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 作者:金子

文案

吹奏的如泣如诉的丹青,被逼无奈的丹青,百乐门里风华绝代的丹青,一脸阴狠的丹青,开心明快的秀娥,满脸血污仍无怨无悔的秀娥.....我站在一边,看着风云变幻,怒浪狂涛,自以为无欲无求,却仍躲不过这命定的一切

老家

第一章

“一个竹子,一个猜,两个竹子,两个猜…….”,一群儿小女孩正在土道边玩着竹节儿,虽是简单到不行的游戏,可人人的脸上都激动得红润润的,唧唧喳喳的清脆笑声不时地响起……

一个小女孩安静的站在一旁,说远不远的,脸上只是淡淡的,可眼里的热情却是挡不住的溢出来。“啊,秀娥,你又输了,快拿来,拿来”,一个个子略高的小女孩猛地冲上前去,想从另一个小孩手里抢了东西过来,却不想那孩子个头儿虽小,却凶悍得很,护着手里的东西,竟还将那女孩推了个跟头。

“哇”的一声儿,那高个儿的女孩哭了出来,其他的孩子忙围了上去安慰她。那叫秀娥的矮个儿女孩却随意地擦擦脸,转身向一旁站着的小女孩走去。

“喂,你又站在这儿愣什么,干吗不一起玩”,那小女孩微微一笑,从衣襟儿里掏了手绢出来递给秀娥。那丫头接过去胡乱擦了擦,伸手拿起在一旁放着的猪草篮子,伸手拽了那小女孩儿,“走吧”。

“赵秀娥,你这个讨厌鬼,等我告诉你娘去”,身后那高个儿的女孩子已站起身来,推开身边的其他孩子,指着秀娥大声儿喊叫。

秀娥眉头一皱,停下脚步转身怒视着那女孩儿,弯身就想放下篮子冲了过去,可手臂一紧,转头看去,却是那安静的小女孩拉住了她,指指快要下山的夕阳。

秀娥扁扁嘴,抬头冲那女孩“王玉娇,不怕挨打,你就去告”,说完抬头挺胸的拉着身边儿的女孩就走,也不管后面如何叫嚣。

小溪流淌,树叶沙沙,或白或紫的无名野花儿开了遍地,两个孩子开开心心在田间阡陌中走着,你推推我,我又挤挤你,摘朵儿野花,又捋个树叶儿,不知有多开心,这世外桃源似的情景,竟象幅画儿一样。

转过了一个小林子,一幢白墙黑瓦围着的大屋现了出来。两个孩子加快脚步,绕了半圈儿,来到一个角门,秀娥上去轻叩了叩。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满是皱纹的脸孔探了出来,低头看是秀娥,笑了出来“你这小丫头,又跑哪里去疯,你娘正找你找的紧呢”,伸手一拍她头,“还不快去”,秀娥一吐舌头,忙闪了进去,老头这才看见身后的小女孩,“呦,表小姐也在,定是被那丫头拉了出去,快进去歇歇,大热的天,小心身子”。小女孩笑着点点头,抬脚进了去。

走在阴冷的小路上,地上都是青苔,有些滑,小女孩也还是不紧不慢的走着,两边都种满了翠竹,随风曳动,一股清香慢慢的溢出来,小女孩不禁停住了脚步,闭上眼,静静的感受着。

“你这丫头在这儿做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有些冷厉的声音,小女孩一哆嗦,回身低下头,轻声叫,“姨娘”,声音竟是分外的清越,极其入耳,“哼”,一个身影慢慢的靠了过来,高高的身量儿,金棕色的大对襟儿袄,同色的裙子,脸色有些苍白,细细的眉眼,薄薄的唇,额上围着黑色的围额,两个金坠子在耳边轻轻摇晃。

一股子怨气由内而外地发出来,小女孩不禁倒退了一步。“快去帮你二姐收拾,找了你半天,竟在这儿晃荡,嗯”?!“是”女孩儿点点头,忙的回身走了。

刚拐过一个假山石,就听身后有人说“太太,真不知道老爷是怎样想的,二太太就是个没生儿子的妾,竟把她家的亲戚又接了来,还让叫做小姐,又管您叫姨娘,她那里配呀”。

大太太淡淡说了句,“秦嬷,别说了,这是老爷决定的事儿”,“是”,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靠在假山后的小女孩静静的站了会儿,就转身走了。可大太太的那怨恨的声音,却围绕不去。

这房子很大,徐家老爷很有钱,周围上千亩田地都是徐家的,更不用提还有那些染坊,酒坊……而我不过是一个投靠来的穷亲戚,这家的二太太还在世时,我家的一个下人带着还不到三岁的我投奔了来。其实也是三服以外的表亲,可二太太心好,又想着我跟她女儿也是个伴儿,就求老爷收留了我下来。

