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扣”,门被轻轻的敲了敲,然后六爷缓步走了进来,光头大叔也跟在身后,一进屋,六爷的脚步一顿,他没说话,光头大叔却愣愣地瞧着我和墨阳。我有些奇怪,刚想站起身来,突然觉得耳垂被人扽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墨阳的手还捏在上头,瞬时就红了脸。

墨阳收回了手,站起来对六爷一笑,“陆先生,今天的事真是多谢您了,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回头我定会好好谢您的,现在我想带着清朗回家去了。”那个家字,显然让六爷有些触动,他漠然地跟笑眯眯的墨阳对视了一眼,才慢声说,“云先生别客气,您是云小姐的哥哥,自然就是我的朋友,赵叔,你开车送他们回霍家吧”,说完一摆手,制止了想客气一下的墨阳,墨阳也就一笑,“那我就不推辞了。”

“清朗,咱们走吧”,墨阳对我一招手,我赶紧站了起来,六爷一让,“我送你们出去”,“不敢劳驾”,墨阳客气了一句,六爷一挑嘴角儿,率先出门去了,墨阳带着我随后跟上。一路上,大家只是安静的走着,我虽然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墨阳的侧脸,还有六爷沉默的背影,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到门口,光头大叔已经在车边候着了,六爷站在了车门处,墨阳一伸手,“谢字就不多说了,改天咱们好好聊聊”,六爷淡淡一笑,“随时恭候”,说完两个人用力的一握手。松开手,墨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没说什么,就示意我先进车去。

路灯在六爷的脸上打了一道侧影,他的表情有些看不太清,见我犹豫着,他和声说了句,“方萍我已经让人送回家了,你不用担心。”“嗯,谢谢您了”,我低喃着说了一句,也不能总站在这儿,一弯腰,我钻进了车,墨阳从另一侧的车门,坐了进来。

眼瞅着车子启动就要开走,我赶紧摇下车窗,伸头对寂然一人站在路边的六爷说了句,“六爷,让石头有空来看我”,六爷好像一怔,对我点点头,然后冲司机做了个手势,车子立刻开走了。我觉得心里好过了些,“石头是谁呀”,墨阳笑问了一句,没等我说话,前面的大叔哈哈一笑,“是我那个儿子,岁数和清朗秀娥差不多,皮的很,跟秀娥那丫头见了就打。”

“喔,是吗”,墨阳笑了笑,就随口和大叔聊了起来,我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听进去。想着一会儿墨阳就要和丹青见面了,还有霍先生,我心里又害怕,又兴奋…本来就不远的路程,在我的自寻烦恼中变得越发的短,一听大叔说已经到了,我觉得自己的手心立刻汗湿起来。

我有些磕绊的下了车,墨阳赶在大叔前头扶住了我,“别怕,有我呢”,他冲我微微一笑,“嗯”,我点了点头。大叔没再多说什么,打过招呼之后就上车走了。霍家的佣人见我回来了,虽然不认识墨阳,但还是恭敬的帮我们开了门,一进门,就听见客厅处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我的心跳猛地快了起来。

佣人接过我脱下的外衣,又赶紧去帮墨阳,我先往客厅走去,刚到门口就听霍先生笑说,“你这任性丫头,说走就走,说出现就出现,什么都不提前说一声。”“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好了啦,哥,不是要给你们个惊喜吗,信发了没多久,我就和妈回来了”,洁远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丹青姐,清朗怎么还不回来,我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要给你们呢,真是急死人了。”听着洁远那轻快的声音,我眼前有些模糊,今晚的惊喜真是太多了。

丹青笑了起来,“你突然出现就够让她惊喜的了,还有什么大惊喜,还是给我们两个人的?”洁远“嘻嘻”一笑,“现在保密,回头你就知道了。”墨阳走到了我身边,轻声笑说,“准备好了吗,我们吓唬她们一下”,我忍不住一笑,揉了揉眼睛,又对墨阳点点头,墨阳一伸手,轻轻地推开了门…

屋里安静了一下,然后几声尖叫响了起来,正对着门口的丹青,脸色变得煞白,她不敢相信盯着墨阳,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手只是哆嗦,一旁的霍先生赶忙站起身扶住了她,然后就仔细地打量着墨阳。壁炉边的张嬷和秀娥惊叫过后,张嬷看着好像就要晕倒了,一旁的秀娥赶紧抱住了她,然后就泪眼模糊地看着墨阳。

一道翠绿的身影却冲我们跑了过来,我眼眶一热,刚要笑着伸手去拥抱她,就听见洁远兴奋地叫了声,“墨阳,你不是说要在成都处理事情,会晚些回上海,怎么和清朗一起进来了,我还说要给她俩惊喜呢”……

她话音未落,“丹青!”霍先生大叫了一声,站在门口的墨阳一闪身从洁远身边挤了过去,壁炉前的张嬷和秀娥也急慌慌地跑了过去,嘴里胡乱地叫着。看着一大堆人围着昏倒的丹青,我反倒插不上手去,只能站在人群外伸头张望。倒在霍先生怀里的丹青脸色如雪,嘴唇的颜色发白,细细的眉头紧蹙着,但胸口仍在微微起伏。

“大家散开点,她没事儿,应该是一时惊喜过度,厥过去了,张嬷,你去把那个嗅盐瓶子拿过来”,霍先生抱着丹青沉声吩咐了一句。墨阳微皱了眉头,轻轻地蹲在了沙发旁,摸着丹青的头发,额头,眉眼,他眼底带了深深的怜惜。张嬷手忙脚乱的把嗅盐瓶子拿了过来,墨阳顺手接了过来,在丹青鼻子底下轻轻一抹,“呼…”,丹青轻轻地吐了口气出来,这才慢慢地张开了眼。

“哥…”,丹青的眼定定地落在墨阳的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喜悦,委屈等等情绪,眼泪就那么一滴滴地顺着脸庞落了下来,让人看着心碎。“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哥对不起你,回来晚了,别哭了啊,乖”,墨阳一边轻声哄着,一边用秀娥塞给他的手绢给丹青擦着眼泪。

“就是,墨阳回来了就好,你别哭了,你们兄妹俩这么久见面肯定有很多话说吧,进屋去聊吧”,霍先生一笑,扶着丹青坐起身来,又拿过桌上的热茶递给丹青,丹青的喝了几口之后,气色立刻红润了起来,她柔柔地对霍先生一笑,墨阳则无声地打量着霍先生,看着他与丹青之间的一举一动。

丹青看了看四周,“哥,咱们进去说吧”,她轻轻扯了扯墨阳的衣袖,“嗯,也好”墨阳点了点头,跟着站起身来,又对霍先生一笑,“您...一起来吧。”霍先生和他对视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丹青,丹青握着他的手腕,又期待地冲他点点头,他一笑,“那好呀,咱们去书房聊吧。”“大哥..."看着他们三个人起身往霍先生的书房地方向走,洁远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我m忙轻轻地扯了一下她。

霍先生站住脚回头对她一笑,“洁远,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清朗吗,你们俩几个月没见了,一定也有很多话说,今天晚上你就住在这儿吧,我会和妈说的,啊。”“是啊,清朗,你肯定也有好多话和洁远说,墨阳就先让给我吧”,丹青笑着跟了一句,见我点头就拉着墨阳往里走,墨阳回头冲我和洁远安慰地一笑。

我拉了有些不情愿的洁远往楼上走去,进门我先脱了外套,一回头就看见洁远四仰八叉的倒在了我的床上,我忍不住一笑。“唉”,洁远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刚要说话,门口有人轻轻敲了两声,“秀娥,你进来吧”,我扬声说了句,洁远半支起身子看着门口,冲我说了句,“你神机妙算啊”,结果她话音未落,秀娥习惯性的就先把头伸了进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对着洁远笑,“洁远小姐好。”

洁远朝天翻了个白眼,嘴里喃喃说了句“unbelievable”就又倒了回去,秀娥端着一盘热的茶点进了来,我顺手接了过来,秀娥挤在我耳边问了句,“洁远小姐说什么呢”,我哧的一笑,秀娥做了个鬼脸,“肯定是洋文,别以为我听不懂。”

