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们不用说得那么客气”,苏雪莹白了她一眼,“她是我乡下堂哥刚娶的媳妇,送来上海见见世面,本来就是小地方的人,也不是正室生的,家境勉强还配得上,我也懒得问她具体情况,无非就是个小地主罢了。要不是我那个堂哥体弱多病,需要冲喜,那轮得到她呀,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哼。”

苏雪莹一屁股坐在了大厅的长沙发上,其他的女孩也都不敢坐,只是围着她说笑。“那你爸对她还挺好,还让你来招待她,听说昨天晚上你们家请陆家大爷吃饭,还带着她去了”,一个女孩耸耸肩说了句。

“别提了,还不够丢人的呢,要不是我爸看在我乡下叔叔的份上,才不会管她呢,你们不知道,我家里工厂进的那些原料,都是我那个叔叔田里收上来的,他可是个大地主,拥有多少土地,你们想都想不到,他的东西又好又便宜,毕竟是自家亲戚嘛,所以了,怎么也得招待她一下啊…好了,说点别的行不行,今天请你们来做陪客,你们光吃就好了,别那么多话啊”,苏雪莹皱着眉头吩咐了一句,那些女孩忙讪讪地答应了。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想起了昨晚看到的那个女人身影,应该就是苏雪莹说的那个堂嫂吧,可我为什么会看着眼熟呢…那些女孩的话音刚落,一个苗条的身影就从饭店正门走了进来,只是低着头,给人感觉好像不太自信,有些畏畏缩缩的。苏雪莹优雅的站起了身,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堂嫂,你可来了,我们都等你半天了”,那个女人赶紧快走了两步,有些讨好似的抬头一笑,“对不起啊,雪莹,我来晚了。”

我瞠大了眼睛,“啊”,一声惊呼在我身后响起,我如雷击般回身,一把捂住了秀娥的嘴,就看见她的眼睛死命的瞪大了,呼吸一下下的喷到我手上,热的烫人。这时耳边传来了苏雪莹那有些刻意的笑声,她们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俩,声音渐行渐远,我扭回头愣愣地看着那个苗条的身影,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阵阵发胀,怎么会是她,怪不得...怪不得我昨天看着她那么眼熟,徐丹萍,在那个家里,她曾经是那样的不起眼

秀娥用她冰凉的手指掰下了我紧捂住她嘴的手,她惊恐地看了看我,又胆战心惊的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背影,然后哆嗦着说,“清,清朗…我没看错吧,二小姐,她,她怎么会在这儿呀…”

我瞪着眼睛看秀娥,秀娥也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虚幻了起来,秀娥的脸也变得模模糊糊的,仿佛刚才一切看到的应该都是一场梦。“清朗…”,秀娥看我睖着眼睛盯着她不说话,有些害怕的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如雷击般的打了个哆嗦,调头就往回快走。

“清…”,秀娥吓了一跳,刚要大声喊我,自己忙把声调降了下去,快步跟了上来,一边小跑一边问我,“清朗,咱们去哪儿,啊,清…”,我顾不上和她讲话,只想赶紧找到丹青。眼瞅着那间化妆室就要到了,我加快了脚步,“砰”的一声,我用力的把门推了开来。

屋里的人显然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张嬷吓得惊叫了一声,手里的披肩外套也落在了地上,那个经理端着个茶盘好像正在和洁远说什么,这会儿他弯着腰,扭头吃惊的看着我。洁远手里正端着一杯茶慢品,她半张着嘴,喃喃地问了我一句,“清,清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迅速的环顾了一下四周,丹青竟然不在屋里,“洁远,丹青呢?”我强自镇定地笑问了一句。“丹青?”洁远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喔,她也去盥洗室了,你们没碰到吗,哎…清朗,你别走啊,到底出什么事儿了,秀娥…”,“哎哟,洁远小姐,你的茶都洒在衣服上了,快站住别动,我给您擦下”…不顾洁远在身后的叫喊,我转了身飞快地往盥洗室的方向冲了过去。

一路上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急切的心情,脚步虽快,却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身后只传来秀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清朗,这边,这边近,我刚才就是从这儿插过来的,不用经过大厅”,秀娥突然扯了我一把,不等我说话,就领着我往一扇半开的门里面一扎。这好像是一间很大的宴会厅,有很多样式精美的门与之相连,现在没有人,四周的窗子上又都挂了很厚重的天鹅绒帘子,多少显得有些阴暗。

一边快步走着,我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秀娥,你怎么知道这儿的”,秀娥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刚才出来看不见你,心一慌,就记不清来时的路了,误打误闯进来的,没成想,一打开门我就看见了你的背影,啊,到了,就是这个门,它就在厕所的旁边”,她边说边往一扇门跑去,我赶紧跟上。

“吱呀”,这扇门多少有些沉重,秀娥费了点力气才把它退开了,她迈步前行,我紧随其后。“哎哟”,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前面的秀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住了脚,着急跟上的我猛地就撞上了她的后背,她头上别的花卡子一下子扫过了我的眼睛。

我顿时疼得叫了出来,“秀娥,你干吗突然停下…”,我一边揉眼睛一边伸手去推秀娥,秀娥却不说话也不动,话未说完我也没了声音,泪眼模糊中,就看见丹青脸色煞白地站在盥洗室门口,她秀丽的杏眼睁得大大的,嘴唇却抿得很紧,胸口上下起伏着,眸光凌厉,看起来好像恨不得一下子让她眼前的那个人消失。

她对面那个苗条的人影却好像打摆子一样的哆嗦着,她背对着我们,无法站稳似的用一只手撑在墙上,用力到指关节都发白了。听到我的声音,她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一下子就不抖了,等了会儿才慢慢地转过了头…她的眼睛瞬间就睁大了,好像见到了鬼一样,秀娥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一步,我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秀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只觉得她手指冰凉。

走廊里一时间没了声音,只能偶尔听到我们克制不住地粗喘声,徐丹萍不可置信的看了我和秀娥好一会儿,才渐渐相信了我们是真实存在的。她一手攥紧了胸前的衣服,大力的呼吸了几下,然后仿佛鼓起了全身勇气似的,转回了头去看面色冷冽的丹青,我就听见她嗓音抖颤地说了一声,“姐…原来,你们还活着”

丹青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是冷冷的看着她一言不发,徐丹萍哆哆嗦嗦地也说不下去了,我摒住了呼吸,耳边突然传来了很响的“咕嘟”一声,我一愣,抬头看去,这才发现是秀娥正在不停的咽口水。“咔哒,咔哒”,丹青慢慢的朝我们走了过来,她的高跟鞋一步步的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回响的声音很清脆,或者应该说是清冷吧…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我也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经过徐丹萍身边的时候,丹青停住了脚,却看也不看身旁的徐丹萍,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原本有些瑟缩的徐丹萍一愣,抬起了头去看丹青,嗫嚅着说“啊,姐,我是丹萍啊,你…”,丹青眼风一扫,她剩下的话顿时憋了回去。“我再说一次,你认错人了”,丹青灼然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徐丹萍的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怯懦地垂下了眼,不敢再与丹青对视。

丹青盯了她好一会儿,徐丹萍根本不敢抬头,只是用手指不停的揉搓着衣角,一如从前在老家的时候,她见了丹青也是这副模样。也许是因为各自母亲的地位不同,虽然丹青也是妾室所生,但是丫头出身的三太太又如何能与备受宠爱的二太太相比较呢…我和秀娥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她俩。

突然丹青一笑,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起来,她慢声说了一句,“不过,就算认错人了,你叫我一声姐姐,那也算是缘分,我收下就是了,这位妹妹,老话说得好,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也就不和你多说了吧,嗯。”看着丹青温和的笑容和毫无笑意的眼底,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徐丹萍怔怔地听完了丹青的那番话,眼睛一眨再眨,然后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丹青话里的意思,就用力的点着头,急于表白似的说“我,我明白,明白,姐…不是,我,我是说,我明白…”

