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荃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不由苦苦一笑。

看起来处处为自己着想的安排,不过是为了将他和妻儿分开,这样他等若有了人质威胁,除非乖乖去到宁襄王领地,否则他们母子随时都可遭不测。

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徒呼奈何?

放下信柬,他淡淡地说:“那就这样吧,依计行事。”

刘万生应了一声,转身自去准备。

夜幕很快降临在大地上。

看似并没有什么异样地房里,李荃及其妻妾和六岁大的儿子正对坐无言,除了小孩,几名妻妾的眼中无不挂满了焦虑和紧张,因为刘万生早已向她们说明了今晚脱逃的全部步骤,关键就在于能否及时从密道逃往城外。

密道何时成型的李荃并不得而知,他直到被关进迎宾馆以后才发现,以前李氏皇族引以为豪的保密、安全、守卫工作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迎宾馆作为迎接“外宾”的重要场所,自然是重兵防守的,其中也不乏对某些“不太友好”的国家使者的监视、禁锢之意。但他们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迎宾馆有了直通城外的密道,如此一来,所有的布置都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然而现下,李氏皇族的笑柄居然变成了自己保命的唯一生路,世事之奇,莫为此甚!

忽然,门外传来大喊,随即是惊恐的叫声和杂沓的脚步声。“走火了!走火了!”

窗外红光闪现,人影憧憧倒映在窗纸上,树影飘摇,配合着各种杂乱的声音,给人一种天下大乱的感觉。

刘万生冲了进来,向李荃一打眼色。李荃点点头,转身开启密道入口,顿时,墙角处的地砖向左右分开来,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李荃低声喝道:“快走!”于是房中人一个接一个走下洞口,由配合刘万生潜入迎宾馆的宁襄王府人手打头,接下来是李荃的妻儿,最后是李荃自己。

刘万生关上洞口,将一切恢复原状。

他并没有随同他们撤走。一来他被视为李峮的死忠,身份未到暴露的一天,二来此处善后还要依赖他来完成,否则若被李峮发现他们逃走,势难逃脱举全国之力的搜索。

至于那些一般的侍女奴仆,却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们了!大火过后,还有多少人能留下来,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率先进入的人点起了火把,照亮了通路,给众人指引。漆黑的密道中顿时有了几分人气,不再那么阴森恐怖。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里,只有一片慌乱的脚步声,和行走间衣物摩擦的沙沙声。人人都摒住了呼吸,因为自此刻开始,他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前方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谁也不敢肯定。

李荃强迫自己脑子里保持一片空白,他明白,从今开始,他不再拥有任何身份。废太子已经在大火中死去了,以后他的人生会是如何,全赖他自己拼搏!

走了一盏茶时分,前面的人忽然低呼:“到了。”

随即前方的顶部被掀开来一块,皎洁的月光透过洞口洒下来,虽然微弱,却给了后面的人无穷的勇气和欣喜。

他们终于逃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魂销肠断

李荃是走在最后的,自然也是最后一个走出密道。然而他弗一出来,便发觉有点不对,四周静得吓人。

心中一紧,他定了定神看过去,只见身处在一处数林中,天太黑,分不清楚位置方向。周围停放着数辆马车,外观看来没有一点不同。黑漆漆的车身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若不是还有拉车的马匹和车夫在,晃眼看过去竟难以察觉。

宁襄王府的人垂手立在一旁,神态恭谨,而他的妻妾则愣在原地,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他沿着她们的眼光看去,终于看到一个丽人俏立在正前方一辆马车前,身披斗篷,此刻已经摘下了帽子,露出了一头青丝。

他的眼睛猛地一阵湿润。

“大哥”

翩翩公主向他奔过来,如乳燕扑林,扑进他的怀中,抱着他,泣不成声。

他也紧紧拥着这个妹妹,喉头哽咽。

俗话说,患难方能知真情,傅天鑫愿出手救他,原因一部分也处在翩翩身上。而且若不是翩翩为救他四处奔走,也不可能如此快地得以逃出生天。

翩翩抱紧了自己的哥哥,积蓄多日的悲伤和痛苦终于得以宣泄出来,而随着李峮发动兵变杀害了父亲,在她心里,自己的哥哥就剩下了李荃一个。这也是导致她想方设法也要救他出来的根由。

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啊!