“秀娥,我哥他们去书房了?”,半躺着的洁远随意地问了一句,“是,门关着,就我妈送了趟茶水进去,然后出来和胡管家说,谁也不让进去呢”秀娥说完强调地又用力点点头。我伸手拿了茶杯去倒茶,秀娥就帮我来切蛋糕,“秀娥,你先去忙吧,谢谢你送这些点心来,回头我哥他们谈完了,麻烦你再来告诉我一声好不好”,洁远客气却不容置疑地声音从我们背后传了来。

我回头一看,她已经坐起了身子来,脸上写满了我有话要和你说,我转头对秀娥轻声说,“那你先去忙吧,一会儿要是有信儿就来通知我们”,秀娥乖巧的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又对洁远弯了弯身,就转身出去,顺带把门掩严了。我一手端了一杯茶走到床前,“给”,洁远一笑,一手接了过去,然后又拍了拍身旁的床铺,示意我坐下。

我贴着她坐下了,两个人挨的紧紧地,只是谁也不说话,屋里屋外顿时安静起来,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偶尔发出些“噼啪”声,还有就是我和洁远喝茶时发出的声响,感觉着实有些怪异。又过了会,我含了口茶,忍不住看了洁远一眼,没想到她正看着我,目光一对,“扑”,我俩同时喷了出来,“哎呀,咳咳...”,我们一边咳嗽一边笑又赶紧找东西擦着彼此身上的茶水。

“行了,行了,别擦了,反正这衣服得洗了”,洁远拿手绢随意地在我身上又擦了两下,就把手绢塞在了我手里,我抓着手绢正想扔到门后的洗衣篮子里,“清朗,你是怎么遇到墨阳的”,洁远很直白的问了我一句。我转身看着表情认真的她,歪头想了想,一笑,“这话是不是应该我先问你呀?”

洁远愣了愣,看着笑眯眯的我一会儿,她突然转身走到了落地窗前,用手指缠绕着窗帘上的穗子,轻轻地说了句,“清朗,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有些事情只有在书里才会发生

我坐在床边,看着因为激动诉说太久,感到困倦而蜷缩在床头睡着的洁远,她可能觉得有些冷,正不自觉地缩着手脚,我小心翼翼的从她身下抽了条毯子出来,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顺便扯了毯子边角搭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后慢慢的靠在了床头板上。

武侯祠旁,锦里小街,人潮涌动中,在灯下不经意地碰撞,让洁远说起来竟是那样的如诗如梦。初识地尴尬,一再的相遇,心灵相通的交谈,以及无意间发现彼此还有着深深地联系---我和丹青时的惊喜,对于洁远而言,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墨阳的开朗,墨阳的博学,墨阳的志气,墨阳的…我忍不住揉了揉额头,我这些日子每天都会想墨阳十几次,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名字能让我听到头痛。

“嗯…”睡着的洁远喃语了句什么,她一翻身,把我腿上的毯子也裹走了,顿时就觉得腿凉了起来。我弓起腿用手臂抱住,下巴放在膝头,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依然熟睡的洁远,她脸色红润,一如我初识她时的甜美,而不再是舞会那晚苍白失落。方萍曾经说过,洁远天性开朗热情,良好的家世和所受的教育又让她很清高,所以一旦她喜欢或欣赏什么人,不论男女,都会燃烧其所有去对待。

对陆城那份朦胧的好感也是缘自于一次无意间的邂逅,细节连方萍都不是很了解,只是听洁远回来说,像六爷那样的才算是男子汉呢。霍长远,陆城,这两个性格外表一点都不一样,但洁远都很欣赏的男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骄傲,他们骨子里都充满了一个男人应有的骄傲与自尊。我忍不住苦笑了出来,这就怨不得洁远会对墨阳有种别样的情怀,虽然墨阳总是笑容满面,但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的傲骨。

“扣,扣”,两声轻响从门口处传了来,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转头去看却不想说话。等了会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条缝,没人进来,只有一只画着鬼脸的蛋壳对我摇晃着,我虽然心情复杂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墨阳,你进来吧”,我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门外一声轻笑,墨阳探头进来冲我做了个鬼脸,他正想说话,一眼就看见熟睡着的洁远,他怔了一下,表情有些迟疑。过了会儿,他好像叹了口气,然后就冲我招招手,示意我出去,我点点头,轻手轻脚的下床,出门。我轻轻地把门带上,一回身就看见墨阳正靠在小客厅的门口冲我笑,见我已经看见他了,他一转身进屋去了。

见我进来,墨阳示意我不要关门,从这儿一眼就能看见我的房门,和楼梯口,我点点头。“你们都谈完了?”,我走到壁炉旁,跪坐在了墨阳的对面,他点点头,“丹青和长远还在说别的事情,我就先出来找你了”,他边说手指还在不停地摇晃着那个蛋壳,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那个鬼脸被他晃的好像在哭似的。“洁远告诉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墨阳突然问了一句,“啊”,我愣了下,目光从那个蛋壳移到了他脸上,虽然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带着笑容地看着我,可是眼底却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是啊,可她没说,你怎么会去四川的,还有,你见到霍夫人了吗?她知道你是谁吗?”我一连串的问了出来。墨阳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似的扬起了眉头,笑问了我一句,“你不是说不想问我的经历,只要我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就好了。”“是,可我不知道你居然会和洁远碰到一起,而且洁远她对你…”,剩下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洁远一个字也没说喜欢墨阳,可是字字句句都让我摸到了她的心。

墨阳原本笑着的脸色一整,他看着认真的我,咬了咬嘴唇,一笑,不答反问,“洁远是你的好朋友,你很…很重视她?”,我点点头,他一撇嘴,玩笑似的又问了句“比重视我还要重视?”我皱了眉头,这什么鬼问题,正想着该怎么说,墨阳好笑地摸了摸我的头,“傻丫头,我开玩笑的,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啊。”

我忍不住一笑,“这怎么会一样呢,一个是朋友,一个是亲人”,话刚出口,就觉得墨阳的手在我头上一顿,然后就听他笑说,“说的是,不过这亲人朋友,有时候还真分不清。”我伸手拿过了那个蛋壳,套在自己手指上玩,又笑说,“有人不是说过吗,亲人是父母给你找的朋友,朋友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亲人,本来就不好分清。”

“哈哈”,墨阳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我赶紧“嘘”了一声,“你小点声,小心吵醒了洁远。”墨阳又低头闷笑了两声,然后温柔地捏了捏我的鼻头,“小丫头,你果然长大了,居然懂得说这些道理了。”说完他手往后一撑,眼睛望着壁炉里跳跃着的火焰,沉声说,“我接到了家里铺子主管的来信,我妈对他有恩,他是悄悄给我报的信,我这才知道爹…没了,我和老胡一路着急的往回赶,却没成想碰到了劫匪,我和老胡失散了,要不是遇到了那个人,我可能真的就没命了。”

说到老爷的时候,墨阳的声音沙哑了起来,我悄悄地伸手盖在了他的手背上,墨阳转头对我感激地一笑,然后说出了让我心惊肉跳的一句话,“那个男人姓吴,你认识的。”“啊”,我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只觉得腿一软,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墨阳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放心,他现在已经不是督军了,身边只跟了个姓何的随从。”

我大惊,“你说什么,为什么他不是督军了…”,墨阳冲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低声,我忙用手掩住了嘴。“现在军阀割据,城头旗帜朝红夕绿,变幻莫测,有枪有人就有权,反之…”墨阳冷淡地笑了下,“吴孟举这回跟错了人,听说他的顶头上司都被人算计掉了,手里的队伍也改了姓,能跑出来已算是他命大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那日遇到何副官难道…“你们走了没几个月,其实苗头早就有了”,墨阳有些烦躁地用手胡乱捋了捋头发,“当初知道爹他们把丹青没名没份的嫁给他,我曾经很憎恶这个姓吴的趁火打劫,可现在,我只能说,他是条汉子,笑对生死,而对丹青,也是真心的,不然,不会在他就要失势落败之前让你们走,哼,有的时候我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看着有些感慨地的墨阳,我只觉得太阳穴涨涨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眼睛一阵酸热。“丫头,你哭什么呀,那个姓吴的什么都没有了,还是大口喝酒,大声谈笑呢”,墨阳虽然嘴里嘲笑,却还是靠过来用手臂拢住了我,轻拍着。“那,那个督军夫人呢,她不是很有背景吗?为什么不帮他…”我吸了吸鼻子,“哼,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夫妻情份了,再加上丹青的存在,一看不对头,那个女人立刻就带了家当回娘家去了,说是从此恩断义绝”,墨阳冷笑了一声。

