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鹿晃着酒杯笑,道:“祝阿姨生日快乐啊!”

“我想,”温瑞生叹了口气,温和道:“叶深送你离开之后,你可能需要找个人抒发一下心情。”

“抒发心情?不需要的。”陶鹿仍是笑着,眼神有点凉,“为什么他送我离开,我就需要抒发心情?”

温瑞生又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温和,轻声道:“因为叶深一定会对你很好,而你一定很怕他这样对你好。”

陶鹿愣住,半醉道:“我为什么会怕?”

“因为你太需要这份温暖了。”

“我?”陶鹿像是听了个笑话。

“是。可是你们两个人成长环境完全不同,他相信的价值体系,你是完全不信的。所以他因为想对你好所说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很可笑。”温瑞生看着屏幕里女孩发茫的眼神,知道她并没有听进去,只是叹了口气,温和道:“我只是想确认你没事——然后告诉你,至少要给自己一个机会试一试。你一直都很勇敢。我想,你会想明白的。但愿不要太晚才想明白,世间太多错过了。”

后来温瑞生还说了什么,陶鹿完全记不得了,第二天按着发痛的额角起床,她决定不能再自己回清荷园住了。

她和大学室友之前一起在校外租了套房子,小区隐私安保都很好,只是少有人住。姜暖在外拍戏,苏果在校上课,乔沐尔则是待嫁,陶鹿更不用说、常年国外比赛。但是四个人的住所,总是更有人气。

微信群里,姜暖邀请大家去她家包饺子一起吃饭。

苏果和乔沐尔都说没时间,姜暖似乎有些失望。

陶鹿想起三年前,自己还因为姜暖是叶深的邻居吃过醋,不禁好笑。周末没有活动出席,大赛过后也要休息放松一下。她想了想,回复姜暖会去。

信息发过去,陶鹿忽然扯了扯嘴角,要是按照温瑞生那套理论,说不定又是她潜意识里想去看看叶深小时候的成长环境。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陶鹿的心思很快就被白天纷至沓来的工作填满了。

但是内心深处,那种情绪被搅动后的不安烦躁,始终都在。

姜暖的家中,只有姜妈妈一个人在,姜爸爸是个飞行员,一年里倒有三百天都不在家的。姜妈妈很热情,教陶鹿怎么给饺子填馅儿。姜暖在一旁拍照。

陶鹿一面心不在焉学着,一面想着,果然婚姻这种东西反人性,要么就像她爸妈那样落个鸡飞狗跳的下场,要么只有姜暖爸妈这种丧偶式的婚姻才能维持表面的虚假繁荣。

“哎呀,妈,醋没了。我跟陶鹿去对面阿姨家借点来用。”姜暖说着,不等姜妈妈回话,就拉着陶鹿出了门。

陶鹿抄手走在姜暖身后,心道,果然名校家属楼就是不同,还保留着上世纪的作风——跟邻居借醋,多朴实。现在拿起手机,app点个外卖,别说是醋,剥好的葱姜蒜都能送来。她打量着略显老旧的筒子楼,不知道叶深家住在哪一层——他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么?每天早上听着大学生的晨读声,没事儿还能去楼前湖边喂喂鸭子飞鸟。难怪他身上有种迥别于浮躁现代人的沉静气质。

陶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低头跟着姜暖进了对面人家屋里。

“阿姨,我们家做饺子,来跟您借点醋…”

陶鹿抬头,对上热情笑着迎上来的中年女士,才露出个礼貌的笑容,忽然又愣住——有点眼熟。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再抬头,只见客厅高书桌旁,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正手持毛笔写着对联,而在旁压着镇纸的人正定定望着她。

那人目光中似有惊涛骇浪,却在她目光扫来那一瞬化为无波静水。

这竟然就是叶深的家!

陶鹿定在原地,心跳如雷,回过神来却看姜暖,却见后者低头神秘偷笑。

陶鹿一瞬间明白过来,拔腿就要往外撤。

不妨叶妈妈恰在此时走上来,拉住了她的手,细细打量着,笑问道:“这是暖暖的同学么?我怎么看着面熟——以前来家里玩过么?”