听着她辞不达意的表白,丹青微微地皱了眉头,一股混合了厌烦与无奈的表情从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勉强笑了笑,“好了,好了,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不用这么认真吧,说不定,你今天晚上就把我忘了呢。”她这样一说,徐丹萍立刻捂住了嘴,只会傻傻地点头,我和丹青对视了一眼。徐丹萍向来胆小,就和她母亲一样,唯唯诺诺的只会缩在人后,从来不会做出头和出格的事,属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那类人,所以她应该没胆子去揭露丹青的来历。

丹青说完这些话本来想走,犹豫了一下她又站住了脚,看了看四周,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这儿了,还有其他人来吗?”徐丹萍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丹青眉头一皱,见丹青不高兴,徐丹萍赶紧解释说,“我是说,我是跟我丈夫家的亲戚来的,咱们家里,啊,不是,我是说我家里的人并没有来上海。”

丹青一愣,“你结婚了?”“嗯,大太太答应的亲事,家里的境况不错,只是我,我丈夫身体不是很好,但是对我…对我还好,这回是公婆让我来这里长长见识,顺便再带些货物过来,这里的亲戚对我也很好,带我四处见识…”徐丹萍的回答显得有些零乱,她似乎在拼命表明自己过得很好,说完她又做小服低地笑了下,笑容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应该是一种认命之后的幸福感。我不禁愣住了,认命也会变的幸福吗,我忍不住看了丹青一眼。

丹青的表情变得有些怔忡,看着徐丹萍小心翼翼地笑容,她突然轻叹了口气,但没有再说话,抬脚就想走,“真受不了,我那个堂嫂不是掉茅坑里了吧,这么半天还不回来”,一个熟悉的抱怨声从不远处传了来,娇笑声中,就听见一个女孩戏谑的说,“雪莹,你讲话怎么这么难听,看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跟乡下人才呆了才几天啊,你也粗鲁起来了,呵呵。”

徐丹萍一愣,她迅速的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头发,尽管那些一点都没有凌乱,然后就紧张地向走廊尽头处张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脸色阴沉起来的丹青,赶忙低了头。丹青回头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就上下打量着徐丹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说的那些所谓亲戚,就是指苏家人?”“是啊,你也认识…”,徐丹萍有些惊喜地的抬头看向丹青,丹青冰冷的表情却让她再也说不出来话来。

那边的说笑声越来越近,丹青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冲我和秀娥使了个眼色,抬脚就走。我和秀娥赶紧跟了上去,正想着要不要拉丹青抄近路,就听见苏雪莹娇气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堂嫂,你在这儿干什么呀,我们等你半天了,你…”,她话说一半突然没了声音,然后又听她调高了调门,“哟,你怎么跟她们撞上了,还真是出门遇贵人啊,嫂子,虽说你嫁入我们家已经算是攀了高枝了,不过还是比不上有些人,那可真是麻雀变凤凰啊,你们说,是吧。”几声窃笑声顿时响起。

秀娥拉了拉我的手,又偷眼瞄了下丹青,丹青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只是背脊挺得笔直。前面拐个弯就是大厅了,我忍不住加快了些脚步,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雪莹,你别拿我开心了,什么麻雀凤凰的,咱们走吧”,徐丹萍赔笑的声音响了起来,苏雪莹哼笑了一声,然后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看着丹青已经转过了弯去,我和秀娥赶紧就跟了过去,刚转过弯,就听见徐丹萍惊叫了一声,“你说什么,她就要结婚了?!”丹青的脚步顿了一下…

“哎,丹青到底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坐在我左手边的洁远凑到我耳边悄悄地问了一句,我看了一眼另一侧面无表情望着车外的丹青,只能压低了声音说,“不知道,可能她真的不舒服吧。”洁远扁了扁嘴,“喔,难道是吃坏肚子了,她从盥洗室回来之后就怪怪的,这可要小心,过几天就是她大好日子了”,我干干地笑了下。她大大的呼了口气,歪头又看了一眼恍如未闻的丹青,就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托着下巴无聊地看着车外。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方才回到化妆室的丹青再也没有心情,去听那个饭店经理的喋喋不休,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洁远不一会儿就觉得不对,找了个借口先让那个经理出去了,“丹青姐,你没事吧”,她关心地问了一声。丹青愣了愣神,才笑着说了句,“没事,喔,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洁远,要不然我们先回家去吧,回头再来。”“啊”,洁远一愣,赶紧站起身来走到丹青身前,“不舒服,哪儿不舒服,很厉害吗?”

丹青一笑站了起来,“没什么大事儿,放心吧,就是不太舒服,咱们走吧,清朗”,“哎”,我赶紧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拉着一头雾水的洁远往外走。一出门碰上了那个经理,丹青却连话也懒着说,倒是洁远客气地找了个理由然后说过两天再来,那个经理自然是个精明人,不会多问,就毕恭毕敬的送了我们出去。到了门口,张嬷也脸色苍白得跟了上来,丹青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我看到她身后的秀娥就知道,这丫头一定是把碰到徐丹萍的事情告诉她了。

徐丹萍应该不会说出去吧,这对她没什么好处啊,在老家的时候丹青虽然和她不亲,可也从来没有故意欺侮过她,只是彼此间没什么来往罢了。如果她是大太太生的,那现在肯定就麻烦了,一时间心头乱糟糟的,我忍不住捏了捏眉间,丹青一动不动,洁远却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笑了笑,示意我没事。

突然想起方才徐丹萍说的,“原来你们还活着”那句话,不知怎的觉得很奇怪,最多应该也只是说我们失踪了才对,墨阳说过的,督军本来就有意放我们逃走,根本不会去老家找我们…想到这儿我不禁想起,那天我问墨阳他有没有回家去祭拜老爷时,他曾说过的那句话,“回家…哼,一次土匪还不够吗。”难道说…我突然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起来,大太太那张苍白冷漠的脸瞬时从我眼前闪过。她,有这么恨丹青和墨阳吗,或者说是恨那个夺走她丈夫的二太太,还有自己那个无情的丈夫,所以要毁了一切跟他们有关的人…

“清朗,清朗”,洁远用力推了我一下,“啊”,我转头看向她,她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想什么呢,我都叫了你好几声了”,“喔,对不起啊,有事吗?”我赶紧笑着问了她一句。洁远一愣,然后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洁远边笑边指着我后面,“到家了,我的大小姐,你不下车,我怎么下去啊,笑死人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佣人正在门口恭敬地等着我下车,我脸一红,也顾不上在身后笑个不停的洁远,赶紧下了车,丹青却已经看不见了,见我伸头找,佣人机灵的说了句,“丹青小姐已经进屋去了。”“喔”,我点了点头,跟着出来的洁远却奇怪的说了声,“咦,我妈怎么来了?”我一怔,扭头看去,果然霍家的那辆汽车正停在一旁,心里突然一拧,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我心跳加速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我在心里默念着,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有多久没出现了,自从送走了霍先生那天开始,就再没有过了,就算是听到墨阳失踪的消息时也没有,我也一直都是靠这个安慰自己,墨阳没事,因为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可现在…“清朗,你怎么了”,洁远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她惊叫了一声,“哟,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啊,没事吧?”我赶紧笑着摇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洁远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你们是怎么回事儿啊,刚才丹青的脸色简直就是乌云罩顶,这会儿你的又白的跟活鬼似的。”

“我没事,可能是天太冷了,咱们别在门口站着了,赶紧进去吧”,我一边说一边拉着洁远往屋里走。洁远嘴里嘀嘀咕咕地跟我往里走,“真是的,不知道你们姐妹俩个搞什么鬼,算了啦,对了,我哥回来没有?”她扭头问了跟在我们身后的佣人一声,“是,您们刚走没一会儿,先生就回来了,不过…”,佣人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没有再继续往下说。洁远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今天到底是怎么啦,明明出门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一个个都吞吞吐吐的,你们…”眼看着洁远的小姐脾气就要发作,我赶紧拉着她往屋里走。

