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跟你搭讪?”

“一副世间女子见了他都要如痴如醉的样子,莫名其妙。”

朱翠差点儿没倒地,很是哭笑不得。

说错什么了吗?好像太直接,太不顾别人的感受了,朱翠是明显有意于杨临风的,热切的神色,瞎子都能看出来。其实她并无恶意,马上安慰道:“你眼光不错,真真是玉树临风。”

“行了,知道你不待见他,我就放心了。”

“你来找我就为说这个?”

“是呀,这对我很重要。”

她竟将自己当成竞争对手,实在出乎意料,不过总比完全不构成威胁好,事关女人的虚荣心,不可小视。

即便如此,仍有不明白的地方:“让他喜欢你很简单,他这样好色…呃,不,怜香惜玉的男人,难道会假装看不见你?”

平心而论,就算用苛刻的眼光也很难挑出朱翠的毛病,五官自然精致,胜在调配得当,浑身上下让人看着舒服,才是最为出色之处。

“他自然看得见,而且看过不止一次。说来很简单的道理,比如你走在街上,无意中瞧见一件新奇的物事,随便买回家,随便拿着玩,腻了,随便丢在一旁,倘若换个地方,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惊鸿一现,万般艰难,最后含泪捧回,是不是一生难以忘怀?失去这东西,好像对不起自己的辛苦。”

“所以你是放长线钓大鱼?”

“不然在草料房一待半年,总不至于为那点儿工钱。”

任适秋长出一口气,正宗的井水不犯河水啊。

笑着起身,拍拍她肩膀,以兹鼓励:“未来的杨夫人之位,非你莫属。”

“承你吉言,一看你也是个不可限量的。”

第 8 章

敦敦最近很是乖巧,堪称深居简出,任适秋仍然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耳光事件之后,偶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像陌生人。

想了无数办法挽回自己的形象都徒劳无功。

连朱翠都佩服她:“能对你这样的小受气包无动于衷,真需要无穷的毅力呀。”

说得他泪珠滚滚,恨不得一头撞死:“可她就是不理我!”

“虽然你有不对的地方,她的肝火也太暴了,大人跟孩子计较,多掉价呀。”

总算有人说一句公道话,恰被春风温暖了心扉。

反正下定决心不回亲爹那里,姨娘脾气再坏也有限,后妈确是十足的蛇蝎心肠。凡事都有比较,连小羊都分得清楚哪个山坡的草比较可口,是不?

朱翠要为马加夜草,通常晚归,敦敦睡熟中难免被响动惊醒。有一次半醒之际,觉得有双手不住地抚摸头顶,两滴温热的东西落在脸上,偷偷睁眼,任适秋正抱着自己的脑袋垂泪,眼睛红红的,紧紧咬着嘴唇,喃喃道:“…还疼不疼?”

惊喜之余,他决定继续装睡。

第二天请教美丽的朱姐姐,对方神秘一笑:“很好理解啊,她觉得自己过分,想道歉又抹不开脸,憋了几天,看着你傻傻的睡相终于崩溃了呗。”

“我睡相很傻吗?”他惊恐地叫起来。

当天晚上任适秋同他说了十天以来第一句话:“听说赏雪很喜欢你?”

他瞪大眼睛,颤声:“我们是清白的…”

让人恨不得捏死这小瘪三的感觉又回来了,先前还觉得对不起他,事实是瘪三就是一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动物:“这里人多眼杂,你们每次出去我都要受些议论,毕竟别人都当你是我儿子。”

“赏雪姐姐是丫鬟,送我东西吃,带我玩过几次,这样都是攀龙附凤哇?”

“多少人想接近堂主没有机会,你却直接和夫人院子里的人打成一片,若非是个小娃娃,就不止不忿了。”

敦敦挠了会儿头,大人的世界实在深奥,他需要理清思绪:“一开始是赏雪姐姐过来,其实是夫人想见我,她做了好多漂亮点心,看着都舍不得吃呢,然后就哭,还抱我,蹭我一脸眼泪。下次还是赏雪姐姐来接,夫人又重复上一次的事情,只是她看起来好孤独。”

“你知道什么叫孤独?”任适秋的嘴都撇到下巴上了。

他凝重地转过头,半响,嘿嘿一笑:“不知道。”

“少走动为妙,终究是个是非之地。”

“夫人还让我叫她干娘呢。”敦敦洋洋自得,哪里理会任适秋话中的意思,他搂着姨娘的脖子,摇头晃脑地:“她说今后再无人敢欺负我啦。”

杨夫人的幼子年幼夭折,江湖上人所共知,敦敦年纪与那孩子相仿,长得眉清目秀惹人怜爱,一张嘴无比刁钻,想在某人面前装傻扮可爱简直是拿手好戏,杨夫人会喜欢他并不奇怪。赏雪为讨主子欢心,经意或不经意创造了条件,说起来敦敦有了靠山,自己倒要谢她。

钱管事在外头站着,任适秋一抬头,瞥见他在库房周围转悠,遂让敦敦到别处去。

“真讨厌。”撅嘴:“他怎么老来呀?”