“是吗…”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只觉得心里一阵的发苦,那个有着如熊般身材却总是憨憨笑着的男人,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吗…“那他去哪儿了,你又怎么会去四川,他和你一起去了?”我抬头看向墨阳。墨阳一笑,“我们处了几天,我受了点伤,他有他的想法,也许还想东山再起吧,他不肯多说,我也不好问,他还给了我些钱,又告诉了我丹青的去向,不管怎么说,终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希望有一天能还上吧。”

墨阳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对我一笑,“我知道丹青走的时候带了不少钱,何副官也给你了吧,而且他派了人一直跟你们到了上海,所以你们应该是安全的”,我忍不住瞠大了眼,他说什么…墨阳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他低声说了句,“天真的太天真,多情的也真多情。”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好了,别发傻了,你还要不要听下去呀?”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可和吴孟举分手之后,又出了些别的事,所以我来迟了,一时半会我也和你说不清楚,以后慢慢的讲吧,至于和洁远的相遇,倒是个意外,反正现在我们团聚了,以后日子还长的很,嗯”,墨阳用额头抵了一下我的,“丫头,别发楞了。”我愣愣地看着墨阳漆黑的眸子,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急急地问了句“那你和丹青说过了,督军他…”,墨阳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就算是吴孟举不让我说,我也不会说,现在丹青过得很好,何苦再让她知道,有些话我只能告诉你,当然,也更不会让霍长远知道。”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不会说的,她现在心里只有霍先生…”,说到这儿,我忍不住张大了嘴,督军既然知道我们要逃,那我当时让霍先生逃走…墨阳看了我一眼,看他的表情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低喃了句“为什么女人总以为男人是傻子呢…”我皱紧了眉头,墨阳回头冲我一笑,“行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管怎样,吴孟举现在也不会想见丹青的。”

我扬了眉头看着墨阳,他微微一笑,“没有男人想让心爱的女人看见自己落魄的样子,这是男人的骄傲,丫头,你虽然长大了,但你还是不懂。”男人的骄傲…一听到这个我就头疼,我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了声,“是呀,我也不想懂,是女人就喜欢自作聪明,是男人就骄傲”,墨阳扑哧一笑,刚要说话,“小姐,刚才二少爷上去找清朗了,那我去请他们下来”,秀娥的大嗓门从楼下传了来。

我和墨阳对视了一眼,墨阳利落地用手一撑站起身来,一边伸手把我也拉了起来,我顺口问了一句,“后来你没回家去拜祭老爷呀。”闻言墨阳的背脊硬了下,他头也没回的说了句,“回家…哼,一次土匪还不够吗。”“你说什么”,我没太听清,墨阳一回头笑说,“没什么,我不是说了吗,丹青和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忘了。”我一笑,心里一暖,就开玩笑的说了句,“没忘,那以后我可不可以也和丹青一样,叫你哥,我一直觉得她那样叫很亲,才像一家人”,墨阳眯眼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笑,“小丫头,随你。”

“二少爷,清朗,小姐请你们下去呢”,秀娥蹦跳着出现在门口,墨阳笑了一声,“知道了”,说完拉着我往门外走去。刚走到楼梯口,就可看见丹青换了一件桃红色的外套,正坐在霍先生的旁边,心满意足地听着他说话,一脸的温柔。“呼”,一旁的墨阳长呼了口气,我抬头看他,他苦笑着说了句,“秘密太多的滋味不好受啊”,我也苦笑,“我懂”。

“哥,清朗,你们快下来呀”,丹青笑着招呼了我们一声,墨阳呵呵一笑,冲她招了招手,就迈步下楼。这会儿的丹青是极幸福的吧,她的梦想就要实现了,那个大熊般的影子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忙摇了摇头,快步跟上了墨阳,走向掩不住一脸笑容的丹青,至少,我们现在是幸福的吧…

“洁远,你哥的婚礼准备的怎么样了”,方萍一边翻着书,一边问旁边埋头写字的洁远。洁远快半年没来上学,拉下的课程不少,虽然她底子厚,但这两个星期还是玩了命地在补习,当然,我和方萍就成了当仁不让的陪客。“喂,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方萍见洁远不理她,就轻推了她一把,“哎呀,看你干的好事”,洁远尖叫了一声,我低头一看,好好的一篇字,写歪了一个。

方萍闪电般地躲到了我的身后,洁远一把没抓住她,正要跳起来,我忙按住了她,笑说“没事,没事,就歪了一点,周先生不会在意的,你快写吧,你不是还要去买书吗,回头去晚了,该关门了。”洁远恨恨的指着方萍说了句,“臭萍,你给我等着”说完继续写字,一边还用眼剜方萍。

方萍嘻嘻一笑,“谁让你不理我的,天天都陪你这么玩命,跟你说句话都不成”,“你不会问清朗吗”洁远恨声说了句,“我比较喜欢问你嘛”,方萍做出一副对你情有独钟的样子,洁远翻了个白眼,不再理她,我轻笑了声,“你别气她了。”方萍一笑,“哎,到底准备的怎么样了,听说整个百乐门大饭店都给包了,现在上海滩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霍大处长要一撒千金讨美人一笑呢。”

我笑了笑,“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些事都是丹青和霍先生他们在忙,也不让我插手,说是我好好读书就行了,洁远也一样,霍先生也不让她掺和”,“喔,是吗…对了,听说是订婚宴,为什么不直接结婚啊”,方萍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我有些尴尬地一笑,这也是丹青最近最担心的事,但是霍夫人就是这么坚持的,先订婚再结婚,尽管她对墨阳的翩翩风度和一口流利的英文没有怀疑,而且很欣赏。

“萍,几天没见,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妈”,已经写好功课地洁远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家就是这个规矩,我爸妈当初也是先订的婚,然后才结婚,再说老家的亲戚也要过来人,立刻就说结婚,很多事情赶不及,反正名分都定下了,回头结婚的时候也更从容些。”方萍眼睛转了转,“说得也是,要是马上就结,时间是够紧的,不过,你哥可真行,一个订婚宴,就要花这么多钱。”

洁远得意的一笑,“我哥有钱,我哥愿意,就是要订婚大办,结婚大大大办。”我在一旁帮洁远收拾着书包,听洁远这么夸张也忍不住一笑,但是心底对这场盛大的婚宴并没有什么期盼,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倒不是钱的问题,我是替你着急”,方萍笑咪咪的说了一句,洁远一边带围巾一边问,“替我着急,我有什么好着急的”,“因为订婚宴没伴娘呀,结婚时才有,结婚时的伴郎应该是墨阳哥哥吧,你这个伴娘…”方萍拉长了声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洁远总听我这么叫,结果有一次当着大家的面也这么叫了出来,墨阳当时也是一愣,但还是笑着答应了,在场的人都快笑死了,洁远羞的躲在了屋里一晚上。

“死方萍,就知道你说不出好话来,刚才的事还没跟你算帐呢,现在又敢胡说八道,你给我纳命来”,洁远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的朝早就逃了的方萍追了过去。我笑着跟了上去,两个人跑得很快,我也加快了脚步,好在已经放学了,没什么人在学校,也就没人管我们。眼瞅着到了大门口,洁远一把扯住了方萍,方萍尖叫了一声“清朗,快来救命啊”,我赶忙笑着跑了过去。

赶到门口,我气喘吁吁的刚要说话,却发现她们两个人已经放了手,愣愣的看着门外,我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一双雪亮的皮鞋顿时映入了眼帘。六爷穿着一件驼色呢子的风衣,正站在门口,手里夹着只烟,却好像一直没抽,烧了很长的一截烟灰,见我看着他,他冲我点了点头。

我下意识的回了他一笑,“六爷,您好,真巧,又碰到您了”,六爷用手捻灭了烟,淡淡说了句,“不是碰巧,我在等你…”

交心(下)

我微微张大了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台阶下平静自如的六爷,我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就听见身旁传来了抽气声,一转头,洁远盯着六爷惊讶的张大了眼,方萍则用手捂住了嘴,眼光却在我和六爷之间转来转去。见我转头看她,她眼珠转了转就开口笑说,“清朗,不是说去买书吗,要不,我们在那边等你…”,“清朗,你去吧,不用管我们,有方萍陪我去买书就行了”,一旁的洁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然后笑嘻嘻的对我说了一句。

