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又问,“那墨阳呢,他现在在哪儿?”丹青不说话,只是默然的看着我,徐墨染的身影突然从我眼前闪过,我脱口而出,“墨阳是不是回老家了?”

丹青闻言微微一笑,转了眼,低声说,“你还是这么聪明。”我苦笑了下,“不是我聪明,是我看见徐…看见大少爷了,今天他去了雅德利,而且,是去见三小姐的。”

“徐墨染来上海了?而且去见徐丹萍?”丹青喃喃说了一句,“唔,”我点点头,对于丹青的直呼其名我并不觉得意外,可心里的疑问越发的多了起来,千头万绪中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线索,可仔细一想,还是纷杂如乱麻。

“看来墨阳真的动手了,哼哼…”丹青竟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沙哑的嗓音和笑起来被扯动的疤痕让我有些不寒而栗。她一转头,看见我怔忡地盯着她看,她微微一笑,“清儿,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长了刺似的扎着我的胸口,我沉声问,“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墨阳回老家到底做什么去了?还有,你知道大少爷来上海的目的?”丹青缓缓地扇动了一下睫毛,却答非所问地说,“你是不是见过吴孟举了?”

我一愣,“是,他跑来见我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后来被六爷看见了,可他们谈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果然…”丹青神情冷淡的说了一句,我正要开口,“扣扣,”有人礼貌地敲了两下门,然后门被轻轻地推开,霍长远稳步走了进来,“丹青,清朗,我来告诉你们,张嬷已经醒了,她没事。”

他边说边往床边走,在我身后站定,先冲着丹青极温柔的一笑,才略弯了腰柔声和我说,“清朗,一会儿我就要带你姐姐回宅子,刚才我已经和那个德国医生联系好了,他今天晚上就会去我家给丹青看诊,你若是不放心,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不用了,”丹青轻声打断了他,我和霍长远都看向她,丹青对我柔软一笑,然后凝望着霍长远,“长远,我答应和你回去,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后会经历些什么,我都不会后悔,可是清朗,咳咳…”见丹青咳嗽,没等我靠过去,霍长远已跨上一步,弯下腰,轻柔地帮丹青顺了顺胸口。

“我明白,”霍长远对想要接着说下去的丹青做了个手势,“你是不想把清朗搅和进去是不是,省得苏家人…”说到这儿,他皱起了眉头,“丹青,我告诉过你了,今时不同往日,我既然能把你接回去,就不怕他们找上门来,吃一堑长一智,你不信我吗?”

丹青干涩地一笑,哑声说,“长远,清朗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扰乱她的生活。而你,我,都错过一次了,所以我跟你走,不管以后如何,那都是我的选择,我又怎会不信你。”霍长远嘴唇紧抿,眼圈有些发红,他什么都没说,只虔诚在丹青额头上印下一吻,我转开了眼。

“清朗,这段时间不要来看我,好吗?看我治伤,只会徒然让你难受,我自己也不好过,”丹青认真地说,“况且,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别让我担心,明白吗。”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墨阳的事,霍长远能带丹青走,最起码六爷是默认了的,那丹青的安全应该无虞,霍长远自有对付苏家人的办法。更何况,要是丹青留在这儿,神出鬼没的督军也是一大隐患,这大概也是六爷同意霍长远这么做的原因之一。

脑海中思绪电转,我只能点头,“好,我明白,你放心,”丹青安慰的闭了下眼,霍长远却以为丹青指的是我的安全,他微笑着说,“你放心,清朗不会有事的,不要说还有我,就是陆城也不会让人动她半根汗毛的。”

丹青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勉强扯了扯嘴角,霍长远回身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清朗,你什么时候想去看你姐姐都可以,嗯,平常也可以打电话,所以,别皱着眉头了,我保证她没事,”霍长远话语真诚,“清朗,请你相信我,好吗?”

骄傲如他大概很少如此小心翼翼的和别人讲话吧,我看了看面色平静的丹青,只点了下头,“我姐姐信,我就信。”霍长远怔了下,丹青眼波一眨,隐约泪光闪现,霍长远回身去看丹青,丹青唇边浮上一个浅浅的笑涡,安静无声地与他相望,过了半晌,我只听见背对着我的霍长远轻声却坚定地说,“如再辜负,天地不容。”

眼看着霍长远的汽车绝尘而去,我紧紧地攥住了六爷的手臂,车后扬起的尘土仿佛我现在的心情一样灰暗迷朦,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只能祈祷丹青脸上的伤疤能够彻底的恢复,至于她内心的那道伤疤…我下意识地甩了下头,现在真的不去想,或者说,不敢去想。

“放心吧,”六爷拍了拍我的手,“霍长远现在的势力远非那时可比,足够保护你姐姐,这个人以前书生气是多了些,可经过那件事之后,他的心狠手辣和精明,连苏国华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说来姓苏的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霍长远当作了垫脚石,所以他才跟日本人越走越近。”

我迅速抬头看向六爷,六爷一扯嘴角,领着我转身往屋里走去,“现在霍长远不光掌握着上海的军备物资,记得我们上次碰到他的那个夜晚吗?”我点头,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就在那个晚上,霍长远被任命为上海驻军警备副司令兼任军需处处长,”我微微张大了嘴,六爷耸了耸肩膀,“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让他带你姐姐走了吧,固然是你姐姐自己愿意的,更是因为他现在大权在握,就算是我,也不能轻易对他说不了。”

看我怔怔的,六爷安慰的冲我一笑,“放心,我们是五五开,现在若有冲突,那就是两虎相争,只会便宜了外人,毕竟,我和他的目标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再说,他对你姐姐是真心的,不管怎样,先治好你姐姐的脸最重要,唔?”

