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瞥这婆娘一眼,与自家这蠢婆子道,“你要是能给家里张罗生意,我也给你五钱银子买烟。”陈老爷向来公私分明,同褚韶华道,“拿着吧,多也多不了几个,多的是给你的辛苦钱。”

“爸,那我就收下了。”褚韶华便俐落的收了这钱,心下很高兴,唇角也翘了起来。当然,在婆婆眼前,也不忘把这钱给大顺哥收着。

陈老爷也挺欢喜,打发小两口回去歇着了。陈太太真叫一个看不上褚韶华见着钱那高兴样儿,嘀咕道,“真个见钱眼开。”见着银子就笑的见牙不见眼。

陈老爷心说,你见钱倒不眼开,儿媳妇里里外外的忙活,还把从老家拉来的两仓粮食给卖了,给家里赚了钱,就给儿媳妇五钱银子,不叫儿媳妇往里搭钱,看你这急的,俩眼珠子都要急出血了吧!

知道个屁~

陈老爷越发觉着当初守信继续与褚家的亲事是极对的, 褚韶华也就是个闺女,又赶上褚家那一家子实在提不起来的,不然,倘褚韶华是个小子,估计褚家早起来了。

褚家没福,自家却是有福的。

陈老爷想着, 越发满意这个儿媳。

魏陈两家前后邻,魏太太知道褚韶华牵线卖粮的事还跟当家的絮叨了一回,魏太太拿块稻香村的莲蓉饼给当家的。魏东家摆摆手, 不吃。魏太太塞给他, 道, “以前我在老家,你吃喝好坏我也不晓得,如今我这都来了,就得给你补上一补。快吃!”笑眯眯的看着丈夫吃莲蓉饼。魏东家递给妻子, 魏太太咬一口, 魏东家才开始吃了,一面听妻子说些家长里短的闲章。

听妻子说了这事, 魏东家点头道,“早我就瞧着大顺媳妇是个能干的,没想到这样能干。”

“可不是么。你说多机伶啊, 就是去菜场买买菜, 她就留了这心,打听着找到面粉厂, 把带来的两大仓粮食都卖了。价儿比在老家卖强的多。”魏太太想到陈家卖粮食肯定能得好几十两银子,不禁十分羡慕。

莲蓉酥有些腻,魏东家喝口温水,道,“大顺有福啊。”

“长的好,针线也好,干活儿手头儿还快,就是忒精。”魏太太嘀嘀咕咕的给丈夫倒了盏温水放在手畔,说,“我瞧着陈嫂子家的院子种上菜了,打听了打听,二顺媳妇心肠好,我一说不大会种菜,立刻就过来帮我种了。大顺媳妇不成,就坐一边儿当没听到,动也不动。我给了二顺媳妇两块点心,没给她。”

魏东家对这些妇人心思都觉好笑,“计较这个做什么,咱们闺女不是成天跟着大顺媳妇去买菜的。”

“我就这么一说。”魏太太笑嘻嘻地,“我就是想到陈大哥家这俩媳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这样精细伶俐,一个出门还能走丢。也不知当初怎么给俩儿子相的媳妇,这差距也忒大了些。”

魏东家道,“你哪里晓得,大顺媳妇的娘家以前也兴旺过的,褚老爷子当年也是生意场上的前辈。二顺媳妇是陈嫂子的娘家侄女。”

“二顺媳妇是陈嫂子的娘家侄女我知道,大顺媳妇娘家不说精穷的么。”

“现在是穷了,以前褚家老爷子在时,褚家也是兴旺之家,不然怎么与陈大哥家定亲的。”魏东家吃过莲蓉酥,擦擦手,随口道,“褚老爷子我见过,长得极精神的一位长辈,做事极讲究,可惜后继无人哪。别看起家不易,多少年才能给儿孙挣下一份家业。可这家要败起来,三年五年也足够。褚家接下来的两代男人都不成,我瞧着,大顺媳妇这性子倒是像褚老爷子。”

“唉哟,那难怪他家以前能发家哪。”便是魏太太也得承认褚韶华挺有本事。

褚韶华的本事还不只在给自家卖粮食上,卖了自家的粮,褚韶华是个心思灵巧的,跟大顺哥商量,“眼瞅再过半个月就是麦收了,大顺哥,咱村儿可有几户田地多的人家。不说别人,像三叔家,两三百亩的地,怕也有存粮的。我把咱们从老家到北京来租大车的钱算上,刨去这个成本,在北京卖粮也比咱在村儿里卖粮要划算的多。大顺哥,你说,咱给三叔写封信,把这事儿告诉三叔,若是村里谁家有余粮,到北京来卖,就是费些路上的力气,想来乡亲们也是愿意的。”

