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缓缓地直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围巾,然后不在意地说,“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吗,还有吗?没有的话,我可要走了”,她唇角挂着一抹嘲讽,却不知道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讽刺她自己。

我闭了闭眼,“对,还有一句话,我今天来,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我定定地盯着她,一字字地说了出来。丹青微微眯了眯眼,她好像掩饰什么似的拢了拢头发,然后看了一眼身后正盯着我们瞧的六爷说,“你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用管我。”

她回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一会儿,垂眸低声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清朗”,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挽上陆仁庆的手,靠在他肩头边笑说了句什么,陆仁庆看了我一眼,笑着领着她往饭店里走去,我知道丹青再也不会回头理我了。

叶展和六爷相觑了一眼,陆青丝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六爷迈步朝我走了过来,“清朗,你还好吧?”他低声问了一句。我看着他有些担忧的表情,苦笑着摇了摇头,方才丹青的那句话,让我多少心安了一点。

不管怎样,她心里还是有着柔软地一点点不是吗,就算只为了这一点点,我也要坚强,陆青丝说得对,今晚最不需要的就是软弱,不论是对自己恨的人,还是爱的人。

“我们进去吧”,我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对六爷伸出了手,六爷一笑,伸出了他的手臂,我紧紧地挽了上去。“青丝,我们也进去吧”,一边站立的叶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不要说我,连六爷都微微吃了一惊,我们一同转头看向他们。

叶展难得的表情严肃,陆青丝却怔在了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叶展扭头看看不远处,正在神情自若地和众人打招呼的陆仁庆和丹青,又回过头来对陆青丝伸出手,笑得有些勉强地地说了句,“来吧,今天晚上大哥有他的事情,六哥需要照顾清朗,所以这护花使者的位子就让你七哥坐吧。”

陆青丝无声地看着那只伸出来的手半晌,我甚至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突然走了过去,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手臂挽了上去,然后巧笑嫣然地说,“不管是什么理由,这还是我十六岁之后,第一次你邀请我呢。”我怔怔地看着陆青丝如花般的笑靥,纯然一如初雪,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有着这样单纯的笑容,只为了叶展一句话。

叶展看着她的笑容怔忡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了常态,豪爽的一笑,“那我们进去吧,看戏也得占个好位子不是”,说完冲我一眨眼。我怒视了他一眼,他却毫不在意的笑着挽着陆青丝走了,一身黑色的陆青丝这会儿看起来却像是彩色的,我喃喃地说了一句,“真像呢…”

看我瞪着叶展,六爷捏了我的手一下,“你生气的表情比难过的要好多了”,我一愣,看着六爷含笑的眼,我扁了扁嘴,没好气地说,“想让我和他说谢谢嘛。”六爷微微一笑,挽着我的手臂追了过去,叶展他们已经走到了陆仁庆和丹青的身后。

看着陆青丝与往常截然不同,但依旧魅力无边的慵懒笑容,我忍不住说了句,“她真的很开心呢。”声音那么低,可六爷还是听到了,他轻叹了一声,“很久没看她这么开心了,只有一晚也是好的。”

听见他有些怅然的声音,我情不自禁的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六爷感受到这股力量,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对我点头一笑,然后加快脚步,追上了叶展他们。

“我的天呀,那不是,那不是霍处长以前的未婚妻嘛,她怎么会和陆家人一起出现的,你看她笑的…”“哟,还真没看出来,霍处长这么有艳福,老婆有钱不说,以前的女人身材也这么得有味道…”“你说她来干什么,不是来砸场子的吧,那今天可有好戏看了…”“你瞧,那女人紧紧地挽着陆先生,笑得那么风骚,说不定不是霍长远甩了她,是她另去攀了高枝也未可知呢…”

周围的人群的窃窃私语声迅速充斥我的耳际,或好奇,或惊叹,或恶意,但陆仁庆,丹青,叶展,陆青丝还有六爷,每个都人好像没听到那些交头接耳,也没看到那些闪烁不定的眼神似的,就那么挥洒自如的和熟人招呼着。

看着他们,要么雍容自恃,要么巧笑嫣然,要么爽朗潇洒,要么镇定自若,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紧张,他们真的就好像只是在参加一场普通的夜宴一样。六爷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我的手,我吞了口口水,我可能做不到那么自如,只能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眼瞅着到了大门前,侍应生快步地走了上来,刚要和我们打招呼,他一眼看见了我。居然还是那晚的那个门童,他吃了一惊似的退了一步,手也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衣襟,样子很好笑,可惜今天晚上我一点想笑得心情都没有。

“哟,陆先生,您来了”,一个圆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抬头看去,一个长相精明的中年人笑着快步迎了过来,到了跟前他先恭敬地鞠了个躬,一抬头看到丹青,他神色变了变,显然他认得丹青是谁,但他迅速的又换回了原来的笑脸。

陆仁庆一笑,“高经理,看来今天苏老板确实是要大操大办啊,连你这个头号的得力助手都派出来了,怎么,不是听说你一直在江南筹粮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个姓高的人眼光一闪,然后“哈哈”笑了两声,“陆先生说笑了,我就是一个给苏老板上工的,赚个苦力钱,什么得力不得力的,前段时间我去江南也是回老家看看,好些日子没回去了,这要不是老板家有大喜事,我还要多呆些日子呢。”

说完他转眼看到了叶展和六爷,赶紧弯了下身,“六爷和七爷也来了”,叶展只是一笑,六爷点了点头。他又对陆仁庆笑说,“今天陆先生真是给我们老板面子呀,老板一定很高兴。”陆仁庆微微一笑,“高经理客气了,我今天可不只给你们老板面子呢。”陆青丝“嗤”的一笑。

陆仁庆说完就“哈哈”一笑,带头往里走去,那姓高的愣了愣,却没有跟上来,我眼角扫到他伸手招来了一个人,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那个人一弯腰,快步地离开了,他自己这才快步地跟了上来。

