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秀娥安静地走到了他跟前,“大叔好”,我俩乖巧的问候了一声,光头大叔笑得眼睛都眯没了,“好,好”,他看了一眼秀娥,可以压低了嗓门笑说,“你们俩是去找石头吧,那赶紧去吧。”我们点点头,刚要往外走,大叔好象想起什么似的拦住了我们,然后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块包装纸上都是洋文的巧克力给我,这才努努嘴,让我们走了。

我和秀娥相视一笑,光头大叔总是拿我们当小孩子看,他自从知道我们住进六爷家之后,就四处跟人说什么,早就知道和我们有缘份,当初在火车上就知道了云云。

秀娥带着我走到了厨房,我这才发现石头带回来的是几只小狗,听说是德国种,长大了很厉害的那种,可现在看着,却如毛绒玩具一样可爱。我们三个聊了很久,又分享了那块巧克力之后,我和秀娥就抱着各自喜欢的小狗准备回去睡觉。

临走的时候石头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码头上的工人又和日本船员起冲突了,这几天大叔他们都在处理这些事,那些船员很嚣张云云。我知道六爷对政治争斗没什么兴趣,但他和叶展对日本人向来没有好感,这些年在船运码头那边,不知明争暗斗了多少次。

更有一次,秀娥无意间提起陆青丝的头发怎么会死人被她正好听到,她阴恻恻地笑到秀娥面无人色,才转身离去,嘴里却冷冷的说了一句,“那小鬼子该死。”所以现在世道混乱,日本人那么猖狂,我真的有些为六爷他们担心。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抱着小狗坐在床上,伸手逗弄着它,只感觉它的牙床乳牙用力的含在我的手指上,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扣扣”,门轻响了两声,我猜到是六爷,他每天回来都会来探望我一下,就算很忙,哪怕只能打个招呼,他也会来。

可一时间我抽不出手指来,那只小狗很有力气,我甩了半天手指竟然甩不掉,只能笑着扬声说,“快请进。”陆爷一推门走了进来,原本的他表情有些沉重,一进门看见我正笑着和那小东西缠斗,他也笑了下,回身关好门走到我身边坐下,用手指揉搓着小狗细软的额头绒毛。

小狗立刻被吐出了我的手指,去追逐着新的玩具。

看着六爷不自觉锁紧的眉头,我轻声问了句,“陆先生走了?”“唔”,六爷点了点头,他收回了手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看他不舒服的样子,就伸手去帮他按,六爷微微一笑,就闭上眼任凭我按摩着。

“我和老七今天见到了霍长远”,过了会儿,六爷突然开口,我一愣,按摩的手指停了下来,六爷拉下我的手握住,他有些感慨似的说了句,“他是个真正的军人,也是个男人,可惜…”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抿了抿嘴唇,“他和他那个所谓的老丈人不一样,苏国华那个人眼里只有金钱权势,却没有道义良心,要不是霍长远坚持原则,没有和他沆瀣一气,有些事情可能会变得失控的。”

我随意地点了点头,六爷歪头看了看我,“怎么,你不想听这个吗?”,“不是”,我摇摇头,“我当然很高兴听说他是个正直有责任心的人,可这对丹青有用吗?他的正直和责任心又没有分给丹青一点”六爷扬了扬眉头看着我,我苦笑了一下,“也许我说得太苛刻了,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说所谓的英雄就是矗立在广场上的雕像,对敌人不再有威胁,却让亲人痛苦一生。”

六爷听我这么说,原本玩笑似的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我知道,男人一定要有抱负,可为了这些抱负牺牲的永远都是最亲的家人和所爱的人,霍先生这样,墨阳也一样”,我长出了一口气,玩笑着问六爷,“陆城,你的抱负是什么?

六爷耸起眉头想了想,“吃饱穿暖,全家平安”,“啊”我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六爷会说出这样基本上不可以称之为“抱负”的话。他认真地冲我点了点头,“真的,我从小到大都这么想。”我们对视良久,“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管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肯这样说,我已经很高兴了。

陆城笑着笑着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啊,清朗,你姐姐的事我帮不上忙”,我立刻摇了摇头,“不是的,你能照顾她的安全我已经很满足了,也许不用多久,她就回心转意了呢”,我无奈地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看着我的表情,六爷轻叹了口气,“我曾经跟你哥哥说,会让你活得就像个十六岁的女孩,可现在看,好像我说了大话了。”我一愣,看着有些愤懑的他,我轻轻握住了他的脸,“第一,我虚岁已经十七岁了,所以看起来不象十六岁也是可能的,第二,张嬷曾经说过,男人要是不对女人说大话,那就根本不是个男人。”

六爷被我说的话搞得一愣,想了想才明白了过来,他轻笑出声,揽着我的头靠入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一个温暖的吻落在了我的额头,我心里甜甜的,虽然脸红,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他,他正用一种很特别的表情看着我,恍惚间我突然想起了督军,他似乎也曾这样看着丹青,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六爷无言地看了我半晌,有些无奈的笑着说,“傻姑娘,这叫留恋…”

一句留恋让我一夜甜睡,直到第二天秀娥叫醒我为止,突然觉得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风清云朗。六爷和叶展也早已经离开了,他们现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听秀娥说,昨天陆仁庆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他上车的时候只对六爷和叶展说了一句,他要对得起祖宗留下的那份家业,不能任意妄为。