陈大顺想了想,觉着这事有可行之处,他道,“三叔不是外人,不过,这事还得先跟爹商量商量,不好不叫他老人家知道。”

“诶。”褚韶华就跟着大顺哥一道去了正房。

陈老爷听小两口说了,道,“面粉厂也是新兴起来的玩艺儿,老大家的,你再跟面粉厂那里打听仔细了。要是没什么问题,就写封信,大致跟你三叔说说这面粉厂收粮的事,打邮局寄回去。”

褚韶华虽还不知道邮局是个什么地方,也很干脆的应了。

待小两口走后,陈太太道,“这定是大顺媳妇的主意,咱大顺没这么些花花肠子。”

“你这叫什么话?”陈老爷皱眉,“大媳妇也是好心,三弟那是外人么?他也好几百亩的田地,家里定有存粮的,要是能卖个好价钱,难道不好?”

“我不是说不好,可这眼瞅三伏一到,新粮食就要下来了。再说,每年的年景也不一样,要是年景好,陈麦子自然就不值钱了,可万一年景不好,陈麦还要长价的。她这么急惶惶的替别人张罗,谁知道能不能落个好字呢?”陈太太撇嘴道。

“要是为这种老天爷的风险就怨老大家的,这样的人也不值得多来往。三弟不是这样的人。”陈老爷做生意多年,焉能不知凡事都有风险,吃馒头还能叫噎死哪,难不成就不吃馒头了?想得高利,必然要冒风险。就是在家放着,难道就没风险了?新粮一到,旧粮哪里还值钱?

陈老爷这样说,陈太太却依旧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明儿我得说说她,自家事还忙不过来了,就别为别人家的事操心了。”

“你知道个屁!”你说半天就有人听不明白,陈老爷一下子火了,直接瞪眼睛骂人了,“少动那些个没用的小心眼儿!咱们自家才几个人,如今柜上用的,都是老家的乡亲。但凡人家过日子,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这又不是帮外人,亲戚好了,对咱家有什么坏处不成?!没见识的老婆子,以前想帮也是有心无力,没这样的机会,如今既有这机会,你不说帮忙倒罢了,你也想想,小舅子家也是五几十亩地哪,他家难道没有存粮?”

陈太太这脑子,就得陈老爷发飙才能给骂醒,陈太太一想到弟弟家,接着就想到了妹妹家,说,“我妹妹家肯定也有。”

“那还嗦什么?要是能把这条卖粮的线牵好,以后不管是族里还是亲戚家的粮,都不愁卖。”陈老爷没好气道。

陈太太却是个不怕骂的,相反,她颇有些自家的小心眼儿,就是那些个小心眼儿,实在是叫人瞧不上。这不,她又给丈夫出主意,“那老大媳妇这么里里外外的忙,总不能叫她白忙。”

陈老爷眯眼看她,陈太太道,“到时他们卖粮,咱家总得得些利吧。”

这话险没叫陈老爷给她两脚,陈老爷低声怒斥,“闭嘴!”

陈太太看当家的形容是真的恼了,连忙不敢多言,还替自己分辨,“我也就一说,不成就算了。”陈老爷简直给这蠢才气的吐血,自私、贪财,生意场上的两大忌讳,陈太太一个没落,三言五语间全犯了个遍。这要是年轻时,陈太太这话就得挨揍,如今到底上了年纪,儿子都娶媳妇了,陈老爷不好再打媳妇,瞪她一眼,冷冷道,“生意上的事,你不必插手!”

陈太太主要是看当家的脸色委实不大好,心下到底不服,想着,她不插手,大儿媳妇还不是成天东奔西跑的!

要说人跟人的差距,说天壤之别,大家可能觉着太过夸张,可有时,这话完全是恰如其分。

陈家按理说并不穷了,可陈太太依旧是每天钻钱眼儿里一般。她见当家的说不动,还私下跟褚韶华嘀咕,褚韶华心下实觉好笑,面儿上还得不动声色的跟这蠢婆婆分说,“妈,要是咱家做粮铺生意,咱们亲自去收粮,这里头自当有咱们的利。可如今不过是凑巧见着这个机会,事儿到底成不成,得是三叔跟面粉厂谈了,这如何好从中得利呢?要是去拿这个钱,怕得生疏了亲戚情分。再说,就咱村儿里那点儿粮食,咱们瞧着多,可实际上,租骡子租马租大车的一路送来,租车的花销,人工的花销,还有路上的花销,说到底也不过是赚个汗珠子的辛苦钱。要是咱们这里还要倒一手,怕跟家里卖粮比起来也强不到哪儿去。这样的话,以后也没人来北京卖粮了。”

“没人来咱还省事呢。”