陶鹿还没想出托词,叶妈妈却已经认出了她。

“你是——”叶妈妈的话戛然而止,仓促而惊讶地看向自己儿子,“这是…”

叶深长腿阔步走过来,从叶妈妈手中牵过陶鹿的手,柔声道:“是我不好,忘了去接你的点。”

陶鹿已经不知道这是要怎么神展开了。昨天她可以肆无忌惮甩开叶深的手,这会儿当着叶妈妈和叶爸爸的面,她只在叶深掌心不安地动了动,没敢再有大的动作,索性垂着睫毛沉默了。

姜暖早拿了醋溜了。

叶妈妈看出情况不对,招呼叶爸爸,“老叶,老叶,别写你的字儿了——跟我去卧室找件衣服…”

“什么衣服?”叶爸爸不明所以,就被老婆扯走了。

客厅里只剩了叶深和陶鹿两个人。

叶深垂眸看着陶鹿,许久不曾见女孩这样乖顺的模样,他握着女孩的手收紧了些。

陶鹿回过神来,“松手!”她低斥道,挣开了叶深的手,“这是怎么回事儿?”

叶深笑道:“我请你舍友帮了个小忙。”他一直记得陶鹿介意的事情,连称呼都不是姜暖,改成了她的舍友。

陶鹿冷笑道:“你们俩倒是会通气儿。”说着转身就要开门走人,“你们一起吃饺子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就是有股气出不来。

叶深无奈,从后面攥住她手腕,抵着门关上,柔声道:“费了这么大劲儿,就是为了跟你一起吃饺子。爸妈还在里面,虽然人不在,肯定支着耳朵听呢——回头咱们细说,先跟我见爸妈,好不好?”

想到叶爸爸和叶妈妈就在一墙之隔,陶鹿也知道掰扯下去不妥,但是怎么…好端端就变成见爸妈了?她轻轻“呸”了一声,小声道:“我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就走。”总还是要有基本礼貌的…

虽然,这礼貌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叶深听她别别扭扭应下来,便知道她的心意不曾变过,心花怒放,温柔笑容里透着甜意。

叶妈妈从卧室出来,就见自己儿子一会儿功夫笑得像个大傻子——这还是自己看了近三十年的高冷儿子么?

而陶鹿原本“打个招呼就走”的设想,也在叶妈妈“来都来了”的大杀招下,变成了四个人的一顿热闹晚饭。

温馨的席间,陶鹿偶尔举杯停箸,望着叶妈妈和叶爸爸失神。他们的感情看起来是真的亲厚,举手投足之间,本人都察觉不到的肢体语言里,那种自然流露的情意,不像年轻恋人那样激情四射,却别有一份厚重深沉。

这顿饭,陶鹿吃得心情复杂。

生平第一次,她了解到这世间真的有幸福的家庭。饭桌上不是剑拔弩张的战场,而是言笑晏晏的家。这样家庭里长大的叶深,才会把现代人都嗤之以鼻的誓言,当做是一辈子的事吧。

临别时刻,叶爸爸写了一幅字送给陶鹿。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陶鹿盯着这行并不陌生的诗句,眼睛里有晶莹闪动。

原来昨晚叶深说的话,并不是什么三流言情剧里的烂俗台词,而是千年前就镌刻在诗文里的誓言。

只是现在的人们都忘了。离婚,小三,出轨,劈腿,包养…鳞次栉比的新鲜词儿,越来越常态化的社会现象。到了如今,忠于感情的人,反而成了奇怪的人。

叶深送陶鹿下楼。

一级级台阶走下去,陶鹿心情忽明忽暗。

她为什么会答应姜暖来包饺子?

又为什么还要顾及跟叶爸爸叶妈妈见面的礼貌?

如果只是做了姜暖的同学,径直走掉也没什么不可以。

归根结底,她的心里是在意的,是想要靠近的,是期待着某种可能的。

她又想起温瑞生的话。

她是个自私自利又毛病多多的人。

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优点,如果倔强不能算优点,大概就只剩勇气这一点了

要不要,鼓起勇气…

叶深陪她走在湖边,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陶鹿没有挣开,她轻声道:“当初我不告而别,你就一点都不生气么?”

叶深牵着她的手,温柔道:“我为什么要生气?你有你的梦想要去追寻。”

“可是我什么都没对你说。”

叶深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她。

陶鹿怔怔抬眸,月色真好,映得他俊美无铸。

“你是怕我不会等你。”叶深捧着她的脸,拇指怜惜地抚着她的脸颊,“你真傻——我怎么会不等你?”