不同意我又能怎样,丹青也罢,霍长远也罢,还有那个督军,他们谁会去听我的意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做出决定之后,选择是笑着接受还是哭着接受罢了。

六爷听着我的嘀嘀咕咕,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不如这样,以后我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之前,一定会问问清朗小姐的意见,如何?”我咧了咧嘴,没说话,跟着他进了小客厅。

六爷一边吩咐佣人去弄些饮料来,一边对我笑说,“怎么不说话,没听明白?”我坐在沙发上冲他一笑,“听明白了,就是我意见我的,你决定你的呗,”“呵呵,”六爷轻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心里的郁闷顿时冲散了不少,说来奇怪,我和他都不是多话的人,可呆在一起总有话说,就是不说话,彼此也觉得很舒服。

接过佣人送来的果汁,我低头啜饮着,六爷手中的咖啡香味也飘了过来,轻微的苦涩中裹着香甜,一如其人。陆青丝早早就上了楼,可能是去看望叶展了,对于丹青的伤痕,她不置可否,好像全无兴趣。

张嬷虽然身体虚弱,可仍旧执意要和丹青一起走,好在秀娥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她也算是放了心。秀娥本来十分的不愿意,可张嬷的坚持让她也没办法,我只能安慰她说,回头我去看丹青的时候一定带上她,她才勉强点头。

“清朗,谢谢你帮我照顾秀娥,还有,不管小姐做什么,她心里一直都有你…”张嬷临走之前跟我只说了这一句话,我有些头疼的捏了捏眉头,丹青,墨阳…墨阳!

“六爷,”我一抬头,才发现六爷一直在看着我,“怎么了?”他温和的问了一声。我润润嘴唇,“那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唔,就是…”六爷放松地往沙发上一靠,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什么样的问题?让你这么吞吞吐吐的。”

想想墨阳的笑脸,丹青的那句有趣,还有徐墨染,徐丹萍的鬼祟出现,我一咬牙问了出来,“你听说过这个人吗?她的名字叫陆云起,应该是个女的。”

六爷一扬眉头,仔细地想了想,“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说完,六爷眸光一闪,稍稍坐直了身子,“陆云起?她也姓陆?你问我的意思是说,她跟陆家有…”

“哐啷,”一声轻响在小客厅外响起,六爷脸色一沉,“谁在外面?”外面安静了一下之后,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石头有些别扭地笑了下,“六爷,是大爷来了,”说完一偏身,陆仁庆的身影露了出来。

他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六爷和我都赶紧站起了身来,我们这一动,好像惊醒了他一样,他缓步走了进来。站在门外的石头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文明棍,想来方才的响声,就是这个东西落在地上的缘故。

石头正琢磨着要不要递还给陆仁庆,六爷一挥手,“石头,没有重要的事,别让人过来。”“是,”石头立刻伸手带上了门,屋门一关,小客厅的气氛顿时压抑的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仁庆背着手站在窗前望外眺望,也不说话,我和六爷面面相觑,六爷轻咳了一声,“大哥,你怎么来了,为了徐丹青的事?”陆仁庆好像被惊醒了似的,肩头一颤,他慢慢转回身来,没有看向六爷,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我。

“清朗,你刚才在问老六…陆云起?”他的语调温和,我却觉得汗毛直竖,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六爷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陆仁庆。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仍旧不急不缓,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情不自禁地看了六爷一眼,六爷走到了我身边,斜着身子半遮挡着我,陆仁庆给我的压力顿时少了许多,“清朗?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他低声说。

我干干地吞咽了一下,大致说了一下那把扇子,但并没有说这个是和墨阳的身世有关,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能告诉陆仁庆,最起码在我告诉六爷之前。陆仁庆沉吟了一会儿,他有些犹豫的问,“是这样啊,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许康的人,或者听说过。”

许康?我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陆仁庆仔细的观察着我,我也随他看,反正我也没说谎。过了会儿,陆仁庆点了点头,相信我没有说谎,他突然一笑,“行了,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老六,我来是有几件事和你说,唔…”他看了我一眼。

六爷一点头,不着痕迹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清朗,你先去陪陪秀娥,或者去看看老七,我和大哥有话说,快去吧。”“好,”我对陆仁庆行了个礼,他微笑从容地回礼,方才的阴沉仿佛从未曾出现在他

我仔细地关好门,对守在不远处的石头一笑,又指了指秀娥的房间,石头点头表示知道了。我拖着脚步往秀娥的房间走去,方才陆仁庆的反应告诉我,他一定知道关于那个陆云起的事情,难道墨阳会是陆家的人?这个假设让我忍不住晃了一下。