秀娥还说,陆仁庆的车开走之后,叶展冷冷地说了一句,到时候国都不成国了,还提什么家业,后来被六爷强拉了回去。“清朗,你今天还要做那件衣服啊”,帮我收拾着衣物的秀娥皱眉说了一句,“嗯”,我笑着点了点头,拿起那件对襟衫缝了起来,过几天就是六爷的生日了,我没什么可准备的,只能悄悄做了这件礼物。

“我今天要上街一趟,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吗?”秀娥怂恿地说道,“不了”我摇了摇头,“时间不多了,我还是先把这个做好。”秀娥耸了耸肩,随你了,反正我就是去那家常去的杂货铺子,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每次让石头帮忙带些东西,他总是弄得驴唇不对马嘴的,这回我要一起去。”

我一笑,“我没什么好带的,你们什么时候去?”,“吃过午饭吧”,秀娥随口答了一句,我也没放在心上,她出门前又说了句,“六爷说了,今天晚上有个宴会,他和七爷都去,会回来的晚些。”“喔”,我应了一声就埋头缝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又匆匆地回去接着做,直到觉得腰酸背痛,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这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突然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一阵心悸,我用手揉了揉胸口,正在想自己是不是针线活做久了,才会这样,难道…

“喂,你们快点去把东西放好”,石头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了来,我暂时放下心事站起身来,秀娥他们终于回来了吗?这一趟去得可真够久的,肯定是去别的地方玩了。

我捏着酸痛的肩背走到窗边,看见石头正站在中庭逗弄着小狗,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我的方位,笑着挥了挥手,我正要笑着回答,他下一句话立刻让我笑不出来了,“清朗,秀娥呢,你们俩快下来呀。”

我眼前黑了一下,赶紧用力抓住了窗帘,想想方才那一阵心悸,我掉头就往楼下跑。冲到石头跟前的时候,他的笑脸已被我的表情吓了回去,我一把抓住他,“秀娥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买东西了吗?!”

石头扶了我一把,原本有些不明所以地表情迅速变成了严肃,“没有啊,我今天临时有事出去了,刚刚才回来,没看到秀娥,我还以为她在生我的气躲着我。”说完他大喊了一声“阿嫂”,负责打扫的大婶连忙跑了出来,她说的话让我和石头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秀娥已经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了,而且她是自己走的。

顾不得埋怨阿嫂为什么不早讲,我转头就往大门外走,石头赶紧跟了上来,今天宅子里留守的人很少,因为这些天,时事动乱,一部分人都跟着六爷和叶展,另一部分则被派去加强保护陆仁庆了。

“秀娥说,她去那家杂货铺了,石头,你知道在哪儿吧,快带我去,真的不对劲,你别问了”,我急声对石头说,心里不好的感觉越发的强烈起来,强的我根本不敢去想。石头原本是想阻止我的,看我真的急了眼,他一抹脸,叫上留守的那几个人,就带着我往外跑去。

那家杂货铺离这里不远,我们冲进去的时候把那个铺子老板吓得够呛,最后终于哆哆嗦嗦的说明白,秀娥两个多小时前就走了,我和石头脸色苍白的对视了一眼,秀娥虽然爱玩,但决不会自己一个人去别的地方,或停留很久。

我和石头刚要走,那个老板扒着柜台又说了句,“那小姑娘好像看见什么人了,急急忙忙地拿了东西就头也不回的往西边追过去了。”石头脸色一沉跟我说,“那边都是些烂房子,住的都是些下九流的人,有的很久都没人住了,不过去那儿来回就只有一条路…”

没等他说完,那老板就指天发誓,他绝对没看见秀娥从那边再回来,今天没什么生意,他一直都盯着外面。石头扭身出门吩咐一个人去多找些人手来,再把秀娥可能会去的地方告诉了他,这才带着我们往西边找去。

果然如他所言,那边越走越荒凉,而且天也慢慢地黑了起来,视线有些昏暗,我和石头还有同来的几个人,不停的大喊着秀娥的名字。这就像一场赌博,上海这么大,我们只能相信老板说的话是对的,可是谁又知道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秀娥会不会又去了别的地方呢,也许那老板没看见…

心跳得越来越快,我用力的喘息着,那种不好预感的心悸让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手脚并用地攀上一段已经碎倒的砖墙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喊,“赵秀娥!!你到底在哪里!!!”“清…”,突然一声极微弱的声音从我脚下的地方传了来,我僵了一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虽然呼吸都觉得困难,我毫不在意,只是竖起耳朵听,“清朗…”

“秀娥!!!”我大喊了一声,声音果然从下面传来,我跳下那个烂砖头堆,开始用力的扒着,闻声赶来的石头也扑了过来,小心的扒着那些碎砖。“唔…”秀娥吃痛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的腿,她的手都慢慢露了出来,看样子好像是被碎倒的砖墙压在了地下。

“秀娥”,我哭喊了一声,秀娥满脸的血污,一动不动的侧躺在地上,她居然还微笑的看着我,神志看着还算清醒。我颤抖着手帮她轻擦着那些血污,还好头上的伤口并不是很大,血流的不是很多,我用手帕按住了那个伤口。

不过石头去检查她手脚的时候,她却不时地痛呼着,石头皱着眉头说,“应该是骨折了,不过倒是没什么严重的外伤,我现在就带她回去看医生。”