“陆先生,请您跟我来吧”,他笑着赶到了陆仁庆的身旁,陆仁庆一挥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赶忙帮我们打开了饭店大门,然后引着我们朝那条走廊走去。我一愣,突然想起那天秀娥拉我穿过去的那间宴会厅,不会就在那里吧…

宴会厅大门敞开着,音乐声,谈笑声不时地从里面飘出来,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香水的味道,一派地合乐景象。我看不到丹青的表情,只能看着她一步步地向那里走去,背脊却越挺越直,我的心却越来越冷。

一进入大厅,原本喧闹地人群迅速的安静了一下,然后就是一阵交头接耳的反应,但是都不自觉地往两边站立,给我们让出了一条路来。站在不远处苏国华那微胖的身影迅速露了出来,他看到我们并没有吃惊,也许刚才那个人已经告诉过他了。

“哈哈”,他大笑了两声,带着一个珠光宝气地中年妇女快步走了过来,“陆老弟,你今天居然如此赏脸,要知道,在上海能够同时请到你们三个人的,还真是不多呀。”到了跟前他热情的伸出了手来,陆先生也是满面笑容,伸手重重地握住了苏国华的手。

“苏老板客气了,今天这样的喜事,我怎么不出席,我不给谁的面子,也不能缺了你老板的呀,真是恭喜你了,新任军需处长的老丈人,看来以后在这方面,兄弟还得仰仗你,在霍处长跟前多多美言几句了”,陆仁庆边说边摇着苏国华的手,一脸的真诚羡慕。

“哎呀哎呀,陆老弟你这么说,可就是寒碜我了,原本军需的生意就是你们在做马”,说完他瞟了一眼丹青,“我那个女婿,人可是正直的很,早就说了,这公是公,私是私,铁面无私的很,你要是让我在这方面帮你美言,我还真是头疼呢,哈哈”,苏国华一阵大笑,他身旁的人都跟着笑,看着苏国华得意的样子,陆仁庆却是很有涵养的微微一笑。

听着他们两个人唇枪舌剑,明来暗往,我只觉得自己汗毛一阵阵地直立,真想拉了丹青离开这是非之地。丹青却只是乖巧地挨着陆仁庆站着,叶展看苏国华笑得差不多了,就随意地转头看看,“咦,苏老板,今天的那对新人在哪儿呢,怎么不请出来让我们见见”,陆青丝也娇笑着说,“就是呀,这新人不出现,我们可怎么送礼呀“,说完她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丹青,然后就笑看着苏国华。

苏国华眼光闪了闪,他呵呵笑着,从一旁的侍应生捧着的托盘里取了一杯红酒,又示意陆仁庆和六爷他们自便。看得出来他是要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有个思考的空间,刚才虽然言语上没有吃亏,可陆家在上海滩根深蒂固,家大业大,苏家这回彻底抢了陆家最赚钱的生意之一,他也不敢再往深了得罪陆家人。

虽然做生意的多少都会和黑道有所接触,但是陆家背后的青帮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就算苏国华现在攀上了军队这棵大树,也不见得就有军队来保护他。一来,霍长远只是个军需处长,并没有什么兵权,二来,就算他有,我也很怀疑他会让人来保护这个背后算计他的人。

“喔,小晴刚去换衣服了,这丫头非让长远陪着去,估计过一会儿就出来”,苏国华身边的那个一直盯着丹青看的女人突然笑着说了一句,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众人脸色各异,苏国华赶紧跟着一笑,“是啊,是啊,都不好意说,这姑娘大了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心里没有别人啦,夫人,要不你再去催催,弄好了就赶紧出来吧,客人们还都等着呢。”

苏夫人一笑,又看了一眼丹青,转身就想走,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鼓噪声,我迅速地抬头看过去,右后方的一扇拱门被人推开了,穿了一件白色西洋长裙的苏雪晴,正笑意盈盈地挽着霍长远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苏雪莹,还有一些女眷,徐丹萍也在其内,苏家大小姐一时倒没看见

我抿紧了嘴唇瞪了那个唯唯诺诺地身影一眼,实在不想再看她,眼光刚一转,一双清亮的大眼正瞪圆了看着我,其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我本来想笑一笑,却发现自己根本扯不动嘴角,只能微微点了点头。洁远脸色很不好,虽然穿着喜气,脸上的不情愿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这会儿她傻乎乎地看着我们一动不动,倒是一旁陪着她的方萍,吃惊过后,脸上闪过一抹了然。

人群下意识地就把道路给他们让了出来,不可避免地,霍长远和苏雪晴正面对上了我们。霍长远原本是面无表情,嘴角只是僵硬的抿出一抹弧度对四周的人打着招呼,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这边,猛地一下停住了脚步,好像一瞬间被人施了咒术似的,一动不动

被他挽着的苏雪晴原本正在和旁人说笑,也被他扯的踉跄了一下,脸色一沉,不解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立刻双眼大睁,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好像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丹青。她扫了一眼丹青和陆仁庆紧挽的手臂,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霍先生,眼底掠过一抹怨毒,却聪明的没有开口。

这时候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连舞池里的乐队也不明所以地停止了音乐,诺大的一个厅堂安静地让人觉得诡异。我忍不住秉住了呼吸,忽然觉得旁边人影一闪,暗香飘动间,丹青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腰肢款摆,不急不躁。

霍先生脸上的线条越发得僵硬,从侧面看着好像是在紧紧地咬着牙床,苏雪晴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原本强装出的那份笑意,也随着丹青的一步步接近而一寸寸地消失。她身后的苏雪莹看这仿佛是要冲到跟前打抱不平的,但她最后却一步也没敢上前,我不想去看丹青此时的表情,四周的人却都在兴奋地盯着丹青的一举一动。

丹青走到了霍长远跟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一遍,然后不理一旁恶狠狠瞪视着她的苏雪晴,声音娇软如被美酒浸过一样的说,“长远,祝你新婚快乐,永结同心”,霍先生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闭了闭眼,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丹青,眼里有着难以掩饰的伤痛。