听伺候二太太的张嬷说,老爷见了我,端详了会儿就说我是个福难并重的人,旁人听着不好,以为是不能留,谁知道徐老爷竟要下人们对我以小姐相称。

带我来的林叔,现在已经不在了,是肺痨。之前只是老咳嗽,可在我快要十岁那年,终是熬不住地去了。临前他悄悄的把一个翠坠儿给我戴上,说这是我认亲的表记,我那时才知道,原来我只是和爹娘失散了,并非没有。

可林叔也说不清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也刚去我家不久,那儿的管家是他的堂兄弟,本想着混口饭吃,没成想最后竟是他带我逃了出来。

他只知道我家是书香门第,家里人都很好,只见过我爹两次,说是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看他说话困难的样子,我也没法再多问些什么,过了一晚,林叔就撒手去了,老爷赏了几块儿大洋发送了。

这时二太太也不行了,是因为痰症,勉强挣扎了一个月,还是满眼泪水的去了,表姐哭得不行,而徐老爷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让人风风光光的发送了她。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去陪表姐的时候,无意间看见老爷坐在二太太常坐的塌上,抚摸着那滑滑的丝枕。心里才知道,原来他也是痛的。老爷转头见我站在一旁,凝视了我一会儿,就挥手让我下去了。

我从没告诉过别人,那晚我所见到的,只是从此以后,见了老爷,叫他那声姨父却是真诚了许多。

我的亲人一个个都消失了,现在就只剩下…..“清朗…”一个明丽的声音传来,我从记忆中抬起头来,回首望去,一个明媚丽人正向我走来…..她就是我现在仅剩的亲人,我的表姐---丹青。

我今年已经十二岁了,表姐比我大五岁,按说十七岁的姑娘在这里早就嫁了人,可因为徐丹青是庶出,大太太根本提也不提,老爷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这么一年年的耽误了下来。

二太太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大太太却生了两个儿子。徐老爷家虽世代经商,可他却是个读过大书的人,大太太是商人之女,识得几个字,却不像二太太那样是个才女。我这个远房姨娘画得一手好画儿,徐老爷最喜国画,所以当初生了表姐,老爷才给她取名叫丹青。

大少爷徐墨染今年二十三岁,说是要继承家业的,可惜似乎只继承了他爹娘的阴沉,却没什么大智慧,二少爷徐墨阳今年二十岁,正在燕京大学堂读大学,好像是西洋文学,极聪明的一个人,但跟老爷总是对着干。

出去上学后,更是受了什么新思想教育,每次回来都和老爷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相比较起来,他跟大少爷感情不太亲,大太太也更疼大少爷。但是他跟丹青的感情极好,所以对我也很好,只是他外出上学,不常得见就是了。

最小的是二小姐,也只比丹青小半岁而已,那时二太太正怀孕,服侍她的张嬷说,是老爷喝醉了酒,才让大太太的丫头玉莲得了益,也就是现在的三太太,她原是大太太的贴身丫头。张嬷就是秀娥的娘,原是二太太带来的丫头,后来嫁了老爷手下的一个坊主,却也还是忠心耿耿的照顾着二太太,丹青还有我。

虽说大太太好像面子上对二小姐更好,可每次三太太见了大太太,都像猫避鼠似的小心奉承着,总觉得她似乎过得也不好,徐老爷也是十天半个月的不登她的房门。可重要的是,从我有记忆来,似乎也从未见他去过大太太的屋子。

转眼间,丹青已来到我面前,一身浅粉的绣花旗袍,是仿照上海最时髦的样式,未语先笑,样子像极了二太太,我不禁一恍。“小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去,一天的没见你,不是又被秀娥那丫头带出去了吧”。我微微一笑“姐姐,我正要去二小姐那儿呢”。

丹青淡淡的一撇嘴,“别去了,早就走了,她那性子有了热闹哪里还等得了”,说完牵了我的手,“走,张嬷做了好多点心,就等你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姐姐的手又细又温暖,我暗暗的使力握住,这双从小为我遮风挡雨的手。笑着回房时,就看见张嬷正揪紧了秀娥的耳朵,用力的拧,见了我们才放手,秀娥一溜烟儿的就不见了,任她老娘在后面扯着脖子喊。

丹青每天晚饭前都要静坐,为二太太祈冥福,这时我们都会退出去,让她一人清静。张嬷也念了我好一会儿,说到最后还是都怪在自己女儿头上。我微笑着听着,一言不发,张嬷帮我又捋了捋辫子,看看我,又叹息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寄人篱下的关系,我是个极其敏感的孩子,似乎总能看透别人再想些什么,也有着同龄孩子所没有的克制。克制,这个词儿是墨阳用来形容我的,他说见了我,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可说实在的,我自己还都不明白呢,记得那时墨阳摸着我的头笑,说等我再大几岁就明白了。那时我八岁。