伸手撑住了秀娥的房门,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个个接踵而来的秘密迷雾重重,但又仿佛触手可及。许康…我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他是谁,他跟陆云起有关系吗?那也就是说,或许跟墨阳有关系…

“许康…”我摇了摇头,让自己别再想了,陆云起的问题我已然问出了口,而陆仁庆赶我出来,也许就是要和六爷谈这件事,回头再问六爷就是了。我振作了一下,正想要敲门,大太太的一句话突然如雷击般劈入我的脑海。

腿一软,我“咚”一声撞到了秀娥的门上,白天在雅德利碰到徐墨染的时候,我曾想起老爷和大太太之间关于大少爷的一段对话,那个时候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一直想不起来,可方才…

“清朗?!”门猛地被人打开,秀娥见我跪在地上,她大叫了一声,赶忙笨拙地蹲下身来,“清朗,你怎么了,我刚要开门出去,就听见好大一声,你…”

秀娥的嘴皮子一直在我眼前闪动,可我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那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着,“他喜欢跟女人鬼混那也是遗传!你以前还不是化名去跟那个女人谈情说爱,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许…徐…康…广隶…徐广隶,徐广隶…”我喃喃地念着,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广隶?清朗,你干吗一直叫老爷的名字…”

血缘(下)

“清朗,来,我扶你起来,”秀娥用力地搀扶着我,我俩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秀娥受伤的腿没有办法支撑两个人的重量,身子一个劲地往一旁趔趄着,可还是不肯松开扶着我的手。

眼看我们又要摔倒,我下意识地扯了她一把,秀娥的额头一下子撞到我肩膀上,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顾不得自己,她用手捧住我的脸,“清朗,出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白得跟鬼似的,”她仔细地看着我,脸色突然一变,“是不是小姐和我妈有什么不对啊…”

“不是!”我声音大的近乎叫喊,秀娥被吓了一跳,放在我脸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抓得我有点疼。看着她瞪大的眸子,我勉力笑了下,放柔了声音,“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张嬷刚才不是好好的走了吗,你胡说些什么呀。”

秀娥眨了眨眼,放松了下来,“也对啊,最近实在是被吓怕了,”说完她放下了手,有些感叹地说,“自从来了上海,碰到这么多事情,虽然也有开心的时候,但是总觉得每次笑不了多久,就被人一巴掌又打了回去,我估计,以后这样的事情肯定还有很多。”

我看了一眼脸上竟带了些许沧桑的秀娥,若是平时,我很可能会笑出来,一向大而化之的她,竟然会有那样的表情。可现在,她这句半含抱怨又仿佛预言的话,让我本来已经沉重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伸手扯了扯她的辫子,“好了,你什么时候变成预言家了。”“什么家?”秀娥听不明白,可她也不象往日那样追根究底,也许她潜意识里对那些未知的危险也有着躲避心理,不想多谈。

秀娥拐着腿坐到了床上,而我则坐在床边的藤椅上,把整个人窝进宽大的椅子里,藤木特有的清香,顿时包围了我,我闭上了眼,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清朗?”秀娥试探地叫了我一声,“唔?”我用鼻音应了一声。

“刚才你为什么一直在叫老爷的名字呀?”秀娥的问题让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一下子又吊了起来。“没什么,可能是因为看见丹青受伤的缘故,不知怎的,就想起老爷…还有二太太来了,”我尽量表情平静的跟秀娥说。

“喔…”秀娥有些半信半疑,我方才的脸色太过难看,可她又觉得我的理由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没什么大问题,就一耸肩,“要依我说,幸好老爷和二太太都不在了,要不然看见小姐现在的样子,他们还不得心疼死,最起码二太太就受不了。”

我缓缓点头,“是啊…”秀娥一边用手轻抚着自己受伤的腿,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清朗,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二少爷来了,你说,他现在在哪儿,他知不知道小姐的脸受伤了呢…”

她一提到墨阳,我心里更难受了,又不能说出原因,只能摇头,秀娥冲我扁扁嘴,“算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也只是伤心难过,对了,霍先生说的那个什么德国医生,是不是真的能治好小姐的脸啊?”

“应该可以吧,不管怎样,我宁愿相信他能,”我轻声说,秀娥一点头,“说的是,小姐受了那么多苦,老天爷不会那么无情的,她的脸肯定能治好!”