那抹伤痛显然激怒了一旁的苏雪晴,她冷冷地说了句,“徐小姐,真是谢谢你的光临了,看样子,你这些天过得不错呀,原本是个逃妾却总有人照拂,怎么,不是又要给人做小了吧”,她这话一出口,四周围观的人立刻“嗡”的一声。

我身边的陆青丝却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低低说了句,“蠢女人。”霍长远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他克制地握了握拳头,苏国华却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又偷眼看了一下好像在欣赏一出戏的陆仁庆。嫉妒的女人说出的话总是不经过头脑,她对丹青的冷嘲热讽,只会让霍先生对她更加厌恶愤怒,甚至得罪了陆仁庆。

丹青仿佛对周围的交头接耳恍若未闻,娇笑了一声,“苏小姐,瞧你说的,我倒想给长远做小呢,要是你愿意的话”,周围顿时有人惊呼出来,我吃惊的捂住了嘴,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打死我也不相信,这话会从丹青的口中说出。

“你…”苏雪晴被丹青一番话气的脸色铁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着,霍长远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是无言的望着丹青,任凭她发泄,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好过些。

“真不要脸”,苏雪莹终于忍不住地站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她的姐姐,丹青轻笑了一声,“三小姐,可别这么说,光是要脸可就找不到丈夫了,女人就得学会死缠烂打,不择手段才行,你说是不是啊,二小姐。”

我无言的望着神态自如的丹青,她跟苏家姐妹说话的时候,却一直看着霍长远,瞬也不瞬,好像眼前的这个男人越痛,她就越开心。丹青就象是握了一把无柄的利刃,一刀刀刺向霍长远的时候,也让自己的手变得鲜血淋漓。

心口越来越堵,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靠了过来,六爷温暖有力的手紧握住了我的手肘。苏家姐妹的脸色都已经变得狰狞了,丹青却越来越高兴似的,她对霍先生嫣然一笑说,“对了,差点忘了说,我今天只不过陪伴陆先生来的,如果霍先生以后有需要,欢迎你随时登门啊,只要你出得起价钱”,说完,她纤巧的手指摸了摸左耳坠着的的红宝石。

周围众人抽气的声音简直可以把会场的空气抽光,这句陪伴,没有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直无言的霍先生脸色突然扭曲了起来,他往前跨了一步,看样子好像要冲上来给丹青一耳光一样,一旁的苏雪晴却用力的扯住了他,不愿意让他靠近丹青。

看着霍先生喷火似的眸子,丹青一步不退,送了他一个婉转的眼波,就袅娜地转身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苏雪晴笑说,“真不好意思,苏小姐,你也知道我现在是身无长物,所以也没什么结婚贺礼好送,实在不行,如果你想知道某人的一些私密习惯,可以随时来找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垂眸一笑,回头就走。

“姐!”苏雪莹突然惊叫了一声,苏雪晴好像要昏倒了似的晃了一下,一旁的霍长远却没有发觉,只是哀伤地看着丹青的背影一动不动。一旁的苏雪莹愤怒得叫了声,“姐夫!”,一只手拍了拍霍长远的肩,他一醒神,回头看着面色沉郁的郭启松,郭启松对他做了个眼色,他这才发现苏雪晴正摇摇欲坠地靠在苏雪莹身上。

他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一把,苏雪晴顺势靠在了他的身上,已经走到陆仁庆身边站好的丹青,看见这一幕却面无表情,只是突然眯了眼轻倚在了陆仁庆的身边。

屋里的气氛万分尴尬,看着面色各异的宾客,苏国华的一向带笑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他看了一眼怡然自得的陆仁庆,突然大笑了两声,“好了,好了,大家都站着干嘛,今天可是个好日子,乐队,赶快奏乐。”四周的人群静了下,然后就开始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毕竟,今天已经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场面了,再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动,可真就要得罪人了,乐队指挥也机灵的开始指挥演奏。

没一会儿气氛后恢复如常,热闹了起来,我看着在一起谈笑风生,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苏国华和陆仁庆,只能打心眼里开始发寒,丹青和陆青丝又那样笑靥如花的在一旁娇笑打趣,让一旁的那些男人不时地跟着笑了起来。

苏雪晴却拉着霍长远离的这里远远的,但是脸色比方才要好得多了,毕竟是商人之女,察言观色,强颜欢笑的本事还是有的。霍长远木然的脸色她仿佛也不在意,只是笑着和霍长远紧贴在一起,和她自己的朋友说笑着,也许这只是女人的本能,知道怎样做才能打击到对手吧。

我默然地站在一旁的落地窗边,看着言笑晏晏的男男女女们,他们依旧笑得很开心,丹青心里所流的血,只能是给他们增加一些饭后茶余的话题而已。

洁远和方萍一直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几次想走到我这边来,都被霍老妇人用严厉的目光给制止了。自从看见丹青开始,霍夫人就一直冷冷地看着她,而丹青的一言一行,更让她恨到咬牙切齿。

突然乐曲声一变,四周的光也暗了下去,大家自觉地开始散开,苏雪晴面有得色和霍长远步下相对明亮的舞池,她轻柔地靠在了霍长远身上,她的朋友们更是大声地在一旁起哄叫好。苏国华也笑眯眯地看着翩翩起舞的两人,苏雪莹则挑衅地盯着丹青,丹青却只是唇角微翘地看着舞池中的两人。

过了一会儿,舞曲声又是一变,节奏变得快了起来,苏家举办的这个晚宴半中半洋的,按说这个曲子是邀请大家一起下场跳的,可这会儿哪儿有人会下场去抢一对新人的风头啊。

苏雪晴显然学过跳舞,霍长远本来舞跳得就很好,虽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可两个人的配合还是夺得了一阵满堂彩。刚跳了三分之一,突然舞池中人影一闪,叶展带着陆青丝以一连串的旋转进入了舞池,四周的人顿时激动了起来,先别说这两个人是出了名的舞王舞后,就是这个时机也够让人再添些话题的了。