慢慢的走回到自己的小屋,就在竹林的一角。二太太是极喜静的,就要了这偏僻的院落。小屋干干净净的,除了床,衣柜,就是一张书案靠在窗边,屋子都是我自己收拾,所以没人知道床下塞满了书。

人人都知道我识字,却没人知道老爷从我四岁起就教我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从他知道我过目不忘开始。二太太喜爱作画,自己的女儿却不喜欢,所以她一腔抱负都教给了我,我虽没有人生阅历,画不来大山大水,可一手工笔,每每姨娘见了都万分感叹地说,天分。

丹青素来不喜作画,却天生的极善音律,不论箫笛管笙,都奏的如泣如诉。我经常帮她抄乐谱,听她演奏。丹青闲来无事时,也总喜教我两手。我不懂得拒绝,只是想讨她欢喜,也真的下了些功夫去学,直到有一天,她叫我与她合奏一曲,我箫她笛。一曲既终,一旁的墨阳愣愣的,连张嬷都听住了,丹青怔怔的盯着我,直到墨阳说了句什么笑话,大家一笑,丹青也淡然自若的跟墨阳说笑。我心里感觉怪怪的,从此再也没当着丹青的面摆弄过乐器,她也从没问过,可待我还是一样的好。那年我十岁。

我不知道徐家的人是否都好为人师,墨阳也是如此,尤其在他出去上学之后,每每回来都定要拉着我说个不停,丹青和张嬷都笑说,仿佛我倒是他亲妹子一样。

拜伦呀,雪莱,泰戈尔,弗洛伊德…….一大堆外国人的名字都传进了我的耳朵里,这样的理论,那样的诗词,甚至还有一种极其奇怪的语言,也教我讲,既不像家乡话,也不是门口老王说的山东话。当我很慎重的问墨阳,这就是广东话吗?墨阳当时正在喝茶,一口就喷了出来,咳嗽得要命,可偏还要大笑。丹青跟我说他疯魔了,不要理他,过了两天,墨阳拿了本书来,上面的汉字我认得,书皮上写着英吉利语编,后来才知道那是外国话。就这样,墨阳就象是填鸭一样,不停的灌输着我这些东西,无论我多么白痴的看着他。

拜天生的好记性所赐,这些我根本就不懂的东西竟也牢牢的占据住了我的脑海,直到有一天弄明白,这些人虽长着花花绿绿的头发,花花绿绿的眼睛,可跟我们一样,还是要吃饭,上茅厕的,我才有些感了兴趣,原来他们都是人。

慢慢的知道了除了北平,上海这些大城市,外面还有别的国家,有好多奇妙的东西存在,我突然羡慕的不得了,跟墨阳说,我也要出去转转。墨阳当时笑得前仰后合,说那样的话,我也是个巾帼豪杰了。我不懂,却也憧憬着,有那么一天的到来,去看那花花绿绿的世界。这一年,我十二岁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似乎明里除了丹青,大家都对我淡淡的,但实际上又人人跟我有着密切的联系。我记得曾问过墨阳,为什么老跟我说这些,那时他笑着说,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小丫头,又有种能够抚慰人伤痛的能力。

可惜,我还是不懂,可我也不会去不休的追问,只是自己暗暗的思考,也许这就是墨阳所说的克制吧,我不禁偷笑了出来,看来我也有些长大了呢,下次见面一定要告诉墨阳这点。

吃过晚饭,我和丹青回到了她的房间,想想刚才大太太一脸的晦气,不停的找别人的麻烦,要不是老爷重重的放了碗筷,不知她还要闹多久,好像是因为大少爷几天都没回来的缘故。

我勉强拔了几口,见丹青给我做眼色,就和她一同告退了下来。反正晚饭前点心吃得不少,回来再吃些水果,也就不会饿了。

张嬷在教秀娥纳鞋底子,秀娥笨手笨脚的,不停的被她娘戳脑门子,丹青坐在塌子上和我闲谈,说是墨阳曾说过有一种西洋乐器叫钢琴,她感兴趣的恨,说是想叫老爷弄一架来给她。

我静静的坐在一旁听,低头绣着一幅手帕,这是张嬷教我的,丹青从不屑学这些,我却觉得这也是个玩意儿,就让张嬷教了我,作为消遣。

屋子里一片的温馨,淡淡的笑容浮在我的眉梢眼角,丹青和墨阳都说我开心的笑容很美,只是不多,虽说我似乎总在笑着。

“哗啦”,好像有人踢到了放在外面的水盆儿,吓了大家一跳,正面面相觑,张嬷想站起身,出门去看看,帘子一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仔细一看,却是管家嬷嬷,脸上有些个慌张。丹青站起身来,还未及开口,吴嬷嬷已开口说“大小姐,老爷太太叫你过去呢”,丹青一怔,“吴嬷,出什么事儿了吗,嗯”,吴嬷犹豫的看了丹青一眼,张嬷已走上去,“哎哟,吴姐,什么事儿呀,也值得你这么慌里慌张的”。