“啊…”,我嘴唇动了动,还没等我开口,洁远已微笑着转了头对六爷说,“陆先生,你可要平安把清朗送回家哟,不要太晚了,虽然大事用不着我们,可这些天晚上,我和清朗都要帮着丹青收拾些零碎,您也知道,我哥他们下个星期就要订婚了,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六爷温和一笑,“我知道,不会很晚的”,方萍拍掉了洁远的手,眉头微皱,不赞成地看着洁远,却没有再开口。

洁远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就转头对我做了个眼色,示意我快去,脸上的神情带了些鼓励,还有些微兴奋。方萍的不赞同在我意料之中,可洁远的释然甚至鼓励却让我有些惊讶,同时也让我觉得很贴心。我一直担心洁远心里多少有些芥蒂,这些天我也是小心翼翼地不提任何关于六爷的话题,可今天洁远用她的言行告诉我,心里有疙瘩的那个人是我不是她。

我对她微微一笑,“洁远,那回头你帮我跟家里说一声”,洁远点点头,“没事,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就和家里说了要去西洋书局买书,晚饭也在贝克吃,不到八点回不了家的,说不定倒时候咱俩还一块儿进门呢。”方萍在一旁悄悄翻了个白眼,看似豪爽的洁远其实很细心,她把今天会去的地方和时间都告诉了我,就是暗示我到时候去找她,和她一起回家,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兄长对陆家人的恶感。

看我点头表示明白,她笑着对六爷摆了摆手,就拉着方萍下台阶上了汽车。看着那辆车子绝尘而去,就剩下我和六爷,一时间我有些尴尬。六爷一笑,礼貌地问了句,“可以走了吗”,“啊,好”,我赶紧下了台阶,然后老老实实地站在了他的身边,低头看着他锃亮的皮鞋,耳朵觉得热热的,他的呼吸仿佛就吹在我耳边。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好像开始起风了,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脖子上突然一暖,六爷身上的气息立刻围绕了我。“我们走走吧,好吗?”六爷轻声地问了一句,“嗯”,我点点头,用手拢紧了脖子上那条驼色的围巾,跟在六爷的身边往外走去。一出里弄口没多远,我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人跟在我们身后,抬眼看了一眼镇定自若的六爷,应该是保护他的人吧,也就没有回头看。

就这么慢慢地走了一段,六爷一言不发,我也只是低头安静地跟着他走,天气依然很冷,数着他规律的步伐,我心里却觉得很安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觉得空气越发的冷,一股湿冷的潮气迎面而来,远处却是人声鼎沸的,我抬头一看,居然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江边,昏暗的江面上星火点点,不时响起船工们的号子声,同时还夹杂着叫骂声和笑声。虽然来了上海这么久,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象,忍不住走到了围栏边,向下好奇地张望着。

“没见过吗,我小时候就是在这儿长大的”,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的六爷淡然地说了一句。我转回头看着他,却只能看见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我眨了眨眼,在路灯的映射下,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居然很细密。“你应该听人说过我的过去了吧”,六爷低转了头看向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眸子熠熠生光。

“嗯,版本很多,但大同小异”,我轻声说了一句,六爷扬了扬眉毛,“嗤”,他轻笑了一声,转手递了一杯热热的果子汁给我。我接了过来,愣愣地看着杯子上蒸腾的热气,“这哪儿来的”,六爷一笑,“你猜啊。”说完他靠在了一旁的桥柱上,默然地看着桥下江边的喧闹,我无声的捂着手里热热的果汁,杯子里的热气飘散着,只觉得自己被这甜甜的温暖包围着。

“哎哟”,一声痛叫突然从离我们不远处的黑暗中响了起来,六爷仿佛没听见似的,我则迅速转头望去,暗黑中传来一阵厮打的声音,“臭混蛋,你放开我…”,我一愣,然后就听见那个男孩子的脏话连绵不绝,其中大部分我都听不懂,个别能听懂的,只能让我红了脸。“石虎”,六爷突然抬高了声音叫了一声,“是”,刚才那个痛叫的声音赶忙应了一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就从黑暗中跑了出来,手里还连拉带拽地扯着个人影。

“六爷”,那个大个子几步就走到了我们跟前,憨实的脸上带了些慌张,他鞠了个躬,“真对不起,打扰您了吧,这他妈浑小子属狗的,偷钱被老子逮到了,还敢上嘴咬,你个小王八崽子…”,他说一半,眼光无意间与听的目瞪口呆地我一对,脸立刻红了起来,期期艾艾地住了嘴。“嗤嗤”, 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几声压抑的笑声,“老虎,你嘴巴放干净点”,一个低沉却强忍着笑意的声音在黑暗中传了过来。这个大个头立刻回头大吼,“洪川,都是你们几个混蛋,看这小子偷我钱不提醒就算了,还让我在六爷跟前出丑。”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这个石虎虽然嗓门大,但是人很直率有趣,至于那些脏话,我就当作没听到好了。听见我笑,这个大个子马上就红了脸,冲我不好意思的笑,又不敢多看我,“好了,这怎么回事儿啊”,六爷温润地问了一句,依然侧头看着江面,听声音并没有生气。一个灵活的身影从黑暗中闪了出来,他眉目精明,我立刻就认了出来,一般守在六爷身边的都是他---洪川,想来他们从学校那开始就一直跟着我们吧,那时我的感觉并没有错。

“六爷,方才老虎去买果汁,不知怎么地被这个小子踪上了,我们看见的时候,他已经下手想偷了,手艺还真不错,老虎差点都没发现,我们想抓着他带到一边的时候,他突然咬了老虎一口,这才打扰到了您”,洪川一本正经的报告着,嘴角却还是向上翘着。石虎在一旁气呼呼地说了句,“臭小子,你属狗的啊”,一直在跟他挣蹦个不停的小男孩又骂了他一句,我还是没懂,石虎的大脸气得发白,洪川却笑了出来,六爷的嘴角也微微一翘。

看着石虎那蒲扇般的手掌高高举起,六爷淡淡说了句,“行了,你被这么个孩子踪上了都不知道,还打什么”,石虎那大块头立刻缩了起来,嘴唇蠕动着却什么也不敢辩解,“他干净吗”,六爷看了眼那个身型细小的男孩子,“干净,我搜过了”,洪川点了点头。“唔,那让他走吧”,六爷一挥手。“哎…”,石虎又吼了一声,一下子把那个孩子甩到了我面前,自己却用力甩着手,“你个小混蛋,又咬我。”

摔到我眼前的孩子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出长相,身上穿的虽有些油污但不算很破烂,虽瘦但那道浓眉却显出他倔强的性格,突然觉得他和石头有点像,都是倔倔的。他麻利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石虎“呸呸”了两声,又用力擦了擦嘴唇,我仔细看了看,他的嘴唇干燥地都是破皮,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苍白。

他转头很渴望地看着我手中的果汁半晌,接着抬头顺便似的打量了我一眼,一怔,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有些尴尬地掉转了目光,洪川闪电般地一巴掌打在了他头上,“看什么看,还不走。”这个男孩怒视了他一眼,洪川收起了笑容,脸色一沉,那个男孩哆嗦了一下。

“行了,让他走吧”,六爷转回身来,冲洪川一扬下巴。男孩闻言看了六爷一眼,他一愣,眨了眨眼,然后好象刚认出六爷是谁似的,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跑。“哎”,我下意识地出声叫了他一声,他虽然停住了脚步,却防备的看着我,我一笑,把手里的杯果汁递给了他,“这个,你拿去吧,我还没动呢,真的,干净的。”

他无声的看着我,“咣当”突然桥下一声巨响,我吓得一哆嗦,忙回了头去看,洪川快走两步往下探头看了一眼,对我和六爷一笑,“没事的,驳船靠岸而已,看来是个新手。”我点点头,再回过头来,那个男孩已经不见了,我伸了头往远处看,一个人影都没有,“小姐,您别找了,那臭小子已经跑了”,一旁的石虎憨声说了句。“喔…”,我点了点头,总觉得那个孩子好象很想要那杯果汁,所以他才想要偷钱吧。

