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术不正这个词,墨阳和丹青都曾拿来形容过徐大少爷,二太太还曾为这个责备过丹青没大没小。我一直都很奇怪,徐墨染和徐墨阳明明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为什么个性会差了那么多,一个明快爽朗如阳光,一个却阴沉自傲却脾气暴躁。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青山秀水环绕着的宅院,往事就如昨日发生的一样,从我眼前清晰滑过…从小,墨阳跟大太太和徐墨染都不亲,反而跟二太太,丹青还有我亲近得很,最奇怪的是,老爷对此不以为然也就罢了,大太太竟然也从没对此有过什么过激反应。

墨阳比我大八岁,所以等我懂事的时候,他对大太太永远是一付恭敬的样子,却会对二太太说起一些母子之间才有的温馨话题。至于以前发生过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没深究过,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大太太对墨阳的冷漠,和她对徐墨染的宠腻慢慢习以为常了。

徐墨染长得很像大太太,而墨阳相对的比较像徐老爷,例如,鼻子和下巴。至于个性,墨阳只能说是谁也不像了,有人说徐墨染性子有点像老爷,丹青嗤之以鼻,我私下里也不以为然。人人都说徐老爷性格阴沉,我更觉得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大太太的才真叫阴沉呢。

徐墨染对自己弟妹的厌恶近乎于从不掩饰,他讨厌墨阳,是因为墨阳比他更出色,他不喜欢丹青,可能是因为二太太是他亲娘的眼中钉,他也看不上徐丹萍的出身和懦弱。而对于我,他则是彻头彻尾的忽视,一个被收留的小小孤女,还不配让他去讨厌。

因此,虽然徐墨染背着老爷做过不少失德或卑劣的行为,家里的下人和周围的佃农都很怕他,但这一切都没有波及到我。在家里有老爷的存在,同时又有二太太,丹青和墨阳的保护,我也一直下意识的躲着他,因此他并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但秀娥就曾挨过他的嘴巴子却不敢吭一声。

徐墨染在省城出事之前,大太太曾求着老爷给他说一门亲事,还说那家女子的背景财力都很雄厚云云。“就他那个样子,人家看得上他吗?一天到晚花天酒地,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早晚死在女人手里,”当时老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了一句。可他没死在女人手里,替他去死的是丹青!我忍不住咬了咬牙,耳中传来“咯嘣”一声。

那个时候我正端着一壶茶要送进去,故意咳嗽了一声,大太太转头见到我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阴沉自抑,但那肌肉僵硬的下颌让我知道她正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而老爷一向冷淡的脸上却难得的带了几分寒意,记得我进去之前,大太太曾低吼着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不自觉地皱了眉头,那好像是一句很重要的话,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哼哼,你们看看方家兄弟那眼神,我估计他一出门,就得让人废了他一双贼眼,方中可不是好惹的,”陆青丝饱含着幸灾乐祸的声音飘过了耳边,那个有些熟悉的名字让我从思绪里惊醒了过来。

凝神看去,徐墨染已经规矩的坐好了,他端着肩膀,好像有些不自在,又非要做出一副很自在的样子在翻着菜谱。眼光一转,我才发现吕二小姐身边坐了两个男人,都扭着脸,神色不善的盯着徐墨染的背影看。

我一愣,那两个年轻男人我都认识,微圆的脸,眉目端正。方中,方华,方萍的两个哥哥,这才想起,方萍曾经提过,吕家二小姐是她未来的大嫂。陆家晚宴上我与方家兄弟曾有过一面之缘,可印象不深,方才也没想起来。

“清朗,你这个大哥,看起来贼心可不小,就是不知道贼胆大不大啊?”陆青丝嬉笑着用手肘碰了我一下。“他不是我大哥,我高攀不起,”我干巴巴,冷冰冰的声音让自己都吓了一跳,陆青丝神色一正,仔细看了我两眼,又看看徐墨染,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似的,她嘴角一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

“洪川,你叫个人去跟方家兄弟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计较了,”六爷蹙眉吩咐了一声,洪川一点头,利落的出了门。不一会儿,我就看见餐厅的经理向方氏兄弟那桌走了过去,他恭敬的弯腰跟方中说了几句,方中眉头一扬,有些讶异的样子,但还是点头笑了笑,没再多说话,招呼了吕二小姐和方华,起身跟着经理往包间的方向走去。

雅德利的包间很少,里面供应的佳肴和美酒是大厅就餐所不能比的,可能不能订上跟你有钱没钱是没关系的,那是一种你和陆家人关系远近的证明。方家兄弟的老爹来了也未必有包间坐,这会儿六爷请他们进去,两边都有面子,自然不会再挑剔什么。我看那位吕小姐和方华也是有些惊喜,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眼光。

徐墨染自然也跟着看,他不懂这是为什么,不过方家兄弟走了,他明显的松了口气,人也老实了不少,只是不时地掏出怀表看一下,又看看外面,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等谁呢…门扇一响,洪川闪身进来,他快步走到六爷跟前,“六爷,那个法国人和周秘书长都到了,我已经领他们从后门进了包间,您现在是否过去?”