吴嬷苦笑了一下,“大少爷出事儿了,仔细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扣在省城了,您快去吧”。丹青一皱眉头,看了我们一眼,“走吧”。说完跟着吴嬷走了出去。

看着张嬷娘儿俩有些慌张的样子,我转身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直直的坐在椅子上,心里突突的乱跳,又是那种感觉,林叔走的那天是这样,二太太也是,那今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隔壁房里张嬷凄惨的叫声“怎么会这样呀,我的小姐呀……”!!!

省城

第二章

我默默的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其实这些年来也没什么太多的衣服,二太太对我很好,每次做新衣都想着我,可我向来都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丹青叽叽喳喳的,所以到最后也就那么一件儿俩件儿的。别人都以为我天生素淡,不喜欢这个,其实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样开口而已。

大少爷做生意犯了事儿,被省城的一个督军抓了个正着,详细的张嬷也说不清楚,只是说跟军队的后勤整备有关。大少爷和一个日本商人在里面做了手脚,那小鬼子见出了事儿,两脚抹油,溜回了满洲里,督军拿他也莫奈何,那里已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大少爷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听说是在一家妓院,被那帮当兵的赤条条的拉到了督军衙门,几鞭子下去,就什么都招了。虽说大部分的他和那日本人暗吃下的钱,都已被那家伙以做更大的生意为名拿了去,可督军府不管这一套,逮着谁那就谁倒霉了。

徐家商号在省城里自是有人的,连夜的去打点,才让大少爷少受了些罪,又塞了些钱给那里的一个主办文书,他私底下说,这罪怎么判,全看督军大人的意思了,要往重了说,判个叛国都是说得通的,竟敢和日本商人勾结了在军需上动手脚,往轻了说,也是个诈骗,不过大部分的罪都推给那个跑了的日本人也就是了,又暗示说这事儿得找督军大人身边的何副官才好办。

商号主管得了这个信儿,一边给徐老爷这边报信儿,一边儿去督军府找那位何副官疏通。偏生这来报信儿的这个后生,在路上碰上了劫道的,被人打的一瘸一拐的,强挣扎着来时,第二个报信儿已经到了。徐家就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全都被打懵了。

那督军不要钱,不要物,只要一个人---丹青。丹青前两年曾随着老爷太太他们去过省城,给前任督军的老母贺寿,那时现在的这个姓吴的督军还只是他手下的一个旅长。丹青当时十五岁,如桃蕊初绽,一曲碧落吹完,无人不叫好。回来听二太太说,要不是老太太的孙子还小,丹青就成了督军的儿媳妇了。当时大太太还一肚子的不乐意,可谁知道丹青的一切已落入了现在这个督军,吴孟举的眼中。

现在才知道,这姓吴的督军曾暗示过徐老爷,想娶丹青,但老爷他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做妾,就轻巧婉转的给挡了回去。那时的吴督军也没再说什么,过了这些日子,老爷也觉得没什么了,没想到那姓吴的等的就是这一天。

丹青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床上躺着去了,秀娥悄悄地跟我说,她脸上有好大的巴掌印儿,张嬷只是坐在一边哭,边哭边骂,上到老天,下到大少爷,心疼她的宝贝小姐怎么会这么命苦,又说没娘的孩子就是没人疼。

我站在一旁,断断续续的从管家嬷嬷嘴里听到了这些事儿,吴嬷嬷送丹青回来的,就一直没走,她不好意思去看丹青,又不能走,只好站过一旁安慰张嬷。可眼里不停的瞟着里屋,想来是大太太的意思,怕丹青一时寻了短。这倒也没什么,可她的宝贝儿子还攥在吴督军的手里,丹青现在就是他儿子的命。

看着满脸鼻涕眼泪的张嬷,无可奈何的吴嬷,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的秀娥,我悄悄转身进了丹青的睡房。

屋里暗沉沉的,一股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轻巧的走到了丹青的床前,在床沿儿坐下。

丹青大大的眸子睁着,似乎穿过了帐顶看向未知的地方,眼睛红肿,看来是大哭过一场,可现在里面干涸的却象古井一样,毫无生气。脸上的红印仍未消去,已经肿胀了起来,在丹青明洁的面孔上狰狞着……

我慢慢伸出手,想握住丹青的手,刚碰到她的指尖,丹青就猛地缩了回去。我毫不气馁,一次次的试着,终于被我紧紧地握住了,丹青的手凉如寒冰,我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渐渐的竟暖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手心有些出汗了,想抽出手来好拿手绢来擦一擦,可却被丹青握的紧紧地。

