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对方杀气腾腾的面孔,她拼命说服自己漠然离开而不是立即发飙。

“五千两。”一叠整整齐齐的东西放在紫檀木的盒子中,推至眼前:“黄金。”

每张一千两,此刻是纸,从钱庄出来即可变成金灿灿的元宝。

结果没有掉头就走也没有怒发冲冠,接下来她说了一句许多年后想起依然无比后悔的话,如果不是心血来潮多一句嘴,他们的交集就此斩断,今后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成日抨击下属贪婪,风气败坏,副堂主尚且认定天下无真金白银解决不了之事,如何责怪堂众上行下效。”

好比蛇被卡住七寸,那一瞬才知自己要害所在,可惜为时已晚。薛子赫脸上发烧,一时间僵在那里,恼羞成怒遭人耻笑,沉默不语更是怂包,对方确实说得一针见血,有理有据,连堂主都眼睛一亮,赞赏地望着这个女人。

烤肉的烟味一阵大似一阵,整个客栈乌烟瘴气,像隔着一道混沌的屏风,使她眉目模糊,看起来温婉平和了些,他重新再忍:“任姑娘此次回来,实属不智。”

“何以见得?”

“常言道木秀于林必有风催,太过受人瞩目未必是吉。比如姑娘冶炼的技艺超群,各国争相重用,几年前悄然挂冠而去,投靠大食国,恼人的处境始终未能摆脱。”

她直言不讳指出他的缺点,于是很快被毫不留情地教训了?这是报复。

懂不懂收敛锋芒,弄不弄得好人际关系,是俺自己的事儿:“世上永远不被排挤的大有人在,薛副堂主知道是哪类么?”

“在下无意争辩,大家千里迢迢来到西域无非为财,五千两黄金不是小数目,他日回到中原安身立命绰绰有余,好过孤身犯险漂泊无依。”

望向笑而不语的杨怀风,又盯着志在必得的薛子赫,她叹了口气:“我好像没有理由拒绝。”

五千两的确不是小数目,够一个大家族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多少人混迹江湖,出生入死,不过就是为了赚一桶金,确保下半生富足安康。

“我会尽量改变国王的想法。”

“不。”杨怀风忽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明所指。

“玉风堂的衰落有目共睹,国王不是瞎子,所做决定不会轻易推翻。坦白说,西域的生意我们并不感兴趣,首先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其次民风迥异,油水少而得不偿失。我看重的是它为玉风堂上上下下带来的士气。”他缓缓道:“凛义山庄不日派人拜见国王,已是人尽皆知。”

两头的仇恨非一日之寒,迟早有一场正面交锋,为求士气大振,任何一方意图掌控的事物,都是值得追逐的猎物。

“我明白了。”她微微颔首,伸手将盒子推回去。

两人露出诧异的神色。

“说人坏话很容易,五千两黄金,贵了。”

薛子赫皱眉:“姑娘的意思是…”

“凛义山庄作恶多端,让国王放弃交易的念头无需多费唇舌,事实俱在,明眼人自然看出来谁更值得信任。”她望向窗外,像触动某段伤感的往事:“我报我的仇,你建你的功,井水不犯河水,就此别过!”

盒子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人已走远。

憋了许久的咳嗽终于爆发出来,薛子赫满面通红地擦去飙出的热泪。

“壮志未酬,你无须愧疚至此,身为老大我情何以堪。”

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烟呛,算是罕有人知的一大弱点:“不能在一介女流面前丢脸。”

杨怀风为他续一杯茶。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她像奸细。恰恰在玉风堂做过杂役,恰恰同时来到西域,恰恰与凛义山庄有血海深仇,恰恰视金钱如粪土。”

茶水一饮而尽,杨怀风再次续上。

“我已经很克制了,是你说的,女人大多吃软不吃硬,可她一副顺着别人的话说就要天打雷劈的样子,没一个字不是挑衅,这种浑身长刺的女人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你不也好好活着么?”不待他做出反应,杨怀风若有所思地:“如若收至麾下做右副堂主,你二人一左一右为我护法,那可谓雌雄双煞天下无敌。”

薛子赫一口水呛在嗓子眼,咳得更厉害了:“…她哪里像我了!?”