六爷思索了一下,站起身和大叔说,“那咱们先过去吧,”说完他稳步走到我身边,伸手在我肩膀上轻轻一握,“别担心”,我抬头对他笑了笑。一旁的大叔则对石头说,“石头,你盯着点这个徐墨染,晓得怎么做吧?”石头站起身嘻嘻一笑,“放心好了,准跑不了。”

六爷带着大叔和洪川出门去了,陆青丝眼睛一转,推了一下石头,“哎,你想怎样去摸他的底?”石头挠了挠头,“他旁边那位子不是空着吗?我找个人坐在他身后就是了,一会儿就算有人来,多少也能听见些什么,再说不是还有侍者呢吗。”

陆青丝一点头,“先这样吧,反正别跟丢了他就是了,大不了敲他闷棍绑回来再问就是了,”她边说边斜睨着我,“反正这位徐大少爷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硬骨头的人啊。”我什么话也没说,他当然没骨气,要不然怎么会把丹青推到地狱里去,我甚至有些期待的想象着,徐墨染被人敲闷棍的狼狈样子。

石头嘻嘻一笑,自行出去分派人手了,我机械拿起汤勺在碗里搅和着,不自觉的猜测着徐墨染的来意,不知道丹青要是知道他在这里,会有什么反应,还有墨阳,他回老家经历的那次匪祸,是不是真的跟徐墨染或是大太太有关,那时墨阳冰冷的语气…一时间屋里安静起来,只有偶尔勺子磕在碗沿上的“叮当”声响起。

“姓徐的这哥俩长得不像,你那个墨阳哥哥长得俊俏多了,我记得他们好像是一个母亲生的,”陆青丝啜饮着手中的咖啡,闲聊似的说了句。我怔怔的抬头,大太太对墨阳的冷漠和不闻不问瞬间闪过心头,以前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秀娥私底下也说过,墨阳看起来更像二太太生的,不论从气质还是形神,可二太太生丹青的时候不过十七岁罢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生了墨阳啊。

看着陆青丝若有所思的眼神,我勉强说了句,“墨阳长得比较像父亲,”“唔,”她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她对于丹青和我的事情了解多少,这会觉得多说多错,干脆闭嘴,但是昨晚到刚才为止的好心情,显而易见的被徐墨染破坏殆尽了。

“呵呵,明旺这小子还挺会装腔作势的,”陆青丝轻笑了一声,我顺势看去,明旺换了套西服,架了副金丝眼镜,大模大样的坐在了徐墨染的身后不远处,就是方才吕家小姐坐的那个位置。他看也不看正偷偷扭头观察他的徐墨染,潇洒自如的点了单,一挥手,侍者赶忙下去准备了。

徐墨染见他连菜谱都不看就点单,显然是这儿的熟客,也就没再放在心上,扭回头又开始朝着外面张望起来。身后的门咔啦一响,石头推门进了来,他笑眯眯的走到我旁边坐下,“怎么样,明旺装的挺像吧。”

我一笑,“是啊,我看他一点都不紧张,还挺高兴的,”话没说完,陆青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是,你看看他点的是什么,店里最好的洋酒和雪茄,他当然高兴了。”石头大叫了一声,“什么,这臭小子,我说我付账,他就敢点这么贵的东西!!!”

转头看看一手古巴雪茄,一手法国红酒,满脸幸福的明旺,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陆青丝是属于那种别人越难受,她就越高兴的人,石头的气急败坏让她分外开心,那柔媚略带沙哑的笑声,真的能让人酥麻到骨子里去。

我知道雅德利的账目很明晰,除了六爷他们,大叔,石头还有一些管事的,都可以在这里吃喝签单的,但是人人也都有个数目,明旺来这一手,石头自然肉痛。耳边听着石头不停的跟我叨叨咕咕,说是一会要儿如何修理明旺,看着石头难看的表情,却依旧清亮的眼神,我知道他不过是逗我开心罢了,心底掠过的温暖也让我一直微笑着。

“快看,有人过来了,”陆青丝轻叫了一声,我和石头迅速转过头去,一个纤瘦的身影正有些畏缩的朝着徐墨染的方向走去。她一直低着头,女士宽边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好像生怕谁认出她似的。眼瞅着她快走到徐墨染的背后了,她站住了脚,好像在镇定着自己似的,明旺的表情不变,身子自然而然的往徐墨染的方向靠了靠。

陆青丝看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我应该不认识,”我旁边的石头也摇了摇头,言简意赅的说,“不熟悉。”陆青丝有些嘲弄的说,“清朗小姐,这个你认不认识啊,说不定也是熟人呢。”

我没搭腔,直冲她苦笑了一下,她一愣,坐直了身子,“不是吧,你真的认识?”一旁的石头也歪了头看我。我润了润干燥的喉咙,“看着眼熟…”没等我话说完,那个女人走到了徐墨染的身后,好像叫了他一声。

徐墨染立刻回头,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起立欢迎的意思,只是对她一扬下巴,示意她坐到对面去,那个女人赶忙听从指示坐了过去。徐墨染一挥手,让上来服务的侍者走开。那女人不自然的观察了一下四周,除了她对面的徐墨染,还有侧面的明旺,应该没有人能看见她的正面。她明显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下了帽子。

我喃喃说了声,“徐丹萍…”“谁?”陆青丝和石头同时问了出来,接着陆青丝长长的喔了一声,“就是那个三姨太生的女儿,苏家远房亲戚的儿媳妇?”我无力的点了点头,徐丹萍对于徐墨染而言,也是属于基本忽视的对象,从不拿正眼去看的,他们俩个怎么会凑到一起,而且还跑到了雅德利?我百思不得其解。

徐丹萍的脸色透过玻璃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觉得白得有些过分,好像擦多了粉。徐墨染一直在说话,她也不敢插嘴,就那么听着,可表情越来越不安。“这可真有意思了,过两天徐丹青也会回来了吧,要是再能碰上你那个墨阳哥哥,你们这一家子就算得上是上海滩大团圆了,哼哼,”陆青丝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

“什么大团圆?”六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们都是一怔,光顾着看外面,竟没有注意到六爷什么时候进来的。石头的脸色有些尴尬,我们这两个女人不知道也罢了,他没有警觉就太不应该,六爷倒没说什么,跟在他后面的洪川看了石头一眼,石头低下了头去。

我刚要站起身来,六爷一摆手,顺手拉过方才石头坐的椅子,坐在了我身边,“六哥,你谈完了,那个法国人说清楚了?”陆青丝娇声问了一句,“他说得倒轻松,我看里面的水很深,勇叔留在那儿应付他们了,我想…”六爷边说边往外看去,他话音一顿,眯了眯眼,然后看向我,不太确定地说,“徐丹萍?”