起初还说这是他职责所在,最近隔三岔五地接受巡察,实在让人找不出理由。布库从来不是紧要之地,这样未免存在没事找事儿的嫌疑。

大中午的,她刚吃完饭,过去一问,又没什么,说是路过,顺便看看手下可曾尽责。

敦敦藏在柱子后头偷窥一切,看钱管事走远,哼道:“没安好心。”

“也许咱们小人之心了。”她无奈地摇头。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君子,一个男人有意无意落在身上的目光,没有哪个女人会毫无察觉,几乎是最为原始的本能。为什么总能招惹这号人,先有薄云天,后有钱管事。她淡定地分析,可能是最近桃花比较旺吧。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天衣无缝地低调着,时间长了他觉得无机可趁,自然不了了之。

万分谨慎,总可以使得万年船。

第 9 章

夏天熬过去,日子就快了。

入秋以来天高云淡,不温不寒。任适秋终于有心情教敦敦识字,她自己所学有限,高深的经史子集一知半解,更不能误人子弟,只每日让他练字,练武却再没提起。

敦敦一副乐得清闲的样子,游刃有余地学着粗浅的文章,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有一次从干娘那里回来,见任适秋独自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心想坏了,每每出现沉思的表情,必是一场大风波,没一会儿,她木着脸道:“现在后悔,我不怪你。”

“真的?”

她轻轻点头。

“但我会怪你。”敦敦一本正经地:“是你抛弃了我。”

连遗弃都不会说,还做出一副黯然心碎的样子,一看就是装的。

有时人们并不关注被谁抛弃,惧怕的往往是抛弃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她道:“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既然你决定留下来,不再耽搁。”

最可怕的事果然发生了,当敦敦睡梦中被叫醒,趴在任适秋的背上飞越围墙,落在树林后头的一个小土坡下,瞌睡没有完全过去,就被重重地跺在硬土地上。

深秋的夜晚如此萧瑟,寒鸦栖在光秃秃的枝头,他接过任适秋的长剑。

“一定要看么?”

“你吓不到我。”

他倍受鼓舞,信心满满地比划起来。

然后任适秋就被打击了,仅管做足心理准备,还是逃不了被恶心得五内俱伤的宿命。世上怎会有如此难看的剑法,关键是这居然是传之六代的任家剑。

她想撞墙,再为先祖一哭,如此后代真该一出世就溺死在阴沟里…

敦敦使完整套入门招式,期待地眨巴眼睛。

“回去睡觉。”转身就走,毫不犹豫,天赋这东西不是人人具备,其实不会武功挺好的。

走出几步,远处闪过一串火光,照耀得周围树木红了一片。大晚上的这么多人手举火把,朝自己的方向汇聚,她拉住敦敦,拧身藏在灌木之后,只听那几十个人纷纷喝道:“出来!”

寒鸦受惊,吱呀呀飞远。

心头一凉,身旁的敦敦也打个冷战,他们自己问心无愧,在别人看来深更半夜行踪诡秘,却不知干什么勾当,这本是百口莫辩的事,随便找个由头就是莫须有的罪名。

对面的矮树被人踢开,枝叶掉落,露出一个趴伏着的女人。

“跑什么跑,又跑不了,害我们有觉不能睡,倒霉的不还是你?”那人语气明明是怜悯,却透着股凶狠:“说吧,现在怎么办。”

此人长发及腰,身上一件脏兮兮的白衫,已是千疮百孔,乍看与女鬼无异,乱发下的一张脸花容月貌,奄奄一息的样子惹人怜惜。

“头儿,她不理我。”那人笑道。

“大概想和你说说贴心话。”

众人哄笑。

任适秋屏息静气,一手捂着敦敦的嘴,尽量卷缩身体。透过草叶的缝隙,隐约看见第一次进玉风堂时在门口险些骑马撞死敦敦的人。此人位高权重,据说是个疯子,江湖上提起薛子赫,没哪个敢轻易招惹,称得上浑不要命的角色,两年前越过堂主的胞弟坐上副堂主的位子,出名的铁腕。

“来来来,什么悄悄话,老子洗耳恭听。” 薛子赫的手下凑近了,做出认真又戏谑的样子。

女人动了动嘴,这样静谧的夜里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显然太过虚弱,老半天才抬起手臂,伸出手指。

刹那间任适秋觉得天都塌下来,她与此女无冤无仇,只是刚巧藏匿于此,就算看见他们传授武艺,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难道对方临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杀了她!杀了她!” 敦敦骤然跳起,脸上写满仇恨。

小臂忽然被死死抓住,任适秋对他的嘶吼始料未及,只见他五官扭曲,憋红脸干哼哧。除了新仇,似乎还有旧恨的迹象,低声问:“你们认识?”