我赶忙点头站起来,石头俯身向要抱她的时候,秀娥却勉强地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吃力的开口说,“清朗,我,我看见二少爷了,我…”听她提到墨阳,我吃了一惊,看她说话那么费力,却还坚持开口,不晓得墨阳是不是出事了,我赶紧把头低下去,俯在秀娥嘴边,听她吃力地说着。

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她买东西的时候看见了墨阳,惊喜之下就跟了过去,因为我一直没有和她提过墨阳的事情,她也不敢问,跟到了这儿之后,发现墨阳在跟一个陌生人见面,那个人告诉墨阳有关于什么舞会,暗杀,日本人的事情,她不敢离得太近,只听了个隐隐约约,两个人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发现有人从另一侧靠了过来,拿枪偷偷指着墨阳和那个陌生人,她就大喊了一声小心,然后一阵枪响,她慌不择路的逃跑时,突然被什么东西压倒了,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见我不停的喊她,直到被发现。

秀娥拼尽全力说完了这些话,就再也支撑不住的晕了过去,我跌坐在她身旁,墨阳他…不会有事吧,可方才石头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状况。石头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有些焦急地示意我,是不是可以把秀娥带走了。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帮着石头小心翼翼的抱起了秀娥,走出这条破烂里弄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秀娥说的舞会,暗杀什么的,心里打了个突,一把拉着石头的胳膊,“石头,今天晚上有什么重要的舞会吗?”

石头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秀娥,听我问他,他心不在焉地说,“有啊,今天是那个霍处长办的,就在军需处的空场上,大爷,六爷,七爷,青丝小姐都接到邀请了”,我瞠大了眼睛,登时想起了早上秀娥是曾说过,六爷说他会晚些回来…石头又加了一句,“估计你姐姐肯定也会去。”

我掉转头就往另一侧的大马路上跑,“哎,清朗,你去哪儿呀,回来!”石头气急地喊了一嗓子,我头也不回的喊了声,“石头,照顾好秀娥”,就一鼓作气的冲到了相对繁华的大街上,拦了一辆黄包车,气喘吁吁地说,“快,军需处!”那个黄包车夫不敢怠慢,调过车头,撒开腿就跑了起来。

一路上我心如擂鼓,脑袋却好像上了笼屉一样,热的想要爆炸,我嘴里似乎只会说一个字,“快,快!!!”暗杀,日本人,他们想暗杀谁,掌管军需的霍先生,还是私底下经常与他们为难的六爷和叶展,还是有谁要杀日本人…猛然想起六爷说过,墨阳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事,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更何况六爷还在那儿,丹青也一定会去的,因为,霍长远在那儿。

眼瞅着上海警备区军需处的大牌子都隐约可见了,里面灯光闪烁,音乐声不时地飘了出来,我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没事,最起码现在没事。离军需处大门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站着的都是些持枪的士兵,黄包车夫不敢再往前走,就把车子停了下来。

这会儿我脑子清醒了起来,才想到自己根本没带钱,下了车正想着跟他说明天去宅子那儿找我要车钱,“啪,啪”两声脆响突然从院子里传了出来,我猛地一哆嗦。

“啊!!!”里面立刻响起了人们惊恐的叫声,人群开始从里面往外涌,你推我挤,全然不再顾什么风度,脸面的,那些士兵则挺着枪往里冲,却被跑出来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

尖叫奔逃的人群都拼命的往外跑,突然院子里面“砰”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人们更是恐惧万分的大叫起来,争相逃命。枪响之后,我转身就朝着大门奔了过去,刚开始出来的人多,挤得我东倒西歪,我一边小心的不被人撞倒,另一边却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就那么不要命的往里闯,一边疯狂地喊着丹青,陆城他们的名字,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件事,就是找到他们。

大部分的人都跑了出去,我正挣扎着往里跑,一只手臂猛地扯住了我,“清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胡闹!!”叶展冲我吼了一声,他向来梳理得整整齐齐地头发,这会儿已经乱得不成样子,陆青丝却脸色苍白的紧靠着他。

“七爷,你们没事吧,六爷呢,丹青呢,他们在哪儿?!”我一把抓住叶展的手臂大声地问,“你不用管,赶紧回去!!”叶展再没有往日的轻松,一挥手就想拉着我出去,“他们到底在哪儿!!!”我歇斯底里地狂喊了一声,嗓子都带了破音,叶展被我吓了一跳,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六哥应该没事,我们和大爷冲散了,他回去找大爷了,徐丹青好像没有出来,我也不是很清楚,一直没看到她”,一直闭口不言的陆青丝突然说了一句,我掉头就往里跑。“云清朗!!!”叶展在我身后怒吼了一声,我也顾不得了。

没跑几步,突然看见霍先生正在那儿指挥着士兵们在救火,疏散人群,看样子他也没事,突然有个当兵的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跟他报告说,“长官,郭科长已经带着人追过去了,那两个人跑不了”,霍长远皱眉点了点头,他还没开口,那个当兵的指指身后又说,“可是,您说的那位徐小姐困在那间屋子里了,火势太大了,兄弟们过不去,哎,长官!”