看着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的秀娥,我会心一笑,正要开口说话,门板被人敲了两下,“进来,”秀娥扬声说道。门一打开,一个仆妇走了进来,见到我也在,连忙弯身鞠躬,然后对秀娥说,“秀娥啊,你不是说要整理东西吗,我都找到了,就等你来看了。”

“啊,对了,差点忘了,张婶,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就来啊,”张婶又对我行了礼,这才出去了。见秀娥要起身出去,我正要起来,她一伸手按住了我,“清朗,你不用起来,我是要整理一些我妈的东西,找人给她送过去,那个时候乱成一团,好多她用惯的东西都没有带走。”

“那我帮你…”我作势欲起,秀娥摇头,“不用了,就那点东西,再说,今天你一定不好过,趁着这会儿没人,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真要你帮忙,我再来找你就是了,”说完她不由分说,转身慢慢地往外走去。

我确实感觉到很疲乏,也就没再坚持,让自己安静的休息一会儿,看着秀娥带上了门,我合眼又窝了回去。这屋里一安静起来,方才强行压抑的诸多疑问反而如雨后春笋一样,争先恐后地在我脑海中冒了出来。

如果说老爷真的曾化名为许康,那么那个叫陆云起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曾经的爱人,是墨阳的亲生母亲。大太太一直都不喜欢墨阳,虽然她不喜欢除了大少爷之外的任何一个老爷的孩子,可是对墨阳,她并不像对丹青那样的厌恶,也不像对徐丹萍那样不屑一顾的忽视,而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以前种种虽然觉得奇怪,多少也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一件件的从我的记忆深处漂浮了起来。大太太甚至会对深受老爷宠爱的丹青恶言相向,但是对墨阳那些反抗逆耳的言行却从来不置一词,甚至看到老爷被墨阳气的面色阴沉之际,也只会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而不是如同往常,要么借机落井下石,如同她对丹青丹萍,要么一味地回护,如同对待徐墨染。

我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逆鳞,难道大太太深知,墨阳就是老爷的逆鳞所以才从不招惹?还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墨阳的长相跟二太太有些相似,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可是二太太嫁进徐家的时候不过十六岁,不可能生得了墨阳,而且她是独生女,家族人丁稀少,所以才在家道败落之际,嫁给了施以援手的老爷。

想到这儿,一个曾经的画面突然一闪而过,我皱眉想了想,记得好像是我十岁生日那年,墨阳正准备离家去北平读书,他,二太太,丹青还有张嬷秀娥,大家都坐在一起给我过生日。

墨阳正为了可以离开他所谓的阴沉不健康的家庭,能到外面去成就一番事业而兴奋不已,很少喝酒的他,也陪着二太太浅酌了几杯。说得兴起之时,他抬手敬了二太太一杯,“姨娘,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些年多亏您的照料,虽然您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可我心里一直…”

看着墨阳因为酒意和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脸,我们都安静了下来,二太太温柔一笑,“好孩子,你不用说,我都明白,只要你有出息,我就高兴了。”丹青看着红了眼圈的二太太和面红耳赤的墨阳,赶忙插科打诨的,把那股离别的愁绪冲淡了许多。

一直坐在我身旁吃喝的秀娥笑嘻嘻地说,“小姐说得是,这个就叫做缘分,反正二少爷本来长得就比较像太太嘛…哎哟!”她话未说完就被张嬷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这丫头,安分吃你的东西吧,什么像不像的,胡扯些什么!”说完,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二太太和墨阳一眼。

我伸手去帮秀娥揉着她被打痛的后脑勺,墨阳和丹青都只是一笑,并没放在心上,只有二太太幽幽地笑了笑,“惠啊,秀娥说的没错,你打她干吗,管他谁像谁呢,有缘就好。”

“管他谁像谁呢…”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谁像谁?当初我自然以为说的是墨阳像二太太,现在看来,难道是…门锁“咔嗒”一声,顿时让我惊醒了过来,显然是有人进来了,没敲门就进来的人,应该是秀娥回来了吧。

我没睁开眼,只笑了下,“秀娥,你回来了,是弄好了,还是要我帮忙啊?”我话音刚落,只觉得自己的眉头被人用手指轻轻掠过,不禁吓了一跳,张开眼,六爷正微笑地看着我,“在想什么为难的事啊?你连笑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

“六爷…”我低叫了一声,他转身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了我身边,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说,“大哥走了。”“喔…”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陆仁庆和六爷说什么了吗?关于陆云起…六爷却没再说话,只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伸手递给了我一张卷起来的纸张。

我接了过来打开看,不禁一愣,原来是一幅海报,那上面的美人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袁素怀,自从那日短暂一晤之后,这个女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已淡的几乎透明了。

“北平名角,上海初映,一曲游园,美人惊梦,”我念着海报上宣传语,看着下面附的出演人员,我不禁张大了眼,上开锣戏的居然是习关平,第二场则是林小轩,而倒数第二场的压轴戏和最后一场大轴戏,都写的是袁素怀三个字。

习关平的青衣,林小轩的花旦,那在上海都是顶尖的,这些只唱压轴大轴的名角们,居然来给袁素怀做垫场。“大哥方才只跟我说了一大堆关于这个唱戏的事情,其他的不过问了问你姐姐的事,然后又去看了老七而已,”六爷的表情明显有些疲惫。

“大爷,这是要捧红她吗?”我慢慢地把海报卷了起来,对上面巧笑倩兮的袁素怀没什么好感。六爷一扯嘴角,“这个女人,看来我和老七都小瞧了她,真不知道她…”

我盯着六爷等他的下文,六爷轻蹙了下眉头,转而问“你对她印象如何?”我愣了下,回想了一下,“只见了一面,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初见她的背影,感觉好像丹青,嗯,对了,她的眼睛却长得很像青丝,也就这些吧。”