敦敦咬牙切齿,犹豫来犹豫去,一连打了几个磕巴:“不…不认识。”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欲深问,又觉得他的欲言又止一定事出有因。

薛子赫两道如电的目光炯炯地扫过来:“又见面了。”

搜刮肚肠也找不到一个可靠的理由,这个操蛋的理由还必须圆满地解释半夜越墙而出,又神奇地出现在这块林地,且合理合法,人畜无害。

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只能紧紧握住敦敦的小手,尽量拉近,简直贴在身上:“真巧。”

“这么晚,一个女人在外头很不安全。”

“不好意思,没耽误副堂主干正事罢。”

他阴郁地环顾一周,缓缓道:“那倒没有,只是最近奇怪的事太多了。”

“可惜我帮不上忙。”

“何必谦虚。”

“恭敬不如从命,我跟副堂主走,幼子无辜,还望高抬贵手。”

第 10 章

屋内无窗,只有一个狭长的气孔,外头北风呼啸,里面却闷热。她转过身,望着结满蛛网的墙缝,想睡又无困意,斗室中除了张破席空无一物,日光透不进来,也不知白天黑夜。下定决心要睡,自己知道未曾睡实,混混沌沌的,实在因为流汗太多,腻在衣裳里,半干不干的难受。

似乎被人遗忘了,薛子赫贵人事忙,他的手下也人间蒸发,连次审问都欠奉,除了送饭的,十天来没跟人说过一句话。

平时再沉默的人都有些熬不住,有时她希望闯入一帮人,二话不说将自己五花大绑押去处死,至少一了百了。有时又觉得多煎熬一天也是好的,运气好的话会有人听她辩解,死得不那么不明不白。

是幻觉?竟然听见脚步声:“适秋,你还好么?”

她一骨碌坐起,朝着外头几不可闻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敦敦要见你,拉都拉不住,我想让他来一趟也好…已打点银子给看守,仅在外头说话还好办,进去却是不可能了…”

顿时明白大限将至,以至于他犯险带孩子来见最后一面:“连累你了,他们可曾向你逼问?”

“堂主与薛副堂主远赴大漠,你的事暂时无人顾及,没人想到找保人的麻烦。”他长叹:“是我害了你,以为是个栖身之所,反倒招来杀生之祸。”

唯恐他犯老毛病,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地叨叨下去,忙打断道:“敦敦呢?怎么不出声。”

“在哭,一时半会止不住。”

她百感交集,沉默许久:“你可知那女人什么来头?素未谋面,为什么致我于死地。”

“她是爹的小老婆,娘亲从前被她害得好苦,好苦哇!”敦敦突然止住哭声,恶狠狠地:“那天我不敢说,是怕不打自招!”

本已猜到七八分,这下子彻底印证。她们彼此都没见过,所以那晚有心加害的是孩子。如此恶毒的女人世所罕见。

据说她卷走薄云天不少银子,和一个江湖中人私奔,从此行踪成谜。为何与玉风堂为敌为阶下之囚,就不得而知了。世事难料,冤家路窄,最憋屈的是本要为逸秋报仇,却被她倒打一耙,全无还手之力。

这种死法太搞笑了。

“李大哥,一事相求。”

“放心,孩子我亲自送回五陵门。”

“行李中还有些碎银子,充当日后的路费罢…还有一把祖传宝剑,逸秋生前用的,为免暴露身份,那晚放在树丛里了,找一下,应该还在的…”想了想,应该没有遗漏之处,她一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最近添了个小负担,现在也无需忧虑,顿觉轻松许多。

“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必过分悲观。那些大人物公事缠身,也许转过头就忘了,不予追究的先例不是没有。”李宗一面安慰,忽然想起件事来:“对了,听说钱管事来过?”