我抬眼看去,丹青不知什么时候以调转了眼光望着我,苦涩的眼里隐隐有了些悲哀,是那样的无奈,那样的愤怒和那样的仇恨……我心里头有很多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定定的与丹青对视,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意。

丹青突然用力握紧了我的手,都有些疼了,我却不由自主地向她点了点头,潜意识里知道丹青似乎在向我要个承诺,而这又是我此时仅能给的,我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丹青竟有些微笑了,可接着眼光一冷,我这才发现身后有些动静,回身去看,是徐老爷。

我叠着手里的衣服,心里只是可惜这些个书是带不去了,勉强拿了几本儿装上,不想带太多的东西去督军府,那样太招眼。

我给老爷行礼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开始归置行李,丹青虽然没说,可我就明白她一定会带上我的。她并不知道徐老爷私底下对我很好,一来不想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这儿面对大太太,二来我是她娘家唯一的亲人了,就算去了督军府,也好有个依靠。

东西不多,一会儿就好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本儿英吉利语编放进了包袱里。四面环顾了一下这简单至极的房子,心里也没什么可留念的,只是墨阳在窗边教我读书的情景竟闪现了一下。

我下意识的用手摩挲着怀里的翠牌儿,对自己未知的生活倒也不太担心,反正这儿也不是我的家,只不过是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罢了。只是以后可能见不到墨阳,让我觉得有些不高兴。

“吱呀”,房门响了一声,我回头看,竟然是徐老爷,他还是第一次走进我的屋子呢,看见我的行李包裹,他竟然愣住了,原本阴沉的眼眸竟有些复杂的情绪冒了出来。如果我在大几岁,可能就看得懂了,可现在,只是觉得老爷好象有些不高兴。

低头给老爷行礼,看着他转身坐在了窗边的凳子上,静静的看了我一会儿,又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衣襟上别着的金怀表,突然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顶上,轻轻的抚摸着,吓了我一跳,有些害怕,可还是直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这性子,最好一世也不要动情,否则……”,老爷低低的声音传了来,我抬头去看他,满眼的问号,什么叫动情。

老爷眼神复杂的盯着我,我只能勉强看出一些可惜,一丝怜悯来,其他的我不懂。“去了那儿,好好照顾你姐姐”,老爷淡淡地说,脸上已是恢复了平时,我安静的点点头。他说完站起身来向外走,我跟在后面送他,到了门口他突然站住了,唏唏嗦嗦的声音传来,我有些好奇,只是张大了眼睛看。

老爷回过身来,塞了东西在我手中,就转身走了。一个有些温热的东西正躺在我手中,我低头看,是那只金表。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只在书中见过的句子,终于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眼前,西湖烟雨,弱柳拂岸,一切都与老家的样子不同,没有曲曲折折的水道,只有烟波渺渺的湖面,没有青青的水稻田,只有接踵连牵的店铺,没有那份宁静,却是说不出的热闹。

秀娥瞪大了眼睛看着车外的一切,不时发出这样那样的惊呼声,张嬷开始时还约束她,到了后来自己的眼睛也是不够用了,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外面。

张嬷不顾一切的要跟着丹青走,说什么也放心不下,她男人也没拦着,张嬷也只生了秀娥这一个女儿,那男人心里本就不愿意,可看在二太太的面子上,一直倒也还规矩。现在二太太也不在了,借着这个空,让张嬷自己走,正好便宜了他。张嬷心里不是不明白,只是夫妻间的感情早就淡了,只要求把秀娥带出来。那男人看秀娥也是个赔钱货,倒是满痛快地就答应了。

张嬷面子上风风火火的张罗着一切,我却在背地里见过她落泪,女人就是这样,男人再绝情,她还是会为他心痛,这是二太太说的。那时她的表情淡淡的,只是没象张嬷这样哭出来,可当我看到张嬷流泪时,却想当时二太太要是哭出来可能还好些。

丹青穿这一身大红的旗袍,外面围着一条说是西洋带回来的围巾,张嬷说不出那叫什么名字,丹青根本也不在乎,我却知道那叫蕾丝,墨阳说过的。

督军看来对丹青很上心,在火车站竟派了一辆汽车来,丹青以前在省城坐过,我见过图片,就仔细的看了看,跟那洋片子里画得没什么不同,也就坐了上去。

倒是张嬷和秀娥,还没从第一次坐火车情绪中恢复过来,又要坐这新鲜玩意儿,很是折腾了一会儿才上了车,给那司机忙得够呛,可丹青却一付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冷冷的。