六爷淡淡一撇唇,“是啊,上次在大哥家见到她,她说话的神态语气却像另一个人。”说完六爷看住我,我与他对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啊?你是说她,她说话像我?这怎么可能…”

“是啊,一个看起来像很多人,却唯独让别人看不清她自己的女人,”六爷低声说了句,又若有所思的一笑,“大哥好像很欣赏她这一点,要把她在上海捧红了好去对抗姜瑞娉,你知道,姜瑞娉是谁的人吧。”

“嗯,”我点头,姜瑞娉是上海警备区司令唐斐的情妇,这是众所周知的,唐斐应该是霍长远的直属上司吧。他跟苏国华的关系很好,对陆家则是名为客气,实则生疏,那陆仁庆是要利用袁素怀…

见我皱眉思索,六爷一挥手,很随意似的问了句,“不说这个了,那个许康,你真的不认识?”我被六爷的突然袭击搞懵了,嘴巴合了又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六爷一扯嘴角,“你果然知道,方才在大哥面前,你的表情可真是镇定,连我都差点相信你不认识了。”

“不是的!”我大叫了一声,六爷眉头一扬,“刚才我真的不知道大爷在说谁,我是到了秀娥门前才想起来的,那也只是个…”我粗喘了一口气,“也只是个猜测而已!我没骗你!”我瞬也不瞬地盯着六爷。

“清朗,”六爷俯过身来,大手盖住了我放在膝头上紧握的双拳,直到我不再颤抖了,他才柔声说,“我一直都相信你的,就算你不说,我也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你为了这个生气,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剧烈起伏的胸膛因为六爷冷静平和的话语慢慢平复了下来,我轻声说,“我从没骗过你的,所以刚才你那样说,我…”六爷用力捏了下我的手,“对不起。”我看着这个认真跟我道歉的男人,眼眶不禁一热,赶忙别过头用力地眨眼。

“清朗,大哥也不是没有怀疑的,就算他相信了你不知道,他还是会查个清清楚楚的,”六爷轻柔地打开了我紧握的拳头,用拇指搓着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说。

想想陆仁庆的为人和手段,我禁不住打心眼里发寒,我悄声跟六爷说了一下我的揣测,六爷也不禁愣住了,显然他从没想过,一个根本挨不到边的徐老爷,竟有可能和陆家有那么深的渊源。

“哼,”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一样,照你说,那现在徐墨阳是在你们老家了,”我点点头,“应该是,”六爷一皱眉,连我还没讲到的也猜了出来,“那么,徐大少爷的出现,也是因为徐墨阳的关系?”

当时丹青只含糊的说了一句,我也不敢确定,所以只迟疑地说了句,“有这个可能,”“唔,”六爷低头思索了起来,我也不敢打扰他。过了会儿,他一抬头,“方才大哥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话里话外都在警告我,不要去查陆云起的事。”

“看来,这个陆云起,对陆家来说是个不能碰的秘密,不过…”看着我失望的眼神,六爷犹豫了一下,“清朗,明天,明天我可能会给你找一个答案的,但是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就是老七和青丝也一样,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大哥的反应给我很不好的感觉。”

“好,”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六爷搓了搓脸,看着正襟危坐地我,突然咧嘴一笑,“表情干吗这么严肃,来,给我抱抱好不好?”我先是一怔,然后习惯性脸红,六爷的思维跳跃性也太大了。“干吗?”我嗫嚅着说了句废话,他笑而不答,只一伸手把我拉了过去,坐在膝上。

看着埋在我肩膀上漆黑的头发中竟有了一丝白发,我吃了一惊,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心里头酸胀起来,可又不想让他知道,只是用手指帮他按摩着头皮,六爷舒服地哼了一声。“辛苦你了,”我轻声说,“嗯,”六爷闷声应了一声,“舒服吗?”“嗯。”

他还是不抬头,只有呼吸热热地吹在我颈窝,有些痒,刚想缩缩脖子,一个湿热的吻印上了我的锁骨,皮肤和骨头都被他轻啮着,我顿时觉得自己魂飞天外,什么云起,许康,全都不复存在了,一时间,只有我们炙热交融的呼吸,烫着彼此。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出去了,我表面上仍和平日里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情,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清朗,”石头隔了落地窗就招呼着我,见我扭头看他,还冲我摆手。

我微笑,等着他从大门处绕进来,“呼,你是去给七爷送药吗?”他伸头看看我托盘里盛着东西,又被浓烈的药味呛的耸了耸鼻子。“是不是六爷回来了?”我轻声问,声音里夹杂了一丝颤抖,石头没在意,伸手接过了托盘,“对,他就在你房间,正找你呢,这个我来送吧,秀娥呢?”