霍长远大惊,扭头就跑,那里的房屋燃烧得很厉害,我心神俱裂,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刚跑到跟前,就听见“哗啦”一声响,屋子的玻璃窗被人从里面撞开了,一个壮硕的身影从里面翻滚了出来,他弯着腰,好像在保护着什么人。

他落地之后,顺势做了个翻滚,压灭了身上残留的火焰,然后小心翼翼的拍了拍怀中人的脸,“丹青!”霍先生大叫了一声,就想扑上去,那个人影利索的一个侧身,抱着丹青站在了一旁,霍长远反应极快地掏出手枪,指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厉声说,“你给我放开她!!”

“督军…”我沙哑的叫了一声,霍长远的手抖了一下,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对面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亦然,原来那天在江边救我的人就是督军,怪不得…他跟了我们很久了吧。

“清朗,丹青她没事,只是被烟呛昏过去了而已,我先带她走,回头去找你,我保证她没事,你自己小心”,督军冲我一咧嘴,被火熏黑的脸上现出了一排白牙,他好像根本不把霍长远放在心上,说完转身就要走。

“喀啦”一声,霍长远把手枪上了膛,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抓他的手臂,“不要!”霍先生与我撕扯的时候,督军趁乱消失了,霍先生大怒,“清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丹青有多恨他!”我放开了手,冷静地说了一句,“不会比恨你多”,霍先生好像被我打了一巴掌似的目眦欲裂。

我没有时间再去管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四下里寻找着,“啊”我低叫了一声,石虎那壮实的身影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晃着,他们好像在保护着什么人,我飞快地跑了过去,石虎听到脚步声迅速地回过身来,一看到是我,原本凶狠的眼神立刻变成了错愕。

“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我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陆仁庆被围在中间,可这些人里却没有六爷的身影,我瞪着石虎,低声喝问,“六爷呢?!”他被我吓了一跳,表情突然一变,喃喃的就是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只是瞪着我不说话。

难道…我踉跄了一下,不会的,六爷不会有事的,一抬眼,突然看见一脸尘土却依然神态自若的陆仁庆正看着我,都是为了他,六爷才回去的,他现在居然这么悠闲自在,一股怒火直烧胸臆。

我一个箭步窜了上去,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冲他大声地吼叫着,“陆城呢,他在哪儿?!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才回来的,他在哪儿?!到底在哪儿!!!”石虎他们吓得一拥而上,我的手却像是长在了陆仁庆的脖领上似的,怎么也扯不下来,我心里有着太多的怒火…“清朗!放手!”一声低喝响起,我顿时僵在了原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把我的手指轻轻掰开,然后说,“大哥,你没事吧。”

陆仁庆整了整衣领,看着石化的我,似笑非笑的对六爷说了一句,“老六,你有福气”,说完带着石虎他们转身往外走,我傻乎乎地站在那儿,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勇气都随着六爷的那声喝斥消失了。

六爷转到我跟前,表情好像有些哭笑不得似的,眼里闪烁着光芒,但是说出的话却很严厉,“谁让你来的,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他话未说完,我膝盖一软,六爷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我,我眼泪止不住地涌了上来,又哭又笑的说,“太好了,你没事,丹青也没事,大家都没事。”

六爷面色一软,刚要说些什么,一阵玻璃破碎的“噼叭声”突然响了起来,他突然一把把我压在了树下护住,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射了过来,落在我们周围。“六爷,你没事吧,有没有扎伤?”,我赶紧推着压在身上的六爷,刚才飞过来的应该是玻璃碎片吧。

六爷抬起头定定的看了我一眼,我刚要开口,一个柔软却干燥到破皮的物体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唇上,然后飞快地离开了,我傻傻地看着眼含笑意的六爷,心里却只是想着,原来吻的味道是这样的,混合着烟草,尘土和鲜血的味道,却让人沉醉。

六爷一把拉起了我,与我面对面的笑说,“好了,咱们回家吧”,家…我好像第一次听他把自己的住的地方称之为家,周围依旧混乱,浓烟四起,人声慌乱,空气中充满了危险的味道。

丹青,墨阳,霍长远,督军,叶展,陆青丝,洁远,秀娥,石头甚至陆仁庆的身影却从我脑中一一滑过,以前不知道在那儿看过一句话在猛然跃入脑海,“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缘份天空,也许就在那不经意地回眸。”

我看着四周纷乱的景象,不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险途,突然发现在霍光的映射下,六爷的影子完全地罩住了我的,严丝合缝…我抬头看向一直含笑静待的六爷,微微一笑,反手握紧了他宽厚有力的手,“好,咱们回家…”

《云起篇》完

名伶

炙热的火焰恣意而狰狞的舞动着,那么的猛烈,那么的烫,我仿佛都能感受到头发被燎的卷曲起来,那特有的焦糊味道飘入鼻端,身边不时地跑过些跌跌撞撞的男女,脸上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表情,只有从那急促而又压抑地粗喘中,能感受到他们无尽的恐惧。

不远处的建筑物被烧得“噼噼啪啪”地炸响着,不时飞过一些碎片,擦得我脸生疼…丹青呢,六爷呢,他们在哪儿,到底在哪儿?!我惊慌失措的寻找着,想抓住个人问问,可一伸手间,不是一把抓空,就是人影诡秘地消失不见了。

我想放声尖叫,大喊丹青和六爷的名字,可用足了力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只有熊熊的火焰清晰的烧在我的眼底,“砰!”直到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

