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过日子是真节俭,陈老爷就瞅不上她这只往小事儿上下死功夫的小算计。哎,算了,小事儿也办不好。陈老爷道,“到北京这一道,人还顾不过来哪,你还要带着十几只鸡?路上是顾你还是顾鸡啊?”

陈太太见带不了鸡去,就开始寻思着,那多给她弟家几只才好。

褚韶华知道要去北京的事儿,倒也不算太过吃惊,魏家出过这样的事,要褚韶华寻思着,魏太太怕是不能再往老家住了,不然,就魏老太太这货,这就不是寻常人能相处的来的。褚韶华原就想借这个时机撺掇着陈太太往北京去的,倒是没想到,公公也想到这处了。褚韶华问清了要带什么东西后,就跟婆婆说了,“娘,这要去北京的话,我得回娘家一趟,跟我娘家说一声,也省得他们惦念。”

陈太太道,“行,你哪天回,跟我说一回就成。对了,还有你爹说了,咱们这鸡也带不走,你抓两只,给你娘家带去。这可是正当年的下蛋母鸡,别叫你娘家吃了,待天气暖和,一天能下一两个蛋哪。”

褚韶华笑,“哎,娘的话,我记得了。”就回屋收拾去了。

陈老爷简直是拿妻子没法,说她,“你别老说亲家这些话。”

“这是我说的?你不知道,自你跟大顺走了,亲家老爷、亲家大爷轮番的过来打秋风,家都要给他们吃穷了!幸亏咱大顺掌着钱,无非就是隔三差五的过来给他们吃上一顿,这要是媳妇掌着钱,怕全都得补贴给她娘家。”陈太太对于褚韶华的娘家很有话说。陈老爷道,“你就放一千个心吧,老大家的可不傻。”从这置嫁妆上就能看出来,这是个能干又明白的媳妇。当初王大姨叫人扣邵家布坊的事儿,陈老爷多少知道些。

陈老爷是个体面人,私下还给了褚韶华二两银子,让她带着,回娘家时瞧着置些礼物。

褚韶华不肯要,说,“我娘家那里,我心里有数。爹别给我钱,等他们长出脊梁来,再扶他们一把,就能立起来了。”

就是叫陈老爷说,这个儿媳真是心中透亮。陈老爷依旧把钱给韶华放桌上,“给你的,拿着就是。随你怎么用,自己攒起来也是一样。”说完笑着就出门去了。

褚韶华一笑,也就收了这钱。

褚韶华为人精明,跟婆婆、宋苹商量着要带哪些东西到北京的,一样样的打包装好,她这一屋子的新家俱算是用不上了,北京那里都有。可是,日常用的琐碎的小物件儿,北京不一定齐全,褚韶华把家里洗脸洗脚的俩大铜盆都打包准备一道带北京去,反正是去一趟,能带的都带上,去了就省的置办。

陈太太就发愁家里的两仓粮食,都是上好的麦子玉米,褚韶华给出的主意,“要是现在卖,仓促间未免不划算,要依我说,反正去北京得雇大车,咱们索性多雇几辆,拉到北京去,不管是自家吃用,还是在北京出手,总比在老家这里有价儿。何况,咱多雇几辆车,兴许车钱还能给咱们算便宜些哪。”

陈太太本身过日子也是极俭极细的,倒是赞同褚韶华这法子,晚上跟陈老爷商量,陈老爷一想,这也成。

生意人从来不会大手大脚,相反,生意人更多的是精打细算,尤其陈老爷这种白手起家类型的。因陈大顺没回来。褚韶华回娘家,就是陈二顺驾着大车送嫂子回去的。褚韶华心里不大看得上陈二顺,只是她为人精明,面儿上断显不出一丝半点。更因着年轻,不肯轻易说笑,极有分寸。

陈二顺这人吧,自认是有几分伶俐的。他不大喜宋苹那种笨人,对褚韶华这大嫂却一向有些好感,褚韶华的精明能干,何况又生得这样爽俐漂亮,陈二顺路上还特意买了两包点心,褚韶华一直说,“不用买这个,家里人,哪有常吃点心的。”

陈二顺笑着把点心递给褚韶华,“嫂子许久才回娘家一趟,是这么个意思。”