我安静的站在她旁边,直到上了车,就一路上听着秀娥的一惊一乍。偶尔我会感觉到丹青再看着我,有着探究的感觉,我却装作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直觉常常会让我做一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决定,因为从没错过,所以我也从没去想为什么会这样做。

二太太,墨阳还有丹青都问过我一个同样的问题,我到底在乎些什么,记得当时我只是笑,而他们却是摇头,可他们不知道,我在乎的太多了,根本没法一一的说出来,只是他们却从未看出来。

我以为督军府就在西湖南边,因为车子一直沿着西湖向南走,直到到了一座大庄园门口,看上去没有徐老爷家的气派,但却要别致的多。张嬷和秀娥呆呆的看着,可丹青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却阴沉了下来,一霎那间,我以为看见了徐老爷。张嬷不明白为什么,我却看见了庄园上的匾额---西子别院,这不是督军府。

我虽不太明白,可没直接去督军府,而是来到这个类似私人庄园的地方,显而易见是有问题的。

何副官是个一脸精明的中年人,在火车站见了丹青也是愣了愣,脸上有着明了的意味,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毕恭毕敬的带了我们来这里。

进了正屋,何副官说督军现在公务繁忙,等晚上再来看姨娘。何副官说到这儿时,丹青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却点点头,何副官吩咐了下人好生伺候我们之后,就走了。

这屋子倒真是富丽堂皇,只是有些不搭调的感觉,张嬷倒也老实不客气,指挥着下人们开始归置我们的东西。丹青说声儿累了,转身就去里屋躺着了。

我和秀娥来到了说是给我的屋子,督军许是听说了我是丹青的表妹,爱屋及乌,这屋子倒是比我在徐家老宅的还要好得多,秀娥在屋里四下乱看,我也随她,就安静的收拾自己的行李。秀娥正要过来帮忙,就听见张嬷叫她,冲我一吐舌头跑掉了。

屋里立刻安静了起来,那份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现在才真的放松下来,不论在那儿,只有这种安静平和才能给我家的感觉,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天地。

晚饭时那督军仍没有到来,丹青松了口气的样子,竟有了些笑模样,还跟我们讲了西湖醋鱼的典故,吃过饭,张嬷依然拿张杌子坐在门口教导秀娥纳鞋缝衣,而我依然坐在丹青身边绣着一幅新的帕子。

丹青靠在软塌上,若有所思得看看我,又看看张嬷她们,偶然间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有默契的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时光,丹青又是那个我熟悉的丹青了,我暗自希望着这时间停住。

一夜无梦,我竟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香甜的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有些微光了,浅红色的朝霞印着窗棂,我没来由的心情很好。自己起来梳洗收拾,推了门出来,就想去找丹青。

丹青向来浅眠,这个时候一般也都醒了。路过侧房时,我放轻了脚步,秀娥向来爱赖床的,她睡不足一天都没精神,我不想吵醒了她。来到丹青的屋子,伸手去敲门,才发现门是虚掩的,不禁一怔。

不管有没有张嬷陪着睡,丹青向来都是别着门闩睡的,里面隐隐传来一股我从未闻过的味道,就那么若有似无的飘了出来。我愣愣的站在门外,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敢再去敲门。

可门竟自己开了,一双大脚先出了来,粗壮的腿,有我三个横宽的腰部和肩膀,落腮胡剃的趣青的下巴,还有一双应该是凶巴巴的双眼,此时却全是心满意足,一个象熊一般的男人正站在我眼前。

我愣愣的盯着那张威武的脸,这人抬了抬眉毛,回手轻轻的关了房门,突然弯了身子下来,目光炯炯的盯着我看,我只觉得一时之间都不能呼吸了,好像被野兽盯住了一样,就那么一动不动的与他对视。

“呵呵”,他却突然轻笑了出来,“很有勇气的小姑娘嘛,你就是清朗吧,云清朗?”我轻轻点点头,他抬起身来,“你姐姐还在睡,别打扰她了”。说完走下台阶,身上的衣服也没穿好,就这样走了出去,推开院门时,他回头望了丹青房门一眼,那眼中分明有着什么。

我看不明白,直到几年后有这样一个男人也是这样的看着我时,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有些无奈的笑着对我说,傻姑娘,这叫留恋。

可我现在只感到了伤痛,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身后转来了动静儿,我回身看过去,模糊中是张嬷那无奈心疼的脸孔,她看了看屋里,深深的叹口气,拿出手绢儿擦掉了我满眼的泪水,伸手拉了我出门去。

临出院门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猛地一哆嗦,张嬷低头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刚刚竟仿佛看见丹青正站在门口,冷冷的向外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大少爷也早放了出来,可老爷还是赔了好大一笔钱,听说连土地都卖了一半儿出去,可丹青对这些毫不在乎,只是越来越淡漠,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那个大熊督军却对她好的不得了,弄了无数的玩艺儿来给她,包括丹青想了很久的钢琴,又请了一个老师每两天来教她一次。