刚一进门,就看见丹青直直的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口发愣,她细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两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楼梯旁边就是霍先生的书房,那里面正隐约传出一些好像争执的声音。我立刻停住了脚步,一脸不忿的洁远也安静了下来,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一动不动的丹青,就想迈步往前走。

我刚想扯住她,就看见门“哐”的一下被人推开了,霍老太太一脸怒色的走了出来,“你到底要我说几次,现在事情弄成了这样,你让我能有什么办法,原本你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可自从遇见了那个女人就没有好过…”我从没见过一向雍容华贵的霍夫人,有着这样气急败坏的表情,她的表情里混合了太多的愤怒,惊惶,无奈,以及深深地失望。

她没走两步,一眼就看见了楼梯口处站立的丹青,一抹怒色立刻烧上眼底,她冷冷地看着丹青一会儿,一抬眼看见了我和洁远,她眯了眯眼,我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只觉得她的眼神有如刀剑一样穿透了我。洁远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前站了一步,“妈,你怎么了…”,“好了,你别说话”,霍夫人厉声说了一句,洁远被吓得哆嗦了一下。“妈,你不要这样…”从书房里跟出来的霍先生眉头紧锁地说了一句,他的脸色很难看,与昨晚意气风发的那个人判若两人,一向修饰整洁的他这会儿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

“不用说了,你也不要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霍夫人沉声说了一句,她慢慢的转回身看着自己的儿子,我看不见她的表情,霍先生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样,“长远,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承担的义务不仅仅只针对你自己,这个不用妈妈和你多讲了吧,再说”,霍夫人顿了顿,转回身来看着洁远,竟是一脸的泪痕,“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不为这个家,你也要为洁远想想吧,她以后怎么办,她不是你,她只是个小女孩,你一直捧在手心上的那个小女孩,你,要让她为了你犯的错误受惩罚吗?”霍长远身子一抖,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洁远喃喃地叫了一声,“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哥他怎么了…”

“洁远,我们走,跟我回家”,霍夫人拿手绢胡乱地擦了把脸,就快走几步,一把扯住了洁远往外走。“哎,妈,到底怎么了,妈,你别拉我…”洁远一边被扯着走,一边回头看向我们,眼看着霍夫人头也不回的出去了,屋里顿时安静了起来,佣人们早就机灵的离开了,我却觉得自己的心比方才跳得更厉害了。

突然发现丹青一直就那么直直的站着,不论霍夫人说什么她都不曾动过,一如雕像。好像过了很久,霍先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转身看向丹青,脸上的表情我难以形容也不想形容,丹青在那样的眼光下,慢慢地哆嗦了起来,她的表情变成了一种恐惧,可她还是强笑着问,“长远,出什么事了吗?”那样的恐惧让霍先生很心痛吧,他闭了闭眼部在看丹青,只哑声说了句,“丹青,对不起。”

我原以为他在为霍夫人方才说过的话而道歉,丹青却像是被人狠狠地掴了一掌似的踉跄了一下,她用手一把撑住了楼梯上的扶手,然后不可置信的盯着霍先生,颤声说,“长远,你和我说什么?”霍先生别转了头没有说话,丹青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子也晃了起来,就在我以为她要摔倒想要跑过去扶她的时候,她突然尖声喊了起来,“你和我说对不起!!你居然和我说对不起,你说过的,你永远不会和我说对不起,因为你根本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永远!!!”

我被狂喊着的丹青吓到了,一动也不敢动,“啪哒”一声,一个做工精巧的发卡跌落在了我的脚边,丹青一缕头发散了下来,正随着她剧烈的呼吸起伏着,人也摇摇欲坠。我吓坏了,正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突然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我的手臂,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别过去了,过去也没用,你跟我来”…

婚宴(中)

“是你…”我扭回身看着郭启松那张英气却不掩疲惫的脸,“你怎么会在这儿?”方才竟然没有看见他,我有些吃惊的张大了嘴,可手还是下意识的跟他拧着劲儿,想从他手中挣脱开。“别说了,跟我去客厅,我仔细跟你说”,郭启松见我不停地扭动着自己的手臂,可能是怕我弄伤了自己,他手一松,“我不拉着你了,跟我来好吗,不要…不要打扰他们了”,他又轻声说了一句,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疲乏。

我回头看了看微闭着眼睛却面无表情的霍先生,再看看一旁的丹青,她的眼睛只是瞬也不瞬的盯着霍先生,对于我们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儿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她身体还在微微摇晃着,突然觉得她就好像在初冬寒风中的枝头残叶,摇摇欲坠却还强守着那份对生的坚持,可…我眼底一阵湿热,可又有谁见过能枯守枝头一冬的叶子呢。转回头对郭启松点了点头,我率先往客厅走去,身后寂静一片,可丹青那种参杂着一丝绝望的情绪,却让我觉得后背冷汗细密地冒了出来。

我轻轻的推开了客厅的大门,一股冰凉的空气迎面而来,我一怔,对面壁炉里烧得正旺的炉火,就在我的眼前跳跃着…“清朗?”,身后跟来的郭启松轻轻唤了我一声。“喔,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道了声歉,就木木地往沙发那儿走去,直到人陷进松软的沙发里,才反应过来郭启松刚才居然在叫我的名字。看着他站在门口轻声吩咐管家帮我们端两杯热饮,然后步伐利落地走到我身边,在我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之后,才对我安慰地笑了下。

我勉强回他一笑,发现他在某些地方和霍先生很像,都有着军人明快利索的风格,而且他看着比霍先生还要年轻,也没有那么深沉。正想着,门轻轻地被人推开了,胡管家轻巧地闪了进来,手上端着两杯热饮,他安静的走到我们跟前,恭敬的把手里的饮料递了过来,我的是一杯热热的果汁,郭启松的却是一杯清茶。放下东西他就转身想要出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脚,“郭先生,先生和小姐去书房了,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叫下人们散了,我在厨房那边伺候着。”

郭启松点了点头,“胡管家,辛苦你了”,胡管家不卑不亢地弯了下腰,“那我下去了”,说完转身出去了,顺便给我们仔细地关好了门。郭启松对我一笑,“放心吧,胡管家是霍家的老人了,他的父亲就是霍家老宅的管家,大概你也知道,所以他口风很紧的,也自然会去约束其他下人。”“嗯”,我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的心头好像被糊上了块烂泥巴,沉甸甸的,湿乎乎的,又粘又腻…

见我一言不发,郭启松有些尴尬的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好像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想了想,他看着我手里热果汁说了句,“我发现你不太喜欢喝茶,好像也曾听长远提过,你是从小就不喜欢吗?不会是上了洋学堂之后才变了口味的吧。”他本意可能是想说笑一下,好缓解眼前别扭的气氛,可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起了为什么不愿意再喝茶的原因,原本想附和着笑一笑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低着头看杯子里的热气蒸腾。

可能是看我的脸色越发阴沉,“嗯哼”,郭启松刻意地清了清喉咙,他扯了扯军服领口,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清朗,直说吧,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立刻抬了头去看他,他一愣,有些尴尬的说,“对不起啊,你不介意我叫你名字吧,总觉得叫你云小姐有些别扭。”我赶忙摇摇头,“没关系的,想叫什么随便你”,我现在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哪里还在乎他叫我阿猫还是阿狗。郭启松听我这样说本来想笑的样子,可能马上又想到了眼前的事态,他容色一肃,轻轻嘘了口气,低声说了起来。