褚韶华道谢接了。

待到褚家,招待陈二顺自然客气热情。褚韶华跟家里说了要与婆家去北京的事,家里人一则欢喜一则忧,欢喜的是,北京是个好地方,褚韶华过去自是只有享福的。忧的是,自褚韶华嫁了陈家,褚家就想着什么事都要褚韶华帮衬的,如今褚韶华一去北京,离得这老远,就是过去吃顿好的都不便宜了。

不过,总的来说,好处比坏处多。

不说别个,褚韶华与陈大顺这刚成亲,总分隔两地就不好。

褚母私下同闺女道,“过去跟大顺好好过,先生个儿子是正经。”

褚韶华点点头。她娘没跟她哭穷,倒是王燕儿话里话外的日子不大好过,褚韶华叹口气,“我跟大顺哥成亲半个月,他就往北京去了。我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大嫂也为我想一想吧。我想多拿只鸡回来,婆婆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褚母忙说王燕儿,“别说这个了,你妹妹刚嫁过去,日子不容易。”

王燕儿可没看出褚韶华哪里不容易来,杏脸桃腮的,比以前在家时精气神儿更好。在婆家不如意的媳妇什么样,褚韶华又是什么样,以为她瞎,看不出来哪!

不过,褚韶华去北京在即,王燕儿也不肯平白得罪她,便打叠起精神奉承起小姑子来。

要说褚家做事也够看的,褚韶华回家一趟,又说要往北京去的,再回来怕得年下了。结果,就中午在家吃了顿饭,娘家连窝头也没包一包让她带身上。不要说穷家富路,就是穷家穷路也没这一道儿。

真不怪陈太太对褚家一直有意见,就是褚韶华瞧自己娘家也说不出什么长脸的话来。

褚韶华面色自若的辞了娘家人,至于陈老爷给她的二两银子,便搁在褚韶华的里衣口袋里,动都没动。

到北京

好在褚韶华对娘家早有心理准备, 陈二顺也知道褚家现在是败了的,并不以为意。故而,午饭之后,褚韶华说婆家那里还得回去收拾东西,也就跟陈二顺回婆家去了。

褚家自穷了,这些不开面儿的事不是一件两件。没想到, 宋家也着实没比褚家强到哪儿去。宋舅妈倒是带了仨瓜俩枣的过来,却是打的主意不小,话里话外的跟陈太太打听起两仓粮食来。陈太太虽说心里偏着娘家, 那是对着两房儿媳妇的时候, 偏疼侄女一些。她现在儿子都娶媳妇了, 自是拿自家更重的,何况今年还跟这弟媳妇吵过一架,当下就说要带北京去。宋舅妈笑,“唉哟, 大老远的带两仓粮食去, 还不够车马费哪。我听说,北京都是吃洋面粉的地界儿。嫂子你这一去北京, 哪里还用吃咱们村儿的这些个粗食粗面的,都是跟着姐夫享福去喽。”

陈太太半点儿不傻,道, “没事儿, 这不还有俩媳妇哪,她们都爱吃家里的粗粮粗面。”一句话险没把宋舅妈噎死。

宋舅妈是陈太太的亲戚, 不关褚韶华的事,故,褚韶华只在陈太太这里打声招呼,略停一停脚就回屋收拾去了。宋舅妈翘起唇角笑,“我还说跟大顺媳妇多说几句话哪,不想她竟这样忙。”

陈太太对于褚韶华对自己娘家弟媳的冷淡也有些不满,便道,“这不是要去北京么,家里收拾的东西也多。”

宋舅妈遂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中午吃饭时好笑,宋舅妈一见这桌上的饭菜就说了,“天爷呀,嫂子你家的饭食还真舍得放油,这油汪汪的。”

陈太太见菜上油星不少,也觉着油使的多了,脸上淡淡的说一句,“老大家的,可不敢这么吃。苹儿她娘也不是外人。”

姑嫂俩一唱一和,委实没注意刚端上新馒头的宋苹的脸色。

褚韶华在一边儿盛粥,笑道,“我想着今儿是亲家太太过来,我炒的菜怕是不合口味儿,就让二弟妹掌的勺。兴许是二弟妹心疼亲家太太,可不就油搁多了。亲家太太吃吧,这是闺女疼娘的一片心。“宋舅妈当时的神色,陈太太都不屑去看。褚韶华只作未见,只管吃自己的饭。陈老爷招呼着宋小舅子吃酒,如此消消停停的吃了顿饭便罢。

