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贷的事情解决后, 陈太太与陈二顺的身子也渐渐痊愈大安了。

接下来铺子的事要如何,还得这母子二人拿主意。陈二顺把铺子抵押给了银行,到年底还不上利息,银行就要来收铺子了。褚韶华只管在家带孩子,不参与这些事,也不关心这些事。一切都是陈二顺和陈太太商量的, 家里生意元气大伤,北京的开销再难支撑。陈太太把最后的私房拿出来,也只够陈二顺先还了银行的钱, 把两个铺子赎回来的。陈太太决定先带着媳妇、孩子回乡过活, 这样陈二顺住在柜上, 就能省了租房子的花销。

既是母子二人已商量妥当,褚韶华也没说什么。哪怕陈太太拿钱将铺子赎回来,褚韶华也不看好志大心空的陈二顺,北京的生意, 是断难保住的。哪怕现在女人们依旧是在北京住着, 到时生意一垮,照样要回乡的。

只是, 回乡能做什么呢?

在北京里寻个营生反是容易,回乡除了种地,又能做什么呢?

褚韶华不想回去乡下, 却也想不出留下的理由。她丈夫已逝, 膝下就一个闺女,若母女二人在北京, 太艰难了。褚韶华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带着年幼孩子的生活有多难,哪怕能靠着魏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褚韶华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打算跟着婆婆回乡下去。一则养育闺女,二则也是给丈夫守寡。

褚韶华挑了几件以前没大上身的衣裳送给了魏金,魏金也喜欢个鲜亮,就是自魏太太遭绑票后,魏太太都不敢太过打扮,魏金也是个胆小的性子,穿戴一直不大像样。褚韶华道,“小金也大了,细条条的身段儿,我这衣裳,也就她能穿了。以后我也穿不着这鲜亮衣裳了,这一回乡,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小金不嫌弃就拿着吧,以往拌嘴时恨不能再不见面,如今我这要走了,就是再想拌个嘴也不能了。”

说的魏金都哭了。

魏太太抹着眼泪劝褚韶华,“别这样说,待过个一二年,二顺把生意再做起来,咱们依旧是在一处的。”

褚韶华过来魏家一趟,与魏家母女说说话,又瞧了回一直喊她“丈母娘”的小胖子魏年,就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魏东家傍晚也过来一趟,打听了一回租的哪个租车行的大车,其实倒不用租大车,王大力他们每月都会过来送粮。先时陈大顺发丧出殡,王大力没少帮忙,王二力知道后也有过来北京。如今陈家要回乡,褚韶华说到时王大力他们过来送粮,搭他们的大车回乡就可,也能省下车钱。陈太太也应了。

王大力再可靠不过,魏东家看一回陈家收拾的东西,回家也让妻子准备一份仪程。魏东家道,“陈婶子细俭的很,这天寒地冻的,大人没事,孩子可得精细着些,你买些稻香村的好点心给亲家母带着,到时再煮几十个鸡蛋送去,路上吃食必要精心才好。”

魏太太一向很心疼钱的人,这回竟是啥话都没说,皆应了。

待王大力的送粮队过来,王二力也跟着一起来的。褚韶华还把王二力介绍给了魏东家,褚韶华道,“亲家也认识我二力哥,以后我回乡了,你们多来往,莫生疏了去才好。”

褚韶华这片心,也没谁了。

王二力见褚韶华现在还记挂着他那点趸布头的小生意,心下很不好受,对她道,“华妹只管放心,再远不了的。倒是你,上月我不是叫你保重身子,如何瘦了这许多。”

褚韶华打起精神,“没事,我好多了。”

自打陈大顺去后,王二力每月都要跟着他哥的运粮队过来,就是不放心褚韶华。见她一家子女人都要回乡,王二力倒是觉着这主意不错,“回乡也好,咱一家子正好团聚。”里里外外的帮着收拾东西,王大力运粮的车,原是没车棚的。王二力硬是到旧货市场淘腾了几幅旧车棚架子给安上了,他是做布头生意的,闲布头多的是,何况陈家也不缺这些,把车棚架严严实实的罩上,这样女人能坐在车棚内,总能挡些风雪。