“你也知道,长远是上海警备区的军需处副处长,我们处长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眼瞅着就要病退致休,可副处长并非只有长远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他也很有机会去抢那个位置,而他们两个一直就不对付,明争暗斗的,不过,拜他所赐,长远也因此认识了你姐姐”,说到这儿郭启松眉头皱得越发的紧,“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更何况,长远这么做多少也是为了他和你姐姐的将来,如果被那个姓洪的爬到了头上,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郭启松看了我一眼,“清朗,你来上海也不少日子了吧,多少应该知道,在这个地方,只有权势和金钱才是最好的保护。”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说得没错,洁远和方萍都是正直而善良的人,可她们敢于得罪像苏雪莹那样的人,并不是只靠着自己的品德,而是因为她们背后家族所代表的权势和财富。“就这样,长远这些日子一直在和那个姓洪的明争暗斗,所以上峰给了那个任务之后,长远毫不犹豫的就接了,因为那是处长直接交代给他的,而处长一直对他是青眼有加,我们都以为这是处长给长远一次战胜的机会,可没想到…”郭启松顿了顿,面色阴沉的将手中的清茶一饮而尽,“这会是一个圈套。”

“圈套,什么圈套…”,我急急地问了一句,郭启松闭了闭眼,吐出两个字,“军粮。”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好像这样能去掉心中的块垒,“军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是什么时期,东三省陷落,长江沿岸的态势也一触即发,所以战备的事情迫在眉睫,军粮是第一等要务,哼,可是我们筹备来的军粮却全都发霉了。” “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虽然我不是军人,但是这种事情会产生什么后果,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

郭启松有些自嘲地说,“长远和我都自以为是见多识广,精明强干之人,可最后还是落到了那个老狐狸手里”,他话音未落我就听见细微的“嘎吱”一声,闪眼看去,他手里的白瓷茶杯竟然被捏得裂了一条缝。“老狐狸,你是说那个处长吗?”我盯着那个杯子喃喃地问了一句。郭启松冷冷地一笑,“他也应该算是吧,不过,我说的不是他,是苏、国、华”,他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

“什么”,我手一松,手里的杯子顿时跌落在了地毯上,果汁飞溅上了我的裙摆和郭启松的皮鞋上,但没人在乎,郭启松阴郁地说了一句,“原来上海滩都在传言,说是没人能拒绝苏国华那个人,我还只当是在夸大其词,可没想到,他为了他的目的居然能布局这么久。”他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我,无奈地笑了一下,“苏国华一直就想要和霍家联姻,一来是因为苏雪晴一直对长远情有独钟,二来长远确实是个非常有前途的军官,更何况他出身书香世家,正好可以掩盖一下苏家那种一身铜臭的味道。”

说着他瞟了我一眼,“你姐姐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之前长远虽然不会答应,却也因为不想得罪他而没有直接拒绝,可后来…”,郭启松撇唇一笑,“长远从小就被女人包围着,说真的,我也不曾想过他喜欢上一个女人,会这么的执着,这么的投入,这么的不顾一切,他为了让你们光明正大的出现,可真是费尽心思啊。”“啊”,我低叫了一声,差点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郭启松却对我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你不用害怕,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初帮长远,去为你们寻找兄长下落的那个人,就是我。”

“喔…是吗,那,那谢谢你了”,我一时间觉得头昏脑胀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对,郭启松一摆手,“不用客气,其实当初也没帮上什么忙”,说完他往沙发里一靠,“总之,有些细节我没办法告诉你,可现在长远的前途,事业,甚至性命,都捏在那个姓苏的手里了”,看我还是有些不解,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现在除了姓苏的,没人能筹集出那么多粮食了,那个奸商,他早就算计到了,所以才会囤积了这么多粮食,就算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筹粮也不太可能了,一来那些地方也有驻军,粮食也是最重要的,二来,连年战乱,年景荒芜,想要在短时间内弄到足够的粮食,真的就是天方夜谭,还有,筹集军粮的最后期限就在下周,军令如山倒,如果到时候还是没办法弄到,那可就,唉…”他长叹了一声。我身子一软,靠在了沙发里,看着低头用力揉着额头的郭启松,“那个苏国华,他想要什么?”

郭启松一怔,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着,过了会儿,他苦笑着移开了目光,“长远说得没错,你真的很…”,他后面的低喃我没有听清,他嘘了口气,抬头清晰地说,“他只要霍长远。”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意外,可丹青怎么办,我用力的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的手心生疼,丹青的心应该比这个还要痛吧。

郭启松看着炉火,语气平直地说,“娶了苏雪晴,苏家就愿意无偿提供所有的粮食,同时长远也可以登上处长的宝座,否则…”他冷冷地一笑,“你可能不知道,苏家连粮食都让人从乡下送来了,摆在我们的眼前,就看长远要不要了。”

“霍先生他,怎么想…”,我低低地问了一句,郭启松闻言看了我一眼,眼里带了些不确定与些微的同情,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没有霍家,我相信他宁愿接受军法处置,也决不会低头,可现在…你也听到伯母的那番话了,长远背后还有家族义务,他是长子,是个男人,更何况还有…洁远”,他看着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我无力地看着眼光躲闪的郭启松,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和那晚好像,依旧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些不得不为的理由,都是为了家人,为了家族,可牺牲的却还是同一个人---丹青。突然“哐”的一声巨响从门外传来,我和郭启松面面相觑了一眼,正想站起身来,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响起,霍先生喊了一声,“丹青!”

我来不及多想,从沙发上跳起来就往外跑,一推开门就看见丹青的身影在二楼的楼梯口处闪过,霍先生一脸惶急地正要上楼,看见我他一愣,我没管他,从他身旁挤了过去,赶忙上楼。只听见背后的郭启松说了一句,“长远,你别上去了,让她们姐妹自己去谈谈吧,长远!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顾不上身后那两个男人的撕扯,我飞奔上了楼梯,朝着丹青的屋子冲了过去,门被我一下子推开了,我气喘吁吁地看着里面,纱帘低垂,暗香浮动,却没有丹青的身影。我愣了愣,喘了几口大气,慢慢转身走到了我自己的房间,等了会儿,才试探地推开了房门,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味道顿时包围住了我,我怔怔地看着那个扑倒在床的苗条身影半晌,才拖着脚步走到了跟前。

我悄悄地跪坐在床前,看着丹青,她把脸深深地埋在了被子里一声不吭,只有肩膀偶尔轻微地耸动着。我犹豫了半天,还是伸手去轻轻地摸着丹青散乱的头发,丹青慢慢的转过了脸,双眼无神地看着我。她的泪水就像是没有穷尽一样的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没有哭泣,没有愤怒,只有无声的眼泪流淌着,湿润了她的脸和我的手,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丹青仿佛要流尽一生的眼泪。

“清朗”,丹青突然沙哑地唤了我一声,“嗯”,我轻轻应了一声,想要坚强的,可声音里的哭腔怎么也压不住。丹青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出来似的,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听人说过,建立在谎言上的幸福总是容易破碎,可我一直以为善意的谎言不会,我只是想要幸福才说谎的,老天爷应该明白呀,我没想过,去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要幸福,这样…也不行吗?”说完她转了转眼珠,看住了已然泪眼模糊的我,“清朗,前些日子你从学堂里回来说,修女告诉你们,如果上天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曾经很欣赏这句话,也用这句话来安慰我自己,因为那就跟我的经历一样,我以为,我找到了自己的那扇窗…”

“姐…”,我只能伤痛地叫了一声,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丹青嘶哑的声音磨得鲜血淋漓。丹青好像被我这声低哑的呼唤惊醒了一样,她坐起身子,伸出那细白修长却毫无温度的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清朗,你告诉我,为什么被舍弃的…又是我?”我无言以对,只能泪眼相望,她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闭上了眼,仿佛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不停地嘶喊着“啊!!!!!!啊!!!!!!”