宋舅妈委实不大得意,亲自来一趟也只是多抓了两只鸡回去,其他东西,陈太太一样没给她。于是,走前叮嘱闺女一句,“你那妯娌心眼儿忒多,你可得小心防范着些。”然后,抓了八只鸡不算,还顺走了陈太太摆堂屋儿的一对大瓷瓶。

陈太太气个好歹,这倘不是要赶着收拾东西去北京,必得到弟弟家再把瓷瓶要回来的。她心里不痛快,待宋苹难免就更冷淡了一些。不过,相对于去北京的事,这也只是家常小事。

倒是陈家雇好大车,魏太太那里听说身上有些不好,陈家就说要不要等魏太太身子大安后再走。结果,魏太太却是半天都不想在这个不安全的村儿里呆了,一听说陈家这里收拾好,立催着魏东家启程,言说到北京再休养也是一样的。

魏太太病着,陈老爷难免同陈太太说多照顾着魏太太些,陈老爷原是两家交好的意思,偿不是真正交情,魏家一出事,陈老爷也不会放下生意跟着魏东家回老家。偏生陈太太一向愚钝,再者自从娶了两房儿媳妇进门,陈太太是能坐便不站了。丈夫把这事儿交待给她,她便交待给褚韶华和宋苹。宋苹这性子,以往倒是很愿意跟褚韶华争个高下,可自从亲娘与婆婆兼大姑吵过一架过,大姑待她也淡了,再加上夫妻关系一直不大融洽,宋苹忙着修补婆媳兼姑侄关系以及夫妻关系尚来不及,也顾不得同褚韶华争高了,于是,这事儿便落在褚韶华这里。

褚韶华本也无事,她又惯是个机伶的,就是陈老爷不交待,大家同路往北京去,魏太太身上不大好,褚韶华也不能袖手啊。好在,魏太太不是什么大病,无非就是有些受惊,乡下妇人,何尝受过这等惊吓,刚回家时撑着一口气还好,一旦那口强撑的气散了,连惊带吓的便病了。褚韶华每天扯些闲呱宽解着她些,又让魏金魏年俩孩子守着魏太太,瞧着孩子,再有当家人体贴着,魏太太到北京时这身上就大安了。

魏东家看在心里,更加觉着陈老爷这大儿媳妇娶的委实是好。非但人机伶能担事,心地亦是极好的。

不说魏东家瞧着褚韶华好,就是陈老爷也万分庆幸当初没退了褚家的亲事,自己运数一般,娶了个笨婆娘。倒是长子是个有运道的,不然凡事都要男人操心,真真是要把男人累死了。

褚韶华少时曾来过北京城,如今再来,依旧觉着巍峨气派,非同寻常。尤其他们进城之时,竟见一黑漆漆的四轮车疾驰出城,速度比他们雇的骡车快不说,这车也奇异,前后未见有骡马拉行,竟也走的飞快。褚韶华眼尖,透过车窗玻璃瞧见车里坐有三四个人,暗道难不成里头是脚踩发力。可凭这三四个人,如何能把这车驾的这般快的?

褚韶华心细,见有此未见过的东西,也不开口发问,怕惹人笑话。倒是陈太太被这四轮车吓的一惊,吓道,“这是啥物,跑的忒快,倒吓着个人。”

陈二顺吸吸鼻子,一幅舒适的不得了的模样道,“娘,这就是汽车,以前我跟你说过的。你闻闻,这就是那东西喷出来的味儿,叫汽油的,可好闻了。”

陈太太吸了两口,呸呸道,“好闻什么,臭哄哄的。”

“娘,挺好闻的。”陈二顺道,“这一辆车,起码得大几千大洋,还有要上万的。”

陈太太惊愕,“这么贵!一头骡子才多少钱,这东西也忒贵了,不见骡子不见马,吃啥草料啊这么贵!”