“账哪儿能这么算?妈,不说别的,咱家里还有地哪。咱们家可没人手回去收粮的,地也都是赁出去的。到时咱家的粮收了,爹、大顺哥、二弟,他们仨哪个有空回家去把粮拉到北京来呀,那就是当地卖粮,妈你也知道,当地卖粮的价钱。可如果有这条路子,亲戚们来北京卖粮,不得把咱家的粮捎上啊。这就是便利呀。”褚韶华道。

陈太太想,这倒也有理。对于褚韶华帮着打听卖粮的事,陈太太便也不多嘴了。褚韶华还去了趟邮局,寄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封从邮局寄出的信。褚韶华自觉长了大见识,回家后还说哪,“以前的信都是打听着让人捎带,北京就是不一样,还有邮局。”虽说要花邮票钱,可比托人方便多了。毕竟托人捎信得看人家有没有空,什么时候顺道,这样时间就不好说了。这邮局不一样,褚韶华都打听了,基本上第二天邮差就能把信帮着往家里送。

陈太太宋苹都不知道邮局是什么地方,褚韶华细细说给她们知道,就在王府井那块儿,过去写上地址,能寄到县城里去。陈太太问,“人家只送到县里,那也不到咱村儿啊?”

褚韶华笑,“我也是到了邮局才知道只到县里不到村儿里的,这也不能白跑一趟,我想了想,就借了张纸,多写了一封信,装到一个大信封,寄到县里邵东家家去了。”

“邵东家?就是咱们县那顶顶有钱的大财主?”

“是啊,上回魏叔在县里请客,不还一起吃饭来着。”其实男席女席是分开的,不过,褚韶华自觉见过两回邵东家,就觉着不算生人了。

上遭魏老爷在县里请客酬谢大家帮着救魏太太的事,陈家一家子都去赴宴的。陈太太自也晓得邵家。陈太太这人吧,除了自私贪财,胆子还小,当下就觉不妥,脸上已是变了颜色,问褚韶华,“给你三叔家的信,如何寄到人家去了?”

“那邮差不是不到村儿,只到县么。我给邵东家写了一封,烦他托人把咱给三叔的信送去呀。”褚韶华很自然的说。

陈太太顿时吓的不轻,直说褚韶华,“你这可真是,你怎么敢使唤邵财主啊你,你不要命了!你说说,叫你去寄封信,你就给惹出这么大乱子来!”那模样,褚韶华以为婆婆这就要吓厥过去哪。

褚韶华没觉着这是什么不了的事,她道,“妈你想的也忒多了,邵东家认识爸爸,咱们乡里乡亲的,托他送封信也不算什么大事。邵东家为人心善,不会介意的。”

反正,陈太太担心的中午饭都吃不下,直怕褚韶华这样冒失得罪了邵家。褚韶华开解她两遭,见婆婆的脑子一时不是能开解明白的,索性也不再理,自己吃过午饭,就回屋歇晌去了。

待晚上男人们回家,陈太太都不容当家的喝口水,就拉着当家的手,一长一短的数落起褚韶华做的这种失礼之事来。

陈老爷笑,“是我没说清楚,寄到县里衙门就成了,县衙里有差役给各村送信。”

褚韶华端来温水,一人倒了一杯,先给公公,也说,“那邮局的差人没跟我说县里还有衙差送到村儿里去,我也不知道,就想着,爸你与邵东家是认识的,上回我跟三叔求上门儿去,邵东家也没推辞,我想着,邵东家是个有心胸的长辈,就寄他家去了。这也没事儿,就妈想的多,中午饭都没怎么吃,这会儿还担心哪。爸你赶紧劝劝妈吧,我看妈担心的,晚饭也要吃不下了。”褚韶华瞧着陈太太瞎担心的模样还挺可乐。

陈太太气地,骂褚韶华,“你知道个屁,你爹好容易结下的朋友都得给你得罪光!”

褚韶华没睬这没见识的婆子,心说,你才知道个屁哪!就是朋友久不来往也要生疏的,麻烦邵家送个信算什么事呀。若是来往多了,过年还能去邵家走动拜个年哪!

褚韶华见公公劝解着婆婆,也便去厨下忙了。

结果,褚韶华这封信一去,非但召来了陈家村的村长陈三村,还召来了邵小东家。

人至

陈三叔和小邵东家过来, 自是与褚韶华的封信相干。

褚韶华是个精明性子,陈老爷让她写封信寄回老家,待她到了邮局寄信才发现信只到县里不到村儿里,褚韶华多灵光啊,她当时就寻思着,这信既不到村里, 那就得寄到县里相熟人家。虽则只与邵东家见过两次面,她自觉与人家也算个半熟啦。当时就跟邮局的差人多讨了张纸,准备写给邵东家, 让信到了请邵东家帮忙捎带过去。说来, 这年头纸也是要钱的, 只是褚韶华用的少,她又叭叭儿的一口一个大哥的称呼人家,客气的紧。这年头儿,五大三粗的男人容易见, 褚韶华这样亲自去邮局寄信的小媳妇可是少的。那差人估计是瞧她生得伶俐, 嘴又甜,就免费给了她一张纸。