那晚六爷曾见过徐丹萍一次,她虽然躲在苏家姐妹身后,六爷也扫了她一眼,当时并没有在意,可事后听我说起,要不是她的出现,丹青的美梦兴许不会破碎的那么快,那么彻底,竟然也就记在了心底。我点了点头,六爷的眼底带了些沉思。

“六爷,看样子他们要走了,”洪川沉稳地说了一句,果然,徐墨染正在叫侍者结帐,他随意的扔了些钱在桌上,就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徐丹萍手忙脚乱的戴上帽子,边系边追着他的脚步。明旺冲我们的方向做了两个手势,也跟着起身出门去了。

“他会跟着的,放心,丢不了,”石头见我不解,体贴地说了一句,我对他点点头。六爷看我紧蹙眉头的样子,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得到我的注意力之后,才温和地说,“明旺擅长追踪,不管他们两个出于什么目的碰在一起,我们都会知道的,嗯。”

六爷的手心很温暖,手指末端的薄茧也让我觉得很安心,不管陆青丝和屋里其他人是什么表情和想法,我轻轻回握了过去,只觉得六爷的手一紧,握得更牢。“咱们都先回家去吧,石头,你在这儿等着勇叔和明旺,有什么消息,立刻告诉我,”六爷说着就拉了我起身,手却没有松开,石头麻利的应了声。

洪川帮陆青丝拉开了椅子,她懒懒地站了起来,步姿袅娜地走到我和六爷身边,状似不屑的瞥了一眼我们相握的手。若是以往,我可能早就红了脸,放开了手,可今天我不想放,就算陆青丝故意想让我尴尬,我也不放。

我紧握着六爷的手,冲她灿烂的笑,很不害臊的笑,陆青丝显然没想到我是这个反应,愣了会儿,给了我个白眼,率先出门去了,洪川赶紧跟了上去。我悄悄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微笑,听了她一早上的阴阳怪气,终于小胜一局。

不经意抬头,六爷一双笑眼映入眼帘,显然我的那点心思逃不过他的眼睛。脸颊微热,我咬唇低了头,尽管手心热的出了汗,我还是没放手,六爷故作不经意的低头对我说了句,“那咱们走吧,”他的嘴唇轻轻拂过我的耳朵,我羞涩不已,可偏偏又感觉甜得要命,人也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六爷紧拉着我的手往外走去。

我第一次从雅德利的后门走了出去,显然六爷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在这里。陆青丝开来的车也被悄悄的挪到了这里,到了跟前,我停了下,陆青丝竟然在在了洪川的旁边位置,而不是后座。六爷也不多说,打开车门,先让我进去坐好,跟送我们出来的石头又说了两句,随后也坐了进来。

车子缓缓的启动了,我正犹豫着是不是可以接着拉六爷手,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主动,不够自爱的时候,六爷的手伸了过来,自然而然的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交,仿佛他这么多年,就一直在这样做一样。我悄悄闭上了眼,什么也不想说,放任自己感受着这种被人呵护的感觉。

“六哥,徐丹青什么时候回来呀”车子开了一会儿,陆青丝简单的一句话,立刻把我带回到现实。我睁眼看向六爷,六爷略带责备的从后视镜里看了陆青丝一眼,她却满不在乎的耸耸肩,“早晚都得说嘛,你说是吧,清朗。”

我没有理她,但她说得对,我只是看着六爷,六爷抿了抿嘴唇,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和声说,“昨天他也没有说太多,只是说,人会给我们送来,至于怎么来,什么时候来,他没说,因为霍长远那边也盯得紧,他说不想出纰漏,省得大家麻烦。”

“就这样?”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六爷目光炯然,“关于你姐姐,他不想多说,说是见到人,让你自己去问,他更多的是想和我谈条件。”“条件?”我越发的不解,他要谈什么条件。六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嘴角一扯,“这个男人可不是一般人,不管做朋友还是做对手,都很有意思。”

我对六爷对督军的评价没什么兴趣,眼下最重要的是丹清,现在墨阳还不知去向,徐墨染和徐丹萍又掺和了进来。我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

“他说,这会是一个考验,对某些人…”我转头,看向六爷,“考验?”觉得自己这会儿简直就是一只八哥,只会重复六爷的话。六爷冷淡的一笑,“他显然是故意话里有话引我上钩,不过我也不想随着他的意思起舞,管他什么考验,到跟前自然就知道了,反正都有解决的办法,”说到最后,六爷捏了捏我的手指,看着他自信的眉眼,我情不自禁的点头。

“考验?”陆青丝若有所思重复了一句,“会是什么呢?”我苦笑,我比她还想知道,可就如六爷说的一样,只有到了跟前,我才会知道。神思恍惚中,车子离开大路,从小树林旁一拐,上坡朝着宅院的大门开去,快到门口时,陆青丝奇怪的说了句,“哟,那是在干什么呀?”