“她在陪七爷聊天,青丝也在…”我话音未落,石头已快步往楼上走去,边走边扬声说,“那我们走吧。”我跟着他往楼上走去,上了楼,他冲我一笑,左转往叶展的房间走去,我则右转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心里虽然急得要命,可脚步就是快不起来,拖拖拉拉地走到了自己半掩的房门前,镇定了一下,才轻轻敲了敲门,“是我。”“进来,”六爷稳定的声音传了来,我心里顿时平静了不少,推门进去,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六爷正站在我的书桌前,用手抚摸着一个小小的盒子,听见我进来的声音也没有抬头。我原本平稳了些的心情又开始忐忑起来,悄步走到他身边站定,过了会儿,六爷扭头看向我。

他的表情带了些怀念,还有一丝难掩的悲哀,他把盒子往我的方向推了一下,我低头看去,一个很普通的小木盒,扁扁的,却嵌着两个内藏式的锁眼。“清朗,这个是…是我叫姑姑的那个人留下来的,”六爷低声说了一句。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握了下他的手,“陆风轻?”六爷轻轻回握, “嗯,她嫁人之前把这个留给了我,只说如果有一天,碰到有另一把钥匙的人,就可以把这个盒子打开。”说完,他捏了捏眉间,“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她,可我从没想过去打开这个盒子,因为我知道,这不是留给我的,她只是信任我,在陆家,她只信任我一个。”

说着六爷的眼睛红了起来,他扭转了头不想让我看到,我只能握紧他的手,无声的安慰着他。过了会儿,六爷整理好心情,转头对我一笑,“其实,只有一把钥匙是打不开的,别小看这个盒子,它的锁做得很巧妙,如果没有钥匙,就只有生生地撬开了。”

看着六爷生硬的笑容,我还能说什么,他一定很舍不得损坏这个“姑姑”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可现在六爷既然拿了出来,只能说明他也有感觉,现在只有这个唯一可能的线索了。

我不想六爷纠结于这个问题,就想找别的话题来转移他的心情,“嗯,这么说,你有一把钥匙是吗?”六爷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怀表,我眯了眯眼,这好像不是他平日里带的那只,可看着却有些眼熟。

没等我看清楚,六爷把那块怀表放在了自己手上,我凝神看去,金色的表身边缘锃亮,好像是被人经常摩挲所致,表面上镶嵌着紫金蜿蜒出来的藤蔓线条,样式极其别致,“咕嘟,”我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分外清晰响亮。

六爷用另一只手,从表壳边缘深处挑出了一个小巧的按钮,轻轻一转,然后很巧妙的把表壳平推开来,再把表翻了个个,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表壳里面镶嵌着一把小巧的钥匙。

“很精巧吧,”六爷用手指捏出了那把钥匙,然后在那个盒子的两个锁眼里分别试了试,结果右边的那个,传来“咔啦”一声打开的声音。六爷刚要说话,门突然被人敲了两声,“什么事?”六爷沉声问了一句。

“六爷,大爷来电话了,请您去接,”石虎憨厚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六爷与我对视了一下,低声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我看着门被关上,他们的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到了,这才走到自己的衣柜跟前,从深处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从里面把那块金表拿了出来。刚才看见六爷掏出那块表的时候,我就认出,它的样子和老爷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拿着那块表和六爷留下来的那只比对了一下,毫无二致,我哆嗦着手,学着六爷方才的样子,一抠,一转,一推…然后慢慢地把表面翻了个个,一只精巧的钥匙顿时出现在我面前。

哆嗦的手指好像没有半点力气,我用力抠了好几回,才把那把钥匙弄了出来。对准左边的那个锁眼插进去一拧,我不自禁地咬紧了嘴唇,一抹血腥登时染上了我的唇齿,“咔嗒”一声之后,木盒的盒盖微微弹了起来。

内心的不安让我手脚冰凉,我下意识地四下里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可那种寂静带给我的并不是安全感,而是…我一咬牙,打开了盒盖,一个类似于书本的东西,正安静地躺在盒子里面,有些枯黄的表皮上,一个字都没有。

我轻轻地把那本书拿起,仿佛它是个易碎品,捧着它良久之后,我忍不住苦笑,就算自己做再多的心理安慰,还是依旧紧张不已。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一行再熟悉不过的字瞬时映入眼帘,“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春字那一撇一捺都微微的上翘着,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撇捺要这样的上挑才漂亮,知道吗?”老爷教我写字时所说的话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

我背靠着床盘腿坐在了地上,那本几乎与日记一样的随笔就放在我的膝头上。看着那秀丽的笔迹,简约的词藻,一个温柔,单纯却坚强的女人顿时跃然纸上。

我默然叹息了一声,寥寥十几页,就能记录一个人的半生吗?这个陆风轻似乎经历了一切女人所渴望的和…憎恶的。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来称呼她,十七岁之前她叫陆云起,而之后,却改为了陆风轻,正确地说,是被人强迫改的。

陆仁庆确实有一个叫陆风轻的姑姑,只是这个陆风轻却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可陆家却因为一个不欲人知的理由,而必须让陆风轻“活下去”,因此,一个普通亲戚家的女孩儿就成了她的代替品,那个女孩儿,就是陆云起,也就是后来带六爷回家的那个陆风轻。