“啊!”我猛地张大了双眼想要逃开,眼前突然一片晕黑,人一下子又跌回了床铺,“呼哧呼哧…”,自己的身体瞬间感到了脱力,小腿正在抽筋,很痛,一阵阵地痉挛着,只有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我闭上眼,命令自己安静的躺着别动,过了会儿,腿上那种难耐的痛苦慢慢地消失了,听着自己剧烈的呼吸声平缓了下来,张开眼,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环视了一下四周。

书桌,衣柜,梳妆台依旧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披肩也静静的搭在躺椅上,一切都是那样的悄然无声,只有落地窗上半掩的纱帘被夜风吹的轻轻飘动着,带着一丝生气。

额头感觉有些凉,我顺手摸了一把,一手的冰凉,身下的睡衣也被冷汗湿透,这会儿后背已变得凉浸浸的,“呼...”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又作噩梦了,自从那天的惊险纷乱之后,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虽然睡衣冰凉地塌在身上感觉并不好受,可我依然不想起身,只翻了个身,回手掖了掖被角儿,又蜷起小腿去轻轻揉捏着因为痉挛而有些僵硬的肌肉。

也不知丹青到底怎样了,自从那天她被督军带走之后,六爷就没放弃去寻找她,我知道霍先生也一直在暗地里寻找着,因为他一直派人偷偷盯着六爷这边,六爷很清楚,却只装做不知道。

“清朗,丹青她没事,只是被烟呛昏过去了而已,我先带她走,回头去找你。我保证她没事,你自己小心…”这是督军那晚说过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忘,可都快过去三个月了,他并没有依约来找我。

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六爷说他可以肯定督军并没有带着丹青离开上海。车站,码头,交通要道,早就布满了六爷的人,要想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把丹青带走,除非那姓吴的会飞,这是叶展的原话。

那天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叶展的脸上写满了不容置疑,可一旁的秀娥小声地嘀咕了句,“那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人”,又让他立刻冷了脸色。

想到秀娥,我就立刻想到了墨阳,墨阳也如同会飞一样,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知道六爷和叶展曾私下里仔细询问过秀娥那天发生的一切,同时也在让人寻找着他的下落。

丹青消失了,墨阳也消失了,那晚的一声巨响,似乎炸飞了我和亲人之间的一切联系,我拼命奔向火场,想找到所有我最重要的人,我最终找到了六爷,可也只找到了六爷。

想想六爷越来越深蹙的眉头,外面是纷乱的时局和关联微妙的生意场,回到家又要面对我极力掩饰下期望或失望的目光。那晚无言的一吻,让我和六爷彼此间系的更紧,我不想他着急,所以从不问,而他也明白我的这份心意,只是更加派了人手去寻找。

这些日子,那些难以遮掩的疲惫就那样的挂在他的眉梢眼角,日本人,苏家,很可能一触即发的战争,日子过得就像在天平上加砝码,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平衡,一根稻草,就可能打破眼前的一切。内忧外乱,就连那个总是神采奕奕,面带笑容的叶展也会不自觉地捏着眉间,脸色严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思绪纷扰间,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朝霞映着雪白的窗纱,带上了一抹淡淡地粉色。我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推开被子坐起身来,用力的搓了搓双颊,让自己清醒一点。

除了丹青和墨阳,还有一个秀娥躺在我隔壁,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丫头也算幸运,被那些乱砖碎石的砸下来,居然只是压断了右腿的腿骨,其他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了内脏。这些天一直是我在照顾她,秀娥虽然总是笑眯眯的跟我谈天说地,但是她眼底也有着忧愁,因为张嬷也不见了。

那时叶展和陆青丝都说过让其他的仆妇来接手照顾秀娥,却都被我拒绝了,秀娥冰凉的手一直拉着我不放,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害怕,不想我再离开她。其实我的手也一样冰凉,因为我也一样的害怕。

正想下床去梳洗,然后好去帮秀娥,“咚咚”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我不禁有些奇怪,这宅子里还真没见过有人敢这样没规矩的跑动,就连一向莽撞的秀娥都不敢。

正想着,那个急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停在了我的门前,我的心猛地一跳……

门外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我有些紧张,手指也捏紧了睡衣的领口,“扣扣”,门上轻轻传来两声敲击,我眼皮一跳,“清朗…清朗?你醒了吗?”石头压低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隔着扇门,听起来有些模糊。

“石头啊,我起来了,你有事吗…”,我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刚想起身往门口走,突然想起自己穿的还是睡衣,“哎,你稍等一下啊”,我扬声说了一句,就赶紧去捡了放在一旁的衣服往身上套。

边穿边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会让石头这么早跑来找我,是不是秀娥有什么不舒服了?难道说,找到丹青和墨阳了吗?还是说…他俩出事了?!

“嘶…哎呀”我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凉气,一想到丹青,手里的动作就乱了,领口的卡子一下子和头发钩缠在了一起,头皮被扯得生疼。心里乱成一团,也顾不得疼了,用手硬扯了几下,系好扣子,随手拢了拢头发,鞋都来不及提好,就趿拉着赶紧去开门。

“是不是找到丹青和墨阳了?!还是说他们俩出什么事了…”我一把拉开门,话已冲口而出,门口站在的石头被我吓了一跳,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一仰,退了半步, “啊,没有啊,不是,不…”他结巴着说了一句。

不是…我顿时觉得心里一灰,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的感觉。乱世里,总是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我皱紧了眉头,把那个不吉祥的字眼强自从脑海中赶走。