苏雪晴的舞姿立刻被陆青丝的狂野不羁给压了下去,她狠狠地瞪了陆青丝一眼,霍先生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的放在苏雪晴的肩膀上,不看她,也不看丹青。按规矩,乐曲奏到三分之一的时候,确实应该由另一对舞者还和他们共舞,苏雪莹拉着个英俊的男孩正咬牙地站在舞池外,那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陆青丝转着转着,突然做了一个侧滑的动作,然后红影一闪,丹青下了舞池。周围的人好像约好了似的齐声低叫,我惊讶的张大了嘴,从来不知道丹青会跳这种快步舞,她以前并不喜欢跳舞,只是为了陪霍先生,才勉强学了两只慢舞。

滑步,旋转,下腰,厮磨,喘息,碎发,我愣愣地看着那飞起的红舞裙围着舞池飘扬着,丹青魅惑的身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就连本来在跳舞的霍长远和苏雪晴也不自知的停住了脚步,目光随着那飞舞的裙摆转动。

丹青身姿狂野却眼波婉转,她随着音乐做着各种花式,眼光却不是放在霍长远的身上,不是凝视,就那么偶尔轻飘飘地一扫,一下,又一下…霍长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苏雪晴却是嫉恨难当地颤抖着身体,丹青却越发笑的风流妩媚。

看着丹青的如花笑靥,我突然想起起方萍说过的一句话,“这人呀,是这世上最奇怪的生物,爱着的时候,甚至会把所有的自尊都抛在地上,自己用力去踩以搏爱人一笑;可恨起来的时候,又巴不得那个人立刻死掉,又算他没错,也会挖个坑让他跳下去,直到他横死在自己面前,才淡淡地说一句,算了,便宜他了…”

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美吗,是复仇的时候,那时的女人会发光,因为燃烧的是自己的生命…,“燃烧自己的生命吗…”我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看着随着节奏旋转得越来越快的丹青,最后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她身子如水蛇般绕住了叶展的腰身,头用力地向后一甩,发髻顿时如瀑般飞散开来,她仰望着未知的虚空,脖颈如雪,媚眼如丝,红唇微翘,那一刹那的丹青…风华绝代。

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转身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心痛的都快要裂开了,不顾别人惊疑的眼神,只埋头往外跑去,我一定要离开那里。丹青的心,已经碎了吧,就算是有一天能缝补,也要承受一针针缝合的痛楚吧。

一出饭店大门,一股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我贪婪地呼吸了几下,方才在宴会厅里,空气沉重地让我窒息。“清朗!”,随着一声低喝,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肘,将跌跌撞撞的我一把扯了回来,“啊!”我用力的尖叫挣扎,“清朗!”六爷稍微用力地摇晃了我一下,我一怔,这才看清是他,腿突然一软,六爷一把捞住了我,我开始干呕。

“六爷”,一直等在外面的洪川跑了过来,“去,把车子开过来,我们先回去”,六爷轻轻拍抚着我的背,低声安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车门一响,洪川已经把车子开了过来,六爷抱起我钻进了车里,洪川轻轻地给我们关上车门,然后麻利的上车启动,车子缓缓地滑了出去。

拍着仍不时干呕的我,六爷轻声说,“已经离开那儿了,没事了,来,深呼吸一下。”我蜷缩在他怀里,慢慢地镇定了下来,六爷有些无奈的摸着我的头发,“你脸白得吓人,原本不应该让你来才是。”

我摇了摇头,“我要来的,我来是想让丹青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我,可是…”我抬头看向正专注看着我的六爷,“她不要,她只要仇恨,她不要我,不要我了…”我哽咽着说了一句,想着丹青的决绝和放纵,不禁心痛如绞。

我忍不住抽泣着,六爷抱着我的手臂突然紧了紧,他伸出一只手,抹去我颊边的湿润,然后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柔软却坚定地说了一句,“别哭了,她不要,我要。”

同心

阳春四月,微风拂面,桃李芳菲,初春的感觉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心动,好像忍耐了一冬的寒冷阴暗,在春风拂面的那一刹那,都得到了救赎。“啊,臭石头,看你干的好事,我又得重新洗了”,趁着好天气正在晒衣服秀娥尖声叫着,她从地上把石头不小心碰掉的衣物捡了起来,然后追着石头要往他脸上抹。

石头笑嘻嘻的左躲右闪,围着花园里的廊柱转着圈,秀娥则是嘴里一直不停的叫骂着,我忍不住一笑,靠在栏杆上看着他俩嬉戏追逐,突然觉得心情好了很多。秀娥追得气喘吁吁地,她不经意抬头看见了阳台上的我,就对我招手喊道,“清朗,别在那儿看书了,要不要下来走。”

不远处的石头也站住了脚,神情自如地靠在柱子上,冲我招了招手,我想了想,突然觉得今天天气很好,胸中激荡着什么情绪似的,就弯身下去对他们说,“好呀,你们等我”,说完放下书,往楼下跑去。

距离那场晚宴已经整整五个月了,我一直默默地祈祷着,等待着,希望有一天丹青会觉得累了,然后来告诉我,她放弃了,不再为难别人,同时也放过了自己…

可是我等了这么久,却从没看见丹青的身影,只有唯一一次张嬷来看秀娥,我悄悄地跟了去。张嬷见了我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嘘寒问暖,她好像有着说不出的疲惫,不堪重负,神色阴郁,只问了几句我们身体如何,对于丹青的事情却只字不提。

到了最后,她要回去的时候,才把我单叫了过去,跟我说,清朗小姐,你只要保重你自己就好了,小姐那边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有我。从来没有听张嬷这么生分的说过话,可没等我再开口,她已经转身上了黄包车,绝尘而去。