这似乎是丹青唯一高兴的时候,只有在音乐里,她才能忘了一切,仿佛她还是那个心高气傲,才华横溢的徐丹青,那个干净纯洁的徐丹青。

她跟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当时正在读诗词,正好看到“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集一身”,不知为什么,那时情不自禁的就看了丹青一眼,丹青正弹奏着钢琴,突然回头看我,说了那些话。

看着她的样子,我心里很不舒服,可也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张嬷叫我出去帮一下忙,放下书我就出去了,等我回来正要进屋,突然看见丹青正拿着我刚才看的那本儿诗集,脸上的表情扭曲的甚至有些狰狞,我很害怕,悄悄的又退了出去。

到了晚上,丹青没事儿人一样的,还和我讲笑话,我才放下心来,看天色晚了我也就回屋去休息了。路上无意间看见一堆碎屑洒在一丛竹子下,好奇的走过去看,竟是我的那本诗集,撕的碎碎的,碎的让我感到一股寒意不可抑制的冒了上来……我飞快的跑回了屋子,用被子蒙紧了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就睡了。

时间过得很快,只要那督军不来,丹青也还是会笑的,我就见过好几次,督军悄悄的站在一旁,偷看着丹青的笑容,我想他是真的喜欢丹青的。可就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去督军府,因为督军的正房太太不让,这夫人对督军是有过大恩的,督军强娶了丹青已是她的极限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督军带了丹青回大宅,她根本就不承认。

徐家已经很久没来过信了,似乎丹青跟他们已没了关系,只有墨阳来了两封信,他对这种卖妹妹的事情都快要气疯了,可也鞭长莫及,无可奈何。信里只说他不想回家了,现在正在上海,可这也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

有一天陪丹青练琴时,她突然想起今天就是我十三岁的生日了,说一定要好好的热闹一下,好久没看见丹青那么高兴了,我也很开心,一旁的秀娥和张嬷也鼓噪着,娘俩儿个忙的去吩咐下人们准备。

丹青让我去换件儿喜兴儿点衣服,我笑着去了,回到屋里在我不多的衣服里找出了一件,虽还是过年时做的,不过从没上过身儿,红艳艳的,总也找不到机会穿。

就是它吧,我把衣服穿好,正要出门,突然心里不舒服起来,摇摇头,还是快步的往丹青屋里走,刚到门口,就已觉得气氛不同了,我顿住了脚步,隐隐的听见里面张嬷在哭泣。

等了会儿,我推门进去,看见丹青正站在窗边,脸上有着微笑和悲伤两种奇怪的情绪,张嬷只是低着头哭,见我进来,只有秀娥悄悄的蹭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老爷去了”。

我愣在了当地,那个阴沉的老爷,那个教我读书的老爷,那个自己一人怀念着二太太的老爷竟然去了。

屋里的气氛沉闷暗哑,我的心突突的跳着,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还有……“哗啦”,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儿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从房上掉了下来,我的心突然不再乱跳了,可丹青却突然大步的走出了房门……

男人

“咕嘟咕嘟”,药铫子里已然开了锅,一股苦涩的味道飘散在了四周,感觉眼前不禁有些迷迷蒙蒙的,秀娥耐不得热,早就跑到了门外,半蹲着,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只是手指在地上一划一划的。

“药熬好了吗“张嬷探头进来,顺带给了门口的秀娥一巴掌“让你来帮忙,倒在这里偷懒”转过头又向我笑言,“要是弄好了,就让秀儿端来吧”,我点点头,看着张嬷扭头走了。秀娥扁着嘴巴揉揉头,却没有回嘴,只是趸进来,从厨架上拿了个青瓷碗递到了我面前。

我一笑,就着她的手慢慢地把药倒了进去,“清朗”秀娥突然开口叫了我一声,我没抬眼,只是扬了扬眉头,秀娥却没再说下去,我也没问,这丫头最没耐性,想说的话,一会儿就说了。

秀娥小心翼翼的捧了药转身出门去了,屋里热气腾腾的,我走到一边把扮演的窗扇全部打开,一阵凉风涌了进来,忍不住闭了眼感受着这份凉爽,思绪却慢慢的飘向了前院,那里有丹青,还有……

昨晚“哗啦”一声响动之后,丹青出了门去,我下意识想跟,却被秀娥拽的死死的,看着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又顺势看了傻在一旁的张嬷,刚想开口,却听见丹青有些急切的声音响起,“张嬷,快来,快来下”。

“哎,哎…小姐,来了”张嬷猛地醒过神儿来,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外跑,秀娥倒是想跟了,却被我一把拉住,她不解的看着我,我只是摇了摇头,她抓了抓辫子,有些好奇的向外探头探脑,却也没有再出去。