待把给托邵东家送信的信写好, 褚韶华却是舍不得再买信皮的。因为,信纸人家免费给一张,信皮是实打实要钱的, 她是个会算的, 索性两张信纸放一个信皮里。给陈三叔的信里也没什么机密,并不怕人看。

就这样, 两张信纸放一个信皮里寄了出去。

褚韶华这人,天生的心窍机敏。她让邵家托人带信,也没就直白白的一句您着人将信送到陈家村儿村长三叔手,这也忒直忒不会办事儿了。褚韶华写的是:自来京城,颇多见闻。今有洋面粉厂,大肆购粮。前些天出售存粮,价钱几多,刨除自村到京之路费,较当地卖粮更为划算。乡亲们种粮辛苦,伯伯乃有大见识之人,今给村里三叔修书一封,闻邮差只到县衙,难到村落,事情较急,一旦新粮落地,旧粮价格必然下跌,唯此青黄不接之时,尚且有价可谈。无人可托,唯有托伯伯着人将信送至陈家村村长三叔家,敬谢。落款写的陈褚氏。

这个陈褚氏,一时邵东家都没想到这是陈大顺的媳妇,还以为是陈大顺的娘写来的信哪。因为这年头儿,女人一出嫁就没名儿了,像在乡里,一般都是喊某某家的,像褚韶华,别人叫她就是大顺家的。魏金叫她都会喊大顺嫂子,其实,陈大顺是男的,又不能做嫂子,不过,乡里就是这样的风俗,指着男人叫。如今褚韶华还没孩子,若她以后有了孩子,也会指着孩子叫某某他娘。所以,指着男人称呼,指着孩子称呼,就是不叫女人自己的名字。

这是指乡间俗语,官方的称呼则为某某氏,前头一个某是男人的姓氏,后头一个某是娘家的姓氏。

所以,褚韶华现在的官称是陈褚氏。

邵东家还记得褚韶华,毕竟当初褚韶华带着魏时与陈村长登门求助,邵东家对她印象挺深。不过,并不知她娘家姓褚。而卖粮这样的大事,在邵东家的印象里,自然是长辈才能做主的。

邵东家既是县里大户,生意土地都不少的,家里一样有存粮。邵东家多老辣的性子,因为褚韶华在信上写了自己卖粮的价钱,邵东家心下略一盘算就觉着,这要是能去北京卖粮,这可划算多了。然后,邵东家很没客气的就把褚韶华写给陈三叔的那张信纸也看了,内容大概差不多,只是更详细一些,上面写面粉厂也去看过,价钱也都打听过,还有自家卖粮的事,褚韶华写的清清楚楚,要是三叔有意,可来北京亲自看看。

邵东家便召来儿子详说这事,邵东家道,“我前番听你说那个洋磨面机的事,是不是就是现在面粉厂用的机器。”

“对啊,现在新式的面粉厂都是用电的,西洋来的面粉机,磨出的面更细不说,关键是快啊。要是使咱们自家的土磨,一天才能磨几斗粮?要是用机器,一天磨的面顶石磨一年磨的。”小邵东家是刚回国的留洋生,阖县也就这么一个洋进士,是邵家的荣光。不过,邵东家觉着儿子不稳重,就先让他在自家铺子里练手,积攒些经验。

邵东家把褚韶华寄来的信给儿子瞧,小邵东家一目十行的看过,洁白的指尖儿按着这封信,明星一般的双眸微微闪动,一看便能知这是个极聪明的人。他道,“以前听说上海无锡那边儿早几年便有新式的面粉厂,不想北京也有了。爹你总不让我出门,瞧瞧,闹得我这堂堂留学生还不如个女人有见识。”

“就因你这张不稳重的嘴,我才不叫你出去的。”邵东家哼一声,瞥一眼儿子的油头中分,分外觉着不合时下审美,只得把视线下移,对着儿子那张尚可一观的脸道,“如今这世道,皇上不管事儿了,改大总统了。咱们到底只是县城,你既想出门,就跟陈村长一道出去瞧瞧,带上两车粮食,面粉厂不面粉厂的,咱家存粮还有不少。你过去问一问价,要是价钱合适,咱就把存粮拉北京卖去,比在家里散卖值钱。”

“我带一车就成,打听一下行市再说。”小邵东家道。

“也成。”邵东家没意见,他家也有个粮油店,生意就那样儿,县里做生意,总是有限的。邵东家主要是想儿子出门趟趟道儿,瞧瞧人家新式的面粉厂是个什么情形。邵东家这么个县城财主,就能送儿子出国留洋,可见其人眼界,断不只局限于区区县城。