我回过神来,看了过去,就在大门口,一个车夫打扮的人正在跟石虎比划着什么,而石虎的手里,几乎可以称之为习惯的又抓着那个男孩不放,他们四周围着数个他手下的人。

看见汽车过来,那些人迅速的把那个车夫挡在身后,不让他靠近我们,石虎有些不耐烦的推了一把那个还在比划个不停的车夫,示意他让开。那个车夫不防备,往后踉跄了一下,结果那个男孩上嘴就咬,石虎大叫了一声,一把把那个孩子甩了出去,那个车夫吓得连滚带爬地冲向了那个男孩。

洪川一打方向盘,车子巧妙的停在了大门口,他开门下车,低吼了声,“老虎,你怎么回事,什么人都能在咱们门口折腾?!”石虎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地说,“洪哥,不,不是的,要不是他拿了青丝小姐的镯子,我早让他滚蛋了,而且,他儿子…”

一听见镯子,陆青丝迅速回头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开门下车,六爷也拉着我下了车。黄包车夫半跪在地上,紧抱着那个倔强的男孩,正惶恐的对包围着他们的那些个汉子求情,“各位大爷,你们放过我们,真的是那个小姐让我来的,还有,我…”他话未说完,一眼看见了,兴奋的就想要站直身子,朝我走来。

一只大手伸了过去,握住他的肩膀一拧,他痛叫着弯下了身子去,那个男孩急红了眼,想要往上扑,可自己也被人牢牢地抓住,动弹不得。“放开他,”我下意识赶前一步,喊了声,那几个汉子迅速的松开手,退到了一旁,那个男孩扑了过去,“爹,你没事吧?!”

我一愣,停住了脚,“爹?”他是那个黄包车夫的儿子?看着车夫那黝黑又老实巴交的脸,怎么也想不出,那个死硬的小偷兼花匠会是他儿子,长的也不像啊。

没等我多想,“咔啷”一声,一个金属物体打着滚,从青石地面上砸到了我的脚前,“谁要你们的破东西?!赶紧拿回去!”他尖声大叫。我一愣,一旁的陆青丝走上前来,弯腰从地上把那玩意儿捡了起来,是那只白金手镯。

我身后的六爷问了一句,“老虎,这怎么回事儿?”石虎赶忙拐着走到六爷身边,“他拿了青丝小姐的镯子来,说是来还的,是清朗小姐让他来的,不是,听他的形容,应该是清朗小姐…”石虎一边说一边偷偷看我,我冲他点点头,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唔…”六爷看了看不远处正虎视眈眈盯着我们的那个男孩,和他身后死命拉着他的车夫,那个男孩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还是低下了头去。“后来没说两句,这小子也跟着来了,不由分说就上来跟我掐,说是我欺负他爹,然后,您就回来了。”石虎不忿的又瞪了一眼那孩子。

“没有,没有,大爷,这都是误会,”那个车夫抖着腿站了起来,对我们恭敬的鞠了个躬,手里还拽着他儿子,低喊,“冬子,快给大爷小姐们行礼,听到没有?”他又急又怒,偏生那孩子根本就不听他的。“算了,”六爷随意的一挥手,我靠过去跟六爷低声说了句,“昨天碰坏了他的车,青丝拿镯子赔他不要,我就让他到这儿来,好把损失的钱赔偿给他。”

六爷一笑,“你做得对,”说着他看了一眼陆青丝,陆青丝却抬头看天,假装不知道。六爷无奈的一摇头,“老虎,照价赔偿,”说完就一手拉着我,一手领着陆青丝,往大门里走,洪川也转身想上车。没想到那个车夫突然朝我们跑了过来,六爷一转身,就把我和陆青丝挡在了身后。

石虎怒吼了一声,上前一步,一把就薅住住了他的脖颈,洪川灵巧的一闪身,乌黑的枪口已经牢牢地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之前那个男孩被他父亲的突然举动弄得一愣,这会反应过来刚想冲上前来解救,就被洪川手里那把枪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黄包车夫眼睛瞠的老大,他斜眼看了一下那把手枪,腿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可他仍然奋力喊了一声,虽然声音破碎颤抖的厉害,我们还是听清了,“别杀我,有人让我送位姓徐的小姐过来…”

所有人都是一怔,我下意识的就想推开六爷跑过去问,你说什么?!六爷侧身挡了我一下,陆青丝则毫不客气地掐住了我的手臂,用力往回一扯,她长长的指甲顿时陷进肉里,猛地一疼,我警醒了过来,停住了脚步。

六爷对洪川和石虎做了个手势,他们放开了手,那个车夫一下子瘫倒在地。洪川攥住了他的脖领子,“你说什么,说清楚点!”这个男人可能是被刚才那一下吓到了,拼了老命喊出那一句,这会儿只剩下倒气的份,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个男孩冲了上来,想要推开洪川,又顾及他手里的枪,就一手拍抚着他父亲的背给他顺气,一边冲我们嚷嚷。“昨天晚上住在何记花圃的那个男人找到了我,他知道我爹是拉黄包车的,就说让我们送个姓徐的小姐来这里,找个姓云的小姐,”说着他看了我一眼,“我爹回家以后我才知道他被你们撞了,要不是已经答应了,我们才不会来这儿呢!!!”