心依旧赤裸裸悬在半空中,任凭那股名为担忧,怀疑,恐惧的寒风吹割着…我低低地吁了口气,定了定心,然后勉强做了个笑容看向石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石头咧了咧嘴,可笑得比我还刻意,我一愣,刚才急赤白脸地冲出来也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石头的脸色很不好,一向健康的肤色这会儿带了些暗哑的青灰。

他脸色怎么这么差,又是这么的小心翼翼,我的眼睛忍不住张大,心脏瞬间仿佛停跳了,一口气噎在喉头,六爷…见我哆嗦着嘴唇死盯着他,石头赶紧俯过身来,低声说“你别瞎想,六爷他没事儿,我小声说话是怕吵醒了旁边的秀娥。”说完,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旁边紧掩的房门。

“啊…”我用力的喘了口气,可能是心情起伏太大太快,一时间心里堵得要命,就这么会儿功夫,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就和叶大少爷用来练拳的靶子一样,狠狠地被打上几拳,刚刚摆正,接着又是几拳。

石头这臭小子,一大早装神弄鬼的就是怕吵醒秀娥,他怎么不替我想想啊,吓都被他吓死了。一手揉着胸口,正想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不抵于真给了我一拳。

“清朗,七爷受伤了,不轻,人已经从北平回来了,医生正在治疗呢,可六爷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要杀人似的,我爸让我上来找你去看看,嗯…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还有,我是怕让秀娥知道了,这丫头又该呆不住了去添乱…”石头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越来越低。

石头语气低促地话我都不确定自己听明白了没有,愣愣地与他对视了一下,我转身就往楼梯处跑,石头在我身后低喊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飞快地就往楼下走,差点被自己趿拉着的鞋拌了个跟头。

刚过了楼梯拐角处,楼下的景象顿时让我慢了脚步,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在楼下客厅里出现,门口洪川和石虎正警戒着,门外也是人影憧憧,光头大叔正站在壁炉前,低声和一些人说着什么。那里面只有一两个是我曾见过的,他们都是六爷和七爷的得力手下,想来其他人也是青帮里身份不低的管事吧。

强自压抑的语调,紧蹙的眉头,难看的脸色,空气中漂浮着一种充满了惊慌和愤怒的味道。“咔拉”,楼下客房的门响了一声,大叔那群人迅速的回过身去,一个穿着浅色条纹西装,戴着眼睛的斯文中年男子悄声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拎着一个药箱。

“博易老弟,七爷怎么样了”,大叔快步的迎了上去,后面众人也赶忙跟上。孙博易,我认得他,或者说是很熟悉了,他是陆家的私人医生,我上次受伤还有秀娥这次,都是他给治疗的。

医术和人品都很好的一个人,医学世家,听说曾经去德国留过洋的,在上海非常有名,自己开有一个很大的诊所。至于说他为什么成了陆家的私人医生,却不是因为陆家的财势,而是因为和六爷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交往。

孙博易温和的一笑,从口袋里掏出块儿手帕轻轻地擦着额头的汗,态度还是一如以往的不急不缓,只是有些散乱的头发看得出,他也是急慌慌的被人拉到这儿的。

“老赵,还好,七爷之所以还在昏睡,是因为在发高烧,不过这是好事,热毒发出来就好多了,七爷受的是刀伤,外伤是重了些,可内脏并没有受损,要不是他非硬挺着从北平回到上海,而是直接在北平休养,就不会弄得现在这样了。”孙医生安慰的拍了拍光头大叔的肩膀。

“喔…那就好”光头大叔长出了一口气,四周围的紧紧地一干人等也照做,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长吁短叹,空气中凝重火爆的气氛也放松了些。“孙医生,那什么时候七爷能好起来,不会留下什么其他的问题吧?”一个看起来长得很精明的管事恭敬的问了孙医生一句。

这一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孙博易一笑,“七爷的体质好,估计静养两三个月也就没事了,因为他很少生病,所以一旦生病,看着就比较吓人罢了,王掌柜的,你放心好了,外伤我已经给他重新处置过了,内在调养就得慢慢来了。”

大叔他们都点了点头,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看着这些跺跺脚,上海滩就得抖三抖的人如此乖巧听话的样子,我真的想笑出来。方才有些惶急的心也慢慢的安静了起来,孙医生人品稳重,说话向来不掺水分,他既然说没事,那叶展就一定不会有事。

“好了,我还得赶回去配药呢,各位兄弟,鄙人先告辞了”孙博易拱了拱手,旁人赶忙回礼并给他让开一条道路。大叔亲热地把住了他的手臂,“老弟,我让石虎送你回去,这些天就让他跟着你,现在乱,而且你要去哪儿有车也方便些,嗯。”

“好”孙博易点了点头,没有过多推辞,我想他也明白,一方面是为了配药寻医的方便,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保护吧,想来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是连七爷都有人敢下手,再放倒个家庭医生也没什么大不了。

“老虎,孙医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眼睛放亮点,”大叔边走边向站在门口的石虎吩咐了一句。“您放心吧,有我在,谁也别想动孙先生一根汗毛,”石虎憨声说了一句。

走到他身旁的孙医生温文一笑,“石老弟,那就拜托了,”石虎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憨憨地笑着,只是严肃地冲他们点了点头,又恨声说了句,“要是这次我跟着七爷去,非把那些只会偷袭的狗日的脑袋给拧下来不可,七爷也就不会…”他话未说完,我在楼上看见一旁的洪川不为人知的捅了他一下。