“姐…你不要这样,不要…我好怕…”我惊慌失措的抚摸着丹青的头发,肩颈,背脊,希望能给她哪怕是一点点的安慰。“你不要伤心,也许还有别的办法,霍先生那么能干,说不定明天很多事情就改变了,古人不是说,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所以,你要坚强,不能放弃,不能…”,我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心里却深深的明白这次与上次不同。

丹青就像是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当她已经认命的时候,突然得到了救赎,而在欣喜若狂之后,却发现自己还是被带到了刑场上。对丹青来说,如果上次家人的遗弃对于她是一种深刻的伤害,那霍先生这次的舍弃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丹青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是大睁着一双秀眸盯着炉火,我悄悄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她不挣脱也不回握,我喃喃地说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清,听不懂的话,只觉得屋里的空气越来越冷,呼吸间,心脏好像结了冰…

“清朗,清朗,你醒醒啊”,秀娥急切的声音突然传入了脑海,我昏沉地摇了摇头,“秀娥…怎么了”,秀娥用力拍了拍我的脸,“你快起来呀,小姐跑出去了”,她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小姐…丹青!!!”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最后只记得我不停地在讲话,而丹青一言不发,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看着自己已然空无一物的手,我猛地站了起来,顾不得眼前金星乱冒,我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去,秀娥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扶住了我。

“丹青她去哪儿了”,我一边急走一边扭头问秀娥,秀娥脸孔雪白,“天已经晚了,你们一直没下来,我妈就让我上来看看你们怎么样了,我悄悄进门一看,你睡着了,小姐就那么坐着不说话,也不理我…”,“说重点”我厉声打断了她,秀娥被我凶地哆嗦了一下,“我刚要关门,小姐突然问我霍先生在哪儿,我就说他和郭先生出去了,小姐猛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死命地拉着我问,他们去哪儿了,你看”,秀娥伸出手臂给我看,两道乌青的瘀痕分外的显眼。

顾不得安慰秀娥,“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嗯”秀娥点点头,“我一直躲在门口,他们上了郭先生的车,我听见郭先生吩咐司机是去百乐门饭店”,我脚步一顿,“百乐门?”秀娥用力地点头“是啊,我肯定没听错,小姐听了之后,就冲出去了,我和妈都拉不住她,她一上车就吩咐司机开车,这可怎么办啊。”我脚步踉跄的下了楼,楼下的张嬷正手足无措地在大门口转磨,一旁的胡管家皱紧了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别的佣人都不在。

“清朗”,张嬷一抬头看见了我,好像见到救星一样的跑了过来,“清朗,你快想想办法,小姐她,小姐…”,张嬷抓得我的手很痛,我也顾不上,“胡管家,家里还有车吗”,胡管家一愣,然后摇了摇头,不等我再问,他皱眉说,“现在去叫黄包车也要好一会儿,要不…”,他话未说完,大门外突然传来了汽车停车的声音,大家都一愣,难道是丹青回来了,还是…我轻轻推开身前的张嬷,打开大门往外走去,“清朗,你们怎么都守在大门口?”洁远从车窗里探出了头来,奇怪的问了一句。

看她就想下车,我跑下了台阶,打开车门就挤了进去,“赶快开车,去百乐门”,“哎,怎么了,清朗你…”洁远被我挤得歪了身子,“洁远,拜托,回头我给你解释,现在你让他开车好不好”,见我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洁远一愣,转头就吩咐,“杨师傅,快开车,去百乐门”,“是,小姐”,司机立刻打火,车子慢慢的滑行了起来,我对车外站着的张嬷秀娥她们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开出了一段距离,洁远拍了拍我的手,“哎,我是悄悄跑出来的,因为妈一直不肯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直在书房,好像在和爸吵架,又好像一直在打电话,清朗,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啊,我都快急死了。”看着一脸急切的洁远,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声地望着她,“你还是不肯说吗!”洁远怒喊了一声,“杨师傅,停车!”

“不要”,我大叫了一声,转手死死的拉着洁远的臂膀,“洁远,你相信我,一会儿你可能就什么都知道了,你哥哥也在那儿,我们快点过去好不好,不然来不及了,求你了。”洁远死死地盯了我一会儿,她扭过了头去,一个字也不说了,我放开了她的手,轻轻地将头靠在了车窗上,任凭额头的火热与车窗的寒冷交织着,刺痛着…

“小姐,我们到了”,司机回头说了一声,百乐门那三个红色的大字在灯光的反射下,鲜红如血,我来不及多想,车子“吱”的一声停了下来。我不等门童过来开门,自己麻利的下了车,迎上门童,镇定了一下,才客气地问,“我们是来找霍处长的。”

我没问丹青是否来了,只要找到霍先生,应该就会找到她吧,门童上午见过我们,不疑有他的恭敬回答说,“是,霍先生他们就在梅花间,苏老板也在那里,今天上午和您们一起来的那位小姐刚刚进去,我带您过去吧。”

果然,我头一晕,忙强自克制住了,“不用了,我认识,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了”,那个门童赶忙去帮我们开门,我迈步往里走,一言不发的洁远也跟了上来。没走多远,就听见洁远一声低呼,丹青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扇门前,来往的侍应不时地偷看着她,却没有人敢上前搭话。

“姐…”我快步走上前去,轻轻地叫了一声丹青,丹青恍若未闻,我正要上前拉住她,就听见屋里传出一阵大笑,“哈哈,那就这样说定了,霍处长,不,我应该叫你一声贤婿了,哈哈哈。”

丹青身子一晃,我一把扶住了她,洁远走到了门前,看看里面,又看看我们,迟疑地说了一句,“刚刚里面那个人说什么?”她话音未落,一阵娇笑声传了来,丹青木然的没有反应,我和洁远迅速的转头看去,苏家二小姐苏雪晴正领着苏雪莹,徐丹萍,还有其他几个女人,正妖娆的向这边走来。

苏雪晴穿了一件粉红洋装,配着一件雪白的狐皮为披肩,看起来甚是雍容华贵。苏雪莹已经不是上午那件衣服了,她正娇笑着说,“二姐,我说呢,你为什么又把我们叫到这儿来,本来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可没想到你居然先得手了,看来还是爹厉害,哼哼,我就说嘛,土鸡怎么可能变凤凰,对了,你就不担心,我未来的姐夫忘不了那个狐狸精。”

苏雪晴冷冷一笑,“男人吗,有过几个女人也没什么稀奇的,既然做了我苏雪晴的丈夫,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了,再说,处的时间久了,柔情以待,我就不信这百炼钢化不成绕指柔。”“哇,二姐,你真厉害,看来我得多跟你学学”,苏雪莹扁了扁嘴。

苏雪晴掩嘴一笑,“怎么,想学了去,好对付叶大公子啊。”旁边的女人登时笑了起来,苏雪莹不依地扭着身子,正笑闹着,苏雪晴一眼看见了我们,脸色一硬,顿时站住了脚,其他的人立刻就注意到了我们。苏雪莹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起来,她笑容里充满了幸灾乐祸,恶毒,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兴奋。

“哼”,苏雪晴轻笑了一声,慢步走了过来,“哟,这不是云小姐吗,怎么在外面站着呀,要不要一起进去呀,长远和我父亲都在里面,大家好好聊聊嘛。”这时里面又传出苏国华那很有特色的大笑声,苏雪晴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了,她看着面无表情的丹青笑说,“也不晓得我父亲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云小姐,你知不知道啊。”丹青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却还是高傲地扬着头看着那扇门,好象对苏雪晴说的话根本就不屑一顾。

苏雪晴眼睛一眯,嘴角冷冷地翘起,她扫了我一眼,然后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洁远。她换了副表情,轻柔地和洁远说道,“洁远,你也来了,对了,我听雪莹说,你们在学校处的不是很好,我知道我们家雪莹有些小脾气,你应该比她大几个月,以后就多担待吧,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了。”