陈二顺笑,细说给母亲知道,“娘,这也没骡子没马,这是洋人的车,叫汽车,烧汽油的,就是我刚跟你说的那个好闻的味儿,就是汽油味儿。”

陈太太颇是咂舌。

便是褚韶华也倍觉大长见识。

就是身子刚刚大好的魏太太,瞧着热热闹闹的北京城,脸上也露出笑意。魏金魏时见着许多稀罕物,也是一长一短的跟父亲打听起来。所有路上的疲倦与沉闷,似乎都随着进入到这座巍巍古城时消失殆尽。

倒是褚韶华发现,这北京城人来人往的,车水马辆自然热闹,只是怎的还有男人的辫子是剪了的?褚韶华知道,北京城里有洋人,而洋人是不留辫子的。只是看这剪了辫子的男子,并非洋人相貌,却也未留辫子,且细心看来,一路颇有剪辫子的人,或是齐耳短发,或是中分、偏分的都有。不过,大部分的辫子还是在的。连带着女人们的衣着,也与老家不尽相同,如褚韶华这样合身裙褂的自是有,也有那一种是陈太太这种大裙大褂的,说来这是一种旧时的流行,不论是上褂还是下裙,衣身必要足肥,衣袖必要宽大,连带下裙,也是那一等宽肥样的。褚韶华因家境原因,纵是嫁人前做衣裳也是可着料子来做,鲜有这样肥大衣裳,如今来了北京,倒是阴差阳错应了北京的流行。

褚韶华细看,还有时尚女子着一种上下一统的直长袍裙,说是袍子,自然较男人的长袍不同,严正方直下,如肩腰胸处也稍露出女子的曲线,细看却仍是宽松的,后来褚韶华方在晓这也是时下的另一种流行,这种长袍,都是叫做旗袍。

褚韶华虽也是很多年没来过北京城,觉着处处新鲜,却不至于如陈太太宋苹那般直眉瞪眼的惊叹模样。她这人,天生会装个相,拿出那种泰然处之的模样,坐着大车一路慢悠悠的到了北京的家里。

褚韶华处处留意,见两家的车进了同一个胡同,不禁笑了,脆生生的问,“爹,咱们和魏叔家是住在一处么?”

陈老爷声音亮堂,“是一个胡同,离得不远,前后邻。”

褚韶华笑,“这可好了,原想着来北京要是没个认识的亲朋好友,就孤单了。如今离得这般近,娘跟魏婶子闲了还能在一块儿拉闲呱,就是咱们和魏叔家,也能守望相助。”

陈老爷都得说,这会说话的人,是说什么话都叫人爱听。陈老爷甩出个鞭花,哈哈一笑,“可不是么,就是这个理。”

而陈家在北京的生活,便随着陈老爷这一声清脆的鞭哨,正式拉开序幕。

安置

陈家租住的是处小四合院, 正房明三暗五,左右厢房各三间,还有三间南屋。如今也好分派,正房自然是长辈住,陈大顺陈二顺两家,一个东厢一个西厢, 都一样的格局,也没什么好挑的。便是陈大顺夫妻住了西厢,陈二顺两口子住的东厢。至于南屋, 则是厨下所在。简单的把东西收拾一下, 就得做晚饭了。

褚韶华见厨房大米白面的都有, 就是菜蔬一样皆无,连棵大葱都没有。褚韶华想着,大顺哥平时怕是不开火的,都是请那帮厨的给做了送柜上去, 与掌柜伙计的一道吃。宋苹也说了, “这没菜可怎么着啊。”

褚韶华道,“你先和面, 晚上咱们烙饼吃。我去问问公公,看这附近可有卖菜的地方。”

与褚韶华做妯娌这些日子,宋苹倒也习惯了听褚韶华的分派, 她也没说别个, 先把家里带来的和面的大瓦盆洗了一面,就和起面来。褚韶华抬脚去正房问公公卖菜的去处, 陈太太先说褚韶华,“糊涂,你爹连酱油醋都分不清的人,哪里晓得有卖菜的地方,这还用问?问也是白问。”

褚韶华笑,“这不是侥幸来问问么。魏叔家住咱们前邻,我看他怕也不知道,既这么着,我去后邻打听一二。”

陈老爷在北京这些年,就是自己不买菜做饭,也不能说连菜市场在哪儿都不知道。陈老爷就说了,“东安市场那里就有菜市场。”

褚韶华忙问东安市场怎么走,陈老爷就有些不放心,瞧着褚韶华年纪又轻,便道,“你这头一天来北京,可别走丢了。”

褚韶华笑,“看爹说的,我这么大人了,难道连个菜场都找不着?爹你放心,只管说与我怎么走。厨下缺的东西不少,油盐酱醋的都得备下,我跟二弟妹商量了,晚上烙饼,咱们这头一天来,怎么着也得炒两个菜不是?”