小邵东家曲指往信上弹了两下,唤来家里管事,把给自家的那封信留下,剩下的一张重新封好,着管事给陈家村村长送去。小邵东家跟他爹说,“这个陈少奶奶,早就瞧着是个伶俐人,说话做事极有条理,果然是识字的,信写的也不错。”

“哪个少奶奶,这定是陈家太太写的。”

“爹,你难道没见过陈太太?那回在咱们家酒楼吃饭,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就是个寻常乡下妇人。倒是陈大爷的媳妇,就是带着魏小爷过来咱家求咱家帮忙的那小媳妇,干脆俐落,这信定是那小媳妇写的,怎么可能是陈太太。”小邵东家人虽还欠稳重,说话却是有几分道理。

邵东家想到儿子自欧美留学后的放诞,沉了脸与他道,“你少一口一个‘小媳妇’的,我跟你说,到人家去了,收起你那套在洋鬼子那里传染来的不正经,对人家女眷,必要尊重客气,敬而远之。敢有放诞,回家我抽不死你!”

“行了行了,当初我不愿意留学,在家多享福啊,你死活非要我留学,这回来又挑东挑西的。你再挑我时就先自省,这都怪你,谁要你非送我出去的。”小邵东家怼的老爹直欲翻白眼,眼瞅就要翻脸揍人,小邵东家连忙将脸一肃,一本正经地说起正事,“爹,我这次去北京,就带李管事一起去了,他是个老成人,有他跟着我,你也放心。”

邵东家的思绪立刻给儿子带到出行的事上,点头,“成,老李跟我多年了,你凡事多听他的意见。”然后又唠叨起路上的诸多注意事项,那事无巨细的模样,一看就是亲爹。

小邵东家刷刷的摇着自己的牙骨香扇,大摇大摆的听老爷子唠叨。

如此,小邵东家与陈三叔一道来的京城。小邵东家带了一车粮,陈三叔带了五车粮,反正陈家这宅子也有地方放,到陈家先卸了粮食,这好几辆大车,有邵家的车也有陈三叔自家的车,还有陈三叔从族人那里借来的车,六辆大车,陈家着实是放不开的。陈太太一见来这许多人就有些着慌没主意,叫褚韶华道,“老大媳妇,你瞧着这车可往哪儿放。”一有难处,陈太太就想起褚韶华了。

褚韶华刚瞧着诸人把粮食卸了,道,“妈你去倒些茶水给叔叔伯伯小东家他们解解渴,这事儿我来办,我去邻居家打个招呼,一家放一辆也就行了。大车放邻居家,六头骡子,咱家放三头,剩下三头牵魏婶子家去!”褚韶华是个爱说话走动的,整个胡同的住家,没有她不熟的。这事儿褚韶华一接手,陈太太顿时松了一口气,与宋苹张罗着泡茶倒水去了。

褚韶华就带着车把式们,一家一家的遛达,也就走了半个胡同,大车便都安置好了。自家村里来的这些个长辈们,褚韶华都认得,小邵东家也是个半熟人,就是李管事瞧着眼生,小邵东家介绍了一下,“这是李叔,我家的老人儿了。”

褚韶华也就叫李叔,她坐在下首陪着说话,道,“邮局这信果然比托人捎回家要快,原我想着怎么也要十来天你们才能到哪。”

大夏天的赶路,小邵东家那细净的面皮晒的微微泛红,精神头儿却是极好,他道,“接了你的信没耽搁,当天我就打发人给陈三叔送去了。我俩一合计,第二天就找了大车,带上粮食往北京走。面粉厂那里,看你信上说,你都去过了?”邵小东家也没那些个过分寒暄,直接就谈正事。

褚韶华点头,过去自己倒了碗茶慢慢喝着,“去过两次,一次就是外头瞧了瞧,我跟那面粉厂周围的人打听了打听,这家面粉厂风评还成。后来我家的粮卖出去,我又去了一回,这回往他家厂子里看了看,说是从美国来的机器,那机器挺大的,半人高,用电的,声音极大。具体再多的,这些洋机器我就不大懂了。不过他家收粮都是现钱结算,这个我都打听清楚了。”

小邵东家点点头,又问卖粮的事,许多事信上没有细写,褚韶华此方与几人细说,“先前我就是想着我们不是从老家带了两仓粮食么,自家吃也吃不完,北京这里有现成卖面粉的。后来找到面粉厂,价钱不错,我就把粮卖了。卖了粮我才想起来,咱们老家,各家多多少少都有存粮。三叔家也是好几百亩地,您家更不用说,阖家都知道的大户。要是能多得些利,就是来北京卖粮也就是辛苦些路上功夫。我就又跟面粉厂打听了一回,他家常年收粮食,不过粮食一年中价码也不同,要是咱们有大宗粮食,价钱还可以再谈。那面粉厂的管事我认识,咱们歇歇脚,我就带你们过去。”