他的声音有魔力。

陶鹿只觉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她仍是信不及,奇怪道:“你怎么会等我?”

叶深静静凝望着她。

陶鹿又道:“你为什么会等我?”

叶深认真道:“为什么不会?”

陶鹿脸上流露出挣扎之色,终究是勇气发挥了作用,脸上的挣扎化为了难为情,她低声道:“当初在滑冰场,我偷亲你之后——你不是…很不喜欢么?”

叶深愣住,旋即恍然,轻叹道:“原来是因为这个。”

陶鹿觉得难堪到了极点,勇气也耗光,在他手心垂下脸去,“就…到此为止吧。”

叶深叹道:“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好不好?”

“什么改正的机会?”眼睛里已经泛起潮意,陶鹿望着湖面上粼粼月光,不敢抬头,却被叶深一寸一寸抬高了下巴。

温热柔软的唇印了下来,染着淡淡的薄荷香。

陶鹿的整个世界都犯了晕眩。

星空四角温柔垂坠向大地,冬夜的湖水冰面发出轻微的裂开声。

叶深的声音在她唇间响起,似一道清磐,“这样的…改正机会…”唇瓣间的轻颤一路传到陶鹿心底去。

陶鹿睫毛颤得发慌,眼底的潮意化作了畅快的泪水。羽绒服下,胸口位置揣着叶爸爸送的书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是她多么想要相信的美丽誓言呐!

第66章 桃花带雾浓(十七)

桃花带雾浓(十七)

那晚, 叶深将她送至楼下,含笑道:“下次跟我一起,再见一次我爸妈——正式的, 嗯?”

陶鹿没有应声, 低声道别,转身离开, 直到阖上门,背倚在门板上, 如雷的心跳声才缓过来。她看到迎面的长镜中, 那女孩抚上了嫣红的唇。

这算是…和好了么?

她准备好了么?

这夜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陶鹿醒来的时候,心情很好,拉开窗帘望着冬日湛蓝的天空, 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

陶鹿看了一眼来电——卢碧华?

她的手机联系人都直接存的名字。

看到母亲的名字,陶鹿心里猛地一沉。这三年来,卢碧华几乎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不是几乎,是没有。只有真的有事的时候, 母亲才会给她发短信,比如姥姥病了能不能帮忙安排好的医院这种事情。像这样直接打电话过来,多半是出事儿了。

陶鹿皱着眉头接起电话。

母亲发颤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鹿鹿, 你爸晕过去了,才送了医院…”

陶鹿握着电话的手顿住。

陶振华是爬楼梯的时候晕倒的,被送到医院后,诊断出是心梗, 理论上是要马上做手术的,然而却找不到可以签字的亲属。后来还是陶鹿的姑姑出现帮忙签字,好在陶振华醒过来之后,药物稳定住病情。他拒绝了手术。

等卢碧华知道情况,再通知陶鹿,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陶振华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陶鹿并不了解,只是听了卢碧华带着哭腔的通知,以为陶振华命悬一线了,忙赶到医院。她照着卢碧华给的病房号找去,里面却没人,绕出来才要打电话问,却见陶振华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正在医生办公室左顾右盼走出来。

陶鹿与父亲已经三年未见,乍然看见,陶振华不复记忆中的暴戾孔武。也许是这身病号服衬的,陶振华显得有几分苍老疲惫。陶鹿定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却见陶振华翻着那本厚书,却是在给身后的主治医师看,“医生,你看,我这前降肢堵了,但是不影响主要的——其实不做手术也能行吧?”问得有点小心翼翼,堆着讨好殷勤的笑容。

年富力强的主治医师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不耐烦道:“你这堵了都百分之九十五了,谁来看都是要立刻做手术。不做,万一再心梗一次,就没这次这么幸运了。”

“嗐,我再看看,我再看看…”陶振华不敢直接反驳,笑着送医师去忙。

陶鹿隔着一间病房的距离看着,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来,鼻腔里发酸。

陶振华看着,可是比从前瘦多了。

奇怪的是,这一刹那,从前陶振华打过她的场面并没有在脑海中浮现。陶鹿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五味陈杂。

下一瞬间,陶振华合上那本厚厚的医学书,抬头对上了陶鹿的视线。他愣住了,回过神来,露出个略带激动的笑容,“鹿鹿,你怎么来了?”