“咔啦,”门锁被人转动了起来,我下意识抬起头去看,六爷轻步走了进来,他一边回身关门,一边说,“清儿,抱歉去了这么久,刚才大哥来电话说的事,我要和老七商量一下,你等急了吧…”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我,嘴角一翘想笑,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那本打开的随笔上,笑容一顿,他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木然无声的我,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目光瞬即转到桌上放着的那个木盒上,盒盖自然已经被我打开了。

我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桌前,伸手去摸了摸那两把钥匙,又从桌上抓起了老爷给我的那个怀表,与他自己保留的那个比较着,然后才转身盯住我,哑声问,“这钥匙从哪儿来的?”我咬了咬嘴唇,没等我回答,他已然想到我之前说过的那个猜测了,“是不是徐老爷的?他真的是那个...”六爷皱了眉头,嗓子里好像被塞了把沙子,“许康?”

我沉重地点了下头,六爷看着我,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那两块握在他手心里的怀表甚至发出了“吱呀”的声音,过了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把怀表放在了盒子里,然后朝我走来,腿一弯,学着我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六爷散发出来的热量,是我现在迫切需要的。六爷感受到了我发自内心的寒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右手将我拢在臂弯里,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把那本随笔递了过去。

六爷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双手无意间地碰触,我感觉他好像在发抖,可他的脸色依旧平静,抱着我的手臂也是稳定又温暖,我只能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之前我已经大致地看过了一遍,这十几页纸应该是陆云起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完的,越到后面写得越潦草简单,她写这些好像就是为了给谁看的,为了让人了解那曾经的一段过往,也许那个时候,她已经猜到,有些事情将永远掩埋,不为人知。

可就在那些无奈挣扎的文字之中,依然有着可以让人感觉到甜蜜的,就是与许康相处的点点滴滴。我看着六爷低头认真地读着那上面的一字一句,轻簇的眉头未再打开过,方才读过那些文字化成一幕幕情景在我脑海中闪现着。

陆云起的父亲是陆家一个不远不近的小亲戚,读过不少书,家里也有些许田产,一家四口过的应该不错。他们还有着一个很有钱的亲戚住在上海,虽然不常见面,但也不曾断了书信。

在陆云起十六岁那年,她失去了父亲,而后上海的堂叔邀请他们一家人去上海散散心。在那里,她见到了比她大八岁的堂哥陆风扬,也见到了那个漂亮高挑的堂妹,陆风轻。

陆云起当时以为风轻的年纪和自己差不了两岁,而事实上,她还不到十一岁。而最让她惊奇的是,她和那个堂妹长得居然有六七分像,只不过一个外向耀眼,一个内向温柔罢了。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里,陆云起经历了太多她从未经历过的,家乡的安静和睦,上海的繁华耀目,家乡的蜿蜒小溪,上海黄浦江的波涛滚滚,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同。

但是如果不是在这儿遇到了那个人,陆云起宁愿早些回到家乡,去呼吸那些没有脂粉香,没有美酒醉但却纯净的空气,那个人就是许康,也就是老爷。陆云起在这个本子里只写了一次许康的名字,而后都是以“他”来代称。

陆云起对于他们之间的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写得极其简洁,但其中那炙热的爱恋,让人现在读起来,依然能够感觉到她那颗滚烫的心。一个纯洁且执着的女孩儿,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给了老爷,从未后悔,就算后来她知道,老爷已经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太太了。

“那个严肃的男人,笑起来竟如同孩子一样,可只有我能看到…”“他说他从来都不会爱,可一个不会爱的人爱起来,会让人窒息…”“每次我溜出去见他的时候,他总是让我走在马路的里面,他不会拉我的手,他只会牢牢地挡住我,保护我…”

不过寥寥数语,可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笑起来像孩子一样的男人,跟徐老爷连在一起。不经意间想起二太太去世不久的那个夜晚,老爷坐在二太太常坐的塌子上,沉思不语。那时的他也是柔软的吧,只不过不知道,他是在怀念二太太,还是在…

在上海遇到的幸福,一直跟着陆云起回了家乡,那里距离老爷的老家并不远,这样一段距离对于热恋的人来说不过尔尔。老爷经常会在陆云起意想不到的时间来看她,为了不让老爷为难,陆云起一直都没有告诉家人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陆云起的母亲是个很传统的女性,温柔而包容,而她的弟弟陆云驰年纪还小,因此家里的大小事情,已经是陆云起在操持了。两个人决定各自对家里实言相告的时候,陆家母亲自然是晴天霹雳,想不到女儿竟然要给人去做小。

但是在争吵哭闹之后,女儿已经怀孕的事实,让这个善良的妇人彻底没了主意,好在老爷怜惜陆云起,并不让她跟着回去老爷的故乡,而是继续留在自己的家。陆云起好不容易安抚了家人,一心等待着老爷的好消息,可最后等来的并不是老爷,而是她的堂叔和堂兄。

在陆云起母亲还没有来得及跟亲人客气礼让一番之后,那位她称为兄长的人就说出了一番让她感到天崩地裂的话。那个姓许的男人只是带走了女儿的心,而眼前那个所谓的亲人,却要连女儿的人都要带走。

