏了,我爬上来累坏啦!”

严曼打开门,看她气喘吁吁的模样就会说:“爬楼梯就累成这样是不行的,平常叫你多锻炼有没有道理?”

诉苦不成反被教育,虽然也会小小地不开心,可毕竟门一开,妈妈就会出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又握紧,最后目光呆滞地看过去——

现在再怎样耍赖、再怎样诉苦,迎接她的都只剩紧闭的家门了。

孤零零地过了这么多年,到这个瞬间所有痛感席涌而至,令人胸膛滞闷,眼眶发胀,鼻尖泛红。

陈旧地板上响起细碎脚步声,头顶过道灯霎时亮起,隔壁小囡走到她身侧,将手里提着的糕饼礼盒递过去:“姐姐你终于回来啦,给其他家的都发完了呢,就剩你了!我今天过十岁生日,这个是我姆妈叫我给你的!”

她声音清亮稚嫩,全是过生日的喜悦,丝毫没有意识到宗瑛的反常,只自顾自说:“盒子里有个草莓的蛋糕特别好吃,但是我姆妈讲这个容易坏的,你要赶快吃掉才好。”她说完又抬头看宗瑛,瞪着一双大眼问:“姐姐你生日是什么时候的呀?”

走廊里的灯倏地熄灭,宗瑛回应她的却只有沉默。

小囡借黯光仔细去看,却只见宗瑛低着头,即便紧捂着嘴,仍有竭力克制的哽咽声。

地板上落了眼泪,风将过道里的旧窗吹得哐哐响。

这一天的中部某城市,同样下着雨。

晚十点零六分,盛清让坐在一家便利店里打开手机,用仅剩7%的电量打电话给宗瑛。

然而她的手机提示关机,座机无人接。

他想起她摔坏的那只手机,心道她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去修,而这个时候她大概也已经住进医院,家里电话自然也没有人接。

于是他关掉手机,视线移向便利店墙上挂着的快递标牌。

他转头问值班店员:“现在从这里寄到上海,最快多少天能到?”

店员正忙着报废食品,头也不抬,轻描淡写地回说:“到上海啊?最快隔天吧。”

隔天到。

盛清让迅速打开公文包,取出纸笔,低头写信。

值班店员完成手上工作朝他看去,这个看起来老派的知识分子埋头写好书信,一丝不苟叠好装进快递信封,在面单上写了收件人信息,最后将信封郑重交到自己手上:“麻烦了,请一定尽快寄出。”

他付了钱,店员好心替他勾了签收短信提醒,外面大雨歇了,路灯照亮的城市,安静清美,室内则满是食物在汤锅里煮沸的味道。

悬在墙上的电视机播着夜间新闻,镜头快速切换间,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建筑logo——

re。

第63章 699号公寓(1)

此次通报涉嫌临床数据造假的7家企业11个药品中,新希制药赫然在列。

面对质疑与追责,新希通过官网发出的公告中称:“临床试验环节的数据是由第三方机构提供的,公司正在进行调查,现还无法确定责任方。”

典型的事后推诿。

镜头又切回直播室,在新闻评论员“临床试验作为检验药物安全性和有效性的唯一标准,目前却普遍存在擅自修改、瞒报数据等不完整、不规范行为,除了企业盲目追求不合理的成本……”声中,盛清让走出了便利店。

尽管新希一再推脱责任,该来的调查和惩罚还是逃不掉。

除企业形象严重受损外,根据新政中关于“临床研究资料弄虚作假申请人新提出的药品注册申请3年内不予受理”的意见,新希未来三年内将无法进行药品注册申报。

此外,网络上陆续出现多条关于新希早年数据造假的爆料,甚至有好事者透露:“新希早期研发部门负责人严曼就是因此而死,据说当年新希内部权职争夺非常厉害,严曼死之前,基本已经失去了对研发部门的控制权,前不久死于723事故的邢学义,同样如此。”

传闻林林总总,到底真相几何,也许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然当事人不是锒铛入狱,就是已经永别人间,在距离723事故发生近三个月之后的这天,警方重新公布调查结果。

相比事故发生时的热议状况,人们对结果的关注却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三个月够久了,足以让热点冷却。

上海也冷了,气温降到20摄氏度以下,连日晴天也终于被淅淅沥沥的秋雨替代。

宗瑛患了严重感冒,状况极差,在医院一住数日,薛选青送检验报告来时,她刚挂完最后一袋点滴醒来。

睁开眼,顶灯静静亮着,外面天光惨白,雨雾迷蒙。

薛选青将严曼高坠案的物证鉴定书递过去,宗瑛接过来放在膝上,却迟迟不打开看。

薛选青问她:“想去看你妈妈吗?”