待行礼收拾毕,褚韶华又辞过平时交好的几个朋友,周太太很是怜惜她,也准备了礼物相送。潘太太则私下问褚韶华,要不要把钱取回去。褚韶华道,“现在还用不到。”那钱,还是陈太太给她的警醒,褚韶华忘不了小夫人当日被白老太太抄家的事。她不是谁的外室,可陈太太不一定跟得上白老太太,这也是这几年她与大顺哥所有的积蓄了。褚韶华是想着以后给闺女读书用的,一时也用不到,何况现下陈家正缺钱的时候,陈太太陈二顺又是这样的人品,褚韶华如何敢拿出来。

陈家走的时候,魏家送了一包袱点心一包袱鸡蛋,给陈家人路上吃用。倒是潘先生打发人送了褚韶华一本韦理哲的《地球说略》,褚韶华谢过朋友们的情分,辞过朋友,带着闺女与婆婆妯娌一起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路上并无他事可陈。

陈家家境大不比从前,一应吃住自然不能再有以前的讲究,褚韶华不是没过过苦日子的人,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一心照料闺女,陈太太对媳妇再刻薄,对这个唯一的孙女还是舍得的,平时陈太太吃鸡蛋时,也只有萱儿能分到半个。陈太太吃点心时,也能想到这个孙女。

王大力王二力都很关照褚韶华,总会私下弄些好吃的给褚韶华。褚韶华推辞几次,王大力劝她,“你得先养好自己个儿,以后才能长久的看顾萱儿。瞧你这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家太太,不是个宽厚的,自己再不心疼自己些,以后谁心疼孩子呢?”

人只要有一口气在,日子总要过下去的。褚韶华未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丈夫骤然离逝,带给她的打击太过巨大,她至今没能从那种伤痛中走出来。不过,若一味耽于哀痛,便也不是褚韶华了。褚韶华都是强迫自己吃,哪怕没胃口,每餐饭都会尽量多吃。表兄们的好意,她没再拒绝,这样一路养着,到家时起码精神渐渐好了起来。

其实,婆家还是那个婆家。青砖大瓦房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褚韶华却总有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仿佛是历经许久岁月方回家的人,家还是那个家,心境却不是从前的心境了。王大力因要去县里东家那里结算运粮的银钱,就是王二力带着车队把人送到家,看着褚韶华安顿下来,便带着几个赶车的告辞了。褚韶华千万留饭,王二力道,“你们这也刚回来,过几天我再过来一样的。先好生歇一歇吧,别太累着自己。一连走这好几天的路,难得孩子也没叫过苦。”

褚韶华摸摸闺女的小辫子,笑道,“这孩子一向乖巧。”

小小的陈萱抬头,小脸儿在妈妈的掌中蹭啊蹭,叫着,“妈妈,妈妈。”又叫王二力,“二舅二舅。”

王二力很是喜欢这孩子,俯下身抱了抱这外表外甥女,就告辞回家了。他不忍再让褚韶华操劳的招待他们这一干人,可也不能白让人跟着跑这一趟,王二力准备把人带自己家去招待酒菜,也不算失礼。

王二力走前去辞陈太太,陈太太身上不舒坦,让宋苹跟着送了送,与王二力道,“亲家表哥有空只管过来。”

王二力笑应,说,“老太太保重身体。”就驾着大车离回家去了。

褚韶华抱着闺女一直送到门外。

在乡下的日子乏列可陈,倒是三大伯驾车,三大娘一起过来了一回。

褚韶华端来热滚滚的茶,三大娘忙拉着褚韶华的手坐下,道,“先前我还想打听着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没想到你们前些天就回了。我在家一刻都坐不住,连忙叫你三伯套了车,一块过来瞧瞧你。”三大娘说着,把带来的一篮子鸡蛋递了过去,陈太太头上箍着黑布做的抹额,坐在炕头儿,下身搭了条被子,脸色不大好却也不大坏,直说,“亲家大娘太客气了。”

“给孩子吃吧,萱姐儿我去年还见过,这么个乖巧丫头。”三大娘夸一回萱姐儿,没提陈大顺过身之事,而是问起陈家眼下的安置来。三大娘一向热诚,同陈太太道,“亲家,咱们可不是外人,你家要是缺什么少什么的,只管同我说。我家里别的没有,出力气的活儿还是不愁的。”

陈太太道,“家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以后亲家大娘只管过来走动,可别带这些个东西过来了,家里都有哪。”

三大娘道,“这是我的心。”

陈太太深觉三大娘厚道。

三大娘走后,褚太太过来瞧了一回闺女,很是哭了一通闺女命苦。褚韶华眼中倒没什么泪了,想到去岁年下娘家一家子过来说话的热闹,如今丈夫不在,也唯有她娘肯过来哭上一哭。是啊,丈夫去了,不要说陈家家业大不如前,便是如从前一般,她膝下不过一个闺女,又能帮衬到娘家什么呢?