如今兄妹终于得以团聚,她便像掉落巢外的小鸟又回到了自己家中,有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并不是说傅天鑫对她不好,而是他毕竟是外人,无法体会她心中因骨肉相残而生的种种怨怼和痛苦。

况且她也知道。傅天鑫肯答应她救人并不是毫无因由地。尽管她不知道他想要获取些什么,但想也知道他必定是希望能够藉由大哥身上谋求某些好处。但那又如何呢?自古政治上就是相互利用,她自己也不过是个皇室用于协调与外姓王矛盾的棋子。她相信大哥的能耐。必能在被人利用地同时也利用别人,来达到他们最终的目地!

兄妹相拥而泣。不能自己。最后还是李荃稍微理智些,从这悲和喜的漩涡中脱身出来,看着翩翩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跟着驸马先行一步了吗?”

翩翩擦了擦眼泪,撒娇道:“没有见到大哥,翩翩怎么可能放心离开?所以特地来此等候。等大哥来了再一起上路。”

李荃心道厉害,同时又有些感动于她的一片心意。

若是藏在翩翩的马车里,她又是宁襄王世子的夫人,一路之上,谁敢盘查?即便是李峮发现到他地踪迹也会因为顾忌激怒了外姓王而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拉着翩翩走向马车,他随意问道:“我听说你们提前几日便出发了,难道又回来了不成?”

翩翩道:“我们本来早就要走,只是因为立后大典才多留了几天。大典结束后,我确同驸马一起出了城。但此后便换上一个身形肖似我的宫女,我自己在城外下了车,一直等到今天。”

“立后大典”几个字飘进李荃的耳中。他的心顿时一阵抽疼。强自压抑下了,他强笑着说:“辛苦你了!”

翩翩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叹了一声说道:“说什么辛苦呢?如今就剩下我们兄妹俩人了。父皇的大仇尚未得报,日后我们也只能相互扶持了!”

李荃黯然。知道她永远无法原谅李峮的弑父之举。若是纯粹的篡位也就罢了,自古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李峮竟然杀了自己地父皇,骨肉相残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同时也令他们这些幸存的兄弟姊妹心存恐惧连自己地父亲都杀了,还会在乎区区手足吗?

逼得他们不得不联起手来,以求自保。

说话间与翩翩登上马车,忽然妻子江氏怯怯地叫了一声“殿下”,音调中颇为不舍。

李荃转过头来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怀中熟睡的儿子,充满了愧疚和怜意,无奈道:“别担心,我们很快就能再见地。好好照顾好自己,还有麟儿。”

泪水涌出眼眶,江氏哽咽着点点头,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其余几名妾室也都纷纷泪湿朱颜。

尽管不舍,却也只能听命行事,众妻妾擦着眼泪登上马车,前路失去了丈夫地陪伴,她们便像黑夜中忽然失去了明灯,不知该走向何方,只能任由马车带着她们奔向茫茫他乡。

“大哥,抱歉,我…”翩翩有些歉意地看着他。

李荃勉强笑了笑,说:“不要紧,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身下却紧紧握住了拳头。

他再次深深体会到虎落平原地凄凉和怨愤,只能眼睁睁看着夫妻离散、骨肉分离,束手无策。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没用,无论如何,定要重整旗鼓,将天下掌握在自己手中,一雪今日之耻!

马车缓缓起行,承载着伤心却并未失意之人,渐渐远离了权力斗争的深渊。

暂时离开!

“吱吱哑哑”的车轮滚动声在空旷的夜空里传出很远,地上枯枝碎叶被碾压、断裂,发出声声脆响,反衬着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分外凄凉。

忽然,各种声音皆静止下来,只留下夏夜的蝉鸣声,声声烦扰着人

“怎么回事?”翩翩悚然一惊,问道。

李荃快手抓起身边一把利剑。

“禀公主,前方有辆马车拦路。马车主人请殿下过去一会。”车夫在外面说道。

听车夫的声音并没有惊慌紧张的感觉,暗中护卫的卫士们也没有什么举动,两人不由都松了口气。但会是什么人要见李荃呢?又有谁会知道他们今晚的行动乃至出逃的路线呢?

两人面面相觑。

猛地,李荃浑身一震,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不顾一切,掀帘跳下马车。

只见一个女子俏生生立在一辆普通的单乘马车前,从未见过的陌生容貌不禁令他狂跳的心顿时冷却下来。

却听那女子道:“这位爷,我家夫人请您车上一会!”