秀娥躲在一旁不敢说话,最后见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是她拉了我回去,一边喃喃地说,“清朗,你有没有觉得,我妈变了好多,也不晓得小姐受不受得了她。”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丹青不再见我的原因,也许她早就知道自己会变得愤世嫉俗,充满了阴暗,然后就会影响到自己周围的人,就好像…张嬷一样。

“清朗,你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秀娥跑过来一把拉住了我往外跑,脸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我笑着任凭她拉着。虽然丹青和张嬷都变得无法再接近,可秀娥却渐渐地恢复了以前的性格,六爷,七爷对她都不错,陆青丝的冷嘲热讽她也已经无所谓了,还有石头,石头是真心真意对她的。

“清朗,你应该多出来走走,你现在又不上学了,总闷在屋里不好”,石头晃了过来,他假装咬牙咧嘴地挨了秀娥一拳,然后才笑眯眯地跟我说。我对他微微一笑,就伸手盆里拿衣服,帮秀娥晾。他的那番话应该是六爷让他说的吧,自从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已经足不出户整整五个月了。

秀娥冲石头一吐舌头,赶紧过来跟我一起干,石头笑咪咪地溜达了过来,“你们知道吗,每个周五都是码头上的交易日,渔工们会把他们打来的各种鲜货进行交易,如果买了立刻就煮的话,哎呀,那个味道真是…”,他边说边咂巴着嘴。秀娥干活的手慢了下来,显然被石头描述的景象吸引住了,石头得意地笑了笑。

我好笑地看着他对着秀娥挤眉弄眼的,抻平了手里的衬衫晾好,然后回头笑说,“你们俩个别闹了,把东西晾好之后,我们再出去好不好。”石头一愣,然后就喜笑颜开的说,“好呀,那我先去准备,对了,这个你们不要晾了,我叫阿嫂来做”,说完他转身就跑。

秀娥“扑哧”一笑,我扭头对秀娥说,“一说出去,石头怎么这么高兴,好像在屋子里闷了几个月的是他不是我似的。”秀娥一边抻着一件绸布外套,一边悄声和我说,“你不知道,是六爷和他说过,如果能说动你出去走一走,就有重赏。”

“啊”,我愣愣地看了一眼秀娥,秀娥用肩膀轻拱了我一下,“依我看,六爷对你可真好,比霍先生对小姐还…”,话未说完,她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了嘴,偷眼觑着我。听到丹青的名字,我心里一痛,用力的抻着手中的衣服,借着手上的动作,静待那股灼人心扉的热潮退去。

过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我转头对秀娥笑说,“那也比不上石头对你好呀,大叔可是已经把你当作未来儿媳看了。”我说的秀娥一怔,趁她发呆,我撒腿就跑,秀娥这才反应了过来,在我后面尖叫着追来。

没跑几步,兴冲冲的石头回来了,手里却抓着我和秀娥的外套。我赶忙躲在了他身后,秀娥扑上来抓我,却被不明所以的石头拦住了。

“喂,都是因为你啦,讨厌”,秀娥看怎么也抓不到我,就冲石头发脾气,石头倒也无所谓,看着我们高兴就行,他哄着秀娥说,“是,是,都是我不好,车子已经备好了,咱们赶紧走吧,这样中午就可以吃河鲜了。”

秀娥冲他咧了咧嘴,冲我一伸手,我一笑从石头背后走了出来,拉住了她的手,石头有些愣,秀娥一扬头,“你不是说时间不早了吗,倒是走啊”,说完拉着我往大门的地方走,石头在我们身后嘀咕着,“女人心海底针”,我和秀娥相视一笑。

一到门口,就看见憨厚的石虎正站在车旁,那是叶展的车,我认得,最近局势很混乱,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猖狂,彼此之间的那根弦,绷得是一触即发。

现在没什么比军备更重要的了,可苏家却几乎包揽了军需方面的大部分生意,所以六爷和叶展他们一直在上下打点,昨天叶展刚刚又去北平打探消息了。

见我出来,石虎憨笑着去帮我打开了车门,然后恭敬的叫了声,“小姐”,我笑着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跟着七爷走吗?”他咧开了大嘴,“没有,鲁三儿他们跟着去了,我留下来照顾您。”“照顾我?”我一怔,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石虎眨巴眨巴眼,却摸着脑袋不说话了,后面赶上来的石头冲我一乐,“就是出门这一类的事呗,总得有人照应着不是,老虎他也会开车”,说完他给了石虎一肘子,“赶紧上车走吧”,石虎赶忙答应了一声,窜上了司机的座位,石头坐在了他旁边,秀娥则兴奋的靠近了我坐。石虎虽然粗手大脚的,但是驾驭起车子来却很灵巧,车子一溜烟的朝码头的方向开过去了。

几个月没有出门,四周看着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记忆里冬天的阴冷变成了生机勃勃的温暖。穿着打扮入时的男女依然和穷酸落魄的市井小民们走在一条街上,看似泾渭分明又偶尔交织在了一起。秀娥不时发出惊喜地叫声,拉着我看这儿看那儿的。

石虎在石头的明示暗示下,故意把车子开得很慢,好像想让我多看看这外面的繁华世界,而不要再把自己一头扎进壳子里,不问世事。一时间车里的每个人都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也就让自己暂时什么都不要想,只专心的去享受这样一个上午。

又走了没一会儿,黄浦江水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秀娥竟然兴奋得叫了起来,石头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秀娥不忿地去掐他。看着他俩嬉闹,我这才想起,自从秀娥来了上海,还没有机会去江边看一看,就是我,也是上次六爷带我来的。

白天的江畔和夜晚的看起来仿佛是两个地方,晚上渔火点点如繁星闪烁,一切行动都掩盖在夜色下,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而白天的江边则是热闹非凡,船只穿流如梭,码头上也挤满了熙攘的人群,号子声,呼喝声,算账声,叫骂声,甚至重物落地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让人听起来万分的杂乱,却不孤独。

看着和秀娥,石虎说笑个不停的石头,我忍不住一笑,他是故意带我来这儿的吧,应该是六爷吩咐他的吧。六爷一定是认为这里这么热闹,可以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想到六爷,我心中一甜。