六爷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紧紧地抓住了陆青丝的手,她好像甩了我一下,就任凭我抓着了。“人呢,现在在哪儿?”六爷低沉的问了一句,那男孩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伸手指了一下身后的那个小树林,“拉了两个人,都昏沉着,上坡不方便,又怕说不清楚,我们就把车放在树林里了。”

“刘泉,你们几个跟我来,“洪川一摔手,放开了那个车夫,任凭他半趴在地上,叫了几个人就往坡下的林子里冲。两个人,那应该是丹青和张嬷了,可昏沉又是什么意思?我开始心惊肉跳,没等我问,“为什么她们会昏昏沉沉的?”六爷已经开口问道。

那个男孩一皱眉,“我没跟着去,我爹说是那个男人抱她们上车的,他也不敢多问,都到了这儿了,才发现叫不醒她们,我是来给我师傅送工具的,在底下碰到了我爹…”他话没说完,就看见洪川他们奋力拉着一辆黄包车上了来。

我情不自禁的向前走了两步,陆青丝和六爷都没有拦我,黄包车被拉了上来,洪川他们小心地扶着车子保持平衡。我突然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的双腿,一步也动不了,只能死死地看着车里。有篷子挡着,我只能隐约看见她们的下颌。

丹青,没错,那尖尖的下颌肯定是丹青,她,又瘦了吧,我下意识的迈了一步。突然一阵汽车轰鸣的声音止住了我的脚步,我瞪大了眼看着两辆汽车飞快地冲上了坡道,“吱”的一声停了下来,一股因胶皮摩擦产生的呛鼻味道顿时随风飘了过来。

车门猛然被人推开,一只雪亮的军靴踏在了地上,霍长远俊秀的脸随后出现在我面前。他军装齐整,腰间还配着枪,只是脸色铁青,眼神阴郁,郭启松也迅速地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了,他们身后跟着数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看着霍长远难掩愤怒的走了过来,他难道以为丹青是我们背着他带来的吗?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撞进了六爷的怀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一手拢我入怀,然后就面不改色的看着霍长远。

四周安静的可怕,一时间只有霍长远军靴踩地的“咔咔”声,他目不转睛的于六爷对视了一会儿,冲后面一挥手,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才垂下了枪口。六爷也做了个手势,我想是让洪川他们也放下枪吧。

“霍处长,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一直遵守咱们之间的协议,至于那个,”六爷指了指黄包车,“不是我请来的。”看着六爷平静的面容,霍长远面色稍缓,他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我信得过陆先生你的为人。”

说完他转头看向黄包车,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让人难以形容,激动,愧疚,想念,爱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就这会儿功夫,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六爷带着我半转身看去,我瞠目结舌的看着督军从里面探出个头,他很随便的看了一眼,就冲那个男孩叫,“冬子,让你小子给我找个工具怎么去了这么久,还让我出来找…”他话说了一半,好像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状况不对头似的停住了嘴。

他帽沿拉得很低,只露了个肩膀,霍长远和郭启松都看了他了一眼,他就如同普通百姓见了达官贵人一样,冲我们缩着脖子点头行礼。心思混乱的霍先生显然没有认出他是谁,又转回身去掀黄包车的帘子。我窝在六爷怀里手脚冰凉,浑身冒冷汗,难道是督军通知霍先生的?他要干什么?!惶恐中,突然听见六爷极低的说了一句,“有胆子。”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担心那边才对,督军敢大咧咧的出现在霍长远面前,简直比丹青的从天而降还让我不可置信。恍惚间,我看见督军一抬头,盯着霍长远的背影冷冷一笑,没等我细看,就听见周围的人一声低呼,霍先生颤抖地叫了一声,“丹青…”同时我觉得六爷环着我的手臂一紧,好像不想让我转身去看。

我迅速的回过头去,丹青容色清淡的沉睡着,一如从前,除了…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吸了一口气,除了她脸颊上,那烧伤过后的狰狞疤痕。“他说,对某些人来说,那是一个考验…”六爷之前说过的话顿时涌上心头,我生硬的转回头去看督军,他正斜靠在大门上,一脸嘲讽地看着已经惊呆了的霍长远…

血缘 (上)

一阵兵慌马乱之后,丹青被安置在了我的房间,女佣送来热水毛巾,人也安静的退了下去。丹青原本妖娆的体态变得愈加纤细,这么柔软的床铺,她躺上去就好像漂浮在上面一样,没有一点下陷的感觉,我心里登时涌起一股酸涩。

“清朗,”石头匆匆走了进来,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六爷已经派人去请孙医生了,他和霍处长现在书房谈事,秀娥那边我去照看,你安心照顾你姐姐吧。”

“谢谢你啊,”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臂,“秀娥哭得那么厉害,你好好劝劝她,回头我再去看张嬷。”石头一笑,“放心吧,有我呢,”说完他转身想走,“哎,”我下意识的唤了他一声,石头站住脚回头看我,“那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那个工头呢?”

“还在花园那边种花呢,你找他有事吗?还是要找那个小子和他爹?钱,洪哥应该已经给他们了,”石头想了想说,我摇了摇头。见我没别的话了,石头迈步又往外走,关门的一刹那,他想起什么似的加了句,“刚才看见洪哥在花园那边呢,要不我把他找来,你问他?”

“喔,不用了,你去吧…”我赶紧摆了摆手,石头一笑,关上了房门。看来洪川应该是六爷派去监视督军的人吧,今天督军玩的这一手,显然也出乎了六爷的预料。

火场那天,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也被熏得漆黑,而现在的他又比那时消瘦了不少,连我都有些不敢认,更不要说是只在慌乱中见过他一面的霍长远了,再说,谁又能想到,他居然敢那样坦然自在的出现在霍长远跟前呢。

“嗯…”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从我身后传来,我迅速的转回身来,丹青醒了吗?她的眉头微蹙,呼吸也不像刚才那样缓慢平稳,而是变得时轻时重。

“姐?姐?”我叫了她两声,她却一动不动,我握住了她细白的手,用力的搓着她的手心,可到了最后,我只觉得自己的手也变得和她一样冰凉,甚至被那丝凉意浸上了心头。

我半跪在床前,紧紧地握着丹青的手,轻呵着,如果我不能帮她热起来,最起码可以为她分担一些寒冷。看着她仿佛透明的面庞,衬得那道疤痕愈发狰狞,我不禁想起了方才霍长远苍白如纸的样子。