宗瑛沉默片刻,点点头。

穿上外套出门,风雨扑面,薛选青冒着雨匆匆去取车,宗瑛上了车,收起手中雨伞。

薛选青瞥一眼黑色伞面上印着的数字和莫比乌斯环:“还在用啊。”

两年前某个朋友的礼品店开张,请他们去捧场,那天下雨,宗瑛在店里印了把伞,起初薛选青以为9.14只是她生日,现在想来,当时她印这个,是因为严曼吧。

汽车轧着积水驶向公墓,到墓地时雨势转小,空气潮润,天际露了一缕晴光。

雨天墓园冷冷清清,视野中矗着密密麻麻的墓碑,常青矮松柏默不作声伴在一旁,两人走到严曼墓碑前驻足,宗瑛看看墓碑,又低头仔细抚平手中鉴定书。

当初这个事故因缺少他杀证据不予立案,严曼因此遭受到各种恶意揣测,而争执中推她坠楼、并放任她死去的人却一直逍遥法外,现在一切终于有了结果,却并没有拨开云雾见天日的痛快。

毕竟天人永隔,再也无法见了。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

9月14,夜幕降临,家门打开,月光携秋风入室,屋外响起汽车刹车声,严曼拿着生日礼物下车,步伐匆忙地走进来,对等在奶油蛋糕和蜡烛前快要睡着的自己说:“我回来晚了。”

是回来晚了,不是再也来不了了。

宗瑛弯下腰,将鉴定书和白花放到墓碑前,雨滴啪嗒啪嗒下落,很快打湿纸面,花瓣载着雨水,枝叶愈鲜绿。

尘归尘,土归土,既然真的回不来,那么就,放在心底吧。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这天也是手术前的最后一天。

手术方案做得十分细致,并由她曾经的老师徐主任主刀,所有人都叫宗瑛放宽心,但她还是约了章律师,书面确认遗嘱内容。

确认前,章律师问她:“除了财产处理外还要跟你确认一件事,你读医学院的时候签过一份器官捐献志愿书,需不需取消吗?”

宗瑛想起上个月在宗瑜病房听到的那段手机录音,沉默半晌,抬头回说:“不用。”

章律师将遗嘱递给她,签好字,外面天已经黑了。

十月下旬,天光渐短。

病房里的加湿器密集地往外喷雾,床头柜上空空荡荡,已经许久没有出现用新鲜报纸包裹的向日葵,这意味着盛清让很可能还没回到上海。

其实暂时不回来也好,再过十几天,1937年的上海即将沦陷,租界也将彻底成为孤岛,这时回来是最危险的。

宗瑛默默想着,想起静安寺路上那一家子人吵闹生活的样子,想起小楼外落叶满地的景色;想起法租界里那间老公寓,想起服务处头发油光发亮的叶先生,想起被阳光铺满的楼梯间,想起晴日早晨煮沸的奶茶、带着油墨香的字林西报、咿咿呀呀唱“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的手摇留声机……

又想起提篮桥铜匠公所剑拔弩张的那场内迁会议,想起日暮西山时血红的黄浦江,想起被人群推挤着渡过外白渡桥后血淋淋的一双脚,想起华懋饭店一楼墙面上被炸弹气流压平的小囡尸体,想起撤离妇女和儿童的英国驱逐舰,想起天棚下被秋雨冻得瑟瑟发抖的难民,想起老四满是血污的脸、浑身冰冷再无声息的二姐,以及无可奈何必须要离开上海的清蕙。

宗瑛神情黯然地走了神,护士忽然拿来好几份知情书、同意书让她签。

她低头逐一签完,护士讲:“你明天最早一台手术,现在开始不要喝水了啊。”

宗瑛说:“知道了。”