陆氏无法想象,自己的女儿要代替另一个人活下去,去承受那个女孩儿原本应该承受的命运。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她讲出了陆云起已经怀孕的事实,还有那个叫许康的男人,这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妇人,天真地以为这样的隐秘应该可以打消对方的想法。

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在陆云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堂叔要的是她这个人,她眷恋的人,事越多,那堂叔用以威胁她的理由也就越多。在堂兄的闪烁其辞里的闲聊中,她听明白了些什么,当她去寻找母亲,在屋外听到堂叔的那一番说辞之后,她已经做了个决定。

堂叔拿年迈的母亲,年幼的小弟,现在还有她痴心相恋的男人来威胁她。而陆云起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留在这儿,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再跟他们走,不然一尸两命,陆家老爷什么也得不到。陆家两父子盘衡利弊之后,答应了。

一个为了保护家人,爱人和孩子的女子会到什么样的地步,恐怕连陆家老爷也不曾想到,一个天真的,陷入爱河而无法自拔的女孩儿,近乎在转眼之间就成熟了。

陆家父子带来的人不少,名义上是伺候在陆家老爷回上海之后,留下来的陆风扬,实则是严密地看守着那一家人。陆云起日后才知道自己当初猜的没错,陆老爷曾交待过,如果有男人来找陆云起,那么这个人绝对不能留。

陆家母子对于陆云起而言是个人质,而一个知道陆云起真正身份的外人,对于陆老爷而言,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威胁了,而威胁,必须除掉。

可没人知道,在陆云起听到陆老爷那番说辞之后,先回到自己住的二楼窗前,把一个晒在窗外的红头巾收了起来。那是个信号,是个警告徐老爷,不要过来的信号。原本两人约定彼此挂起红色的时候,就是两人相见之时,可现在,这却成了救他命的唯一指望。

陆云起只庆幸,她还未曾将老爷的真名来历告诉过母亲,虽然那只是出于一个女孩儿的倔强,她想向母亲证明,自己只是爱上了这个男人,跟他的家财出身来历都没有关系。

徐老爷在此地也有买卖,自然是为了陆云起,这个店面就是一个最好的掩护。小小的酒铺离着陆家并不远,眺望过去刚好可以隐约看到那扇窗,还有窗外支起的晒杆。

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月,老爷果然没有出现,陆云起才放下心来,他定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了。陆风扬试探地说起了这件事,因为当初陆氏曾说,那个姓许的男人很快就会回来娶陆云起。

对于陆风扬的试探,陆云起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也许我碰上了个负心汉吧,男人都无情,这不是堂叔劝我打掉孩子的时候,说过的话吗?看来他是对的。”

陆云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又甜蜜又解气,她的笑容让神色复杂的陆风扬无话可说,只好讪讪地转身走开了。从她随笔的字里行间中,我甚至都能读出她当时的愉悦,嘲讽地看着敌人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碰触到自己爱人的行踪,因为小弟偷偷地告诉她,陆风扬收到了一封从上海送来的信,他无意间听他们说,始终找不到那个叫许康的人。

时间匆匆掠过,翠绿的树叶也渐渐变得枯黄,无奈的枝头飘下,陆云起眼瞅着还有十几天就是生产的日期了,她瘦弱的身躯却挺着一个大肚子,从上海请来的大夫和本地的产婆都说胎儿的个头太大,可能不利于生产。

陆氏心惊胆战,只会不停地哭,该做的都做了,最后听从了产婆的话,在屋外挂起了一件红衣服。在当地,这算是一种风俗,家里有了什么难事,就挂上件红衣服,祈求神灵把灾难带走。

陆风扬对这种风俗自然不信,可看着泪眼汪汪的陆氏和瘦弱的陆云起,也就不置可否的同意了。虽然有医生,有产婆,要再有老天帮忙,也没什么不好。可他看不见,陆云起掩在棉被下的笑容。

就在陆云起要生产的那天早上,云驰跑来看她的时候,不经意地说起那家酒坊好象要出新酒,挂起红绸子来了。屋里的人都是一听而过,陆云起也只点点头,微笑着跟弟弟说,“姐姐跟你说过的话你都记住没有,不要一天到晚总是想着玩,你是个大孩子了,别总让我操心了,嗯。”

陆云驰眼圈一红,点头称是,然后就乖巧地帮他姐姐整理被子,尽管屋里伺候的丫头仆妇都是陆风扬的人,可没人看见被子底下,姐弟俩紧握着的双手,指甲甚至刺痛了彼此的手心。

陆云起的阵痛越来越频繁,云驰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陆云起强忍着眼泪,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虽然弟弟只有十二岁,可现在只能指望他了,她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命运就攥在别人的手心里……好在他来了,他一定会保护好母亲,弟弟和儿子的,不晓得这一年他是怎么忍过来的,他变瘦了,还是…

带着对老爷的无限思念与坚持,在深夜,陆云起最终生下了一个男孩,在母亲抱来给她看的时候,她只能在心里念了一声,“墨阳,”就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按规矩抱着孩子去了祠堂,祭拜祖先,请求先人保佑孩子顺利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