六爷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他快步走过去和僵立在车前的霍长远说了些什么,郭启松也走过来在霍长远耳边说了一句,然后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霍长远这才小心翼翼的抱了丹青往宅院里走。他的眼底因为充血而变得有些可怖,我下意识地去看大门,督军已经不见了。

霍长远极其温柔的把丹青放在了我的床上,我眼看着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才落在了那道伤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我只听到他极低地念叨着,“苏国华,源清和,吴孟举…”

我用力的呼了口气,可还是觉得胸口憋得慌,那一个个名字里饱含的意味,让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栗,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想起放在一旁的水盆,赶紧把毛巾在热水里浸湿然后拧干,帮丹青擦拭着。

丹青的身上发散轻微的中药味。我用毛巾仔细的擦过她光洁的额头,墨色清淡的眉睫,苍白柔软的嘴唇…擦了又擦,我却始终不敢去碰一下那道伤疤,曾暗自希望这道疤痕是假的,只是一个所谓的考验,可是霍长远的反应,让我明白,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当初被逼成婚给人做妾,压榨了丹青曾有的骄傲;霍长远的另娶他人,又毁了丹青所有的希望;而现在这道疤痕,却把丹青仅剩的也都带走了,只留下伤痕累累。

无法控制的热泪泉涌,我紧紧攥着丹青的手抵住额头,任凭眼泪肆意的流淌着…“丹青,丹青…”我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吹笛时娇若桃花的丹青,照顾霍长远时情窦初开的丹青,准备婚礼时骄傲自信的丹青,还有在舞会时,那个风华绝代的丹青…

手突然一紧,我愣了下,抬起头看去,泪眼模糊中,只看见丹青那漆黑的眼眸正定定的注视着我。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一串眼泪迅速地滑落了下来,滴在了我和丹青交握的手上,丹青的手一抖。

“清朗…”她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声音嘶哑,不复平常的清脆婉转,“姐…”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丹青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似的对我微微一笑,“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呜…”我放声大哭,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一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心头的堤防,忍了这么久,丹青的一句话却让我所有的坚强忍耐,在一瞬间被冲垮。

小哑巴是墨阳给我取的外号,因为刚来徐家的时候,我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不哭不闹不笑,每日里就那么安静的呆在自己的房间,直到墨阳和丹青渐渐地温暖了我。

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林叔去了,那个唯一见过我父母,跟我没有血缘却比任何人都对我好的人走了。我躲在宅子外的小树里无声的哭泣着,因为大太太不允许我在家里哭,说是晦气。后来是墨阳带着丹青找到了我,那个时候,丹青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安慰我说,“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哐”的一声,我身后的门突然被人大力的推开,我只觉得眼前一暗,就听见霍先生有些嘶哑的声音吼了起来,“丹青?丹青!出什么事了,啊,你醒了?!”我被他扑过来的身体挤得歪倒了一旁,一只温暖宽厚的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肘,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六爷身上的气息顿时密密的包裹住了我。

“清朗?你没事吧?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听佣人说你哭的声嘶力竭的,我还以为…”六爷把我抱到一旁,一边帮我擦着眼泪,一边仔细观察着我。我刚才被霍先生那么一撞,好像所有的眼泪一下子就被撞了回去,只是还控制不住抽泣,就开始打嗝,六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看着六爷蹙起的眉头,我努力做了个深呼吸,刚想开口说我没事,让他放心,就听见身后的丹青极哑极低地唤了一声,“长远…”我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六爷拍抚我后背的手一紧,立刻把我围在了怀里。

丹青的声音我无法形容,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能被人叫的如此柔软易碎,苦甜半掺,我只知道霍长远颤抖着“嗯”了一声,然后埋头在丹青身前,隐约一声哽咽传来,“对不起…”

丹青半闭着眼,神情激动又压抑,她纤细的手指犹豫的,若有似无地轻抚着霍先生的肩头,六爷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出来。我点点头,知道现在不是我说话的时候,就安静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一直在门口站着的郭启松默默地让开了身,等我们一出去,他就悄悄地带上了门。

关门的一霎那,我忍不住回头,丹青已张开了眼,正无声的看着霍长远微微耸动的肩背,她眼神清亮,却没有一丝波动破碎,浑然不若方才的表情,我一怔,门已经关上了。

“郭副处长,失陪一下,我带清朗去洗洗脸,您…”六爷的声音惊醒了我,郭启松神色有些复杂的看了看六爷半抱着我的手,点点头,笑说,“二位请便,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六爷一点头,拉着我往小客厅走去,虽然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郭启松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们,直到进门。一进去,我就发现洪川,石虎,还有石头已经在房里等着了。

石头见我进门,没等我开口问就说,“秀娥还陪着张嬷呢,她还没醒,那个工头说了,就是些安眠的药物,让咱们不必担心。”我一愣,洪川对我点了点头,六爷不置可否的说了句,“石头,弄条毛巾来,给清朗。”“是,”石头快步走出去了,六爷拉着我坐在了沙发上。

“六爷,那个工头已经走了,他说今天的事让您别放在心上,回头他会和您解释的,”洪川靠过来,低声说了一句。“哼,解释,他胆子是不小,不过…”六爷冷冷地一笑,“先给我盯紧了他。”洪川点头表示明白。

正说着,石头捧着一条热毛巾跑了回来,我说了声谢谢,刚要去接,六爷伸手拿了过来,一手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一手轻柔地帮我擦着脸。我脸一红,下意识地去握他的手腕想躲开,可六爷根本不容我拒绝,依然温柔而坚定的帮我擦试着。