褚韶华留她娘吃午饭,如今陈太太愈发节俭,家里只半口袋白面,还被陈太太锁在自己屋的柜子里。看陈太太没有拿出来的意思,褚韶华中午就蒸的窝头,褚母吃过饭,又哭了一回,因褚家村路远,冬日昼短夜长,褚韶华也没多留母亲,褚母便回家去了。

另则有邵东家邵太太坐车过来一趟,陈老爷去年回乡安葬,邵家夫妇也过来的。听闻了陈大顺的事,两夫妻又过来了。陈太太连忙自柜子里拿出茶点招待,邵太□□慰了陈太太不少的话。褚韶华宋苹在厨下安排午饭,虽有陈太太拿出的白面,家里也委实没什么菜,陈太太拿出六个鸡蛋让褚韶华炒了,然后就是切了一碟子咸菜丝,一碗黑酱,几颗洗的干干净净的大葱。

陈太太很是歉意,“家里也没什么菜,委屈邵大哥邵大嫂了。”

邵东家道,“这是哪里话,我们在家也就是如此。有白馒头有鸡蛋,哪里能说委屈。”

邵太太亦是这般说。

饭后邵太太到褚韶华屋里,与褚韶华说了不少开解的话。褚韶华知道自家家冷,怕是不及邵家暖和,她将邵太太邵东家都让到炕上靠着被子坐,道,“如今我也只想好好养着我们萱儿,也算不辜负大顺哥了。”

邵太太摸摸萱姐儿的小脸儿,劝她,“人就得往宽处想。瞧这闺女多乖巧懂事,以后孩子有出息,会孝顺你的。”

邵东家没好问陈太太,他是听王大力说了陈家在北京的事,只是王大力知道的也不大清楚。邵东家就觉着,陈家父子都是稳当人,家业整治的不错,如何这刚去没俩月,就败落至此呢?邵东家难免与褚韶华问了问,褚韶华大致说了,褚韶华道,“在北京也实难支撑这一大家子的花销,我们就回来了。”

邵东家叹口气,拍着大腿道,“糊涂啊!世上哪有这样白捡的好事!纵是有这样的好事,不用别人,海关上就有的是人伸手,再也轮不到咱们这样的小生意人的。”

褚韶华也是无奈,叹道,“大约就是这样的命吧。”

邵东家劝她,“你还年轻,可别这样命不命的,命还不是人挣不出来的。”

邵东家邵太太也要趁着天早回县里,未能久待,也便告辞了。二人走前又到陈太太那里辞了一回,陈太太下炕相送,邵太太连忙拦了,让陈太太好生休养。陈太太便让宋苹代她送了邵家夫妇,邵东家邵太太都是坐棚子车过来的,他们那车里收拾的也软乎暖和。待出了陈家村,邵太太才说,“以前瞧着陈二还好,不想竟是这样的糊涂人。”

“简直就是蠢。”邵东家不客气道,“这样的人,还留在北京做什么。他要是能支撑家业,就不能刚一接手家业就酿出这样的大祸!还不如把剩下的家底子敛一敛,回家置上几亩田地,安生过日子的好。”

邵太太也觉着陈二顺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无他,陈二顺听说也是跟着父兄在柜上好几年了,哪怕照猫画虎,不乱折腾,家业也能维持。哪里想到竟是这样的糊涂人,先是被人骗了钱,又被人骗到赌场欠下高利贷。如今高利贷的事能了还是好的,邵太太叹道,“陈家真是后继无人。我就可怜大顺媳妇,多伶俐个小媳妇,却这样的命苦。”

邵东家叹道,“命数如此,有什么法子呢。”

“刚你还劝大顺媳妇哪,怎么你自己倒说起命来。”邵太太嗔一句。

邵东家道,“她这命就有些坎坷,这样好强的性子,偏偏守了寡。要我说,眼下陈家,也就她还是个出头。可你看陈太太的模样,竟是与大顺媳妇不大亲近。”送客竟叫二儿媳代送,长媳是拿不出手还是怎地!真个糊涂婆子!聪明的长媳不肯倚重,自己又是个糊涂的,陈家以后还有谁能支撑门户?想到陈老爷在时陈家的兴旺,邵东家不禁大是摇头。