“你们几个都散了吧,退远些,不用跟的这么紧,没事的”,六爷吩咐了声,“是”,洪川一躬身拉着石虎又闪回了暗处。一切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突然觉得冷了起来,我悄悄地啜饮了一口果汁,胃部顿时暖和了起来。“为什么要把果汁给他,可怜他?”,我一抬头,六爷正凝神看着我,我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他很想要,所以就想给他了,没什么可怜不可怜的。”

六爷微眯了眼看着我,却一言不发,气氛有些诡异,我别扭地抿了抿嘴唇,没话找话地问了句,“那您为什么放他走?他可是想要偷东西的”六爷眼光闪了闪,“偷东西也是活下去的一种方法”,我一愣,从来没听过这种论调。“是吗?”我喃喃说了句,“那干嘛不给他些钱,这样他就不用偷了,不是更好”,六爷看了我一眼,转回了身子去看着江面,冷冷地说了句,“没人能靠着施舍过一辈子”,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十三,跟刚才那个小子也差不多”,我正想着六爷方才说的话,他低沉缓慢地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一怔,抬了头去看他。六爷背对着我,看不见表情,“我爸在我八岁那年没了,我也从没见过我妈,我记得那个时候只想着,每天能吃饱肚子,然后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像我爸曾经拥有的那样,叶展也是如此,他什么也不顾地跟着我,还有青丝…”

说到这儿,他回头看看我,嘴角拉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为了这个目的,我什么都干,多脏多苦都不怕,就是流血我也在所不惜,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直到有一天,我差点连命都没了。”听着他轻描淡写地叙述着过往,我的心却越来越痛,恍惚间,方才那个瘦小的男孩与眼前的六爷合二为一。

说到这儿,他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我从没见过的柔和,甚至说我从未想过,在六爷的脸上能够看到这个表情。“我无意中帮了一个人,其实一开始并没打什么好主意,结果最后却是她救了我,还把我带回了家,请医生来救命,九死一生之后,我发现,我从没睡过那么软的床,吃那么美味的东西,她让我去读书识字,她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温暖,更重要的是,最后她还让我带回了叶展和青丝。”

我安静地听着,心跳却越来越快,那天霍先生未说出口的秘密,方萍意有所指的忠告,‘陆城心底一直有个女人…’,那句话就在我脑海里回响着,震得头嗡嗡的,“我知道,她姓陆,对吧”,恍惚中突然听见自己哑哑了问了一句,不禁吓了一跳,人立刻警醒了过来。六爷缓缓地回过了身,他的表情有些悲哀,“对,她姓陆,陆风轻,陆家的大小姐,我大哥的亲姑姑,你的笑容,和她很像…”

“喔…”我钝钝地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对于我并非陌生,也许不管是上流社会也好,下层社会也罢,人与人之间没有永久的秘密,方萍早就跟我提过了这个名字,十几年前,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一种风尚, 她的穿着打扮,她的妆容发型,她喜爱的乐曲,甚至是她弹琴时的习惯动作,都是上海滩的淑女们竞相模仿的。

陆风轻带陆城回家的那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按道理说应该早就嫁人了,可是为了一个父母之间的誓约,她一直都在等待着,等着那家的少爷从国外留学回来之后结婚。她曾和我现在一样,也上洋学堂,琴棋书画什么都学,虽然容貌品行出众,但为人却是开朗大方,而那时候陆家的当家人,还是陆仁庆的父亲,陆风扬。

方萍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脸上做了一个咧嘴的表情,虽然这些闲言碎语是听上一辈人们讲的,但是这个陆老爷好象极其的不好惹。具体的经过她也不是很清楚,好象那位陆小姐爱上了别的男人,就如同丹青一样。只不过丹青成功了,而这位陆小姐一番抗争之后,却依然还得去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嫁到哪儿去没人知道,上海滩最风光的女人却嫁得悄无声息,只是嫁到那家没有多久,她就和陆家断了联系,陆家想尽了一切办法却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嫁过去的那户人家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虽然这一切都只是人们私底下的传言,但是方萍玩味地说了一句,传言往往就是真相,只是对某些人有益,某些人无益罢了,更何况从那以后,在上海没人敢在陆家人面前再提陆风轻这个名字。

现在听六爷这么说,我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可看着他的表情我又觉得很难过,忍不住对他伸出了手,六爷愣了下,看着我伸出的手半晌。他手突然一动,我的手立刻被冰凉地触感包裹了起来,那种冰凉似乎不是因为寒冷的空气,而是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我笑了下,翻手握紧了六爷的手,然后把果汁塞到了他手里,一起用力握紧,他顺势靠在了我的身边。

我轻轻地朝我们紧握的手上哈了几口气,“现在感觉好些了吧”,六爷无言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见我抬头问他,他怔忡了一下,好像一下子从回忆的迷雾中醒了过来,微微一笑,“嗯,很暖和,谢谢你。”我嘿嘿一笑,低头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他,不然憋在我心里难受,“您今天找我来就是想和我说这个吗” 六爷眸光一闪,“也不是,随便聊聊。”

“喔”,我嗫嚅地又问了一句,“那,我和那位陆小姐长得很像吗”,六爷没说话,只是上上下下的仔细看了我一遍,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长相…倒不是很像,只是你们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太相似了,都是,嗯…很温暖”,六爷边说边皱起了眉头,好像这样柔软的词汇让他说出来有些别扭。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多少觉得好过了些,虽然打从心底里希望看到六爷的出现,但如果只是因为我和某个人长得像他才出现的话,我心里就不只是尴尬和难过两个词可以形容的了。‘你也知道,冷血动物最喜欢的…就是阳光了’霍先生那天说过的话,不期然的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不觉的六爷很冷血,况且我自己也很喜欢靠近温暖,而六爷,他给我的感觉就很温暖,如果我的笑容让他觉得暖和,他喜欢靠近我又有什么不对。

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的解释很说得通,心里立刻释然了起来,我看着六爷的脸色,小心地问了一句,“那她现在…”,六爷下颚一紧,过了会儿才说,“她嫁人了,而且离你的家乡并不远。”说完他转头盯住了我,慢慢地说了句,“清朗,云,是你的本姓吗?”

看着六爷带了一点点期许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让我心里一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放开了他的手,把他手里的果汁拿走放在了一旁,然后扯松围巾,解开领口的口子,把那个翠牌从我贴身的衣物里拉了出来,放在了六爷的手上。

六爷瞬也不瞬地看着我的动作,直到我把翠牌放入他手中,他的手轻颤了一下,好像被我的体温烫到了一样。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东西半晌,然后才慢慢地拿到了眼前仔细地翻覆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我忍不住垂了眼,那牌子上正面就刻着两个篆字,‘云氏’,另一面则是我的生辰八字,林叔说过,这是我出生后,我母亲亲自给我戴上的。如果我长得像那位陆大小姐,也许还有别的可能,但现在…看着眉头却皱越紧地六爷,唉…我低低地叹了口气,他注定要失望了。

那块翠牌突然出现在我鼻子底下,“还给你,还有…谢谢”,六爷哑声说了一句,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六爷面无表情,只是脸色在灯光的映射下,多少有点苍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点点头,把那块翠牌收了回来,“嘶”,我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那块翠牌正冰冷的贴在我的胸口,凉的让我的肌肤觉得有些刺痛。

六爷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龇牙咧嘴的,眼光却好象穿透了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他眨了眨眼,突然用力抹了把脸,然后冲我一笑,好像强把自己从什么东西里挣脱出来了一样。他低头看了看放在一旁的果子汁,“这个好像凉了,要不要…”,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冷了,而且不也不是很喜欢喝甜的。”

六爷“唔”了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扭了头去看江面,一时间我也找不到其他的话来说,长时间的沉默让人觉得尴尬,看着六爷显得有些寂寞的背影,我喃喃地说了句,“对不起”,声音虽然低,他还是听到了。六爷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有些好笑地说了句,“干吗道歉,这个,不关你的事。”看他肯跟我讲话,我放松了些,心底的问题脱口而出,“您和那位陆小姐失去联系了吗?”