小邵东家折扇在掌中一击,道,“歇脚回来也能歇,如今天还早,不如先去面粉厂瞧瞧,先说卖粮的事吧。三叔你说哪。”

他这都拿主意了,还问陈三叔。好在,陈三叔心里一样牵挂卖粮的事,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褚韶华也是个干脆俐落的性子,起身道,“那也成,咱们这就过去。先前我已与他厂子打过招呼。”

陈太太还招呼着哪,“这急什么,喝口水,歇歇脚,小东家您是个金贵人,这大热的天儿,他三叔你也是这大老远的过来,让大顺媳妇去办就成。”

这话说的,真个叫人哭笑不得。且不说这不是陈家自己卖粮,就是眼下这么一堆大男人,也没有叫一个女人出面打头阵的理。好在陈三叔一向知道陈太太是个愚笨的,小邵东家也知这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人,都不与她计较。略说几句,让其他人在家歇着,他二人跟褚韶华去了面粉厂。

潘东家

其实, 陈太太也没有诸人想的这般愚笨,陈太太是有自己打算的,她老人家主要是想着,这生意上的事,要不要等丈夫儿子回家后,跟着一道过去, 岂不显得更好么。

结果,这个着三不着两的大儿媳,就爱抓尖揽事的瞎忙活, 啥事都爱自己出头, 根本不知把事往深处想, 真个闹事包!陈太太想到褚韶华光顾自己出头卖脸,半点不为家里考虑,就一肚子的不满意。

褚韶华的确没陈太太想的这样的“长远”,自始至终这卖粮的事都是褚韶华在联系, 陈家父子都没空, 柜上的事还忙不过来哪,难道还叫家里男人为这事操劳。也就是褚韶华有空时过去打听一二,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交情,如今不过一买一卖罢了。就是陈家父子回来,跟着一道去, 无非也是带个路, 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褚韶华就想着陈三叔小邵东家大老远的过来,自然要先办正事的。难不成还在家歇上三天两宿, 再去卖粮!

面粉厂有些远,褚韶华一面走一面同小邵总管、陈三叔说了,看他们是先去面粉厂开的粮铺还是直接去面粉厂。陈三叔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不知道这俩地方的差别,小邵东家直接道,“去面粉厂,柜上无非就是个管事,面粉厂里是根本,咱们去厂子里瞧瞧,也看看他厂子的规模。”

陈三叔虽说上了年纪,也是一村之长,这出门却是处处跟着小邵东家走,凡事都是小邵东家拿主意,他老人家半点意见都无。

褚韶华见陈三叔没什么意见,李管事更是小邵东家家里的人,自然更不会反对。褚韶华在路口拦了四辆黄包车,面粉厂路远,凭两条腿得走到天黑去,不如坐车。待到了面粉厂,褚韶华要结黄包车的账,李管事何其老辣之人,早先一步给了车钱。褚韶华看陈三叔一幅安之若素的模样,就知道他们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了。褚韶华心说,怪道陈三叔家里殷实却是从没有出门做生意,只守着田地过日子,委实是少了些机伶。

褚韶华笑对小邵东家道,“让少东家破费了。”

“这有什么,若不是少奶奶去信,我们也不能知道北京就有面粉厂的事儿。”小邵东家掸掸身上的玉青色绸衫,风度翩翩,“还得有劳少奶奶引荐。”

褚韶华已来过面粉厂,与门房也认识,同门房说一声,门房便引着几人进去了。面粉厂的东家姓潘,就在厂子里管事。

潘东家望之亦不过三十许人,正当年华,是剪了辫子的,却并非时个流行的中分偏分,而是一头黑发整齐的向后抿去,用发油打理齐整极了。虽是剪辫子的新派人物,却是并未着洋人的西装,而是一袭深色长衫,整个人透出那样一股子形容不出的儒雅精神。褚韶华福一福身,笑道,“潘东家您好,我又来了,不请自到,没打扰到您吧。”

潘东家一看就是受过西洋教育的人,对待女性十分尊重,潘东家笑着拱手,“陈太太是我的贵客福星,上回陈太太说老家不少乡亲也有余粮,没想到这么快就给我带了客户过来,我得谢陈太太。”与小邵东家、陈三叔、李掌事拱手为礼。

“您真是太客气了。”褚韶华笑,“您是前辈,可不能这样打趣我一个晚辈。”

