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你姨娘。”她已想起这孩子是谁,冷下脸来:“好好的学什么叫花子,丢你爹的脸我不反对,别忘了天上还有你娘。”

“都说了我不是叫花子啦,一哭他们就围上来,赶都赶不走。”

她不由分说,抓起孩子的胳膊,鸡仔儿似的拎出老远,背后的议论声渐渐小了,直到离家还有百余步,手中的孩子再不挣扎,抽抽嗒嗒地嘟囔着什么。她心情本不好,正烦恼如何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去,以免再次目睹薄云天的尊荣,可这小东西根本不像听话的主儿。

“说人话。”抓着一条活蹦乱跳滑不溜手的鱼是什么感觉?重重将他放在地上,恨声道。

“我真的是想找你啊,姨娘,就是找不着,好害怕,可又不想回家,那个女人好可怕,娘亲死了,爹什么都听她的。”他说的断断续续,渐渐又哭起来,眼睛肿得胡桃一般:“臭女人对我可坏可坏了,总是向爹告状,爹就不让我吃饭。人家已经饿了三天啦,再不逃走会出人命的…”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虽然有爹,却仿佛比孤儿悲惨十倍。

但是,他像三天没吃饭的样子么?

任适秋自己差点饿死过,那是茫茫戈壁中被抢夺了水和干粮,仅仅跋涉两天,基本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哪像这位大哥,就算哭,也哭得中气十足。

“这么说,你是不堪蹂躏愤然离家出走啦?”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娘亲告诉过我,将来她若是死了,如果遇见一个同她长得很像的阿姨,就跟她走,她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

任适秋看着他,沉默。

明知他撒谎,却懒得戳穿,这孩子的话十句有九句不靠谱,凭他这样不老实,偶尔受到责罚也算情理之中,说不上惨遭虐待。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烫手山芋原样儿扔回去,她才没闲情逸致替薄云天养娃呢。

“可是姨娘,你那天走得好快,嗖一下就不见了!”

“你叫什么。”

“大名还是小名?”

“…”

“我大名任若锦,小名敦敦,不是胖墩的墩,是敦厚纯良的敦。我还有表字,但是忘了。”

“任若锦,今天你走狗屎运遇到我,倘若换成你爹的仇家,有没有想过后果?不过饿了几顿就偷跑出去,实在不是男子汉行径。现在你快到家门口,听姨娘的话,自己进去,以后长大了,姨娘再来看你,怎么样?”

“我不要当男子汉。”

“你是不是男子汉跟我没有关系,滚吧,回你父亲身边,你本就是他的孩子。”

“我不要当他的孩子。”

“你当不当他的孩子跟我没有关系——”

“我不要——”

终于知道这孩子不招人待见的真正原因,别说后妈,亲妈也恨得手心痒痒。日后丁媛有了自己的骨肉,更该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了罢。

第 5 章

她自己吃过继母的苦,多少理解敦敦抹黑丁媛的动机,敌意就是敌意,天生的直觉,幼童的本能不会有假,宁愿冒着四处流浪的风险,也要脱离那个牢笼。

骂薄云天没有信守承诺,其实自己又何曾一言九鼎?答应逸秋的事,始终佯装忘记。

“你饭量不大吧。”

“啊?”

“最好不大,否则我可养不起。”

眼睁睁看着肉包子被敦敦一口一个不带喘气的,她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我没你爹有钱,把我吃穷对你可没好处。”

“抠…”小眼珠一通乱转,硬生生把门字咽下去,临时改成:“姨娘真朴素。”

他还怕得罪人。

任适秋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启蒙了吗?”

“从一到十都会写了。”

她默默翻白眼。

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给点洪水就泛滥,简称臭不要脸。三岁看小,这家伙长大要不是个祸害,真对不起他这份蔫坏。

“说人话。”

“入门剑法已经练完,后来娘亲去世,没人教了。”

她点点头,刚要说什么,被敲门声打断。敦敦跳过去开门,只见一个面有短须的中年汉子,笑容可掬地抱拳:“可是任姑娘居所?”

任适秋起身相迎,一番让座倒茶。

有外人在,敦敦很懂事地叫人,然后安安静静地玩自己的去了。

“这是?”