我很久没听见丹青那样急切的声音,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闷,只是潜意识的告诉自己不要出门去。外面传来了张嬷的惊呼声,不知道丹青说了句什么,那声低呼嘎然而止,夜晚又恢复了平静,可我的心却跳得越发厉害了。

“清朗”,“啊”我微微一抖,张开眼,就看见秀娥正扒在房门口,笑嘻嘻的冲我挥手,“想什么呢,小姐找你,快去吧”。我笑着点了点头,回身把灶火归置好,这才转身同秀娥出了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青石小路上也有了些潮意,一丝风也没有,碧森森的竹叶静静的隐起一片幽暗,空气也随着凉了起来。

秀娥走路向来没个片刻安静,东看看,西瞅瞅,一会儿踢下路边的小石子,一会儿又揪了下竹叶,弄来一片刷刷声。我原本有些紧的心,随着秀娥的手舞足蹈而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张嬷曾无奈的说,什么时候秀娥能有我一半的安静,就是叫她少活几年也甘心了。记得那时候秀娥吐着舌头说,还是让你老人家多活几年的好,瞧我多孝顺,说完撒腿就跑。

屋里的人都笑了,丹青笑的更是花枝乱颤,我只是抿着嘴笑,不作声的递了块帕子给她擦眼泪。一向淡然的二太太脸上也带了笑意,只是眼风不经意的从站在一旁的我脸上扫过时 ,她一停,我低了头,过了会儿,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声叹息,“还是像秀娥这样好些”。

声音是那样的低,我忍不住竖了耳朵像听清些,却闻到一阵淡淡地香气飘了过来,没等我抬头,一只细白微凉的手轻轻的拂上了我的脸颊,二太太低了头,有些怜惜的轻声说“好孩子,想笑就笑吧”。

“清朗”,秀娥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到我跟前,轻轻在我眼前打了个榧子,手指摇啊摇的,眉梢眼底都是笑意。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秀娥一笑,反手握紧了我的手,快乐的拉着我往前走去。

越靠近门口药味越重,一股股药气不停的从张嬷屋里发散了出来,秀娥眼瞅着到了门口,反而不肯往前走了,一转身跑去一旁的柴房里。

我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快到门口却犹豫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感觉浮上了心头,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个见到督军的清晨。

门帘子一掀,张嬷出了来,伸手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却怎么也抹不去眉头的皱起。她回头看了看屋里,一转头这才看见我,想笑笑,却只是低声说了句,“快去吧,你姐姐等着呢”。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屋里突然传出了一阵轻微的笑声,包含了那样的喜悦。我下意识的又等了等,直到笑声消失,这才慢慢的伸手将帘子撩起了一个角儿,丹青温柔如水的神色就那样不防备的落入了我的眼。我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如果她欢喜,我也应该欢喜才对,可是…

“姑娘好苦,姑娘好苦…”,屋外草垛子里的鹌鹑叫了起来,我心里一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昨天,秀娥跑来问我,你知不知道小姐这几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自打咱们来了这儿,还没见她这样高兴过。

没等她说完,跟在后面过来的张嬷一巴掌将她赶了出去打水,看着她有些急怒的表情,我什么也没说,转身也跟着往外走。

下了台阶,才发现我和秀娥都是两手空空,秀娥揉着头顶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挨揍。我笑着转身上了台阶,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张嬷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唉,男人…”。

“清朗,是你吗,干嘛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呀”,屋里的丹青轻唤了一声,“哎”,我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略用力推开了门。她的声音里包含了太多我无法明了的意味,我唯一能听得明白的就是喜悦。

不知怎的想起了去年墨阳回家来的时候,带着丹青和我,还有秀娥偷偷跑到厨房,弄了一个什么叫火锅的东西,吃的大家满头大汗。

吃到一半,墨阳笑眯眯的问我们感觉如何,丹青正轻轻的用手帕擦额头的汗,样子说不出的秀气好看,她笑着说了几句汤厚肉嫩,别有滋味云云。

我也觉得好吃,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墨阳笑望过来,只冲他抿嘴一笑,低头去吃。倒是一旁埋头大吃的秀娥,嘴里塞满了东西,还边嚼边说了句,“香”。墨阳狂笑,说丹青说了那些个成语,都不如秀娥这一句话明白。

突然觉得丹青的声音也好像那日吃的火锅一般,里面放了那么多材料,却也只说得出一个香字而已。那时候墨阳的朗笑,丹青的嗔笑,秀娥傻乎乎的笑,仿佛就像昨日,我忍不住咧了嘴…

“小妹妹今天很高兴啊”,一个醇厚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墨阳清亮的嗓音不同,也不同于老爷那阴沉的语调。他音调略低了些,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个字都说在了你的心上,让人不能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