不提还好,任适秋阵阵冷笑:“进来说一大车话,想干什么长眼睛的都知道。这种地头蛇随处可见,真当自己就是王法,只要亲自出马,立即让我洗脱罪名平安无事,就是得想个法子谢他…算了,孩子在外头,不说这个。”

李宗义愤填膺:“趁火打劫!先时也有过,厨娘的女儿哭诉被人占了便宜,钱管事素日颇正派的人,说对方勾引他不成,反来诬陷,我们也就信了。当真是他行为不端,倒冤枉了那姑娘,害她远走高飞,连个说法也没讨着。”

所以伪君子的阵营绝对比真小人庞大得多。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李宗带孩子走了,送饭的今天来过一次,不会再来。时间凝结成冰,坚不可摧,唯有呼吸声相伴。

“是她吗?”

“嗯嗯。”

悉悉索索的,有个东西不住蹭着脸颊,骤然睁开眼睛,对面是一颗硕大的脑袋,见她醒了,脑袋欢喜不已:“赏雪姐姐,咱们走吧。”

“真的是她?怎么认不出了…”

“就是憔悴一点。”

“坐牢真可怕。”

月光从门外照进来,洒在一高一矮两个人身上。

任适秋怔怔地看着他们,仿佛见了活鬼。

“为什么她的表情像见鬼。”赏雪捂嘴笑:“臭孩子,快安抚一下。”

敦敦手舞足蹈:“天大的好事,夫人已答应为咱们做主——”

她这才坐起来,月光照在身上,影子歪歪斜斜的,顿时觉得自己才是鬼。劫后余生的喜悦略显朦胧,隔着雾似的不真切。

整个过程十分简单,完全是敦敦的个人发挥,同时感谢钱管事所给予的灵感,倘若没这个由头,他又怎能去找杨夫人伸冤?于是故事彻底变样,从不明身份潜入玉风堂图谋不轨,变成身世悲凉随遇而安的避世苦命女。某日风云突变,苦命女遭遇陷害,色狼伸出魔爪,小敦敦含泪求助,杨夫人英勇救人。

完美的一出大戏。

“都是女人,夫人一向心软,得知有此败类,岂能袖手旁观。莫说薛副堂主眼下不在中原,就算他在,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任适秋脚下没留神,差点儿绊个踉跄:“一定要今晚么?蓬头垢面的。”

“没有妨碍,夫人既要见你,不会计较这些。”

他们等在外头,偶有巡夜的堂众结队经过,廊下一只灯笼发出昏黄的光,深秋的北风刺骨,夜色中望着一团微弱的暖火,周身的寒气略被驱散了。

只消片刻赏雪走出来,招唤他们进去。

第 11 章

屋内又是一番景象,深更半夜依然烛火辉煌,两个小丫头手持托盘退出,合上雕花木门,一丝寒意也透不进来。主人不喜金银摆件,所有陈设以瓷器为主,尤其古董架子,满满搁着瓷尊瓷盏,斑斓夺目,各色器物一应俱全,简直能开家彩瓷铺子。

杨夫人一身家常衣裳,专注地坐在绣架旁,不疾不徐地绣着什么。

“多谢夫人相救。”

“不必客气,坐罢。” 盯着她看了看,微微一笑:“我年轻时也遇到过这种事,结结实实被吓到了,事后才觉得气愤。”

任适秋茫然地望着她,涉及私事,暂时不知如何接话,这才注意到她的绣活已完成大半,大片的玉簪花栩栩如生,宛如一画:“…真好看。”

“打发时辰罢了。”

细看简直精美绝伦,阵脚细密到极致,至少需要一年半载之功。

耐心是天生的,换成自己,做女红超过一个月就感到万分沮丧,开始怀疑人生了。宁愿被最乏味的内功打坐折磨半年,也不要刺绣半天,一直是她的座右铭。

“苏绣名冠天下,其实粤绣与之相比,毫不逊色。”

“任姑娘见多识广。”

“听闻而已,并未一见。夫人既然喜欢织金瓷器,此秀活手法与众不同,想必同样源自东南一带。”她很少说这么多话,几日来水米少进,只觉口干舌燥,顺手拿起手边的茶盅,抿了一口,忽然愣住。

太熟悉的味道,瞬间唤起一些记忆,或苦或甘,都沉积在往事里化不开了。

始终认为这味道是独一无二的,直到现在,恍惚中回到贫寒的茅屋,母亲在午睡,小炉子上的砂罐冒着白烟,冷透了用纱布蒙上,滤下黄褐色的茶汤,微微带着药气的茶水并不难喝,顺着胸腔一路流下去,凉凉的。

“岭南的凉茶,很多人喝不惯。”

“这是什么?”果碟上的东西奇形怪状,黄不黄绿不绿,简直见所未见。

杨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五敛子,外乡人叫它杨桃。”

“中原好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