第 16 章

推开窗户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屋顶,阳光照耀下发出灼灼光辉,正是列疆国王宫所在。客房的价钱也是整个客栈中最高的,不仅风景独好,还能俯瞰错综复杂的街道和密密麻麻的人群。

易岭个头不高,这里的窗台比照西域人的身形所设,想要将楼下骑驴的漂亮女人尽收眼底自然要踮起脚尖,借助万能的西洋望远镜。

毛驴一半为屋檐所遮,女子曼妙的身姿时隐时现,等了许久终于转过脸来,原来蒙有面纱,不禁有些扫兴。俗话说军中待三月母猪赛貂蝉,他在西域分舵待了三年,混迹于一群光棍中,自是苦闷异常,如今跟随副堂主,又是个不近女色的,否则还有机会结识陌生的女子,今年为自己寻觅以为贤妻的愿望恐怕又要落空。

天南海北地想着,西洋镜中的女子催动驴子,横穿大街,突然停在对面的巷口,仔细一看怀中抱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小嘴动个不停,双手奋力挣扎,被女子狠狠按住,随即老实了。

镜中瞧得一清二楚,女子所用的点穴功夫极为特别,正是点苍派的成名手法。

点苍山路途遥远,门人忽然来到西域已是奇事,且是派内高手。这孩子显然极不甘心,挣脱不下,眼珠滴溜溜乱转,发现一切皆是徒劳,大颗大颗的眼泪挂在脸上。

两位堂主楼下与人相谈,不便打扰。易岭招来手下:“探探对面巷子的动静。”

等了约有一炷香功夫,手下回来:“是谭正春和谭正奎,前阵子脱离点苍派,做了五陵门薄云天的左膀右臂。”

“那孩子呢?”

“屋内只有谭氏兄妹,未见有孩子。”

回到据点迅速将孩子藏匿起来,更显蹊跷。他让人继续盯着,自己下楼请示薛子赫,发现任适秋早已离开,两位老大坐在原处,一个嘴角上扬,一个面红耳赤,不知争论什么,见有人来立即打住。

薛子赫听完描述冷笑一声:“薄云天也来插一杠子,我就说他不是省油的灯。”

“据说任适秋抢了亡妻的孩子,此番除了争夺咱们的生意,也为夺回爱子。”杨怀风道:“你和万峰闯一回他们据点,找到那孩子,有大用处。”

易岭领命而去,待到天黑,神不知鬼不觉地伏在屋顶,只听下面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得绑上么?一个小娃娃,还怕在我们眼皮底下溜了?”

“白天我也这么想,只点了睡穴,这孩子的内力竟冲破穴道,差点儿抓我满脸花。”女人语调干净利索:“怎么也是少主,若有分毫差池,你我便算失手,今后在五陵门中难以立足。”

“不知他二人可还顺利。”

“姓任的是硬茬,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这时只怕已经动手。”

屋顶上的两人均是老江湖,当下飞身跃下,抽刀斩灭蜡烛,顿时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刀光闪了几闪,复又平静。屋内无窗,借助从门缝里透进一点光亮,双眼逐渐适应,谭正春忍痛看着右臂,鲜血顺着九节鞭嘀嗒落下,电光火石间的交手,自己已然落了下风。

“我兄妹初到此地,不知哪一路的朋友到访?”谭正奎的判官笔险些被震飞,虎口受到重创,话说间将兵刃偷偷交到左手。

“我等奉命行事,不愿结下梁子,兄台将掳来的孩子交还,感激不尽。”

“不知阁下说什么。”

易岭横刀,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赶尽杀绝了。

天际一束白光划过,带着尖利的呼啸,只见谭正春面色一沉,像发生了件极为出其不意且恐怖的事,与兄长对视一眼,毫无征兆地夺门而逃,顷刻间无影无踪。

“别是没占到便宜,反被那姓任的丫头咬了一口。”万峰幸灾乐祸。

易岭四处查看一番,并非发现机关暗道,心中纳罕,又在院子里搜寻个遍,一无所获,忽听万峰叫道:“老易!”

