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徐纺看了方理想一下。

她低着头,鼻子红红的。

老方说着说着哽咽了:“我让那个医生把你带走了,然后跟骆家人说……说你抢救无效。”

老方抹了一把眼睛,老泪纵横:“我不是人,我——”

周徐纺打断了他:“是你把我背出来的。”她心平气和地说,“要不是你,我会死在火里。”

她语气里,没有一点怨恨。

“那是两码事,我是消防员,救你是我的职责。”即便人是他背出来的,他也没有资格卖了那条人命。

事实就是这样,他为了自己的女儿,出卖了一个孩子的命。

“是我造了孽。”

坐在对面的父女俩都要哭了,一人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周徐纺有点心酸,为她自己,也为这对父女,她猜想得到,这八年来,他们肯定也在自我谴责。

所以,当方理想认出她之后,老方就来她住的小区当门卫了,大概想弥补她。

其实,仔细算来,她是受害方,也是受益方:“你救了我两回。”她说,“要是那天晚上我被抢救过来了,应该活不到今天,那些人要的,是我的死讯。”

机缘巧合吧。

老方正好给骆家的,就是她的死讯。

周徐纺眼里安安静静的,说得慢:“方伯伯,你不用自责,有意也好,无意也好,你都救了我两回。”

老方听了直掉眼泪。

小方也跟着掉眼泪。

父女俩哭成了狗。

老方抽噎着:“还有一件事,你身上的伤,不像是大火造成的。”他指了指自己胸口上面位置,“你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口子,但我在现场并没有看到利器,我怀疑,”说到这里,老方好心痛,“我怀疑是谋杀。”

当时这孩子才十四岁,有什么深仇大恨啊,非要这样对她。

谋杀啊……

那么想她死。

老方和理想走后,周徐纺坐在那发呆。

江织在她耳旁问:“在想什么?”

她思绪有点飘远,目光很空:“我从实验室逃出来之后,因为自愈和再生能力,身上就没有再留过疤。”她伸手,按在自己胸口上面的位置,那里有个疤,拇指大小,她像在自言自语,“这里的伤疤应该就是在大火里受的伤,是钢筋。”

她抬起眼睛,看着江织,说:“是用钢筋弄的。”

是钢筋和锤子,凿出来的伤口。

“我只是想不通,我都已经在大火里了,还要杀我吗?是不是怕火烧不死我?”她以为她不记得了,就不会很难过。

好像不是。

原来这世上有人这么迫切希望她死掉,而那个人,很有可能是她的血亲。

江织把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压了压那个伤疤:“现在还会疼吗?”

她摇头:“早好了,不疼。”

江织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着。

“江织。”

“嗯。”

她问他:“会不会是我犯了很大的错?”

当年的她还是孩子,能犯多大的错。江织摇头,跟她说:“是他们犯了罪,是他们罪不可赦。”

坏人做了坏事,就是坏人的错。

江织说:“罪犯就是罪犯,不要给他们的残忍找任何合理点,不管什么借口,都不能成为犯罪的理由。”

周徐纺点头。

“救护车上那个医生,你知道是谁吗?”

“还只是猜测。”江织说,“可能是骆青和的舅舅,他是生物医学博士,应该是他把你送去了基因实验室,至于他的目的,还不清楚。”

屋外,雨还在下。

冬天的雨,冷得刺骨。

唐想的办公室在骆氏集团八楼,内线响了,她拿起电话接听。

“唐总。”外面总经办的秘书说,“有一位先生想见您。”秘书又道,“这位先生他没有预约。”

唐想把签过字的文件放到一边:“他贵姓。”

秘书说:“他说他姓周。”

唐想突然想起来,周徐纺也刚好姓周呢,她知道这位周先生是谁了:“帮我在附近的咖啡厅里订个位子。”

“好的,唐总。”

咖啡厅离骆氏很近,唐想十分钟后就到了店里。

对方已经在等了,坐在轮椅上。

唐想走过去:“你好,周主播。”

周清让抬头,一双眼睛清澈,黑白分明,里头没有一丝烟火气,也没有一丝尘世的浑浊,他道:“你好。”

像个画里的人,美则美,少了几分鲜活,相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和记忆里的他,相差好多。唐想拉开椅子坐下:“公司里人多眼杂,约在这里还请见谅。”

周清让语气很淡:“没关系。”

唐想要了一杯温水,看着对面清雅干净的男人:“您找我,有事吗?”