经过这半年的相处,我越发的发现,在他冷静温和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柔软的心。他对自己身边的每个人都尽力地照顾着,渐渐地我也懂得了为什么他对陆风轻的下落那么执着,这个男人总是喜欢默然无声地扛起一个又一个责任,他不轻易许诺,但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这些日子我几乎是足不出户,每日里就是看书,弹琴,画画,甚至刺绣,按照叶展地说法就是,过去那些家规严谨古代千金小姐的生活作息也不过如此了,可人家最起码还会借去庙里上香的机会出去走走,而我则完全把自己禁锢在那个小天地里。

这个天地里有秀娥,石头,偶尔出现的叶展和毒舌的陆青丝,最重要的是,这个天地里有六爷。看我喜欢读书,他就几乎搬空了一个书局,这是叶展说的;我随意地用写字的毛笔画了一幅花园写意,第二天,我的书桌上就出现了全套的绘画工具和颜色。他不开口,却会把一切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现在六爷喜欢在家穿着我做的布鞋,他喜欢吃红烧鱼,喜欢穿宽松的衣服,每当他不忙的时候,或者看我画画,或者让我帮他抄写一些私人的东西,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各自占据着一把椅子,安静的看书,悄然无声中,只有不经意的眼波交流和会心一笑。

我们的生活在不经意间交织在了一起,难解难分,可渐渐却发现,越了解对方就越放松,之前的生疏感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也许我在他眼中还是个孩子,我们也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可是每当他回到家,敲响我的门,彼此相视一笑的那一刹那,那种安心的感觉让人眷恋,我和六爷都很珍惜。

“清朗,马上就到了”,石头回头冲我一笑,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笑着点了点头。如果说之前的我无意识地禁锢了自己而不自觉,直到前些日子无意间听到陆青丝和六爷说的话,“这姐俩可真有意思,一个用扒了皮,留着血的方式来惩罚别人和自己,另一个却画地为牢,自己判了自己的罪,哼。”

正是陆青丝这句话让我警醒了过来,我一直坚信自己可以等到丹青回心转意,但在那之前我也许就会先消沉下去。后来慢慢的出了屋子,去了花园,跟别人的交谈也多了起来,虽然我还是拒绝再去读书,但是六爷显然放心了许多,但他并没有强求我什么,就像他曾对我许诺的那样,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他最多只是鼓励我多出去走走而已。

“吱”的一声,车子平稳的停了下来,石头跳下车来帮我们开门,秀娥灵巧地闪了出去,然后歪头对我招手,我一低头,迈出了车。“呼”我用力的呼吸一下,空气中有着江海特有的水腥气,我们一出现,周围原本热闹的人顿时都安静了起来,甚至往后退了推,给我们腾出了很大一个空场,而且没人敢多看我和秀娥一眼。

“哟,虎哥,晖少,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一个精瘦的年轻男子快步地从一间屋里走了过来。石虎一笑没说话,石头一扬眉头,沉声说了句,“麻杆儿,怎么就你在这儿看着,顾大头呢?”

那个叫麻杆儿的年轻人赶紧弯腰掏出烟卷来要给石虎点上,一边还说着,“晖少,下头那些渔船有点子小问题,顾老大带人过去看看,我留守,刚走,没想到您们就来了,我已经让人去叫了,今天的鲜货可不少。”“唔”,石头点了点头。

秀娥有些吃惊的看着那个对石头不停谄媚的男人,而石头沉稳冷漠的样子也似乎让她很惊奇。我知道光头大叔是六爷手下的总管,而石头十二岁就出来跟着叶展了,对于我们他也许还是那个没长大,会和我们一起笑闹的大男孩,可在他们所谓的黑道上,提到赵晖这个名字却不知道的人还真没几个。

六爷曾经说过,石头尽得叶展的真传,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对待敌人却只有一颗冷酷的心。我看着石虎一摆手拒绝了那只烟,那个麻杆儿讪讪地收起了烟卷,却偷眼看了我一眼。“啪”的一声响起,我只看见那个麻杆儿的脸上多了一道瘀痕,疼得他嘴角抽搐,却连摸都不敢摸。

石头没事人似的一笑,“自己的眼珠子最好管好了,省得哪天不小心被人挖出来”,麻杆儿带着哭腔地应了,我和秀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石头再扭回脸看我们,已是平时的调皮笑容,“清朗,秀娥,咱们先下去看看,也让你们开开眼”,说完他带头往码头下面走。

我和秀娥跟着他往前走,然后石虎也跟了上来,我余光看见麻杆儿拉住了石虎,讨好的问了一句什么,石虎大嘴一咧,快速地做了两个我看不懂的手势,那个麻杆儿立刻变了脸色,退了一步低头站好。“清朗,快走啊”,秀娥在前面叫了我一声,我赶紧答应着快步跟上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渔船,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一阵阵鱼腥味冲鼻而来,但还是阻止不了我和秀娥好奇的目光。不远处一个身材敦实的男人带着一些人赶了过来,看起来他和石头都很熟,他不停拍打着石头的肩膀,然后又玩笑的说着什么。

我和秀娥站在一间仓库的屋檐下,石虎高壮的身躯就挡在我们面前,他抱臂而站,那些渔工显然都认识他是谁,结果没有一个人敢往我们这边看一眼的,一如方才下车的时候。

石头不晓得和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那个男人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这边,就点点头离开了。石头笑眯眯地走了回来,“放心吧,一会儿我们就有好东西吃了,对了,你们要不要到栈桥那边去看看,那边风景好,有很多客船,空气也没这么腥。”

秀娥先转头看我,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石头对石虎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冲着我们故作潇洒的一甩头,秀娥笑骂着带我跟了过去,我发现石虎并没有跟上来。

绕了几个弯子,前面顿时安静了起来,景色和空气跟刚才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不远处就是客船驳口,不时地有穿着得体的男女在这里上下船只,或散步聊天。