陈老爷一乐,就与褚韶华说了到东安市场的路如何走。陈二顺正帮着爹娘安置东西,听这事便说,“既是东西不少,我跟大嫂一起去吧,还能帮着提些东西。”

陈老爷点头,“这是正理。”

褚韶华见陈太太要往外走,忙说,“娘,你得给我钱,我身上没钱哪。”

陈太太见褚韶华跟她要钱,顿如割肉,叫唤起来,“厨下不是有大米白面的,烙饼便成,还要买什么菜呀!不用买了!吃什么菜?不用吃菜!大米白面就是过年了!”

“要我说,光咱们娘们儿几个,大米白面都不用吃,喝玉米粥也一样呀。可这不是有爹、有大顺哥和二弟么,明儿个爹和二弟就得去忙了,哪儿能不叫家里爷们儿吃好些哪。就是娘这一路过来,不说风餐露宿,我瞧着也心疼,娘你这几天就没好生吃顿饭,都瘦啦。娘你放心,买了菜食来,我跟二弟妹也不吃,你和爹、大顺哥、二弟,你们吃。”褚韶华笑嘻嘻地,“我俩干活儿就行了。”

“行了,我是那样刻薄媳妇的婆婆。”陈太太不情不愿的自箱子里拿出个布帕包,里头是些散碎铜子。褚韶华何其机伶,当下道,“娘不用把钱给我,给二弟吧,叫他拿着。”

陈太太那不情愿的模样立刻好了不少,拿了半两银子给儿子,道,“瞧瞧少什么,一并添置上。”

陈二顺接银子应了。

褚韶华说,“爹、娘,我们先去前头魏叔家问一下,看他家可要一起去。”

陈老爷点头,“去吧。”

魏家一样是新赁的房舍,一样有许多要添补的东西,魏太太是个小脚,家里也得她瞧着收拾,便派出闺女魏金。拿出半吊钱,同闺女道,“跟你大顺嫂子一道去,油盐酱醋的都买些,再有鲜菜瞧着买几样儿。要是有卖馒头的,也买上二斤。”

魏金应了,拿上钱就跟着褚韶华、陈二顺去了。

北京自是处处与乡下不一样,连北京人说话也是与家里不同的,儿话音特别重。好在不论陈家村、褚家村还是何家庄,都属于北方,离北京也不是特别远,所以北京人说话,几人都能听得懂。尤其陈二顺先前在北京柜上学做买卖,北京话现在也是会说的。褚韶华是个聪明人,听着老北京人的音调,她也跟着学,虽依旧带些家乡口音,不过倒有些模样了。

就是魏金年纪小,不好意思开口说话,怕惹人笑。褚韶华劝她,“咱们拿钱买东西,有什么可笑的。你只管放胆子说,这老话说的好,入乡随俗。咱们既是来了北京,不论说话还是别个事,就得随着北京这里的风俗了。”

魏金是极信服大顺嫂子的,点头应了。

别看魏金话不敢说,买东西是很敢买的。

跟着买了好几样鲜菜不说,到买肉时,陈家只舍得买猪肉,魏金却是相中了羊肉。她还挺欢喜的说,“我可喜欢吃羊肉了,咱们家里猪肉常见,羊肉非得过年时才有。北京就是不一样,这会儿竟也有羊肉卖。”直接叫割了二斤。

褚韶华笑眯眯地瞧着魏金挑羊肉,与她说必要肥些的才好吃。

褚韶华看她把羊肉放菜篮子里,笑道,“记得小时候过来北京,也是夏天的时候,我爷爷晚上都会叫人去买红焖羊肉。你要喜欢吃羊肉,到时打听一二,也去买来尝一尝,味儿是极好的。”

魏金点头记下,褚韶华又说,“你买这些羊肉,大葱就买的有些少了。”

魏金想想,“是啊,羊肉不论是炒是炖还是烙羊肉饼,都得大葱来配才好吃。”

于是,一行人又折回去陪魏金买了二斤大葱。

待买好东西一道回家,陈二顺去给他娘报账,褚韶华就回厨下同宋苹一道做饭。宋苹见这一篮子的菜蔬不说,还有块半肥半瘦的猪肉,足有一斤了,不由道,“怎么买肉了?”