“六爷,”明旺的大嗓门突然在门口处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往后一闪,六爷手里的毛巾顿时抹了个空,看着他伸在半空的手,我尴尬地一咧嘴。

洪川,石虎早就低了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石头倒是笑嘻嘻的,可他看着的是长大了嘴巴站在门口的明旺,明旺看了看六爷的脸色,就哭丧了脸,“六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进来吧,”六爷一甩手,把毛巾丢给了石头,人也放松的靠进了沙发里。我悄悄往他身边蹭了下,低声说了句,“谢谢。”六爷没看我,嘴角却翘了翘,在我们紧挨着的地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方才一直冰凉的手顿时觉得温暖起来。

石头在明旺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嘿嘿一笑,“说了你多少次了,改改你那大嗓门。”明旺苦笑了一下,六爷扫了他们一眼,“怎么去了这么久?”明旺赶紧走到六爷跟前,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六爷,半道上出了点事,那个徐家大少爷被日本人带走了…”

“什么?”六爷也愣了一下,“是这样,我跟着他和那个女的一直往城西走,到了高升旅店,那个徐大少爷让那女的在门外等,他自己进去了,没一会儿拿了个皮包出来,两个人又往大马路上走,然后他就打发那个女的去叫黄包车,”明旺说到这儿,咽了口口水,我这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汗,显然是着急赶回来的。

我轻轻放开六爷的手,站起身来,走到一旁,从桌上的水瓶里倒了杯水,然后递给了明旺。明旺愣了下,我抬抬手示意他接过去,“喝点水吧,辛苦你了,”明旺赶紧接了过去,“谢谢清朗小姐,”说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我转身又坐回了沙发上,六爷修长的手指立刻轻轻捏了我的手指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很高兴我刚才那么做。明旺喝完了一抹嘴巴,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石头故作酸溜溜地说,“很好喝吧?”

明旺嘿嘿一笑然后咳嗽了一声,正容说,“就在那个女人去叫车的时候,姓源的那个小鬼子带了几个人从旁边一家日本餐馆里出来,其中一个人跟那个徐少爷打了这照面,两人都是一愣,然后那徐大少爷突然吼叫着就冲了上去,抓着那个人脖领子不放。”

我微微张大了嘴,觉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徐墨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勇,还敢去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我心头快速地闪过了一个印象,没等我细想,就听见六爷若有所思地问,“他们俩个认识吧?”

明旺咧嘴一笑,“应该是,因为我不敢跟的太近,那个徐少爷好像一直都在喊那个鬼子的名字,还有骗子什么的,他也没喊上两句,就被那几个日本人围了起来,身上挨了几拳之后,就剩下躺在地上倒气的份了,”明旺边说边摇头,显然不屑于徐墨染的软弱。

“然后呢?”我忍不住问了出来,明旺看向我,“后来,那个被他抓脖领子的鬼子跟姓源的说了几句,他们就拖着徐大少爷又回那个餐馆去了。”“就是那家明石料理?”六爷一皱眉头,“是,”明旺点了点头。“城西那边本来就是日本人的地盘,”洪川插了一句。

六爷“唔”了一声,我轻声问,“还有那个女人呢?”明旺一笑,“那个徐大少爷挨打的时候,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已经回来了,她根本就不敢靠过去,就躲在一边看,等人都被日本人拖进去了,她才上了那辆黄包车往华西路的方向走,我想既然那个日本人认识徐家少爷,一时半会儿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我就跟着她走了,小姐,你绝对想不到,她去哪儿了?”

“苏国华的府邸,对吧,”我叹息了一声,明旺目瞪口呆的样子很好笑,可现在没人顾得上笑话他,也没人想去解释,每个人都在想着徐墨染的遭遇,有着什么样的前因后果。

“六爷,”一个礼貌的敲门声响起,石虎的一个手下恭敬地走了进来,“孙医生已经到了,正在给徐小姐看诊,您要不要过去?”“好,我知道了,”六爷一挥手。丹青…“啊?!”我低叫了一声,六爷原本要扶我起来的手一顿,“清朗,怎么了?”

一说到丹青,我立刻就想了起来,当初丹青被迫嫁人,就是因为徐墨染在省城做军需生意才惹的大祸。那个时候只听家里的佣人私下里说了一句,丹青又悲痛欲绝,我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仔细一想…

“六爷,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当初丹青为什么被迫嫁给督军,”我抬眼看向六爷,六爷眼光一闪,“记得,因为徐墨染和人合伙做军需生意时弄了手脚,被督军逮个正着,那个合伙人还跑了。”我点点头,“那个合伙人就是个日本人。”

话一出口,屋里的气氛明显的凝滞了一下,六爷眯眼想了一会儿,站起身问明旺,“还有人在餐馆那边盯着吗?”“有,那边有咱们的绸缎庄,离那个料理店很近,我叫伙计们盯着了,有任何情况,立刻来报。”“嗯,苏家那边呢?”六爷又问,“那个女人进去之后一直就没有再出来,我怕您这边等的急了,就先回来了。”

“好,”六爷拍了拍明旺的肩膀,回头对我说,“清朗,先去看你姐姐吧,这事回头再说。”“嗯,”我站了起来,跟着六爷往外走,六爷边走边对洪川说,“你和明旺去盯一下这件事,”“知道了,”洪川一弯身,拉过明旺,低声交谈了起来。

到了我的屋门口,郭启松依然守在那里,虽然四周什么人都没有,他的肩背还是挺得笔直,一派军人气度。见我们过来,他迎上一步,低声说,“那位孙医生正在为徐小姐看诊,长远还在里面,清朗,你要不要进去?”