他今年二十九岁,被同仁们冠以如此老气横秋的称呼,完全是老光棍易岭的简称,自己一直很是愤慨。万峰叫声刚止便几步来到院墙之下,愣在当场。

砖墙开了个大洞,徒手当然不可能,而转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斗室般的暗格便一目了然。别人的密室都设屋内,此处别具匠心,竟挖通了邻居的房子。这里既是空的,孩子多半在隔壁,二人提刀在手,小心地摸进院门,只见地上一串血迹,殷红刺目,客厅里一具尸体靠坐在桌腿上,手中握着茶杯,像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遇害。

“老周!”二人异口同声。

尸首面目极度扭曲,平日熟悉的人也未能一眼认出。易岭无论如何想不到昔日同僚不声不响地死在这里,有探子说三舵主投靠敌营,又有线报说他只求自保,态度中立,是否因此激怒凛义山庄不得而知。唇亡齿寒,本是同根,眼看颈项剑痕清晰,显然刚刚毙命,不免恻然。

“凶手并未走远,听到召集信号立即杀人灭口,带走孩子,武功应在你我之上。”

“这剑伤咋有点眼熟。”

易岭也有同感,认真回忆一下,恍然道:“几年前凛义山庄未成气候时,庄内招募一个姓温的青年剑手,也在西域一带行事,有一次遇上沙暴,咱们在一个驿站避风,你说他的兵刃是好货色,非要切磋,虽然点到为止,但招式路数和眼下这个何其相似,也是由左及右,反手为攻,用力不猛却准得出奇。”

万峰挠头,勉强记起一些:“你们还说这年轻人有潜力,前途无量,可惜未投明主。”

“薄云天这根墙头草,杀妻之仇不报,终究还是暗中投靠仇家,这等软骨头,称称没有二两重,也不怕同道中人笑掉牙齿。”

第 17 章

很久没这么酣畅淋漓了。

最初有些滞涩,随即圆润通达游刃有余,拔尖出剑挥剑,每一次攻守间的得心应手都那样令人满意,仿佛上天派下两个值得一拼的对手,就是对她常年缺少实战的补偿。都有点儿舍不得停手了。

奈何对手力有不逮,发了一个冲天的烟弹,飞身钻入丛林,片刻间声息俱无。

敌暗我明,追击不智。正午的日头焦灼地穿透大地,热浪滚滚,地上的人影矮矮胖胖,逐渐聚为一点。面纱阻挡不了燥热的袭击,她觉得口渴,下意识去摸水袋,才想起走在街上骤然遇袭,当时以为速去速回,什么也没准备。

该吃中饭了,一边往内城中走,一边回味二人的招式,所知有限,只觉以灵动见长,狠辣决绝,应是点苍一脉,也不敢十分肯定。至于动机不用猜,薛子赫说的没错,此番去而复返,原先忌恨自己的人死灰复燃,买凶杀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羊肉面馆空位很多,尚未进门一股油腻腻的膻味直扑鼻间,伴有葱末的气味。

角落的一位客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用靠近,便感到一阵强烈的杀气。之所以那样明显,是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掩饰。任适秋转过身子,他就点头示意,仿佛告诉对方:我来了。

“小二,一碗素面,一壶八宝茶。”

东西端上,她细嚼慢咽,吃完面喝光面汤,连饮几杯茶水,方才解渴。

那人耐心地等她吃完,脸上没有一丝愠怒。

他的桌上放着一叠油炸馓子,已吃了大半。通常喜欢咬硬东西的人牙口必定不赖,而牙口好的人其他部位也不会太软。比如他有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指节修长酷似竹节。手边一柄长剑,剑鞘老旧,光华内敛,尚未出鞘便知端的是一把好剑。

三文钱留在桌上,任适秋起身出门,那人携剑跟随,始终保持十步之遥。

渐渐远离繁华的大街,此处寥寥几株矮树,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旱季无鱼可捕,罕有人至,偶有飞鸟盘旋,也不驻足。

“这样的中午应该用来打盹,我们却要妄动刀兵。”

“孩子在我手上。”他面无表情。

皇宫大内守卫森严,一个人若想来去自如简直白日做梦,谁知那里同样不安全。她唯恐是诈,故冷哼一声,并不答言。

一只小鞋扔在地上。

这下不得不信,敦敦早上正是穿了这样一双鞋。有意激怒对手,却被别人激怒,任适秋好不窝火。眼下只有胜他再逼问下落,闲适的心情荡然无存。

与人交手切勿骄躁,她却先犯躁戒,心中焦虑不安,几个照面未占上峰。对方不是先前两个草包,沉着应对方能打个平手,这一下方寸大乱,百余招之后眼看就要落败。好在他内力不强,只以精准见长,连使几个凌厉的杀着,身形一动,避开剑气笼罩,立在碎石上调匀气息。