洁远一愣,“什么一家人?”苏雪晴身后的一个女人立刻笑说,“哟,看来霍小姐还不知道呢,你马上就要管我们雪晴小姐叫嫂子了。”丹青身子一硬,洁远看了看她,又转头瞪向那个女人“你胡说些什么,我哥马上就要和丹青姐结婚了。”苏雪晴微微一笑,她身后的几个女人窃声说,“还结婚呢,当妾都不行了。”

我只觉得丹青的身子又是一颤,脑子一热,正要不管不顾的冲过去理论,就听见苏雪莹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哼,你们可别这么说,云小姐对于做妾应该不陌生吧,对了,还是我应该称呼你一声,徐小姐啊”,说完,她回头一笑,“是吧,堂嫂”。

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地一声响,丹青却一把推开了我,往前走了两步,她死死的盯着躲在苏雪莹身后不敢抬头的徐丹萍。洁远凑了过来,低声问了我一句,“她说什么,什么徐小姐?”我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苏雪莹凑到苏雪晴耳边低声地说着什么,苏雪晴的表情由吃惊变成恍然大悟再变成了不屑一顾,这姐们俩就冷笑着打量着丹青。

“你们怎么都在门外站着,叽叽喳喳地,咦,雪莹,你也来了,还有丹萍”,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苏国华略带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一出门,就看到了我,洁远,还有丹青,一抹利芒迅速地从他眼中划过。

他一笑,对身后的霍先生说,“你看看,这些丫头,听见点好事就坐不住了,全都跑来这里,要不是我那大丫头陪她母亲出门去了,肯定也来了,哈哈。”霍先生安静地站在苏国华身后,脸上的表情镇定自若,只是脸色多少有点苍白,丹青慢慢地转了身看着他,我看不见丹青的表情,苏国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丹青,霍先生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丹青,只是眼中的焦距有些含糊。

“霍处长,我给你介绍个人,这位是我堂嫂”,苏雪莹娇俏地说了一句,然后一把拉过了躲在她身后的徐丹萍,“堂嫂,这位是霍长远,霍处长,他也是我未来的姐夫,我没说错吧”,她冲霍先生爱娇地眨了眨眼,霍先生有些尴尬地一笑,显然不想回应,只是冲向他行礼的徐丹萍弯了弯腰还礼。“啊,对了,忘了说,我堂嫂叫丹萍,徐丹萍,名字很好听吧”,苏雪莹笑着补了一句,霍先生身形一顿,他看了一眼瑟缩着的徐丹萍,立刻就转头眼向脸色苍白如鬼的丹青。

“好了,好了,大家都进去吧,外头怪冷的”,苏国华打了个哈哈,给他两个女儿做了个眼色,率先进门去了,还拉着一直站在门口无声观望的郭启松,说是要再干三杯。郭启松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门去了,苏家姐妹也面带嘲讽地扫了我们一眼就进去了。

苏雪晴在门口还柔声说了一句,“长远,我等你”,霍先生僵硬地点了点头。看着苏家的人都进了门去,洁远走到霍先生身边轻声问,“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你们…”,“别说了,你快回家去”,说完他转头看向我,“清朗,先带你姐姐回去。”

没等我说话,丹青嘶哑地问了一句,“你真的要和她结婚吗”,霍先生看着丹青,他闭了闭眼,“是”,说完他立刻往前跨了一步,低声快速地说,“丹青,理由我都和你说过了,我必须这么做,请你理解,也请你相信我”,丹青看了他半晌,突然微微一笑,“我已经理解过一回了”,然后慢慢地转身往外走去。霍先生的手一动,五指微张在半空中半晌,终还是紧握成拳的收了回去。

洁远瞪了他一眼,转身追了出去,我看着霍先生那紧锁的眉头,这个一向骄傲的男人居然如此无奈,我什么也不想再说,转了身就想走,“清朗,好好照顾你姐姐,相信我,我一定…”,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向外走去。刚到门口,就看见洁远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清朗,不得了了,丹青不见了,她也没上车,我追出去的时候人就不见了,这可怎么是好呀。”

“你说什么”,我只觉得好像挨了一记重拳,人摇晃了一下就一把推开洁远,疯狂的向外跑去,丹青会去哪儿,她不会是…百乐门饭店外一派歌舞升平,我不时地推开眼前的人流,四处高喊着丹青的名字,可根本就看不见丹青的影子,跟在我后面跑出来的洁远也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

“丹青!”我嘶吼着这个名字,嗓子里好像吞了把沙子一样的疼,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抓着个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海蓝丝绒外套的女人,结果那些人不是摇头说没看见,就是把我当疯子看,一把推开。

“啊”,我被人推的一下坐在了地上,脚腕处一阵火辣辣的疼,突然想起饭店的门童会不会看到丹青的去向了,刚才急昏了头,竟然忘了问。顾不上脚腕生疼,我一瘸一拐地往百乐门跑去,那个门童正在往一辆车上放东西,我一把拉住了他,“你,你有没有,有没有看到那个穿海蓝色丝绒外套的女人去哪儿,啊?”那个门童被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看到”,“真的吗!!你好好想想”,我摇晃着那个门童的襟口,“这位小姐,我真的没看到,经理叫我进去办事,我刚刚出来,我…”

“嚯,怎么,因为美梦破碎,就跑到大门口来发疯了“苏雪莹冰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一愣,转头看向饭店大门,苏家两姐妹正带着人站在门口,苏雪晴的脸色很不好,那个门童乘机从我手里挣脱了出来。苏雪莹瞥了我一眼,“真受不了,要不是因为她们来闹,哪至于连饭都吃不好,就要赶我们先回家,堂嫂,她们是不是从小就这么没规矩啊。”

我立刻看向躲在一边的徐丹萍,她可能被我的目光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说,“清朗,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是因为太吃惊,太害怕了,就给我妈打电话,雪莹刚好听到了,她非得…”,“好了,别说了!”苏雪莹断喝了一声,徐丹萍立刻闭了嘴,“假的真不了,就算你不说,你以为她们能瞒一辈子吗,笑话!”一旁的苏雪晴也冷笑了一声。

苏雪莹瞪了一眼门童,“你干什么吃的,还不快让她起开,我们好上车,你以为她是什么大小姐呀,快点呀!”那个门童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就来请我离开,我只觉得怒火直冲脑门,正想着冲过去跟她拼了,要不是她们,丹青怎么会心灰意冷,又怎么会消失不见。

那门童见我不肯离开,就伸手扯住了我的手臂往外拉,正和他拉扯着,“啊”那个门童突然痛叫了一声,一下子放开了我的手臂,一时没防备,正和他别着劲的我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小腿上,原本已经受伤的脚腕被重重地一坐,疼得我顿时叫了出来。

“小姐,你没事儿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急切地响了起来,我一抬头,竟然是洪川,他正死死地掐着那个门童的手臂,那个门童龇牙咧嘴地求着饶。

苏雪莹她们吃惊地张大了嘴,我喃喃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呀”,洪川一把将门童扔了出去,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指指身后的车,笑说,“青丝小姐说让七爷来接她,七爷正好有事出去,所以…”他话未说完,就听见一个沉着的声音响起,“洪川,出什么事儿了?”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原本干涸的眼睛立刻又湿润了起来,我哭叫了一声,“六爷…”人影一闪,六爷已经站在了我身边,他眉头一皱,立刻脱下了身上的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他蹲下身子看着涕泪横流的我,沉稳地说,“清朗,你先别哭,出什么事了。”

我一把抓住了他手臂,哭喊着,“丹青不见了!丹青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了,我…”说到一半,胸口一阵气短,我抓紧了胸口的衣服,用力的呼吸着。

六爷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你别着急,她是在哪儿不见的,就这儿?”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点头,六爷转头叫了一声,“洪川”,“是,我知道了”,洪川不用六爷多说,立刻叫来了其他人低声吩咐着。