潘东家请几人坐下说话,潘东家理事的地方都是西式布置,并不奢华,厅里是一组深色沙发,两长两短,褚韶华是妇人,自然就坐了一畔的单人沙发,有管事端上茶来。潘东家示意先给女客,褚韶华接了,客气的曲指在几上敲了三下,这是她早就知道外头规矩,在家里是不讲究这些的,不过祖父在时曾告诉过她,在外头有人给递茶,尤其是接有身份人的茶,必要还礼,以示尊敬。当初褚韶华第一次见潘东家时,就是这个小细节,让潘东家一眼就看出来,褚韶华虽是乡下来的,可必然家里出过讲究人的。

相较之下,陈三叔就显得略拘谨了些。

手比白瓷茶盏还要细腻三分的小邵东家则是另一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物。

褚韶华俐落的给潘东家介绍了一行人,“邵东家是我们县首屈一指的大东家,我们县乡贤会的首领,以往咱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家,若是家里有什么事,都是找邵东家的。别看邵东家年轻,他家老爷子是我们县有名的仁义长者,老爷子年纪大了,如今有事都是邵东家在管。三叔是我们村儿的村长,三乡五里的事儿,三叔最清楚。李管事也是做买卖的老人了,这趟过来,一路上吃饭住店的事,都是李管事张罗。”

褚韶华这话,真是说的人人满意。这里头的玄机,潘东家更是一清二楚。这位年轻的邵东家,虽则年轻,不过想来邵家在县里比较有威望。潘东家干面粉厂的,收粮卖面的生意,收粮的话,自家能有多少田地?何况若想把生意做大,必然要向外收粮的。市里的粮食,找那些田地多的大家主就是。可县乡里的粮食,必要有本地乡党的配合,这粮才好收。邵家是当地大户,陈村长又是当地现管的村长,至于李管事,这样的忠心管事潘东家是常见的。只听褚韶华的介绍,潘东家就很满意这次褚韶华带来的人了。

褚韶华的底子,潘东家也摸过,夫家在北京城有两处绸缎庄,家境尚可。这样的人,起码不是骗子。

潘东家颇是直接,笑问,“几位过来,不知是有多少粮食?”

小邵东家道,“接到陈太太的信我们就过来了,毕竟信里许多事说不清楚,这次来就带了六车粮,约摸两千多斤。要多的,家里还有。不满您说,老家里的乡亲们多是以种田为生,平时间一两百斤的卖粮,在当地也卖不上价。倘您这里价钱合适,以后不单我们几家的粮食,就是乡亲们手里的粮食,也可一道卖到城里。”

潘东家原想自己就够直接了,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直的。就潘东家本身而言,自也愿意建立长期客户,潘东家道,“如今的新粮还得大半个月才能下来,现在的粮食价钱不错,比上次陈太太卖粮时还贵了一分。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也得看粮食的质量,陈太太上次的粮都是一等好粮,自然价钱好。要是方便,我这里的老杨是收粮的老手了,不如着他随你们去看看。倘是一等粮,就按现在的价钱。若是你们家里还有粮食,只管运过来,若是粮食到了,价钱跌了,我依旧按现在的价钱,如果粮价涨了,我就按涨了的价钱给你们算,如何?我这里是一手交粮一手现钱,没有任何拖欠。”

这自是人人愿意。潘东家让手下管事拿出一张现在的粮价行情表给几人看,这行情表上,一等粮什么价、二等粮什么价,还有三等粮的价钱,都写的清清楚楚。

小邵东家与陈三叔都看过,皆没什么意见。小邵东家与李管事道,“李叔,你随杨先生过去验粮。”又看向陈三叔,看陈三叔那些粮是个怎么处置,有没有什么交待。

陈三叔道,“我也一起回去吧,他们几个,我不亲眼瞧着不大放心。”

褚韶华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卖粮没什么意思,她比较喜欢听潘东家这样有见识的人说话,她便道,“三叔,那我就先不回了,一会儿我跟小邵东家一起回,他头一遭来咱家,我怕他不知道回去的路。”又同陈三叔说了自家住址,“甘雨胡同由西向东第二家就是。卖粮的事听杨先生的,杨先生验粮的手艺没的说。”

陈三叔应了。

潘东家起身相送,陈三叔忙让潘东家留步,与李管事、老杨回了甘雨胡同。

褚韶华留下听潘东家小邵东家谈生意,小邵东家瞅着褚韶华打趣,“这地址我得记牢,免得不慎丢了。”