陶鹿压下嗓子眼里不清不楚的肿块,平静道:“妈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

“没什么大事儿。”陶振华往病房走,笑道:“你怎么还来了?”语气里有惊喜,还有几分不敢置信,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

陶鹿鼻腔又发酸,她顿了顿,岔开话题,道:“你爬楼梯晕倒了?”

“唉,唉。”

“齐阿姨人呢?”

陶振华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他有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陶鹿的面色,笑道:“嗐,她陪女儿在外面比赛呢。”

陶鹿没有像三年前那样,因为提到父亲的另一个家就一蹦三丈高,只把手插在口袋里,倚在门框上又道:“你不做手术?”

“唉,那医生是说叫做。”陶振华摆弄着那本厚厚的医书,“你想那支架放到心脏里,人肯定跟从前不一样。做了手术,一辈子都要吃那些药,吃得人都能得忧郁症。再说了,做了以后也不是就不堵了。当初你奶奶也是心血管堵塞,做了搭桥手术,也不过就是三年,就没了…”

陶鹿想起奶奶慈爱的面容,心里揪了一下,又道:“那不做,你再像这次一样——爬楼梯晕倒了怎么办?怎么不坐电梯去爬楼梯?”

“唉唉,我也是这阵子觉得身上没有力气,想着顺便锻炼锻炼…”陶振华顿了顿,笑道:“我还以为你冬运会结束就出国了,没想到还在国内呢——这次能在国内呆多久啊?训练累不累?”

“不一定,也许待到明年冬奥会结束吧。”

“哟,那有一年了。”陶振华坐在病床上,双手推着膝头,“那挺好,那挺好,回来看看从前的队员。我那天还看到你拍的那个广告了,跟原来你那个师兄楚涵一块的,果冻广告。你妈还买了两袋那个牌子的果冻给你弟弟吃…”他忽然噤声。

这里说的弟弟,是卢碧华和后来的丈夫陈国壮生的,才三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家里人都叫他小老虎。

陶振华局促不安地打量着女儿面色。

陶鹿只作不知,淡淡道:“小孩吃果冻要注意安全。”

“是是。”陶振华松了口气,神色活泛了些,起身弯腰开床头柜,“我给你洗个苹果吧…”

“不用。”陶鹿觉得胸口发闷,“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她大概是逃出了病房,出了住院部,在医院偌大的停车场里徘徊,心里憋得慌,想起住在疗养部的姥姥,索性上了对面的楼,问了卢碧华病房号,找过去。

陶鹿的姥姥年事已高,已经糊涂认不出人,住在疗养部其实不过是临终关怀了。陶鹿过去的时候,卢碧华上午刚回家去带小老虎,这会儿陪在病房里的是陶鹿的大姨。

姥姥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插着喉管,眼珠间或一转。

大姨在一旁叠着衣服,看陶鹿进来,客套了两句,语气一转,笑道:“鹿鹿啊,大姨知道你是有出息的,拿了金牌,我出去都好说有个世界冠军的外甥女。不过你别怪大姨说话直——跟自己爸妈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爸妈分开也都这么多年的事儿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妈都跟我说了,就为了从前你爸打你那两下,你不能连你妈一块怨着啊。再说了,大姨小时候挨你姥姥姥爷的打,那更是没处说去。这会儿还不是在这儿伺候你姥姥?孝顺,孝顺——就是要顺着来。就算是爸妈带你的时候,打了你两下,骂了你两句,还能记一辈子么?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放下这些事儿自己心里也舒服。有空多去看看你妈,最起码一周得打一个电话吧?”

刚刚面对陶振华的时候,被搅起来的复杂情绪,这会儿被大姨这番离心机般的话一甩,忽然爱恨怨憎层次分明铺陈开来。

陶鹿冷笑道:“我倒是想孝顺,可惜没个好妹妹给我报销爸妈的医药费,让我赚一笔。”她大姨假报姥姥的医药费,从她妈手里讹钱,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了。

大姨不妨被她拆穿,只作听不懂,然而声气儿恼怒起来,“你说说你这孩子——怎么跟自己爸妈那么计较呢?算了算了,我也不做那招人烦的,你以后就明白了。跟自己爸妈,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