“好了!”大叔低喝了一声,孙医生也是微耸了眉头,看向大叔,“这回伤了七爷的人…”大叔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平静,只淡淡的说了几个字,“那个,就是我们的事了。”字字清晰而冷酷,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孙博易明了的点了点头,回握了一下大叔结实的臂膀,就头也不回的往外走,石虎帮他打开了门,那个年轻的助手也赶忙跟了出去。门一关,一时间没人说话,屋里又恢复了原来那种安静压抑的气氛,让人觉得喉咙发紧。

洪川关好门,无意间一抬头,看见了我,他眼光一闪,只恭敬的对我轻轻弯了弯身,我也礼貌的点头回礼。大叔刚要说话,洪川做了个眼色给他,大叔顺势抬头看见了我,他丝毫也不意外,只冲我和蔼一笑,然后对四周其他人说,“这样吧,我们去书房谈吧,在这儿说话,容易影响七爷休息。”

四周围着的都是人精,早就有人看见了我,却不会多看多问半句,都低声附和着跟着大叔往书房走。不一会儿屋里的人走了个精光,只有洪川依旧守在门口,我悄步走了下来,洪川对我笑了笑,又专心致志地守护在门口。

刚走到客房的门口,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和血腥味就飘散了出来,我用嘴做了个深呼吸,刚想推门,门却自己打开了,管家带着一个女佣正端着一盆脏水和一些带着血污的纱布往外走。见到我都是一愣,却没人说话,只是恭敬的点点头,偏身帮我把门打开,让我先进去。

我安静的走了进去,“嗒”的一声,门轻轻地在我背后合上了。这是一件很大的套房,这时屋里有些昏暗,天色尚未全明,厚重的纱帘也没有拢起,家具什么的都是朦朦胧胧的,没等我多看,一声低泣突然从隔壁的卧房传来,低微却清晰。

我知道这间客房是个套间,卧室在里屋,心里越发地难过起来,想来叶展的伤势肯定不轻,不然不会直接把他送到这里,而不是送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去。这间屋子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少走几步路而已。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除了让我对六爷接触得更深之外,叶展和陆青丝亦然,心里多少对他们也有了感情,所以叶展受了伤,我心里并不好受。

又让自己镇定了一下,这才走了过去开门。“吱呀”,尽管我竭力地小心翼翼,门扇被推开的瞬间,还是发出了些微的响动。这间屋开着灯,药味血腥味也更重,我忍不住眨了眨眼,陆青丝那一头乌发瞬时映入眼帘。平时那么闪亮,那么乌黑的长发,这会儿却像没了生气似的散落在被上,床边。

叶展的脸被那头黑发衬的更加苍白,健壮的胸膛和臂膀被渗着血色的纱布紧紧围裹着。一抹高烧引起的潮红晕在颧骨上,却让人觉得他脸颊消瘦不已。那双总是光芒闪烁的桃花眼紧闭着,剑眉微蹙,只有轻薄的鼻翼不时地颤动着,让人知道他还在呼吸。我用力握紧了嘴,不敢相信床上这个毫无生气的俊俏男人,是那个永远神采飞扬,嬉笑戏谑间就灭敌于无形的叶展。

陆青丝的头深深地埋在叶展的枕边,一只纤手毫无血色的紧握着叶展放在被外的手,指甲上涂的丹蔻,红的刺眼。她一动不动,只偶尔传出一声难以压制的哭泣时肩头微耸。

等了会儿,我轻轻地走到床的另一侧,弯身想伸手摸摸叶展的额头,手刚伸出去,陆青丝猛地抬起头看着我,我微微吃了一惊,手也僵在半空,那双有些红肿的凤眼里射出的光芒,我只能用凶狠来形容。

这会儿的陆青丝,就像是一头受了伤想要择人而嗜的野兽,如果现在那个伤害叶展的人出现在她面前,我毫不怀疑陆青丝会亲手把他一条条的撕成碎片。

尽管心里被那目光看得发毛,我还是伸手过去探了探叶展的额头,很热,热得烫手,可这热度也证明了一件事,他还活着,我眼睛一热,轻轻呼了口气,只希望孙医生的判断和医术都没问题。

再转头去看,陆青丝又如同我来时一样的埋头在叶展身旁,仿佛她从来没有抬起头那样凶狠地看过我。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我直起身走到了窗前,那里的纱帘半垂,不知不觉间天色又亮了些,透过纱帘半明半暗地投射在六爷淡漠的面容上。

从我进来开始,六爷就没有回过头看我,只是一个人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又想些什么。他背脊挺直地站着,站姿一如平常,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他的肩膀仿佛被压上了千斤重担,只是他倔强地不肯说,就这么硬挺着。

站在他身侧,我偏头看着他,嘴巴张了又闭,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方才石头说,六爷的脸色看起来像是要杀人,可现在,连这个表情也消失了。我明白,他现在不是那个平时总与我微笑相对的陆城,而是“六爷”了。

看着面无表情的六爷,我不禁想起了陆青丝说过的那句,“自以为是的怜悯更伤人,”可我现在不是想要怜悯他,而是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我鼓足了勇气,去握他的手,甚至想着,就算他冲我发火,或是毫不留情地把我甩开,也好过现在这样一个人承受。