六爷站起身想拉着我起来,脚腕一痛,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六爷低头看我,我揉了揉脚腕,正想努力地站起来,突然觉得身上一轻,一股淡淡地烟草味瞬时飘入了鼻端,我傻傻地看着六爷,他嘴角微微一翘,抱了我转身就往车上走。

“陆先生”,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苏雪莹突然叫了一声,六爷脚步一顿,转了头看向她。苏雪莹被他的目光一扫,不禁有些瑟缩,一旁的苏雪晴悄悄拉了她一把,但是她看到我之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陆先生,你可不要被她骗了,她和她姐姐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而是一个满嘴谎言的野丫头。”

陆城闻言扬起了眉头看着苏雪莹,然后低头看了我一眼,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他突然微微一笑,然后转头对苏雪莹说,“苏小姐,你以后对她最好客气些,她可不是什么野丫头,她是…”,六爷低头看向我,淡然却清晰地说了一句,“她是我的女人…”

心迹

“哎哟,好痛…”我嘶着凉气叫唤了一声,六爷抬头一笑,手里还不停地揉着,“你忍一下,淤血揉开了就好了,不然过几天更痛。”我半靠在贵妃榻上,六爷不顾我反对,牢牢摁住我的脚腕按摩着,空气中漂浮着药油的刺鼻味道。我觉得脚腕红肿的地方好像着了火似的,脸也热得发烫,但却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六爷宽厚的手掌。

“怎么样,现在感觉好多了吧?”六爷低头问了一句,“啊”我胡乱地点了点头,“好多了,我自己来吧,谢谢您了”,突然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里都是破音,哆哆嗦嗦的,脸越发的热了起来。六爷听见我的声音,手一顿,抬头看了我一会儿,眼里闪过一抹了然,他垂睫微微一笑,我的心跳立刻又快了两拍。

“六哥,还没弄好啊,还没见过你这么细心呢”,一个略带磁性的女声从门口处传了来,我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六爷一把按住了,他毫不在意地抬头看向斜倚在门口的陆青丝,“就快好了,有事吗?”陆青丝慵懒一笑,“洪川回来了,就在楼下。”

我一怔就想抽回脚站起来,六爷对我摇了摇头,“你别动,老实在这儿呆着,我去去就来”说完他轻轻的把我的脚放好,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我直起身子,“六爷,我…”,六爷脚步一顿,回头看着我轻声地说了一句,“你相信我,你姐姐不会有事的,你就在这儿等,好吗?”

他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嗯。”他对我一笑,转身出去了。

六爷肯定不会骗我的,他说丹青没事就一定会没事…我在心底复述着,也安慰着自己。“还痛吗,看样子你扭的还挺厉害的”,不知道陆青丝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跟前,一抹暗香顿时包围了我,“已经没事了,好多了”,我嗫嚅地说了一声,然后把脚悄悄地缩回了裙底,想盖住那股子药油味。陆青丝却毫不在意的一笑,一转身坐在了榻子的另一边,轻抿着手里红酒,就那样笑咪咪地打量着我。

我第一次离这个在上海滩声名赫赫的美女如此之近,可在那双细细的丹凤眼的盯视之下,我却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她。“哼哼,云清朗,真是久仰大名啊”,她突然轻轻哼笑了一声,听她的语气里有些挑衅的意思,我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轻撇着嘴角,对我举了举杯。

也许是今晚经历的蔑视眼光太多了,我对任何恶意或刺痛都很敏感,看着陆青丝娇艳的面庞,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陆青丝一愣,就微眯了眼睛看着我不说话,一抹寒光闪烁在她眼底。我原本对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后悔,陆青丝在上海滩出名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当面说出来多少有些伤人,可看着陆青丝冰冷的眸光,我反而倔强地与她对视,我再也不想忍受别人敌视与不屑的目光了,最起码今晚不要。

我正和陆青丝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哈哈,哈哈”,她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恣意,根本就不怕外头的人听到,一头长发也微微的摇动着,闪出一波波亮泽。看我呆呆地盯着她看,她收起了笑声,姿态优雅地捋了捋头发,“七哥说得对,你是个外表看起来有多柔弱,内心就有多倔强的小姑娘,真有趣,怪不得六哥会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

“呃,对不起啊,我刚刚…”见她笑得开心,一反刚才阴沉冰冷的模样,我反而觉得愧疚起来。“你不用道歉,我本来就是个交际在一堆男人中的女人啊,而且是最漂亮的那个,你自然听说过我的大名,怎么,你看不起吗?”陆青丝目光直率地看着我,眉头轻扬,眼神清亮。

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会”,她潇洒一笑,“那就不用道歉,我十六岁那年就明白了,有些事实是怎样也无法改变的,掩饰谎言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所以了,既然无法改变,那就接受它。”不知怎的,她这番话说起来轻描淡写,神态轻松,可其中却带着一股无法掩盖的悲伤,我下意识地伸手轻轻盖住了她的手。

陆青丝一愣,然后毫不客气地抽回了手,瞪着我“喂,小丫头,我跟你说这个,可不是让你来可怜我的,自以为是的怜悯更伤人,难道你不懂吗。”我赶紧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陆青丝的性格好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一时间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算了,不过…你那个漂亮姐姐大概不会接受我这番论调吧,虽然我只见过她几次,听说越高傲的人越自卑,再加上一点点爱昏了头的天真,这回她一定很难过吧,真可怜呢,痴心女子负心汉…哼”,陆青丝事不关己似的说了一句,她转着手里的玻璃杯,专心地欣赏着杯中红酒那醇厚的色泽。我怒视着她,虽然是不关她的事,可听她这么说丹青,我还是很生气。

“切,你不用这么瞪着我”,陆青丝瞥了我一眼,“相信我,你那个姐姐绝对比你想象的还要坚强的多,不会那么脆弱的,再说六哥既然答应了,会找到你姐姐,他就一定会做到,我六哥可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放心吧”,陆青丝微微一笑,拍了拍我肩膀。

陆青丝的喜怒不定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瞪着她看,她却混不在意地凑了过来,一脸神秘地问,“喂,告诉我,你喜欢我六哥吗,他可比你大十岁呢,你有十六岁,是吧”,我皱眉说了一句,“马上就十七岁了”,“哈哈”,陆青丝笑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的,“看来你还真喜欢我六哥呢。”

我被她一会儿笑一会儿恼的搞得有些糊涂,只觉得陆青丝比丹青还要难以捉摸,丹青或许有些任性,但是她只能称为是恣意妄为了。虽然只相处了一会儿,我也多少摸到了一些她的性格,因此她说出我喜欢六爷的话,我也没顾得上的脸红,就等着她下一句。

果然,她笑完了之后,又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你不在乎我六哥是不是真喜欢你吗,也许他只是怜悯你,也许他心里还有别人,你现在还小,可能不懂,可总有一天会因此而受伤害的,你不怕吗?”说完她嘴角冷冷地一撇。

听她这么说,我心上好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如果昨天她跟我说这番话,我可能还不会这样痛,可今晚听到六爷声音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也许自己也找到了一扇窗,虽然不知道那扇窗是否愿意为我开启。陆青丝也不逼问我,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似乎我的眉头锁的越紧,她就越高兴似的。

“陆小姐,我不知道六爷他喜不喜欢我,可我愿意亲近他,他的心里既然能有别人,自然也会装的下其他人,他的心,很软的…我现在还小,可我总有一天会长大啊,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有足够的力量去接受你所谓的伤害了呢,或许那根本不是伤害”,我一字一句的对着陆青丝说。当听到我说六爷的心很柔软的时候,她好像想笑出来似的,可不知为什么,最后只是面无表情的扯了扯嘴角。