六爷一愣,然后扭回头不再看我,我懊恼自己怎么会问这个蠢问题,正心慌地想着怎么补救,“没错,我只和她相处了不到一年,老七和青丝来陆家没有几天,她就嫁人了,就为了那个约定,哼。”六爷说到最后,声音变得越来越冷。

我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下意识地说道,“也许有一天就找到了,好人都会有好报的,那位陆小姐一定是个大好人,所以老天爷会保佑她的,墨阳也很好,所以虽然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他依然没事的回来了,所以,所以…”

一时间我有些词不达意,那些心里想说的那些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清楚,一开始六爷只是面无表情的听着,看我紧张地一直所以所以的,他淡淡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明白的,不过,我不信老天,我只信自己,我一定要找到她,那怕只有一点可能,我要报答她那份恩情,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那时候不能帮她的,现在我可以…”,六爷的声音越来越低,紧握的拳头也“喀吧”作响,最后的一句话我伸着耳朵也听不太清了。

看着六爷面沉如水,显然不想再多说半个字,我就想把这个话题转开,可说什么呢,“喔…啊,对了,七爷是不是从小就长得很好看啊,我们学校里好多女生都特别的,嗯…特别的欣赏他”,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词汇。说实在的,那些女生说起叶展时的样子,按照洁远的说法就是,肉麻的你鸡皮疙瘩掉一地都带响儿!

这个问题让六爷怔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呵呵”轻笑了出来,听我提到叶展,多少让他的脸色回转了起来,他显然明白我方才说的那个形容词有多保留。不再说之前的那个话题,他的神色明显地轻松了起来,他回忆似的说了句,“是啊,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女孩呢,虽然脸脏了点。”我“噗哧”一笑,“真的啊,那后来怎么知道他是男孩的?”六爷嘴角一勾,“没有哪个女孩会上来就给我那么重的一拳,然后被我打得起都起不来,还不哼一声的”,说完六爷好像有些不忿地又说了句,“要不是以为她是女孩,哪有机会让他打我那一拳。”

看着六爷脸上居然带了些孩子气,“哈哈”,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想想那种状况一定很好笑,六爷见我笑得开心,人也轻松了起来,翘起的唇边有着一个浅浅的酒窝。“那你们为什么打架呀”,我好奇地问了一句,“还不是为了青丝,当时他误会了,这小子,从小到大也不知道为青丝打了多少架”,六爷说到这儿摇了摇头,笑容又敛了起来,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也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洁远她们以前说过的,为了那头长发,曾经有人送过命…

眼看着六爷眉头皱起又要冷场,“嗯哼”,我赶忙清了清嗓子,就开始说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六爷显然很感兴趣,他认真地听着,偶尔还会发问,也许他还想从中寻找些蛛丝马迹出来。我也无所谓,只要他想听,听了又会笑,那我就说,只不过关于墨阳和丹青的情况我都是一带而过,好在他也没多问,其间六爷也或多或少地说起一些他和叶展,陆青丝的一些往事,但对于陆风轻却只字不提了。

说着说着,原本刻意而为之的谈话,渐渐变成了没有拘束的闲聊,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话,我也从没想过自己这么能说,只是看见六爷偶尔闪现的笑容,就让我停不了嘴。正说到小时候第一次和墨阳学英文的趣事,六爷听到我把英文误认为广东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呜”,一声响亮的汽笛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让我吓了一跳,立刻停了嘴。

六爷还好,他回头看了看江面,又看看四周,微笑着和我说,“好久没这么轻松的聊天了。”他一边笑着,一边伸手从怀里掏出块金表,轻轻一按,“啪”的一下,镌刻着繁复花纹的表盖子立刻弹了起来,“嗯,快七点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竟然和你说了这么久。”

我不禁有些尴尬,突然发觉今天的自己好絮叨,就用力清了清嗓子,“对不起啊,让您听我唠叨了这么久”,我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六爷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就“呵呵”轻笑了起来,“傻丫头,我要谢谢你才对,今天和你聊天,我…觉得很开心”,说着他突然伸手帮我拢了一缕碎发到耳后,我微微吃了一惊,却不想躲,只是对他一笑。

六爷好象比我还要吃惊似的,手放在我耳边,脸上的表情不免有些尴尬,但是我的笑容却让他放松了下来,他慢慢地收回了手,那个酒窝又浅浅地弯在了嘴角,我傻傻地看着。“哧哧”,突然一阵压抑地闷笑声从一旁的黑暗里飘了出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六爷用手指捏了捏眉间,然后有些无奈的吁了口气,他沉声说了一句,“老七,你怎么过来了?”

我大惊,叶展来了,那方才六爷帮我拢头发,我又傻笑什么的,这叶大少爷不就都看在眼里了吗,想想那个无赖至极的笑容,立刻我就觉得自己的脸热的都能蒸饼了,心慌地把身子背转了过去面向江水。虽然这很傻,但是眼不见心不烦,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六爷见了我的举动也没说什么,只跨前一步挡在了我身前。

“六哥,我发现你很讨小姑娘喜欢,原来有个霍家小姐,现在又有…”叶展嬉笑的话音越来越近,可说了一半突然没了下文。我忍不住皱了眉头,洁远的那点心思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目了然吧,虽然叶展只是玩笑着说,并无半点恶意,可我还是不高兴他这样说。正想着,肩膀突然被人轻拍了下,我下意识地回头,叶展那张俊俏的脸豁然就在眼前,他咧嘴一笑,整齐洁白的牙齿闪着微光,“小丫头,看我六哥都看傻了吧。”

“胡说些什么呢,一天到晚老没个正经”,六爷蹙起眉头说了一句,叶展“嘻嘻”一笑,“六哥,你那是假正经,男人喜欢看美女,女人喜欢看俊男,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说,这很多挺正经的事,就是被你们这些老古板给说得不正经了”,说完他冲我一笑,“是吧,清朗。”第一次听他这样叫我的名字,我不禁一愣,一旁的六爷却没好气地说了句,“歪理。”

叶展对六爷做了个无赖的笑容,然后对我说“清朗,你以后就光明正大的看吧,嗯”,“嘻嘻”,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洪川几个人都跟着笑了起来,突然发现石头也站在那里,见我看过来就冲我挤眉弄眼,我脸一红。叶展见我说不出话来,就带了两分得意,几分逗趣地看着我,六爷瞪了他一眼,他也不在乎。我突然发现叶展虽然总是一副好象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花花公子模样,但是他其实也挺孩子气的,在六爷面前,我甚至觉得他的行为就像耍赖。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一笑, 叶展却是一愣,“你笑什么,觉得我说的对还是不对”,看着他那张俊俏到点子上的脸庞,却带了点防备,我突然觉得今天晚上那些话题所带来的沉重消散了好多,也有了些玩笑的心思,就点点头,“您说的对,不过我对美女没兴趣”,说完故意地扫了他一眼,叶展先一愣,没等他风云变色我立刻把头转向了一边。“嗯哼”,六爷清了清嗓子,“好了,别说闲话了,老七,有事吗”,他的嗓音好象被什么噎住了。

“喔,也没什么,上次答应了霍大小姐送她一套英国骨瓷花瓶,本来想派人把东西送到府上,不过正巧遇到你们,就想着让我们的云小姐拿回家去也就是了。”叶展的声音懒洋洋的响起,听着好象没有生气,我偷眼看了他一下,他正眯着眼盯着我看,我忍不住一笑,他没想到我会笑,眼光闪了闪,就对我说,“好了,你去找石头吧,东西就放在我车上”,说完他对不远处的石头做了个手势。

“好”,我冲他们点了点头,就转身往石头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了叶展的嘀咕声,“六哥,这小丫头怎么见了你就那么乖巧”,我脸不禁一红。六爷轻哼了一声,然后他们说话的声音就低了起来,我明白茶具不茶具的只不过是个把我支开的借口,我快步走开了。

见我走了过来,洪川他们都恭敬的弯了弯腰,石头笑嘻嘻地跟我说,“清朗,那你跟我来吧,车子就停在前边了”,我笑着点点头。石头领着我往外走去,看着石头的背影,我突然发现石头高了很多,也壮了很多,看着就像个大人了。“清朗,你最近好吗”,石头头也不回的问了我一句,“嗯,挺好的”,我顺口答了一句,“喔”,石头闷声应了一声,过了会儿才又问,“那,其他人好吗?”