一向温厚的大手有些冰凉,我的手指一个一个与他的紧握了起来,给他足够的时间把我甩开。他没动,我只觉得自己的手也开始冰凉起来,突然一个轻轻地回握,我心顿时被热血烫了一下,用力的握住了那只大手,他,明白我的。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站着,我却感觉自己不安的心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人声,与这里的安静有些格格不入。六爷眉头一皱,脸色寒了起来。我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心想这会儿谁有那么大胆子,敢在门外喧哗。

陆青丝却突然放开叶展的手跳了起来,披头散发的就想朝门外冲去,“青丝!”六爷低喝了一声,陆青丝身形一顿,“呼哧,呼哧…”,她低低地喘着粗气,头发遮了脸,看不见脸色,只能看见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老六,怎么现在才让人来告诉我”,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陆仁庆脸色阴郁的走了进来,他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叶展,不禁一愣,头也不回的说,“你们不要跟进来”,声音却放低了些,他身后的几个人影也立刻闪了回去,门轻轻地被关上了。

陆仁庆一把推开了正木立在他身前的陆青丝,走到叶展床边弯下身,仔细地打量着叶展的伤势,又探了下他的额头,轻轻叫了声,“老七,我是大哥,你听见吗?”

“大哥,老七在下火车的时候就不行了,他强挺着一上汽车就晕了过去,他太倔了,不过博易说,应该没有大碍,烧完了,清醒过来就没事了,主要是外伤,剩余的也就是静养。”六爷转身走到了床边,手却没有松开,我只能跟着他一起走过来。

“唔…”陆仁庆点了点头,“孙博易的医术我信得过,不过,要是有什么问题,也要及时地去找别人来看。”六爷恭敬的点头,“我知道,不过这件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孙博易咱们信得过。”

“你考虑的周详,不过,要是真有什么不好,咱们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老七的身体要紧”,陆仁庆皱眉说了句,又伸手轻触了下叶展的帮带,叶展好像有感觉似的动了下,陆仁庆慢慢地收回了手。“我明白”,六爷低声说。

这时陆仁庆才抬头看向六爷,我们相握的手让他扬了扬眉头,他继而温和的看了我一眼,我赶忙低头行礼,“陆先生好。”“唔”他笑着点了点头。

自从那次抓了他脖领子狂吼乱叫之后,每次见到他都不免有些尴尬,我也因为那件事“出了名,”大叔他们觉得好笑之余对我竟然都有了一丝敬佩,不同于以前。以前大家对我也很好,可现在就是有不一样的感觉,我听石头说,大叔还私下里跟洪川那些人夸耀,自己的眼光好,云云。

陆青丝也因为这件事对我态度有所改变,虽然还是那样阴晴不定的,但脾气里却没了那些恶意。至于叶展,他却抓着自己的衣领故作害怕的对我说,“以后我可不敢惹你了,看来以前你对我还真是客气啊,云大侠女,”当时被他说的我是面红耳赤,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六爷也跟着笑,笑得却很温暖。

可现在…我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着的叶展,“老六,到底是怎么回事,”陆仁庆突然淡淡地问了一句,我回过神来,看着面沉如水的他。六爷突然放开了我的手,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手离开的时候,又不落痕迹地稍稍用力握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只对陆仁庆客气的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外走,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参与的,更何况我也不想参与。

关门的一刹那,我听见陆仁庆问,“听说老七是被一个女人救回来的?”我一愣,关紧了门,心里却想着,什么女人。一边又想着赶紧出门去,估计这会儿秀娥已经醒了,没看见我一定会起疑心,不晓得石头正怎么糊弄她呢。

刚一回身,就觉得屋里有些不一样,迷瞪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把窗帘拉开了,屋里变得亮堂起来。眼光一转间,突然发现窗边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那熟悉的背影让我猛地倒退了一步,后背一下子撞在了身后的门上,“丹青…”,我情不自禁地喃喃叫了一声。

床前的那个人影儿闻声顿了顿,姿势优美地回过了身来,她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后笑问,“你叫我?”一口十分好听的京片子,我怔怔地看着她那双似曾相识的凤眼半晌,同时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个娟秀的女子听到我问的话只是抿唇一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双仿佛被清晨雾气笼罩着的凤眼,就安静地盯着我看,带着几分估量也有一分了然,好像她知道我是谁似的。

“你…”我话未说完,背后突然感觉一空,原本身后紧靠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措不及防之下,我一下子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的圈住了我。

六爷身上熟悉的味道迅速包围了我,我只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就安心地放松下来,借着他的手臂站稳了身子。原本以为六爷会放开我,可他只是松开了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轻搂着我的背脊往前带了一步,然后回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六爷轻搂着我走到了窗前站住,却并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六爷的下巴上冒出了一些青青地胡茬儿,难得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在人前六爷一向都很有分寸,从不会对我表现出什么亲密的举动,虽然私底下会抱抱啦,摸摸头啦。

记得有一次被正要出门的陆青丝和叶展看见了,叶展摸着下巴一脸的坏笑,六爷还好,只是若无其事的放开了我,倒是陆青丝对我没好气地哼了声,“你脸红什么,六哥抱你那样,就跟当爹的抱小丫头似的,还摸头…哼,有什么好害臊的。”

我虽然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可那个时候已经很熟悉陆青丝刀子嘴的个性了,对她的冷嘲热讽也早就不放在心上,只是红着脸微笑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谢谢青丝阿姨提醒。”陆城要是我爹,那她不是阿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