过了半晌,她慵懒地说了一句,“你可真不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啊,对了,是快十七岁了”,她略带嘲讽地看了我一眼,“听你说话,就像七十岁的,不过,倒是挺敢说的,不像那些喜欢装腔作势,故作清白的小姐们,呼…”她长长的出了口气,我这时候才觉得脸上发烧,方才热血上头只想着辩驳陆青丝那些让我心痛的话,这会儿才明白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其实,我也没想过太多,只是想陪在我喜欢的人的身边就够了,陪着丹青,陪着六…”,话未说完,我自己不好意思的住了嘴,陆青丝却反常的没笑,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我,神情却有些怔忡。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气氛别扭了起来,“只要陪在身边就够了吗…”她喃喃地念了一句,语气里似乎充满了怅然,我眨了眨眼去看她,她却已经站起了身来,对我嘲讽的一笑,“果然还是个小丫头,才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走。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看着她体态曼妙的背影,却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突然发现这个骄傲的女人,似乎并不像她言语中所表现的那样刻薄冷酷,她言语直率可又心机深沉,她好象对什么都不在乎,却又不肯让别人拿走。快要走到门口的陆青丝猛地站住了脚,我一愣,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刻薄话,却听见六爷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还满意吗?”我大吃一惊。

陆青丝突然“咯咯”一笑,腰肢款摆地走到了门边,我这才看见六爷不知道什么回来了,他正抱臂斜靠在门边看着陆青丝。“六哥,这小丫头不错,我挺喜欢的,很敢说,至于敢不敢做,六哥,那可就得看你了,可别伤了小姑娘那颗纯洁的心啊,今天晚上的那句话,明天可就会响彻上海滩了”,陆青丝娇笑着用手指点了六爷的心口,仿佛话里有话。

六爷眉头一皱,“胡说些什么,你今天喝得不少了,快去睡吧,总是不知道保养自己”,“遵命,六爷”,陆青丝娇声答了一句,六爷忍不住一笑,好像拿她没办法似的摇了摇头。刚走出没几步,她突然转回身对我一笑,“对了,你以后叫我青丝吧,我就叫你清朗好不好,反正早晚是一家人”,原本正在手足无措的我,听她这么一说,下意识地就想点头答应,可听了她最后一句话,顿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青丝!”六爷沉了脸色,陆青丝娇笑着去了,隐隐约约地听她说了一句,“六哥,这么着急轰我走呀,就是想老牛吃嫩草,也别急于一时啊,哈哈…”我只觉得自己的脸烫的用手一搓就能掉下一层皮来,一时间恨不能立刻消失在这间屋子里,方才说的那些话,六爷都听到了吧。

“别在意青丝说的话”,六爷踱到了我的身边,略低头看着我面红耳赤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他转身坐在了我身旁,温言说了句“青丝就这样,言词如刀,可若是不喜欢的人,她连理都不会理的,看样子,你听对她脾气的。”我点了点头,然后立刻抬头看向六爷,现在重要的不是陆青丝的喜好,而是…“六爷,我姐姐她…”我嗫嚅地问了一句。

六爷没说话,只是从马甲的兜里,掏出了一样物事递到了我眼前,我的眼睛立刻睁大了,一把将那个小巧的物事拿了过来,白金的底座,如海水般的小巧蓝宝,这正是丹青成年的时候,二太太亲自为她戴上的尾戒,她从不离手的。难道…“丹青她…”我哆嗦着嘴唇却怎么也问不出下面的话,六爷伸手握住了我的肩膀,“清朗,镇定一点,你姐姐没事。”

看着六爷表情严肃,我知道他没有骗我,稍稍松了一口气,“那,这个,您是哪儿来的?丹青从来都没摘下过的…”六爷稳定地看着我,又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沉声说“我手下的人找到了她,但她不肯回来,也不让我们告诉你她在哪儿,只是给了这个戒指作为凭证,她让人转告你,不用担心她,到时候她自然会来找你的。”我定定地盯着六爷说话时的表情,脸色平和但眉头微皱,显然丹青没事,但是六爷并不太赞成她的举动。

“六爷,她到底在哪儿?”我轻声问了一句,丹青决绝的个性我很了解,如果她做了一个决定,那么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达成,一个伤心的丹青,会不顾一切地逃亡,那一个心碎的丹青,会做什么呢…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听我这么问,六爷眉头皱得又紧了些,他有些为难的看了我一眼,语调安慰地说“清朗,我可以保证你姐姐她先在待的地方很安全,可我真的不方便说,而且,如果有必要,我会带她回来你面前的”,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保证。”

我瞬也不瞬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他始终没有挪开目光,只是沉稳平和的看着我,我眼中一热,哽咽地说了句,“好。”六爷微微一笑,伸手帮我抹去了眼泪,我感受着他宽厚略带薄茧的手掌,在我脸上轻柔的擦过。“留下来吧,一切有我”,六爷突然说了一句,我一愣,“啊。”

他收回了手,好像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揉了揉下巴,但还是看着我认真地说,“清朗,对于我而言,你还是个小姑娘,但是…今天晚上说的话,我并不是信口开河,我,希望你留下来,嗯哼,反正你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候,如果你想做什么…我决不会拦你的。”

六爷的一字一句就这样敲在了我的心里,这算是表白吗…我的心不规律地跳着,原来总觉得霍先生和丹青说的某些话,让人听起来只觉得尴尬,丹青却是一脸的甜蜜晕眩,现在六爷所说的意味不及霍先生的三分之一,我却有种喝酒上头的感觉,头晕,脸热,心跳过速…

六爷说完之后就安静了下来,我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喃喃问了句,“做什么都可以吗?”,六爷一愣,琥珀色的眸子闪着微光,他点点头,正色说,“对,什么都可以,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我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闷声说,“好呀,那先这样吧,反正听起来我也不吃亏”,六爷一时没了声音。过了会儿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把我烧的赤红的脸抬了起来,我虽满眼羞涩,却还是望着他微笑。六爷也跟着笑了起来,眼中毫无阴霾,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纯粹地笑着,看起来眼角唇际的纹路也浅了许多,彼此之间的那份尴尬感觉迅速烟消云散了。

一整天紧绷的心情稍稍有些放松下来,觉得自己的手心汗湿得厉害,刚想偷偷在裙子上蹭蹭,一低头,就看见了那个戒指,正微微地闪着光,清澈,深邃,却冷硬,一如丹青现在的心。

“唉…”我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来,我抱你到床上,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今天够乏的了,别想那么多了”,六爷听到了我那声叹息,他却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拢起了我的肩背和双腿,往隔壁的套间里走去。

我安静地倚靠在六爷的怀里,他抱我,我被他抱,一切竟会是这样的自然,他的呼吸,体温和味道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那个冰冷的戒指就像是丹青深深的绝望,我紧捏在手里,小小的钻石刺痛了我的手心…我忍不住伸手揽住了六爷的脖子,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紧闭着双眼,却还是止不住那股热流,丹青疯狂的嘶喊,木然的转身离去,霍先生的无可奈何,他的却步不前,苏家姐妹的冷嘲热讽,一幕幕的在我眼前转着…我曾在书上看过一句话,大意是说,没经历过痛苦是无法品味真正的幸福的,可经历过幸福的人要怎样才能再去承受痛苦。

“唉…”六爷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晃了两下,勉强睁开眼睛看看,六爷已经抱着我坐在了床上,他自己半靠在床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见我眼泪模糊地看着他,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儿手绢来,一边在我脸上擦着,一边笑说,“女人的眼泪怎么这么多,手绢都快擦不过来了,看来我得给你拧条毛巾去。”

听出他话里笑意,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偏了偏头,从他手里夺过手绢自己随意的擦了几把,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你以前没见过女人哭吗?”六爷任凭我有些粗暴地从他手里把手绢拿走,看我擦得差不多了,就悠然说了一句,“见过,可从没安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