“我外甥。”

“难怪同你有几分相像,原来逸秋的孩子这样大了,岁月不饶人呐。”

看着他明显松一口气的表情,她知道这种误会今后无论如何都会如影随形了。

一个独身女子突然消失五年,再出现时身边已多了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在熟悉的人看来总是万分可疑。

相比之下,陌生人反倒仁慈一些。

李宗的样子有些疲惫,说自己明日就回去了,特来道别:“那日公事在身,没顾得上多说。有日子没回家乡,此一番回来,有些事却着实看不惯,一直想问你…按说逸秋离世,薄云天接管任府无可厚非,可前些日子我去老屋附近走了一遭,怎么连牌匾也换了?世伯没有儿子,长女既逝,次女未嫁,这宅子自然有你的份,怎么有家不回住着客栈?任家族人虽散落四方,找个辈分较高的长者主持分家却不难,那姓薄的若不厚道,欺负你一个姑娘家,但说无妨,公门里我颇认得几个人,难道没个讲理的地方?”

她笑了笑,不免有些感动:“多谢李大哥,薄云天并未侵吞我的家产,早在五年前我们就已商议妥当,此次回来只为凭吊大姐,并不久留。”

“哦…”他长叹一声,关切地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敦敦捉到一只蚂蚱,兴奋地跑来跑去,她默默看了一会儿,替李宗续水:“原想走一步看一步,找个合适的地方小住一阵,现在因这孩子,你也知道,薄云天丢了儿子不会不找,正在犯难。”

“依我看,住处倒是小事,孩子现下年纪小,一天天长大,到时你们也四处漂泊么?总得替他挣一个前程。”

想到将来种种,她始终认为天下之大,不愁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塞外之苦都受得过,身在中原,不怕没有立锥之地。

前程什么的就不必执着,当年生母病逝之际命她投靠父亲,自以为女儿寻到一个稳妥的去处,到头来怎样呢。

只见他起身踱了一圈,忽而想起什么:“眼下玉风堂有个差事,只怕委屈了你。”

原来是玉风堂下属分舵的库房需要看守,因是布库,功夫无关紧要,只要一个细心妥当之人,雨雪时节勿让库房受潮,衣料织布不至生霉即可。库房平日少有人至,房屋年久失修,冬冷夏热,极是难熬,且银钱甚少,是以上一任看守不到半年便辞工不做,正好有了空缺。

他如今是一个小管事,倘若向执事的开口,应该十拿九稳。玉风堂的地位江湖中首屈一指,背靠大树好乘凉,薄云天再有本事,也要投鼠忌器退避三尺。

“虽不好听,当做权宜之计也无不可…”

她迟疑一下,随即笑道:“我是百无一用的人,哪里委屈了。”

“如此甚好,权当体恤逸秋,能为她做最后一件事,不枉相识一场。”

从前只当他碌碌无为,很少正眼瞧过,却不知此人重情重义,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她向来与人刻意保持距离,极少牵动情绪,一天之内却两次百感交集。

第 6 章

南方湿热,一行人到达江都时正逢雨季,连日倾盆大雨,泥石遍地,路途之上历经不少磨难,大多筋疲力尽。进了内城,远远望见一座气派的庄园,楼台高耸,绿荫成阵,想必就是玉风堂总舵。

门前下马,李宗让她等在角门:“我先同他们复命,回头告诉管事,再接你进去。”

谁知侯了个把钟头不见人影,眼看阴云汇聚,又是一场暴雨,任适秋取出油纸伞,命令敦敦不许乱跑,孩子岂能老实待着,做先天失聪状,兴致勃勃地蹲在一滩积水旁,对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充耳不闻。她皱了皱眉,急欲唤他回来,只觉劲风扑面,从墙角骤地拐出一彪人马,眨眼工夫冲到近前,亏得手疾眼快,扯住孩子衣领迅速闪开,浑身仍溅上不少泥水。

差点儿出了人命,竟无人回头张望,这些人绷着面庞,冷峻异常,径直骑入正门,领头的一声令下,纷纷下马,有人从马背上扔下个人形布袋,落地之后不住滚动,随即拖到别处。

“堂主出行也没这么大威风。”守门的看不惯,低声道。

对面站的同僚哼哼:“谁让人家是功臣。”。

“败军之将还敢邀功?”

“没办法,堂主器重,一个马屁顶一万人马。”

敦敦犹自拍着胸膛,小脸吓白。

任适秋松开手:“活该。”

那边李宗气喘吁吁地过来:“管事的出去了,刚回来,我说你是我远房表妹,已点了头。估摸着今天没工夫见你,咱们去住处看看。”

门一开,扑面而来的热气,这间看似宽敞的瓦房多半是曾经的库房,后来扩建新库,充作值夜人的休息之所。屋内最大的陈设就是一张大桌,八仙的,可惜缺了一脚,靠在墙上苟延残喘。她注意到仅有的两张小床上有一张垫着铺盖,才知此屋并非独享,还有一位草料库的看守同住,因为同是女人,共用一室也方便。

李宗还有事,没待会儿就走了,她里里外外察看一番,找到几件前任看守废弃的杂物,回屋一看床褥已经铺好,不禁咋舌:“闹鬼了?”