我忍不住皱了眉头,石头立刻明白了我的心思,“咱们再往下走走,那里安静也没什么人,还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豪华客船”,我赶紧点头,伸手拉了秀娥跟着他往下走。

到了底下,甚至可以摸到江水,秀娥兴奋地冲了过去,石头赶忙跟过去保护她,好像生怕她会跌落江里什么的。他一边看着秀娥,一边回头看我,我偏身坐在了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对他摆手示意不用管我,他一笑,挥挥手表示知道了,就转身去看秀娥从石缝里抓小螃蟹,他俩不时地发出笑声,那笑声是如此的愉快,让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呜”一声汽笛声响起,远处一艘汽轮飘着白色的烟雾驶过,四月的江风还是很凉,但是吹拂在脸上,却让人因为微寒的感觉而清醒。那些精致的客船都是为了有钱人们附庸风雅的,小的也就能载个三五人。早春的到来,让这些贵妇小姐们迫不及待的穿了上新颖别致的春装,互相炫耀着,攀比着。

我随意地看着那些正在上船或下船的小姐们,不远处一艘客船正缓缓地驶了回来,个头不大,突然发觉那些人有些骚动,我不禁好奇的伸头看,那船一靠岸,立刻有栈桥服务的船员跑过去接缆绳,然后恭敬地站在船边伸手扶客人下船。

两个男人陆续抵下了船,那个胖得我根本就不认识,稍微瘦些的那个看着有几分眼熟,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吧,可他们有什么好值得别人骚动的。看着那个船员还在伸手等着,我知道后面还有人,果然,一只素手缓缓伸了出来,我突然觉得心猛地一跳,一个纤细优雅地身影随后现了出来。

“啊…”我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捂住了嘴,腿虽然一阵阵发软,我还是勉力站了起来往上走去,秀娥和石头正玩得开心,并没有注意到我。

“喂,你看,那个就是现在上海最红的女人徐丹青,听说她前任未婚夫就是军需处那个霍处长”,“天啦,她那身衣服得值多少钱呀,哼,有人花钱养活还真好呢,瞧她那风骚的样子”,“听说,现在上海滩的名流达贵们,都以能邀请到她相陪出行为荣,哼哼,不是谁都能跟军需处长的前任未婚妻一亲芳泽的啊”,“听说她很难请的,不过只要有霍大处长或是苏家人在的地方,她就一定会出现”,“好了,你们说话小心些,谁不知道她身后的靠山是陆家人啊,别胡说八道了,小心惹麻烦…”

我麻木地站在窃窃私语的人群背后,看着娇艳一如玫瑰的丹青,风情万种地从不远处走过,那两个男人殷勤备至,一直陪着小心,丹青却只是偶尔赏个笑容,漂亮的杏眼里却仿佛罩着一层迷雾,她如众星捧月般地被送上了车。

叽叽喳喳地人群登时散去了,我目送着那辆车远离,陆青丝说过的那句话不停地在我脑海中回响,“可真有意思,一个用扒了皮,留着血的方式来惩罚别人和自己…”我按住额头,不知道是不是江风吹得久了,太阳穴一阵阵地抽动…

我命令自己转身,回去找秀娥她们,什么都不要想,“啊”,晕头胀脑间好像撞到了人,我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对,对不起啊”,我喃喃地道歉了一句。

“真是的,走路怎么不长眼啊,撞得我痛死了”,一个娇纵地女声响了起来,我身子一硬,居然是她…“嚯嚯,这是谁呀,不是云清朗小姐吗?”苏雪莹冷笑着说了一句,“你们不知道她是谁吧,她就是大名鼎鼎递交计花徐丹青的妹妹,姐妹俩还真厉害呢,一个攀上了陆仁庆,另一个却又被陆城收了私房,怎么样,最近过得如何,我奉劝你小心些,陆城是走黑道的,心狠着呢,说不定哪天烦了你,就把你卖到妓寨去…”

听她一句接一句的刻毒言语,我本来是咬紧牙关不想理她,可听到她最后说六爷的那句话却让我怒火中烧,本来丹青的出现已经够让我心碎的了,现在苏雪莹还来火上浇油,要不是因为她们苏家的阴险卑鄙,丹青又怎么落得如此地步。

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然后人已经朝苏雪莹冲了过去,我这辈子还从没动手和别人打过架,也许是看秀娥和人干架多了,下意识地就学了她的方式,一时间,苏雪莹被我连踢带打,又抓又扯得鬼哭狼嚎的。

周围的人好像都愣住了,苏雪莹的那几个朋友看着我疯狂的样子也不敢过来帮她,苏雪莹似乎被我的愤怒打懵了,只会不停的尖声哭叫。我正打得痛快,突然一只手用力地拧上我的手臂,然后把我甩了出去,我一头撞在了一旁的栏杆上,头一阵眩晕,手臂的剧痛却让我连晕倒都做不到。

“小姐,三小姐,你没事吧”,几个保镖似的人物紧紧地护着苏雪莹,她那几个朋友也如梦初醒似的跑了过去,围着她没用的尖叫。苏雪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一抹正在流血的鼻子,突然就跟疯了似的吼起来,“臭丫头,贱女人,你居然敢打我,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还不给我动手。”

那几个保镖立刻如狼似虎的扑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抱头蜷紧了身子,等待着拳打脚踢的到来,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然后就听见皮肉遭痛击的声音,还有苏雪莹的尖叫声,“你这个大胡子,不要多管闲事,你知道我是谁吗?啊,你要干什么,来人啊,啊!!!”