他坐在轮椅上,轮椅比店里的椅子高一点,从唐想那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脸,皮肤很白,应该是因为久病。

他因为在医院躺了十五年,身体很不好,这种下雨天,他的腿应该很疼吧。

唐想目光不禁落在他腿上,应该是没有戴假肢,毯子的一边空荡荡的。

他把医院的缴费证明放在了桌子上,说:“我住院期间,是你的父亲在帮我缴纳住院费。”

十五年来,一直都是。

唐想眼睛微红,低头喝了一口水:“他已经不在世了。”

她的父亲,是个正直的人,就是有些胆小。

周清让拿出一张卡,推到她面前:“谢谢。”他郑重地说,“谢谢。”

他住院那年,还只有十四岁,举目无亲。

如果不是她的父亲,他应该已经不人世了,这句‘谢谢’来晚了,但还是得说,得跟家属说。

一句道谢的话,让唐想泪流满脸,她抬起头,笑着把眼泪擦掉,看着周清让,喊他:“小叔叔,你还记得我吗?你在骆家的那时候,”她比划了一下,“我这么高。”

周清让投奔骆家那年,他十四岁,唐想还只有五岁。

骆家的小孩也才一点点大,管他叫臭要饭的,只有唐想追着他喊小叔叔。

周清让颔首,嘴角有很淡很淡的笑:“记得,你数学不好。”

唐想念书念的早,那时候,刚上学,因为年纪小,学不好,尤其是数学,一加二她知道等于三,二加一,她就不知道等于几了。

她便拿比她的脸还大的书去二楼找小叔叔,软软糯糯地喊:“小叔叔,小叔叔。”小女娃娃迈着两条小短腿,爬到房间床上,把书放上去,奶声奶气地问,“这题怎么做啊?”

当时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很爱笑,眼睛一笑就弯弯的:“这题昨天教过了。”

小女娃就懊恼地锤头:“我给又忘了。”

她好笨了,又不知道二加一等于几。

少年耐心好,抓着她的手,教她掰手指数数。

楼下,女孩在喊:“清让,清让。”

温温柔柔的声音,是江南水乡来的女孩子。

小女娃不想数数了,爬下床,扯着少年的校服:“清檬姑姑在喊你。”

温柔的女孩子在楼下又喊了,说:“吃饭了。”

楼上的少年应了一句:“来了。”

那年,周清檬刚来骆家,还不到十七岁,是女孩子最花样的年纪,她带着弟弟前来骆家投奔,骆家将他们姐弟安置在了下人住的小平房里,一楼住的是唐想一家三口,二楼住的是周家姐弟。

唐想起身:“小叔叔。”

周清让推动轮椅的手停下,他坐在轮椅上,回头。

唐想红着眼看他:“车祸。”她哽咽,“我父亲说过,那不是意外。”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少了一条腿,羸弱又孤寂活着。

他没说什么,推着轮椅,走了,消瘦的后背挺得笔。

他姐姐出事那天,天气也和今天一样,很冷很冷,下着雨。那天是周一,他住宿,在学校。

晚上十点,他接到了他姐姐的电话。

“姐。”

电话里,喘息声很急,没有人说话。

他又喊了一句:“姐?”

他姐在电话里哭着喊:“清让。”

他吓坏了,从寝室的床上起来,拿了外套就往外跑:“怎么了?”

“清让,”她还在哭,在喊,“清让,救我……”

她的声音在发抖,害怕、无助,还有绝望。

他急坏了,没有拿伞就跑进了雨里:“你在哪?”

他姐姐没有回答,声音越来越远。

“姐。”

“姐!”

那边已经没有声音了。

他疯了一样,往骆家跑,他还没见到他姐姐,就倒下了,倒在了骆家的门口,一辆车从他的腿上压过去……

这一躺下,就是十五年,他做了十五年的植物人,再醒过来,物是人非,他姐姐已经没了。

他坐在轮椅上,捂住心口,心脏在抽搐,他像脱水的鱼,伸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呼吸,苍白的脸慢慢涨红,脖子上的青筋全部爆出来了。

呼吸不上来……

他死死抓着轮椅的扶手,指甲在上面挂出一道道痕迹。

“先生!”

“先生!”

年轻的女孩弯下腰,扶住了他的手:“你怎么了?”

周清让紧紧拽着那只手,喉咙像被堵住了:“药。”他浑身都在发抖,脸上已经青了,他抓着眼前人手,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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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把自己哭成了狗。

188:阿纺舅舅舅妈以及……亲家哥哥(三更)

他抓着眼前人手,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药……”

她见过这个人。

周清让,跟她一样的姓。

周徐纺俯身,凑近去听:“药在哪里?”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倒在轮椅上,呼吸从急促到微弱。

江织在他轮椅扶手的置物盒里找到了药,问他:“几颗?”

他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唇型在动:“两、颗。”

江织倒了两颗药,放进了他嘴里,他含了一会儿才咽下去,周徐纺正要去拿水,就听见一个火急火燎的声音。

“周清让!”