“是你说的,懒虫要下十八层地狱。”

“你真信啊?”

“信啊。”敦敦摊手。

忽然一阵脚步声,只见门口立着个衣着光鲜的姑娘,未语先笑,腮边两个深深的酒窝极是显眼:“我说怎么有声音,果然库房来人了。夫人要一匹湘妃锦,先时管库的说找不着,今儿又提了,劳烦姐姐开一次库,再借马灯用用,里头黑黢黢的。”

她的穿戴不像一般下人,说话干净利索,对人也客气,任适秋先有几分好感:“对不住,我刚来,没有拿到钥匙,姑娘是哪一房的,待明天找到,送过去如何。”

“也可。”她将料子的质地颜色详细描述一遍:“定是在库里,只是东西多,不知堆哪去了,小丫头子不认得,一来二去百忙一场,我才自己来。”

“放心,我认得。”说完连忙欲盖弥彰了下:“从前在大户人家做过。”

“原来如此,难怪姐姐气度有些与众不同。”她笑道:“我叫赏雪,你明日送到夫人那里,说交给我的,自然有人接过去。”

“不知是哪位夫人。” 任适秋追问。

赏雪已出了门,声音远远飘来:“堂主只有一位夫人。”

朱翠掌灯时分回来,发现屋里多出两个人。

女人很机警,听到响动立即坐起来,内侧的孩子一动不动,睡相无比香甜。

“你就是新来的?”

“我姓任。”

女人很年轻,高而瘦削,有着淡淡的眉眼,挺拔的鼻子与厚实的唇,下巴倒尖,唯一的女子的柔美都在这里了。 孩子有些像她,尚未摆脱婴儿肥,五官没有长开,一脸的鬼精。朱翠这样打量着,不免心生疑惑,见她神色淡漠,眼帘低垂,难以亲近的样子,更加费解。

“没见过钱管事罢?”

任适秋点头。

她淡淡一笑,暗道果不其然,这样的人只怕一天也待不了,今后完全不用担心与人同住,想到此处心情大好,去缺了脚的八仙桌旁坐下,取出菱花镜子梳头。

一梳就是很久。

这样的乌发,像塞外特有的墨玉,幽暗的烛光下其黑如墨,阳光下隐隐透着青紫,不细细保养委实太过可惜,远行疲惫,听着木梳的沙沙声,任适秋漫无目的地想着,眼皮沉重起来。

突听她道:“你习武?”

“家父的遗物,留作纪念。”长剑用粗布包裹了数层,对方仍然一语道破,除了眼尖,难道没有别的解释?瞥了眼她的双手,稍稍放心。

干活的手和练武的手,还是有区别的。

只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很难与草料房联系在一起。

“若会武功,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其实女人会门手艺也好,总强过靠男人。”朱翠闲闲地道:“世上有两种女人一生靠定男人,一种是最没本事的,一种是最有本事的。”

直到次日清晨将醒未醒,任适秋都在思考自己属于哪种女人。

钱管事一早大驾光临,问了几句话,又交代许多重要事项,见她一一对答,还算沉稳,这才解下钥匙,郑重其事地交出。

“有不懂的就去前头问我,雨雪天气一定仔细,有些名贵衣料娇贵得很,损毁了唯你是问。”又指着一旁的敦敦:“这是你孩子?”

“是。”

“他父亲呢?”

“几年前遇上强盗,被人乱刀砍死了。”

敦敦一抖。

钱管事也一抖,无比讶异地盯着孩子:“那真是命苦…”

上任头一天,需把库房从里到外打扫个遍,既是细活也是力气活,从朝阳初绽到日落西山,忙得筋骨酸疼,比练一天功还累,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坐在台阶上擦汗,忽然想起湘妃锦的事儿。

她进库找出两匹,唤敦敦过来,嘱咐一番,末了稍作激将:“也不知你有没有这份能耐。”

“姨娘不要把人看扁了!”他气鼓鼓地抱起锦缎,一溜小跑地出去。

后来天黑下来,开始着急。

按说一个孩子,走到哪儿都不惹人注意,送完东西一转身就回来了,能出什么岔子。偏就左等不来右等没影,她暗暗懊悔,不该贪图省事让孩子出去冒险,万一好奇心起,闯入机密之所亦或禁区,被人格杀勿论了呢?