那人也垂剑,别人稍作休整,他就静静等待,顺便转过身看了会儿风景。

油盐不进的淡定。

好比两人吵架,一个据理力争声嘶力竭,一个泰然自若悠然自得,任凭侮辱谩骂不为所动,仿佛置身事外,崩溃的只能是骂人的。

她郁闷地想,今儿是啃到硬骨头了,一口吞不下,咬碎还崩牙…

河边不知何时又站了四个人,两两并肩,其中两个是方才与自己动手的漠北双杰,另有一男一女相貌相仿,手中俨然是点苍派惯用的九节鞭与峨眉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人要你的命,今日之势绝无侥幸,还请行个方便,别让我等多费力气,如何?” 谭正奎朗声道。

她冷笑:“既然必死无疑,何妨让人死个明白。”

“薄门主交代,就地格杀,不用取之首级复命,给你留个全尸。”

“薄云天…好得很。”简直感激涕零,死后化作厉鬼也要亲自登门拜谢。

她拐走他儿子,又知道那些窝囊的往事,不出之而后快反而没天理。五陵门寻回少主,敦敦此时平安无虞,少了后顾之忧才好垂死挣扎。长剑一抖,骄阳划过剑身留下即逝的光华。

马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前蹄不安地扬了扬,重重打了个响鼻。

薛子赫勒紧缰绳,满脸不快:“让你多带几个手下来西域,非说人多碍事,现在温祥这种小角色都得我们亲自上阵。”

“要么让易岭代劳?”杨怀风回头。

二人实力悬殊,缠斗还行,力擒恐怕万难,薛子赫少有使得顺手的亲信,他可舍不得,没好气地:“速战速决,省得麻烦。”

“救人急难,当然在千钧一发之际,雪中送炭才珍贵。”

“你的惯用伎俩。”他压低声音,身后的易岭什么也没听见。

杨怀风笑道:“我发誓只用过两次,一次是你,一次是她。”

人家买不买账还另谈,他看向四面楚歌的任适秋,虽然以一敌五,百余招之内未显败象,手中长剑如虹,剑气纵横之处滴水不漏,只听一声脆响,峨眉刺飞向半空,笔直插入入远处的沙土中。

一个人如果置生死于度外,反而不那么容易死了。

温祥的剑适于单打独斗,少一名强助,剑势反而轻灵出尘。稍不留神,任适秋的衣衫被剑气划破,后背肩膀多了道口子,束发的丝绦应声而断,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薛子赫松开缰绳,由着马向前跑了一段,冲击力将外围的人隔开,伸手握住一人刺来的剑尖,手腕翻转,剑身断为三节,另一人见同伴失手,飞身跃起,居高临下挥剑解围,哪知刚一运气,一道寒光直逼面门,护之不及,情急之下抓起同伴,却见他已无法站立,跪在地上咳出几口鲜血。

薛子赫并不恋战,达到目的便无视形同残废的漠北双杰,催马上前,谭正春的九节鞭呼啸而来,夹带风声,专取要害,他轻松避过,奇怪一个人下盘不稳而不自知,手上功夫再花哨又有何用,瞅到一个破绽,大开大合的一刀,谭正春面色大变,兵刃立即失去威力,突然脸上一痛,骨头断裂声清晰可闻,无论如何也站立不起。

顷刻间解决三人,温祥不由得动容,匆忙回顾,见山坡上一个中年男子跨坐白驹,不是玉风堂主是谁。

半路杀出程咬金本是意料之外,薛子赫是罕见的高手,何况武功出神入化的杨怀风,这一仗占不了任何便宜,落得全军覆没那可极为不划算:“今日到此为止。”话音刚落,手上加劲,任适秋已是强弩之末,经不起不要命的强攻,眼看被逼到河边,退无可退,便让他趁空逃走了。