李荃一愣,冷却的心又猛烈燃烧起来,也不多说,径直向前走去。

“殿下…”车旁的护卫不明所以,想要阻止李荃。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公主和李荃的安全,自然不敢放任他们去赴难分敌友的约会。“让他去吧。”翩翩在车内说道,她也猜到了对面马车上之人的身份,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李荃感激地向车内看了一眼,随即大步走向那年轻女子。

女子见他走来,让过一边。他跳上马车,伸手去掀那车帘,却又忽然停住,脸上浮现一丝犹豫。

双手颤抖着,不知是否应掀开这层帘幕,忽然眼前一晃,车帘竟然从里面被掀开来,露出一张似幽似怨的丽颜。

果然是水笙!

他愣在当场,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言语。

看到他的样子,水笙幽幽叹了口气。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会在如此敏感时刻冒险来见,因为她总有个预感,此后怕是再没有见到他的时候了,今日一别便是永诀,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来一次!

默默相对无言,李荃看着她,神色复杂。

如今他已经搞不清楚水笙心里在想些什么,初见面时那单纯而勇敢的女孩早已在你死我活的宫斗中消失,却为何仍然牵挂着她?为何仍执着让她停留在自己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

水笙在他的眼神中忍不住心一抖,竟不敢再与他对视。低下头,拿起酒壶,斟满两杯酒,一杯递与他。

“劝君满饮此杯,一路多珍重!”

李荃默默接过来,看着她亦举起酒杯,轻轻相碰。

一饮而尽。

咬了咬牙,李荃转身欲走。

水笙一把拉住他。

愕然回首,却看见她忙不迭收回手,脸上一副茫然,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的样子。

他的心情一阵翻滚,猛地回转身,用力将她拉进自己怀中,痛吻住她的唇。

她揽住他的颈,细细品味着这或成绝响的温存。

良久,唇分,两人的脸庞近在咫尺,互相凝望着对方瞳孔中倒映的自己。

泛起魂销肠断的感觉。

他放开了她,转身,毅然离去她哭倒在车上…

痛彻心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微妙关系

“哎,你怎么老喜欢站在外面吹风!我可告诉你,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可不能老吹风!”塔娜走到正在远眺草长鹰飞、大漠风光的殷骏鹏身后,捧着一盆马奶,嘟着嘴说道。

对于这个救了自己的牧族女孩,殷骏鹏还是很感激的,于是急忙说道:“多谢小姐关心,不过我已经好多了,在里面闷得慌,所以出来走走。”塔娜埋怨的表情消失了,换上一脸同情:“也是。如果让我什么也不做在里面躺上十天半个月的,我早就疯了!那,你就在这儿站会儿,我去给你拿件披风来。”说着不顾殷骏鹏的阻拦,放下手中东西走进毡篷,不多时又拿着一件批风走出来,给他披上。

殷骏鹏有些感激地道了一声谢,随即发现塔娜站在了自己身边,与自己一同眺望着连天的绿色海洋。

“怎么样?草原很棒吧?”塔娜带着近乎崇拜的感情,叹息着说,“我想,没有再比草原更美、更壮观的景色了!”

草原上的风温暖而舒适,吹拂在人身上,带来清新的气息,带走满心的郁躁。

塔娜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只有一两朵小花装饰,反倒显现出一种朴素的美。偏黑的健康肌肤是中原不曾见过的,凭添了几分生趣,乌黑的眼睛中时时都带着无限的希望和向往,对生活充满着热爱、分分秒秒都热力四射,这种生机勃勃的女孩在殷骏鹏眼中还是第一次见到,充满了独特的魅力。

“塔娜小姐没有去过大海吧?蓝色的海洋无边无际,远远地跟天空连成一色,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那种感觉,同样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他笑着说,不知为何。突然有了跟她闲聊地心情。

“真的?”塔娜的眼睛亮了起来,“好想去看看!大海在哪里?”

殷骏鹏不禁哑然失笑,为她那毫不掩饰地好奇和期待:“要去大海,就要笔直往东走,在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很远么?”塔娜地眼神暗淡下来,“那肯定去不成了,哥哥不会让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

殷骏鹏同意这个观点。在他养伤的这段期间。已经充分了解了。卓格或许是个野心家、阴谋家,但对自己唯一的这个妹妹却是疼爱至极,别说放她去大海了,就是离开部落一步也会担心得不得了。

不想再看见她失去光彩地小脸,殷骏鹏改变了话题,问道:“塔娜小姐,能否问你一个问题呢?”