“呃,”郭启松当着六爷的面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的房门被人打开了,霍长远紧跟着孙博易走了出来。“陆先生,”孙博易一眼看见了六爷,赶紧过来微微弯腰,然后又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礼貌的一点头,“孙医生好。”

“博易,情况怎么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六爷问出了我最想问的话。“徐小姐身体确实弱了些,但呼吸心跳都正常,刚才的昏睡也是药物所致,并无大碍,只是…”孙博易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脸色不佳的霍长远。

霍长远皱着眉头说了句,“只是丹青脸上的伤痕,孙医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心里狠狠地拧了下。霍长远眼光一转,对我微笑了下,“清朗,你不要担心,我认识一个很有名的德国医生,他的专业就是烧伤和整形,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的,对吧,孙医生。”

六爷看了一眼孙博易,他点点头,“霍处长说的那个汉森医生,我也见过,虽然不熟,但是他的医术我还是听说过的。”六爷轻握了下我的肩膀,然后对霍长远说,“您有什么打算?”

一时间我没明白六爷话里的意思,霍长远却毫不犹豫地说,“丹青和我走。”“什么?”我脱口而出,“那怎么可以。”霍长远对于我话里的冒犯并没有生气,他面色柔和,甚至带了些请求意味的看着我,“清朗,我保证丹青不会有事,”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还保证过一定会娶她呢!这句话到了嘴边转了又转,我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我心里的话。霍长远苦笑了下,“清朗,丹青自己要跟我走。”

“啊?”我愣了下,丹青自己要的?她要干什么,现在霍长远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就算他的感情没变过,那苏家的人又能善罢甘休吗?还有督军,现在还有徐墨染,还有…

我被自己脑海中一连串的还有,弄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刚想伸手去揉,霍长远轻声说了句,“丹青有话和你说,她精神不太好,你赶紧进去吧。”

我瞪着霍长远没有说话,霍长远不生气也不闪躲,就目光温和却执着的看着我。六爷低头凑在我耳边说,“你先去吧,这儿有我呢,”我强笑了下,推门进去了。

门关上的一刹那,原本有些激愤的心情,瞬间被屋里的寂静压了下去。丹青半阖着眼躺在床上,那条淡绿色的棉被衬得她的脸色更加透明。可能是见我久久不动,丹青睁开眼冲我一笑,“清朗,你过来。”

我走到她床前坐了下来,丹青微笑着,她的笑容苍白而柔软,“姐,你…”我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是我要跟他走的,我有我的原因,”丹青很明白我要说什么,见我张口欲言,她虚弱的对我摆了下手,“清朗,这其中的理由,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已经找到你的幸福了,我,也要去找我的,谁也,不能阻止。”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这几句话,丹青说的甚是虚弱,但话中的意味却坚如磐石,让人感到不可动摇,甚至,不可碰触。见我变了脸色,丹青努力地笑了下,“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现在我有些累,以后的一段时间内,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和你独处的时间,所以,你要踏实的听我说。”

丹青的表情让我不敢拒绝,她刚一说完就有些吃力的喘息了两下,我赶忙帮她轻轻地拍着胸口,又把耳朵贴近了她,省得她大声讲话更费力。

“我爹去世之前,曾经交给了吴孟举一个盒子,说是里面的东西,如果能找到墨阳,就交给他,如果找不到,等你十八岁以后,就交给你。”丹青口中的热气喷在我的耳上,却让我觉得心里一阵发冷,老爷…那个清癯严肃的面庞,迅速从我眼前闪过。

“可是,老爷怎么会把东西给督军,他…”我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丹青快速的喘息了一声,“清朗!”我立刻闭上了嘴。看着我惶惑不解的面庞,丹青笑的有些自嘲,“我曾经以为,我很聪明,看得懂人心,可现在才发现,我不懂霍长远的,不懂吴孟举的,不懂墨阳的,甚至,我连爹真正的心思,都未曾没看懂过。”

“算了,有些事情,是要你慢慢体会的,这世上的事,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对我清冷一笑,“清朗,你看得懂你那个六爷的心思吗?”我一愣,下意识答了句,“不知道,他看得懂,明白我的心思就好。”

丹青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眼睛一闭,喃喃说了句什么。“姐,你说什么?”我轻声问了句,“没事,我要说的是,那个匣子里,装了一些东西,一些,说明墨阳身世的东西,”丹青缓缓睁开了眼。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墨阳的身世?他不是…”话未说完我已经知道再说什么大太太生的就未免太蠢了,而为什么大太太只疼大少爷,却对墨阳视而不见也就有了解释。

丹青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墨阳自打开了那个盒子之后就什么都没说,吴孟举也只是原话转告,他并没有擅自开过那个盒子。”

越来越多的谜团出现在我眼前,墨阳的身世,老爷这番举动的含义,难道墨阳之前一直都和丹青,督军在一起吗?那他现在在哪儿?还有那个纸条,他让我等着他…

“清朗,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是因为爹曾经有言在先,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可以看,却没说留给我,另外我无意中看到盒子中的一把折扇,那上面有一个名字,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也许你的六爷会知道些什么。”

“六爷?!”我低叫了一声,丹青轻轻一闭眼,“那扇子上面写了一首词,具体内容我没看见,我只看到落款人写着,陆云起…”说到这儿丹青眸光一闪,听到那个陆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可丹青后面的话却让我感到浑身血液逆流,“于上海小何园。”

小何园…何园是扬州最有名的园林,而在上海,因为园子景致精巧别致而被称为小何园的只有一个地方…陆家大宅。

清朗?”丹青轻轻唤了我一声,见我回过神来,她有些困倦地闭上了眼,叹息了一声,“若不是看见了小何园这三个字,我也不会往陆家身上想,总之,就算了是为了墨阳,你去问问好吗?”说完,她睁开眼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