余者作鸟兽散,几节断剑留在地上,瞬间蒙上一层细沙。

“副堂主好兴致,大中午的到此游山玩水吟诗作画来了?”任适秋喘息未止,本能地觉出来者不善。

“却不想目睹姑娘身处险境,换做不晓事的还以为咱们幸灾乐祸来了。”

这话也够幸灾乐祸的,无论如何,玉风堂不计前嫌出手相助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人情欠下了:“多谢堂主相救,恩情改日必报。”

“任姑娘看起来知书达理,何以不知今日事今日毕的道理。”易岭信马踱了过来:“有人铁了心买姑娘一条命,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眼下玉风堂正值用人之际,何妨出任副堂主一职,一展所长,可谓两全其美。”

任适秋发誓她绝对是被副堂主三个字逗笑的:“薛副堂主另谋高就了?”

薛子赫对她的戏谑无动于衷。

沙丘的顶部传来一个声音:“姨娘——”

一匹马突然冒出头来,万峰人在马上,一手揽着敦敦。

又一个天大的人情。

有些事的确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

“杨堂主盛情,小女子无德无能,承蒙错爱,日后效力于左右,鞍前马后,任君差遣,绝无怨言。”她拱手为礼,扬声对远处的杨怀风道:“但有一事,还望成全!”

第 18 章

薛子赫回到玉风堂第一件事就是亲自过问武妨的近况。

得到的回答是:“没死。”

那样折腾过,又关进水牢,小命还在堪称奇迹,薛副堂主很欣慰:“提出来,交给任适秋。跟她说任凭处置,不用向堂主交代。”

“可是…和死了差不多。”

听完描述,薛子赫死的心都有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直接撂挑子,谁爱管谁管,很快自我否决了。可以想见,新得一名爱将的堂主对他的处境一定幸灾乐祸中带着一丝怜悯——既然金口玉言承诺交出曾暗害过任副堂主的人,不可出尔反尔,还请薛副堂主如论如何予以摆平吧。至于濒死之人如何康复如初,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事到如今,只有亲自登门道出实情,再取得她的谅解。

玉风堂西北角的疏桐院常年空置,如今有了主人。堂主命人粉饰一新,移接花木,里里外外透着热火朝天。此宅原取自苏子瞻的“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之意,寥寥几株梧桐立在四周,残月东升,万籁俱静,颇有几分落寞的意境。前些日子工匠载种各类花卉,院中顿时变成百花争艳的景象,原先的清净安宁荡然无存。他对诗词园艺无甚兴趣,只觉突然从读书人堕落到暴发户,变化不是一般的大,当然随后听到更堕落的。

“应该全种果树,一年四季的果子都种上,每天都吃新鲜的!”

此语出自稚嫩孩童之口,末了拖上长长的尾音。不用想,一定是任适秋的外甥,那个每次见他都横眉竖目同时惊慌躲避的小屁孩。

台阶上的敦敦果然见到不速之客又恨又怕,嗖一声没影儿了。他顿时觉得自己像只恶犬,甫一出现便搅乱食草动物的世外桃源。

“为什么不种上草,再养几匹马,闲来骑马跑遍全城?”任适秋身穿白色劲装,几步来到阶前,见门前立着人高马大的薛子赫,方才说话的明明是敦敦,移形换影了?

“好主意。”

她不明白所指养马的提议,愣一下道:“有失远迎。”

“不必客气。”

“阁下似乎有话要说。”她侧身相请:“坐下谈罢。”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雨前龙井的清香,茶乃上品,想必堂主夫人所赠,她们昨天晚上在西小院赏月…他立即止住随想,尚未落座就开门见山,将武妨的现状如实相告。

静静听完,她眉头紧皱。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即便生死由我全权掌控,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是的。”

“这似乎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也不是堂主想要的,事实上我们身处西域时人已昏迷不醒,神智尽失。当时用尽各种手段拷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秘密,所以投入水牢,任其自生自灭,无论什么秘密都可以和她的主人一起消失,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好方法。是我下的令,你尽可以责怪我,堂主并不知晓内情。”

她搁在桌上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握紧。

“无论如何,算玉风堂食言,还望——”

“不必过意不去,生也好死也罢,只要将此人完完整整的交出,就不算阁下食言,人如何能够生出前后眼来?是我要人的时机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