“周清让!”

一个女孩子冲过来,心急如焚地抓住了周清让的手,一双弯眉皱着,她急红了眼,身上穿着A字裙,她也不管,膝盖直接磕在了地上:“你怎么了?周清让!”

轮椅上的人无力地垂着眼,没有说话,

女孩子回头冲随行的人吼了一句:“愣着干嘛,快叫救护车啊!”

哦。

后面的男人拨了120。

“谢谢。”

女孩子道完谢,去推轮椅。

周徐纺往前一步,挡住了:“你认识他吗?”

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他女朋友。”说完,她很快地看了周清让一眼,然后立马低下头,跑到了轮椅后面。

女朋友啊……

周徐纺让开了路。

女孩子推着轮椅出去了。

“那是陆家的二小姐。”江织随口说了一句。

四大世家的陆家,周徐纺了解不多,只知道陆家很低调,陆家老太太和江家老太太是对头,还有……陆家有个患有严重嗜睡症的‘睡美人’。

周清让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意识已经恢复了,他被推进了急诊室,过来给他诊断是他的主治医生,大概是医院的‘常客’吧,主治医生直接把他带去了专门的诊室。

陆声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医学术语,他用药之后就睡了,再醒过来,是三小时之后。

原本趴在床边的陆声立马站起来:“你醒了。”

“嗯。”

声音还有些虚弱。

陆声又看看他的脸,白得不像话,她着急忙慌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心口还疼不疼?呼吸呢,呼吸得上来吗?”一口气连续问了几个问题,等不及听回答,她就扭头大喊,“医生!医生!”

她的手被抓住了。

他的手好凉啊。

他说:“我没事了。”声音很低很低。

她整个人都被定住了,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手不仅凉,而且很白,很瘦很瘦。

“冒犯了。”他松开了手,坐起来,又向她道谢,“谢谢。”

陌上人如玉。

真的有这样的人,周清让就是这样的人,像是一块璞玉,干净、精致、漂亮、温润,还有冰冷。

他的眼睛里,藏了好多好多的悲伤。

陆声每次看他,都有这种感觉,我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大笑,她摇摇头,说:“不客气。”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她借了他一把伞,第二次,她要了他的号码,说会去拿伞。

这是第三次了。

周清让说:“你借我的伞,一直没有来取。”

她站在床头,好像有些手足无措,脚尖不自觉地前后小幅度地动着,她说:“我过几天就去。”

其实她已经去了好几次了,但每次都没有找他拿伞,怕伞拿走了,下次就没有理由再去了。

他的号码她也打了几次了,但每次一接通,她就挂了,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周清让想称呼她,才发现,还不知道她叫什么,礼貌地问道:“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立马说:“方便!”

啊!

像个傻子!

她本来只是声控粉的,现在变成脑残粉了。

别慌,陆声!默念了一遍,她说:“我叫陆声,声音的声。”

要是用那他那个能勾她魂的声音,叫一次她的名字……

“谢谢你,”他礼貌周到,只是语气疏离,喊她,“陆小姐。”

陆声:“……”

看来,离他喊她陆声,还有很久。

陆声垂头丧气地出了病房。

后面,有人喊:“陆声。”

这声儿,懒懒的,无力的,没睡饱似的。陆声回头,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面露微笑:“哥。”

她的哥哥陆星澜,一个很矛盾的存在。

怎么说?

那张脸吧,可以两个字来形容,艳,还有,野,是很有冲击力和攻击性的那种好看。偏偏呢,他穿一身西装,身上只要能扣着的扣子,就不会松开一颗。

看上去,禁·欲又刻板。

表情永远是那副睡不醒的样子:“你怎么在这?”

她回答含含糊糊的,想揭过去:“我的一位朋友在这住院。”在外面是气场两米八的霸道女总裁,在哥哥面前笑得无比天真烂漫。

陆星澜一手插着兜,一手抬着,在看手表上的时间:“你哪个朋友?”

她继续糊弄:“说了你也不知道。”

那就不用说了。

陆星澜直接往她走出来的那间病房去。

陆声投降,抓住他的西装下摆,求饶:“哥,哥,别啊哥!”会吓坏人家的!

陆星澜推开她的手,整了整西装:“谁?”

她小声:“周清让。”

又是这个人,

他这个妹妹,是个深度声控,迷上了个新闻主播。

“陆声,你做好了当寡妇的打算吗?那个周清让,”他想了想措辞,还是委婉不了,直接点出,“命不长。”

一身的病,腿不好,而且年纪太大。

陆声被兄长说恼了:“你调查他了?”

他突然打了个哈欠:“好困啊。”

说完,他捏了捏眉心,在医院走廊挑了一排没人的位子,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