“头一天来北京,路上爹娘也没吃好,就买了块肉,给二老补一补。”褚韶华心上已有主意,同宋苹道,“二弟妹,今天买的这块肉好,咱们烙吱油饼吧。”

“啥是吱油饼啊?”宋苹都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饼。

褚韶华洗洗手,围上围裙,“那你瞧着,我来烙。”让宋苹去把大葱切成细细的葱花,褚韶华把猪肉斩了一块,也是细切成小块。把和好的面在案板上擀开,铺上一层细碎肉丁,洒上一层碎碎葱花,再洒些细盐,把面皮卷起来,分块切好,擀成饼,就可以烙了。

以前陈太太跟宋苹说褚家就是叫吃穷的,宋苹还不大信,这一回可真是信了。褚韶华烙饼时,那满屋满院的猪肉的油脂香、饼香、葱花香,当真是香飘十里,把人馋的不轻。宋苹把粥煮好,熄了火,让粥在锅里温着,都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道,“嫂子,这饼可忒香了。”

“要不怎么叫吱油饼呢。”褚韶华烙的饼不大,待烙好三张,同宋苹道,“你拿个浅子,拿块干净的屉布盖上,给公婆先送去尝尝,这饼是荤的,就得刚烙出来才好吃。”

宋苹答应着去了。

陈太太原闻着这样的香,还在想这败家媳妇做什么哪这样的香,就想到厨下瞧瞧。宋苹就送饼过来了,宋苹来北京前经亲娘提点,倒是伶俐不少,笑道,“这饼我也没见过,里头放了葱花肉丁的,我寻思着,这饼是荤的,趁热吃才好,就给爹娘拿了几张过来,爹娘先尝尝。”

陈太太先拿了一张饼给当家的,陈老爷见多识广,自是知道这吱油饼的,笑道,“刚闻着味儿还以为是烙肉饼哪,这也差不离。”咬一口,松软筋道中肉脂香和葱花香混在一处,难免夸一句好吃。

陈太太也是连吃两口才分出神说话,却是哼一声,“又是肉又是油的,能不好吃么。”

陈二顺给父母倒了两碗温水,见浅子里还有张饼,就拿起来吃了,劝他娘,“头一天来,大嫂也是好意做了这好吃的孝敬爹娘。”又说在一畔的媳妇,“你还站着做什么,也到厨下帮帮大嫂的忙,这么没眼力。”

宋苹道,“正说要回哪。”就回厨房了。

褚韶华见宋苹高高兴兴的端饼过去,回来神色却有些不痛快,便知她必是没听到什么好话。公公一向待儿媳们宽厚,婆婆就是挑刺也不能挑自家侄女,那就是陈二顺这里的钉子了。想想二房这两口子,褚韶华心下暗暗摇头,也不多去睬宋苹。

陈大顺傍晚回家的时候,正赶上魏金过来送炖羊肉,陈大顺笑,“金妹妹又长高了。”

魏金笑嘻嘻地,“我们家炖了羊肉,爹叫我送来给伯伯、大娘还有哥哥、嫂嫂们尝尝。”

褚韶华接了羊肉,腾出碗来,给魏金在碗上放上五六张饼,盖上屉布省的沾了灰尘,笑道,“这是刚烙的吱油饼,金妹妹带回去,你们尝尝。”

魏金年纪不大,还挺会客气,寒暄两句才端着饼回家去了。

陈太太却是细拿眼打量着,想着魏家这一碗炖肉倒也实惠,自家那五六张好饼,总算没亏。褚韶华见大顺哥回来,让宋苹瞧着摆置晚饭,自己个儿带着大顺哥回屋洗漱,忙这一天,总得洗把脸才舒坦。

陈大顺悄悄在媳妇耳际道,“下晌我就知道你们到了,我这心里,真想立刻飞回来。”

褚韶华小声道,“这不见着了。”

陈大顺悄悄拉住媳妇的手,俩人手拉手的回屋去了。

陈太太见大儿子一回来,褚韶华是盛粥也不理,端菜也不理,就跟着大儿子回屋去了,直接把陈太太都看傻了。偏生褚韶华名正言顺,说是去服侍大顺哥洗漱,硬是把陈太太憋的一个“不”字都挑不出来,却又满心的难受,一时满腔的别扭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宋苹说,“大嫂一路都念着大哥哪。”

陈太太哼一声,这也忒离不开了。

陈老爷都不知这女人生哪门子的气,媳妇会服侍儿子,这还不是好事。

公婆,见识

晚上吃过饭, 一家子便安置下来。

褚韶华晚上也没收拾带来的东西,西厢原就是大顺哥在住,还算干净,她就是把大顺哥的被褥搬到外间儿,换了从家里带来的新被褥,用褚韶华的话说, “在这儿也没人给拆拆洗洗,先用家里的,明儿我把你这床给拆洗了。”