护士走后,病房里只剩宗瑛一个人,她转头怔怔看向窗外,敛神下了床,披上外套在走廊里晃了会儿,决定回一趟公寓。

路上行人寥寥,到公寓门口时抬头一望,窗子大多亮着,只有2楼两间和她住的那一间,漆黑一片。

刷卡进门,坐上楼梯到顶层,打开房门,按亮廊灯。

那廊灯忽闪了闪,数秒后才恢复稳定,宗瑛移开视线,径直走向书房,俯身拧亮台灯,暖光霎时铺满桌面。

她坐下来,取过纸笔想了半天,最后低头写道:“盛先生:我无法确定你何时会回到上海、回到这间公寓,也不确定你是否能看到这封信,我明天手术。”

金属笔尖在光滑纸面上滑动,她写着写着忽然停下来,抬起头,闭眼深呼吸,埋头又写道:“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还未来得及落款,忽闻敲门声。

这么晚会是谁?宗瑛搁下笔起身,看一眼时间,晚9点多,绝不会是盛清让。

她打开门,外面站着公寓的保安。

保安递了一沓快递信封过去,道:“这个是你的快件吧?积了好多天了呀。这个上面电话打不通,我们就代你收了,但你一直不回来,也没法拿给你,刚看你这边灯亮了,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你快点看看,好像都是同一个人寄的。”

宗瑛低头查看面单信息,一眼认出是盛清让的字迹,快件揽收日期几乎是从他离开南京那天开始的。

她快速拆开快件,从里面抽出薄薄信笺,一张又一张,记录行程,报平安的同时又表达了问候。

“宗小姐,我已抵汉口,这里下大雨,天气预报显示你那里也在下雨,天凉了,注意保暖。”

“宗小姐,我已抵武昌,月朗风清,又是良夜。你何时做手术?望一切顺利。”

“宗小姐,我将回上海,但回上海的路已不太通畅,需从扬州至泰州,转道坐船抵沪,望你平安。”

电话铃声乍响。

宗瑛陡回神,握着那一沓信笺快步走向座机。

越洋电话,那厢是小舅舅的声音,他讲:“小瑛,没有打扰到你休息吧?”

宗瑛说:“我还没睡,怎么了?”

小舅舅说:“你外婆手术很成功,恢复也不错,今天下床活动没什么大碍,她才肯给你打电话报平安。”

宗瑛松了口气。

小舅舅又讲:“她想你下次休假能来我们这里住一段时间。”他顿了顿,仿佛带了笑般接下去说道:“还说希望你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

宗瑛“嗯?”了一声。

小舅舅讲:“我听她讲你交了男朋友,她给我看过藏在手机里的照片,看起来很不错的一个人,有点像——”

宗瑛眉头忽然皱起。

他接着道:“像30年代的一位律师。”

宗瑛骤然屏息,又问:“哪一位律师?”

小舅舅回说:“姓盛,在巴黎修的法学博士,回国后也在我们家那间公寓住过,应该是最早一批住户,没住几年,就去世了。应该是死于沪战期间,具体日子不太记得,天妒英才,可惜了。”

宗瑛呆呆怔在案几旁。

电话那边的讲话却仍在继续:“怎么和你说起这个了?你一个人住,工作又忙,多注意身体,有空来看外婆。”

也不知电话是何时挂的,宗瑛回过神,骤地翻到最后一张信笺,上面只留了寥寥数语:“宗小姐,我明日回沪,望你万事顺遂,我很想念你。”

宗瑛手脚发冷,返身回书房,打开电脑进入搜索页,打出“盛清让”三个字,敲下一直没敢按的搜索键。

黑白照跳出来,点开履历,一个人的生平,也只有短短的半页,对于乱世中茫茫众生里的一员而言,这半页记载已经够奢侈了。

都不必拖动页面,便能一眼见得一个人的死期——

1937年10月27日。

宗瑛连呼吸都暂停了,视线移向电脑任务栏,日期显示:10月26日。

他将死在1937年的明天。

第64章 699号公寓(1)

宗瑛重回搜索页寻找蛛丝马迹,但连翻数页,也没能找到任何有关盛清让死因的记录。

她曾替许多人辨查过死因,关于盛清让的死,她知道的,却只有一个日期。

前所未有的心慌涌上来,凉爽秋夜里,额头却冷汗直冒,宗瑛“啪”地合上电脑屏,短暂闭眼冷静了会儿,随即拉开抽屉拿起盛清让送给她的那块omega手表,指针指向9点49分,距他来到这个时代还有11分钟,而距他再次离开这个时代还剩8小时11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