我脚步一顿,然后快走几步追上石头歪了头看他,“其他人,你指谁?”石头瞥了我一眼,他摸了下鼻子,“没谁,我就是随便问问”,看着他不自在的样子,我强忍住笑容,故作正经的说了句,“这样啊,那,其他人都挺好。”石头一愣,扭头看了我一眼,见我似笑非笑的,他脚步快了起来,喃喃说了句,“七爷说的对,大小姐都难缠。”我微微一笑,在他身后说了句,“那可不一定,秀娥也不是大小姐,可是她很难缠吧。”

石头好象被什么拌了一下似的,身子突然踉跄了一下,我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这两个人见面就打,上次秀娥去接我放学,正好遇到他,结果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就差动手了,没想到这会儿,石头竟会主动问起她,回去一定要说给秀娥听。那花瓶的盒子不小,东西却不沉,我知道这种瓷器很薄,虽然远比不上宋代的官窑,但也算是精致了,而且因为船舶运输不易,只有上海那些大户人家才会有这种东西,也不晓得洁远什么时候跟叶展要的这东西。

虽然和石头开了玩笑,但他还是很有风度的帮我把东西拿了回来,我顺便问了一下光头大叔怎么没来,石头却只是嬉笑,三言两语的支吾过去了。看着不远处的叶展正和六爷说话,他们背对着我,也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洪川,他却没有拦我的意思,我就慢慢地朝他们走了过去。隔着还有几步远,就听见叶展难得认真的语气,“别想了,六哥,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我虽然和她相处的时间没有你长,但我和你一样敬重她”,六爷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叶展的肩膀。

叶展和六爷同时回过了身来,对于站在不远处的我并不意外,叶展对我一笑,六爷却是无声的看着我,我不禁有些尴尬,好像偷听别人的谈话被抓到了似的。正别扭着,叶展打了个哈哈,“六哥,那我先走了,就按刚才说的办,那个小鬼子还是我先去会会他吧。”六爷点了点头,又嘱咐了一句,“你千万小心,别莽撞”,叶展潇洒一笑,“放心吧,我要是莽撞,就不会正好碰到你了,再说还有赵叔呢”,说话的时候他还冲六爷眨了眨眼,特意强调了‘碰巧’两个字,六爷冲他一挥手,他笑着一闪。

“清朗,咱们订婚宴上见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叶展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对我笑说了一句,“一切顺利”,我喃喃地复述了句,他什么意思,是指他自己,还是指…我迅速的回过了身,却只看见叶展修长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里,石头对我挥了挥手,就转身追了过去。

“咱们也走吧,快八点了,我送你去贝克”,六爷走到了我身边,轻声地说了一句,“喔”,我答应了一句,赶忙追上了他的步伐。直到坐上了车,我还在想着方才叶展那句意犹未明的话,可又不敢去问六爷,只能安慰自己一定是多想了。恍恍惚惚间,就听见洪川说了声,“六爷,马上就到了”,我抬头往外一看,果然,不远处贝克的招牌正闪着霓光。“唔,别停到门口了”,六爷吩咐了一声,然后侧头对我温和的说,“清朗,一会儿到前边你就下车吧,这样,你也方便些”,“好”,我点了点头,突然发现一路胡思乱想中马上就要和他分手了。

“六爷…”,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问他,“什么”,看我吞吞吐吐的,六爷微微笑了笑,就略低下头靠近我,一股极淡的烟草味道飘了过来,我一咬牙正想豁出去问他,就听见前面坐着的石虎憨声憨气地说了一句,“咦,那不是大爷和小姐吗。”我就看见六爷眸光一闪,他坐直了身子向车外看去,洪川的车速立刻慢了下来。我也顺势扭头向窗外看去,果然是陆仁庆和陆青丝,陆仁庆正在和一个身材略胖的男人说着什么,我仔细看了下,发现是苏三小姐的老爹苏国华。

看样子他们是吃完晚饭正在送别寒暄,站在车边的陆青丝带的帽子垂着一袭面纱,看不太清表情,她好像正在送女眷。车里有人影晃动,车外还有两个女人正等着上车,其中一个正是苏雪莹,站在她前面的那个女人正在弯腰上车,我不禁愣了下,车子从他们跟前一滑而过,我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那辆车。

“怎么了”,六爷问了一句,“啊”我回过了神来,“喔,没什么,我好像看见苏雪莹了”,我强笑了下,心里却开始发慌,方才一闪而过的那个身影,不像是苏家的另两位小姐,但我为什么觉得她似曾相识呢…

婚宴(上)

“啊...”,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明明很困,困的太阳穴生疼,却说什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被子都被我绞成了一团。没办法,我还是推了被子坐起来,将枕头垫到了背后,然后再把被子拉到下巴上,就愣愣地看着壁炉里跳跃着的火焰发呆,今天发生的一切,立刻就如同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转着。

心里乱乱的,今晚和六爷交谈的点点滴滴不时地回响在我脑海中,叶展临别前那意有所指的笑容,还有一闪而过的那个女人弯腰上车的侧影。我怎么想着都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到底是谁,只能告诉自己也许是哪个苏雪莹要好的亲朋,我曾见过一面的。

和六爷分别的时候,因为那个女人的侧影,搞得我有些心烦意乱,也就没有再把原本想说的话说出来,六爷也没追问,只是在车子临开走的时候,从车窗里探头说了一句,“下次有机会带你去坐船”,然后不等我说话,就吩咐洪川开车走人。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一笑,原来一晚上我对那些驳船,渔船,运货船探头探脑的样子,他都放在了心上。再后来见了洁远和方萍,自然又是一番拷问,虽然笑闹居多,但也不乏试探,好在洁远见我语言简洁,显然不想多说,就拦了方萍,不让她问东问西的。

见方萍蹙着眉头还是不放心的样子,我只拍拍她的手,告诉她,“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的,放心吧”,虽然我对六爷他们的看法和方萍,霍先生这样的人截然不同,但我还是很感激和珍惜方萍对我这个朋友的关心。

方萍听我这么说,也就展颜一笑,“清朗,你这么聪明,当然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像某人”,说完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正拿着花瓶左看右看的洁远。洁远听见这话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方狐狸,就你聪明,我倒要看看,等你哪天碰到这些事的时候,有多清醒。”方萍嘻嘻一笑,推了碟点心到我面前,顺便也从盒子里拿起一个花瓶玩赏着。

洁远瞥了她一眼,“你小心点啊”,她自打见了那套花瓶,就是万分的喜欢,我问她什么时候和叶展要的,她看了我一眼,有些神秘兮兮的一笑,“这是个打赌的彩头”,说完欣赏地拿着那个花瓶在灯光底下看成色,边看边说,“叶大少爷虽然是个花花公子,不过言而有信这点还是很让人欣赏的,谢谢你啦,清朗。”她冲我挤了挤眼,我一愣,“喔,别客气,只是顺便帮你拿回来。”

一旁啜饮着咖啡的方萍轻笑了一声,“她可不是谢你这个”,“啊”,我看看方萍又看看洁远,她什么意思?洁远用手肘推了方萍一下,然后对我说,“别听她胡说,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我也无所谓,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洁远和方萍之间的挤眉弄眼我也不想探究,只是安静的跟着洁远回了家。

到了家,洁远把带回来的蛋糕交给了秀娥,就听见秀娥跟我讲,丹青今天收到了定做好的一些礼服,正在验看,说是我们一回家就让我们过去找她。洁远一听就兴奋的拉着秀娥往楼上冲,一边跑一边冲我叫,让我快点。我苦笑着看着手里的花瓶盒子,想着还是先把这个东西给她放好再说,洁远珍惜的东西向来不喜欢外人碰,家里的佣人都知道。

她原本的房间就是我现在住的那个,自从我和丹青搬来了之后,她就让给了我,我原本很不好意思,但是洁远笑眯眯地说,反正她也不经常住,留着也是浪费。现在她要是过来留宿,就住在了霍先生书房边的小套间里。我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霍先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军装的人。

我歪头看了那个人一眼,一下子就认出了是那天晚宴上,和霍先生很亲密开玩笑的那个年轻军官。霍先生好像要出门,他一边穿外套一边回头说,“启松,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咱们先过去看看,过几天就知道结果了,一旦成功,你我…”,他话没说完,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军官一眼看见了我,他停住脚步看着我,霍先生话音一顿,立刻转了头来看向这边。