褚韶华哈哈一笑,道,“上次我是头一回见潘东家,说句心里话,以前在外头路上也见过不少洋派人物,那些人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言语谈吐,都带着一股子洋味儿,穿是穿的西装革履,说话必然是咱们汉话中夹带着几句叫人听不懂的洋文,我十分不知当如何形容。原我以为,洋派人物都是那等样的作派,后来乍一见潘东家方知何为新式人物。潘东家未必不懂那些个洋话,可说起话来温雅和气,就是待我一介小小妇人,也不似旧式人那般看不起,当时我生意虽小,潘东家也一样对待。我心里对潘东家人品十分敬佩。”端起茶慢呷一口,继续道,“邵东家也是我们县一等一的人物,别看邵东家爱打趣人,心肠很不坏,上次我一位婶子被土匪绑了,就是邵东家出面去土匪那里谈判,土匪对我那位婶子客气相待,后来把人平安救了出来。邵东家其实是一腔侠义心肠的人。我虽是小小妇人,也知些世间道理,见着您二位这样的人物,心里格外的仰慕,就愿听你们说说话,也让我多长些见识。”

褚韶华这样的口才,不要说一介女子,就是男人里比她更会说的也不多见。况,她之为人,爽俐中更带一种率直,心中无私,更绝非寻常那些小意殷勤之人,而是另一种更为广阔的气概。

褚韶华一席话把俩人都说笑了,何况又不是谈什么机要事,褚韶华爱听就听呗。潘东家先随意的聊了聊自己面粉厂,多少台机子,工厂的规模,基本上北京城都是吃他面粉厂磨的面。说一些工厂的事,潘东家也要探一探邵东家的底,开口第一句就问到了点子上,同邵东家打听县里田亩多少。

褚韶华当时就听的眼中一亮,想着潘东家这话可真是问到了点子上,且这话一出,可见潘东家的气派。只是,这样的事若是叫她答,她是答不上来了。小邵东家只是一笑道,“我们县算是个大县,县里多是种小麦、玉米、大豆之类的作物,田地的话,以前听县长提过,在册的有五十万亩左右。不过,田地的肥厚也不同。”

双方都是心里有数的人,一问一答就知道都是做足功课的。小邵东家道,“我们县就是一样,没什么大地主。家里有个千八百亩地的就算是田地多的了,离北京远些,兼并的不是很厉害,多是一家有几亩田、十几亩田、几十亩田,都能过得日子。这些年兵荒马乱的,也有不少地方闹饥荒,我们那儿算不得什么富庶地界儿,可这些年也没闹过饥荒,好好坏坏的,总有人们一口吃的。”

“如今这就是好地方了。”

“是啊。”邵东家道,“您工厂的机器是美国机器还是德国机器,我听陈太太说机器不小,产面量也高,我这回来可是想开开眼界。”

潘东家一笑,请二人一道参观车间。邵东家处处留心,看机器数目与潘东家说的并无差别,机器不算新,却也不旧,工人穿着统一颜色的衣裳,戴着大口罩干活。这磨面的车间难免有些粉尘,声音也大,震得人耳朵轰轰响,外头烟囱里突突的冒着黑烟,可能在百年后就存在不环保的问题,不过眼下这样的工厂可是当下首屈一指的新式工厂。

待回到客厅,潘东家想到邵东家对机械挺留心,还特意看过机器上的铭牌,回忆一下邵东家的谈吐,便问,“不知邵东家哪个大学毕业。我看你不似私塾学堂能教出来的。”

小邵东家笑,“比起前辈,我是后进。我大学在美国读的普林斯顿大学机械系,我对现代机械都比较感兴趣,就是回家被我爹按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这好容易能出来看看。”

潘东家想了想,“啊,我读书那会儿,还叫新泽西学院。”

“唉哟,我与前辈竟是同一所大学读的书,这可真是缘分。”

“那倒不是,我当初是在英国剑桥念的大学。假期时受朋友之邀去过美国,新泽西学院是美国名校,贤弟能去那里读书,我看贤弟的年纪,应该是五年前第一批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吧。”

小邵东家谦虚,“侥幸而已。”

潘东家都觉着奇怪,想着邵东家这样年轻的留学生,当年还是庚子赔款出的国,如何回国卖起粮食来了。倒不是看不起卖粮食的,而是小邵东家名牌大学机械系毕业,怎么着也能找到一份体面工作的。小邵东家似是看出潘东家的疑问,搔搔头道,“当年我也没想考出去留学,那会儿我在保定府读书,我爹去看我,听闻人家要招留学生,政府给钱出洋读书,我爹那个心切,硬逼着我去考。我是去年刚回国,出国好几年不在家,家里也实在想我,这一回来就舍不得我再走远,索性就在家住些日子陪陪爹娘。这不是遇着收粮的事儿,我就过来了。一则为家里分忧,二则也是出门走一走。”

一个老牌留学生遇着个新留学生,那能说的话题就多了,称得上是相谈甚欢。说着说着,就见老杨陈三叔回来了,老杨把开的条子给潘东家,道,“东家,一共是九百七十斤麦子,都是一等粮,如今货账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