陈大顺自是没意见, 他是个会疼媳妇的, 让褚韶华在炕上歇着, 他倒了温水来,俩人喝。

虽则在饭桌上也问了魏家的事,说的却是不细,如今夫妻俩说话, 陈大顺难免再问一回。褚韶华细细的说与他知道, 褚韶华道,“有惊无险, 并不是魏东家得罪了土匪,是魏东家家里的老太太,叫土匪绑的魏太太。你说多玄哪, 那老太太起码也得五十几了, 怎么能认得土匪?”

这事儿,于陈大顺而言却不是秘密, 悄悄说与了妻子知道,“魏东家人品正直,要只是母子间的事,哪里会闹成这样。”

褚韶华端起茶碗喝口水,“这么说是有内情了?”

“真叫人不知道怎么说,我与你说了,你可别说出去。”

“我你还不放心哪,我什么时候嚼过别人的舌根。”

陈大顺想想也是,他媳妇不像些寻常的村里妇人,有事没事的爱传闲话。陈大顺就悄与妻子说了,魏家这事,还不单是魏东家与魏老太太之间的龃龉。倘就这么个老太太,哪怕她多要些银钱,依魏东家现在的身家,便是为了买个清静,也会给她。偏生这老太太不是个本分人。不然,寻常乡里妇人,如何能有土匪的门路,据陈大顺所知,这老太太在丈夫死后,就颇有些风流名声,与土匪有些不清不楚。

褚韶华再也想不到这其间还有这种事,褚韶华道,“魏家老太爷没的时候,她倘是想出门走,魏东家想也不会拦她,这样既不出门,又跟人不清白,算什么?”

陈大顺叹口气,“要不说哪。叫谁谁咽得下这口气,偏还顶着个魏家老太太的名头儿,魏东家也是个要脸面的人哪。如今,魏东家生意做的顺遂,那边儿就起了这等心思。算了,如今魏太太平安,总算没出什么大事。”

褚韶华再三道,“真是看不出来,你不晓得,那魏老太太十分干净齐整,一看就是个鲜明人。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人。”

“这哪儿是能看出来的。”陈大顺道,“魏家一出事,咱爹就跟着魏东家回去了,原我想着路远,我想同魏东家回的。爹却是不放心,让我在北京瞧着生意,另外新赁了这处宅子。我虽没回家,心里也一直记挂着,先前一直不知到底是什么个缘由,我还担心家里闹土匪来着。”

“咱们老家一直有土匪,那土匪也不会没来由的绑人。”

“你不知道,我真宁可回去的是我。爹这一走,柜上倒没什么事,我就成天的东想西想。”陈大顺说着也是自嘲一笑。小夫妻俩时久未见,自是有许多话说。再者,都是年轻夫妻,难免轻狂一回。

第二天早上,褚韶华仍是早早起床,今儿个是她做早饭。说来,宋苹倒是很有记性,自从刚成亲时抢着第一天烧饭没讨了好,宋苹在烧饭上就不再拔尖儿了。如今这来了北京,又是家里的饭食,又是柜上的饭食,做家里饭还好,柜上如何个做法,宋苹心里没数,索性就把褚韶华推前头去。就宋苹这些个小心思,褚韶华一清二楚,只不与她计较罢了。

褚韶华也不知这有什么发愁的,不知道问就是,长嘴做什么用的。褚韶华起床先烧了两氽子水把暖水瓶灌满,接下来就是做早饭了。她见厨下有大米,就没煮玉米粥,而是煮的香稠的大米粥。男人得到柜上做生意,自然得吃好些。褚韶华是个节俭人,却从来不小气。昨儿个是她买的菜,尤其买了几个西葫芦,早上烙饼倒也来得及,只是得功夫长些,何况烙饼还得炒菜,又是嗦。索性便把西葫芦擦丝,摊的糊塌子。

待家里人起床收拾好,褚韶华这早饭也得了,连院子都扫过了。

陈太太还算满意,只是瞧着又是大米粥又是糊塌子,就觉着太奢侈了,与褚韶华道,“老大家的,可不敢这么吃啊,咱们得长长久久的过日子哪。”这个大媳妇,手脚倒也俐落,就是一样,忒个大手大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