见是我,他微微怔了下,就笑着走了过来,“清朗,你回来了,洁远呢,你们要的书都买到了?”“是,洁远去找丹青了,我帮她把东西放好就上去”,我微笑着说了一句。“唔,这样…”,霍先生点了点头,他话未说完,身后的那个军官走上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着说了句,“长远,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喔,瞧我,差点给忘了”,霍先生轻笑了下,对我招招手,“来,清朗,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郭启松,是我们军需处的科长,年轻有为,我们是至交”,郭启松一笑,“长远,你这可是高抬我了”,说完对我“啪”的敬了一个礼,“云小姐,其实我在陆家晚宴那天就见过你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自我介绍而已。”

我被他那个立正吓了一跳,听他这么说,我只能礼貌的点了点头,“您好,很高兴认识您。”“好了,好了,你再吓到我们清朗,改天有机会你们再聊,咱们先去办正事要紧”,霍先生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然后扭头对我说,“清朗,回头跟你姐姐说一声,我出去一下,有点急事,晚上有可能不回来了。”

“喔,我知道了,那您路上小心”,我点点头,霍先生一笑率先而行,郭启松则对我笑说了句,“云小姐,希望下次有机会和你好好交流下,我听长远说你画的一笔好丹青,我对那个也很感兴趣”,听他这么说,我客气地笑了笑,“您过奖了,只是兴趣罢了,不值一提”,他微微一笑,没再说话,利落地转身走了。

不晓得当时霍先生急匆匆地去办什么事呢…“扣扣”,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声,我一怔,下意识地问了句“谁呀?”“清朗,是我,你要睡了吗”,丹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姐?喔,没呢,你进来吧”,我赶紧钻出被窝就在地上找鞋。门轻轻一响,丹青已经轻巧地闪身进来,“哎,你别起来,小心着凉,听到没,快回去”,丹青快走两步按住了我,就把我往棉被里推,自己也跟着钻了进来。我一笑,拍好了枕头,再拉上被子,我和她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我俩对视了一眼,同时“扑哧”一笑,“好久没在一起睡了,清朗,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丹青边说边帮我又掖了掖被角儿。我一笑,自然不能说今天发生的事太多,想得头疼所以睡不着,“没事儿,可能是在贝克咖啡喝多了,虽然困,但就是睡不着。”“喔,那东西是得少喝,睡觉不好而且还伤胃呢”,丹青在被子底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乖乖地点头,顺口问了一句,“姐,你怎么也没睡,霍先生还没回来吗?”,“嗯”丹青应了一声,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我,“哎,你怎么还霍先生霍先生的,应该叫…”,话说一半,她自己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我嘿嘿一笑,悄声说,“应该叫什么?”“你个小丫头,居然敢来消遣我”,丹青挑高了调门,然后就伸手到我腋下挠痒痒,我边扭边“哈哈”地笑了出来,丹青赶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嘘…”

虽然她的手拿开了,我还是忍不住的又笑了两声,丹青笑着瞪了我一眼,帮我把头发往后捋了捋,然后就和我又靠在了一起。“我也不知道,反正今天晚上就是睡不着,可能是看见那些礼服,再想想过几天的婚宴…”,丹青又开心又含蓄地一笑,“因为睡不着,就来找你,想看看你睡没睡。”

“喔…对了,姐,我忘了问你,你日子定了没有”,我靠在丹青的肩头轻声问了她一句,丹青歪头用脸颊亲密地蹭了蹭我的额头,“也就是最近了,因为请帖什么的都要提前印制,长远说,一定要让我有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订婚就先当练习了”,说完她幸福地叹了口气。我抬眼看了看丹青,炉火的微光折射在了她脸上,显得她的面部表情万分柔软,那样柔和的线条真是难描难画。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一句诗突然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我赶紧用力地甩了甩头,怎么会想到这个,真是…“清朗,你没事吧”,丹青奇怪的问了我一句。“啊,没事,没事”,我赶紧说了句,“切”丹青轻哧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靠得我更近,我俩就这么安静的靠在一起看着炉火。

“对了,清朗,你觉得今天那个郭启松怎么样啊”,丹青突然问了一句,我一怔,“他,呃…还好吧,我又不了解他。”丹青扑哧一笑,“以后说不定就了解了”,听着丹青好像话里有话似的,我直起身子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丹青一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随口说说,今天咱俩一起睡吧,明天周末,你陪我,再叫着洁远,对了,也带上秀娥那丫头好了,咱们去看看百乐门饭店的那个宴会厅,还有梳妆室什么的,长远说已经和饭店的经理打过招呼了。”

“喔,好呀”,我点点头,丹青转手扯出了我们背后的枕头,用手拍松了,这才拉着我躺下,又把被子给我裹好,甚至像小时候一样,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部。我本来想笑,却发现自己眼睛酸热起来…我哑声说了句,“姐,你一定会幸福的”,丹青闻言睁开了眼,看了我一会儿,她秀丽的脸庞上都是温柔,“嗯,我幸福也一定会让你幸福的”,说完她做了个鬼脸,玩笑似的说了句,“也给你找个好丈夫。”

我咧了咧嘴,“无所谓,随缘吧”,丹青呵呵轻笑了声,“瞧你,上了几天洋学堂,倒学得深沉了”,我微微一笑,又问了句,“墨阳什么时候回来,不会赶不及吧。”墨阳在上海一家报馆找了份体面的工作,那里的主管很器重他,前两天说是跟着总编辑去了天津,好像要在那边开个分馆什么的。“当然了,他要是敢迟到,我一辈子都不理他了”,丹青说完一笑,“估计下个星期二三也就回来了,好了,睡吧。”说完丹青伸手揽住了我,我心里依旧有着七上八下的感觉,但不知不觉中就在丹青熟悉味道的包围中睡着了,居然一夜无梦…

“天啦,这里好漂亮,清朗你看,那个好亮,还有那个,还有…”秀娥兴奋的都有些哆嗦了。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时地指着百乐门饭店那些金碧辉煌的装饰发出惊叫,身后的张嬷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谨小慎微的生怕走错了地步,一时半会儿倒顾不上秀娥的大呼小叫了。丹青心情极好,她和洁远手拉着手走在前面,那个饭店经理一直毕恭毕敬的在给她们讲解些什么,洁远偶尔还会问些问题,丹青却是一直优雅矜持地笑着。

“云小姐,这里就是化妆间了,您的礼服和其他用具都可以提前派人送过来,来,请进”,饭店经理轻轻推开了一扇门,我跟着丹青她们走了进去,这间屋子非常的宽敞,装饰成了英式田园风格。我没有仔细地听饭店经理的讲解,就走到窗边拉开了落地窗帘,波涛滚滚的黄浦江立刻出现在了眼前。各种各样的船舶正杂乱又有序的在码头进出着,想想昨天六爷曾答应我,带我去坐船,我忍不住仔细打量起那些船来,我知道六爷手下有一个不小的船务公司,不知道那艘船是属于他的呢…

“清朗”,秀娥突然悄悄走上来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回头看她“怎么了”,“我想那个了,你陪我去茅房好不好”她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我咧嘴一笑,转身看着正指挥侍者们上茶的经理,也没太好意思问他,就对洁远和丹青做了一个我们这些学生才明白的手势。洁远点了点头,丹青却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洁远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丹青一笑,冲我一扬下巴,我拉着秀娥就出去了。

可能是快到中午了,进饭店的人明显的多了起来,秀娥这会儿倒安静了起来,我找了个侍者问明盥洗室的方位,就带着秀娥顺着走廊找了过去。一到地方,秀娥就急匆匆地奔了进去,我对方才经过的大厅里,摆着的那些山水画比较感兴趣,想着秀娥怎么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出来,我就溜达着走了回去。

刚要进入大厅,门口的侍者恭敬的领了几个人进来,我随意的扫了一眼,一愣,领头的竟然是苏雪莹,我下意识地躲在了厚重的帘幕后面。“雪莹,咱们今天吃什么呀”,一个我也认识的女同学一边摘着自己的皮手套,一边问,旁边的几个女孩随声附和着。苏雪莹挥退了侍者,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等我那个堂嫂来了问她吧,今天是我爹出钱叫我请她来吃饭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呗。”那几个女孩看她脸色不佳,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个女孩才小心地说,“雪莹,你们家怎么还有那样的亲戚啊,看着挺…呵呵”,她干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