“多半在花园子里玩。”朱翠卸妆之余笑问:“到底是不是你孩子?平时对他淡淡的,关键时候急得打转。”

她无心作答,煎熬一会儿,终于站起来:“劳烦照看一下,我去去就来。”

第 7 章

玉风堂太大,路径曲折,专拣宽敞的路走,一路上左顾右盼,一无所获。再往前守卫多起来,房舍楼宇密集,应该已经接近玉风堂的中心。偶有携带兵刃的堂众路过,她从前常同武林人士打交道,几次想冲上去问一问今天有没有孩子被抓,总是按捺住了。

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再往前走免不了被盘问,这样犹豫不决地站着依然十分扎眼。迎面走来十多人,她避到一旁,只等这些人过去再折回小路,没想到却不走了,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青年上前几步,笑道:“快下雨了,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她本是侧过身,为确定是否在同自己说话,头转了半圈,一个照面愣住了,仿佛看见艳丽的花草,下意识多瞧几眼,意识到目光停留的时间有些长,随即转回去,又想到还没答话,情急之下编的理由未免粗制滥造:“迷路了。”

“你也是这里的人?出一趟远门,回来好些人都眼生。”

“是。”

“去哪儿呢?”

“谢谢,我想我已经认得路了。”

她掉头就走,清楚地听到身后阵阵笑声,很明显,被众星捧月的年轻人是主,其余是仆,不断有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人不风流枉少年什么的。

语气谄媚,甚是低俗。

她对英俊的男人一向缺乏好感,大抵因为逸秋当初不顾家人反对嫁给薄云天,嘴上说看中他才华,其实还不是爱上一张面皮,委实,他在小白脸中算是拔尖。

男人的相貌比女人还靠不住,女人生得好,大都有些实际作用,男人就纯属多余了,奇怪的是越如浮云,越有人趋之若鹜。

“你怎么在这儿?”

“是你,太好了。”抬头一看是李宗,简直如遇救星:“敦敦出去替我跑一趟腿,再没回来。”

他四处望了望,神色紧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去,我腾出时间帮你找就是了。刚才那个是杨临风?远远瞧见也不便走近。这人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坏,仗着是堂主的胞弟,这里稍有姿色的女子,哪个逃得过他的…总之以后躲得远远的。先回去吧,放心。”

别无他法。

惴惴不安地进屋,里头传来阵阵笑声,她一把推开门,见敦敦盘腿坐在朱翠的床上,大笑不止。朱翠前仰后合地趴在八仙桌上,一手握着梳子,堪称花枝乱颤。

“哎哎,你回来啦,快来管管这小子,简直闷坏,听他说话能笑穿肚子。”朱翠踢他下床:“去去去,谁让你爬上来的,还真自觉。”

他一回头见任适秋站在门口,立即扑过来,手里满满当当地抓着糖果蜜饯,一脸邀功的表情:“猜猜我去哪里啦?”话音刚落,脸上着了一记,火辣辣的感觉还在其次,心中又惊又痛又怕,怔怔地站在那儿,零食散落一地。

任适秋打了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摔门而去。

夜深沉。

朱翠在布库内的犄角旮旯找到她,递上一个素菜包子:“看你晚饭没去吃,好不容易抢到的,每次吃饭跟刮龙卷风似的,真受不了那帮饿鬼。”

“你吃吧。”她靠在墙上,有气无力。

“孩子不懂事,以为多玩一会儿无关紧要,哪知道大人担一万份心。不过你下手重了些,孩子吓傻了,小脸儿到现在还是煞白的。”

“去哪儿玩了?”

“说是送东西去,赏雪和丫头们挺喜欢他,留下来玩捉迷藏,堂主夫人在院子里吹风,也看见了,说模样招人喜爱,拿了好些点心给他。吃个半饱,想到你最近没尝过可口的东西,特意带回来,等着你夸呢。”

她默默听着,始终没什么反应。

晚上蚊子多,朱翠打死几只,站在那儿有点不耐烦,百无聊赖地用小矬子修指甲。

“有事吗?”她突然问。

“倒真有点事儿。”朱翠看着自己的手指:“听说你碰见杨临风了?”

“杨临风是谁。”不等对方说,自己想起来了:“哦,那个小白脸。”

奇怪,她听谁说的。

任适秋觉得这个女人从里到外透着神秘,当然了,也许对方还觉得她诡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