“什么?”塔娜有些无精打采地说。

“为何你明知我是个中原人,还要救我呢?”他问出困扰心中许久的疑问。

塔娜愣了一下,反问:“为什么中原人就不能救?”

殷骏鹏顿时泛起啼笑皆非的感觉:“因为中原人跟你们是世仇啊!”

“是这样么?”塔娜困惑地咬住嘴唇。迟疑着说,“可是都是生命啊,有什么不同吗?”

殷骏鹏心头重重一震。顿时无言以对。

是啊,不论是中原人还是牧族人。不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吗?

自从他懂事以来。学习中、记忆里就充斥着两族的仇恨和厮杀,从未试过从这方面去思考两族间的关系。

一瞬间。他似乎觉得一贯以来的某些观点,根深蒂固中突然有了丝裂痕。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啊?”卓格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笑意。

“哥哥。”塔娜叫起来,情绪顿时高涨。

卓格疼惜地看着妹妹,少见地有股愧疚。

虽然回到部落,但由于公务繁忙,一直没能好好陪陪她,心中总是有些亏欠的,所以对她心仪地男子,也格外加以关照。

“卓格首领。”殷骏鹏疏远但不失礼仪地说道,面对他和面对塔娜是完全不同的两副表情,“多谢首领照拂,在下已经好多了。”

虽然这段时间他躲在这里养伤,卓格并未对他不利,但两人敌对的身份仍然没有任何改变,他自然是要小心防备地。

卓格却哈哈笑道:“照拂你的人可不是我,是塔娜,你要谢就谢他吧!”

“哥!”塔娜顿时羞红了脸,一跺脚,说道,“我还要去做事,懒得跟你们瞎扯!”说完端起马奶就跑了。

殷骏鹏心中暗自奇怪。卓格处处把自己和塔娜放在一块儿,似乎有什么用意,不由暗自警惕!

他笑了笑说:“塔娜小姐救回在下一条小命,在下铭感五内。首领对在下诸多关照,能让在下在此养伤,也令在下感激不尽。”

卓格摆了摆手,说道:“阴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我对于大人这样地英雄,一向都是敬重有加地,不单只是大人,还有随同大人前来的那些中原儿郎,我也都佩服他们是条汉子,所以才力劝大汗放弃了拿他们祭旗地举动。”

殷骏鹏浑身一震,目瞪口呆看着他,面上也变了颜色。

“首…首领的意思是…”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即将说出口的话忽然变得那么困难,“我的手下…”

“咦?”卓格也惊讶地看着他,“怎么我没跟大人说过,你的手下有大约三千多人被大汗俘虏的事情吗?”

殷骏鹏的心跳猛然加快,气血上涌,呼吸困难,眼前一阵发黑。

竟然…竟然…

“…大人!阴大人,你没事吧?”卓格关切的声音传来,惊醒了他。

他定了定神,努力展开思考。

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就在他眼前一个个倒下去,绝不可能死后复生。那么,有可能成为牧族俘虏的就只有张俊那一队人马了!当日分兵两处,约定在凤峡关前会师,然而随着斥候探明凤峡关前有大量敌人驻留,又不见他们踪影,他便以为他们已经牺牲了。

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被金汗图俘获!

“首领,不知金汗图会怎样对待我的兄弟们呢?”他问。

卓格沉吟了一下,道:“原本大汗的意思是要将他们全都砍头,祭奠那些死在你们手里的部落冤魂,后来被我劝住了,便改为让他们做苦工,所以目前来说,绝大部分人都还活着。”

殷骏鹏心中一动,对于卓格反复强调是他劝服了金汗图善待俘虏,把握到一丝朦胧的感觉。

“多谢首领的义助,在下代那些活下来的兄弟们,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他说道,神态恭敬、诚恳了许多。

卓格苦笑了一下,有些尴尬说道:“阴大人且莫谢我!唉,苦力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身体稍差一些就很有可能撑不下去,不瞒你说,你那些手下当中已经有不少人…”他摇了摇头,“可惜我人微言轻,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殷骏鹏心中一阵疼痛,却只能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生死有命,首领能够保住大多数人的性命,已经令在下感激涕零了!”

同时也开始掌握到卓格与金汗图之间微妙的关系,以及他为何要救下自己、救下自己那些兄弟。

卓格笑了一笑,说:“阴大人不要怪我办事不力就行了!好了,外面风大,大人重伤初愈,实不宜在外久留,快进去吧。我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说完转身欲走。

“首领请留步。”殷骏鹏却叫住了他。

卓格站定,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