我头越发的晕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只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形正挡在我面前,和苏家那几个保镖对打,苏雪莹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清朗”,我突然听见秀娥的急喊声从下面传来,周围突然安静了起来,打人的,被打的,还有看热闹的,好像一下子就跑掉了似的。不一会儿有人过来一把扶住了我,“清朗,你没事吧”,石头气急败坏地问了我一声。

秀娥也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清朗,你哪儿痛,是不是受伤了”,她一边说,一边急切地检查着我。我强忍着头晕恶心说,“没事儿,头被撞了一下,右边手臂好像有些扭伤。”

秀娥马上用力推了一把石头,“我们赶紧回去请王医生过来看看吧”,“好”,石头将我轻轻地抱了起来,我靠在石头的肩头,勉力睁眼向后望去,那个高壮的身影却再也看不见了,他到底是谁…

“哎哟”,手臂的抽痛让我清醒了过来,我睁开眼左右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额头上的疼痛,还有手臂上包裹的白巾,证明我不是在做梦,我真的痛打了苏雪莹一顿。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值了,要是能多给她几下,我情愿左手也扭到。

“你居然会笑,伤成这样很可笑吗”,六爷有些暗哑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我寻着声音一转头,他正靠坐在窗边抽着烟,见我看他,就把烟掐掉走了过来。

他慢慢俯身在了我上面,手臂撑在我身子两侧,我们脸对着脸,近的我都能闻到他呼吸中浓重的烟草味,可他向来冷静的眸子,这会儿却燃烧着狂怒,“谁干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那抹狂怒突然抹平了我心中残留的愤怒,我微微一笑,抬起没受伤的左手去轻轻抚摸他有些粗糙的脸颊。六爷一眯眼,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紧紧的,但脸上的表情却写着,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不问。

“如果我告诉你,打我的人下场绝对比我惨,你会不会不这么生气?”我笑问了一句,六爷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投降的说,“好了,我说就是了,是苏雪莹,不过是我先打的她,她家的保镖就把我扔了出去,所以才受伤,后来她想让那些保镖来打我,但是,有一个人救了我”,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了那个高壮的身影,当时头晕目眩的,看着有些模糊。

“唔,怎么会和她打起来?”六爷沉静地问了一句,“啊”我眨了眨眼,“因为她说到丹青坏话啊…”“是吗”六爷这会好像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只为了那个你就和她打起来了,还是你先动手的?这可不像你…”看着六爷怀疑的表情,我扁了扁嘴,“因为,因为她也说你的坏话了呀,你别让我重复啊,想起那些话,我就想再揍她一顿”,我忍不住又皱了眉头。

六爷有些怔忡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俯下了身,将他的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一怔,看他一动不动,只有炙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肩头,我轻轻叫了声,“六爷?”

六爷闻声慢慢抬起了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脸热了起来。就在我开始心慌意乱的时候,他嘴角微微一弯,哑声说了句,“你是第一个为了我打架的女孩儿。”

看着他柔软的眉梢眼角,我只觉得自己又羞又喜,一时间,好像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了,六爷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脸色越发地温柔,他突然一笑,“看不出来,你很厉害嘛,还会打架。”

闻言我的脸更加的烫了起来,那个时候一定是气疯了,我嗫嚅着解释说,“其实不是的,我一向都是赞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和平主义者,这次要不是因为丹青和你…”话说到一半,我觉得不对又咽了回去,这话听着好像是自我表白外带邀功似的。

六爷看着我的样子,眼里有着压不住的温柔,他玩笑似的说了句,“能让清朗小姐为了我破戒,在下实在是荣幸之至啊”,“哧”,我笑瞪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六爷眸色突然一深,一道阴影压了过来,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一个干燥温暖的吻轻落在了我的眼皮上,良久…我觉得自己的眼皮和那薄薄嘴唇一起轻颤着,那丝颤抖一直传入了心底,让我的心紧紧缠绕了起来,一个微哑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起,“以后叫我陆城…”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七月,北平的一声枪响,整个中华大地都为之震动,上海表面上似乎还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但是私底下却是风云诡异,暗潮汹涌。在租界那些或经商,或抱有不同目的的日本人,也越发的蠢蠢欲动,这些我都是听六爷说的。

私底下我唤他陆城,当着别人还是执着的称他为六爷,陆城对我这种别扭的行为也是听之任之,只是每次都用一种了然的目光嘲弄着我的羞涩。陆城,嘴唇稍稍噘起,舌尖轻抵下颌就能叫出这个名字,我从不知道简单的唇齿碰触就能说出那么甜蜜的两个字,陆城。

“清朗”秀娥叫着我的名字一下子推开了我的房门,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画着画。秀娥咚咚地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那个陆老爷来了。”我一愣,陆仁庆,他来干什么,那…丹青!!!我手里的毛笔“啪”的一下掉在了桌上,画了一半的画顿时被污了。

秀娥看我这副样子,她了解的摇了摇头,“没有,小姐没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七爷也跟着回来了”,“喔…”我无意识地应了一声,身子突然有些酸软。

秀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石头带了好玩的东西回来,你快跟我去看,走呀,别管那个了,反正你这画已经毁了,回头再画一幅就是了,快跟我来”,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走。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陆仁庆那永远不急不缓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有确凿的证据吗,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红口白牙,说了别人也不信”,我停住了脚步,秀娥则小心地贴在了我的身后。

叶展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却不若平常的懒散嬉闹,而是多了几分严肃,“大哥,这种事情我怎么敢胡说,无商不奸,那个姓苏的天生黑心也就罢了,可这是军需,他拿来做手脚,跟卖国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我早就听过传闻,他跟那个源清和来往密切,说是生意来往,眼下两国之间,早晚得有一战,要不是政府软弱…”

“好了,有什么事情我们进书房去说吧,大哥,我给你看看证据你就明白了”,六爷打断了叶展越来越激昂的声音,“赵叔,别让其他人靠近书房”,“是,我知道了”,光头大叔豪放的声音顿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起,然后就听到书房沉重的关门声。

楼下没了声音,秀娥轻轻的捅了捅我,我示意她别动,等了一会儿之后,才迈步往楼下走。听到脚步声,原本站在大门口抽烟的光头大叔立刻抬起了头,看见是我们,严肃的脸孔顿时软化了下来,他笑着冲我们招了招手,并示意我们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