“陈太太素来有些左性。”邵太太道,又说一句,“我瞧着大顺媳妇带着小丫头实在可怜,给她留了十块大洋。”

邵东家叹口气,很为陈家惋惜。

褚韶华还是晚上铺被褥,准备打发闺女睡觉时才看到被子底下压了个蓝布包,打开来,里头是十块大洋。褚韶华想着,这定是邵太太悄悄塞在被子底下的,不禁心下微酸,还是将钱收了起来。

其实,褚韶华在家也没什么花销。家里一应花用都在陈太太那里,陈太太除了买些米面,也没有别个钱拿出来。若是褚韶华当家,她定要给闺女弄些好些的吃食,可如今她若是用钱,叫陈太太瞧见,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样的风波。想到如今丈夫不在,吃穿自不能与往日相比,就是闺女也要渐渐的适应这贫寒的家境才好。

好在这孩子乖巧,大人喂就肯吃的。就是不喜欢,褚韶华哄着些,也能吃下去。

王大力夫妻王二力夫妻是一起过来的,给褚韶华送了半车白菜半车萝卜。王家兄弟在院子里卸菜蔬,王大嫂子怀里抱着萱姐儿与陈太太站在屋前说话,“冬天就是这两样菜,我们今年种了不老少,想着亲家太太刚从北京回来,家里怕是没来得及种这些菜,就带了些过来。亲家太太放着吃,可别客气。”

陈太太也知人家好意,连忙道了谢,说,“前儿我还寻思着要买些白菜萝卜来吃呢,偏你们就给送来了。”请王大嫂子王二嫂子进去,拿出茶点来招待两家人,又叫褚韶华舀了白面去做中午饭。

王二嫂子跟着褚韶华去厨下忙了,也顺道跟褚韶华说说话。偏生她是个嘴拙的,肚子里一肚子想安慰这个表妹的话,可话到临头,反不知要说什么了。

褚韶华看出二表嫂的关心,一面和着面,一面同二表嫂道,“族里亲戚都挺好,我们乍一回来,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咸菜是陈大姑拿来的,酱缸里的酱是族里三婶子送来的。柴房的柴禾,也是族里人送的。表哥表嫂不用记挂我,我都挺好的。”

王二嫂子给她在面里添些温水,“那就好。”

褚韶华问,“二表哥近来生意怎么样?如今天儿冷了,年前可是卖货的好时节。”

王二嫂子道,“他昨儿刚跟大哥从北京回来,进了不少货。有人说天津那里也有不少染厂,染厂里就有染坏的料子,都是好胚布,就是染坏了,城里人是不穿那个的。当家的想去天津瞅瞅,要是能进些便宜布来,趁年下卖上一卖,咱们乡下人不讲究,只要便宜禁穿就行。”

褚韶华想了想,手下略停,道,“我听说天津比北京要更好,天津有港口,做生意的人更多,机会自然也多。要是二力哥想去,最好叫个人与他一起去,俩人也有个照应。这做买卖,无非就是一买一卖,细心些就没什么大问题。”

宋苹洗着白菜萝卜,小声道,“也要叫亲家表兄留意,外头骗子也多的。”自从褚韶华把陈二顺那高利贷的事了结,宋苹看褚韶华就不再跟长了刺似的,反是又恢复到了以前的老实模样。

“是啊。”褚韶华同王二嫂子道,“所以说,最好二力哥再叫个人一起,也有个照应。”

王二嫂子深以为然。

褚韶华还给王二嫂子提个醒儿,褚韶华道,“县里邵东家是再和气不过的人,前年县里组织了乡贤会,就是邵东家打的头儿,乡里人都敬重他老人家的。咱们这块儿的人,除了往北京做生意的,就是往天津去的人多,我记得娄家庄有位娄东家就是在天津做生意的。要是二力哥去天津,先去邵东家那里拜访一二,打听一下天津那里可有同乡,不论什么地方,有个同乡总是要便宜的。”

王二嫂子忙道,“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大力哥在邵家做事,嫂子让二力哥先同大力哥商量,打听一下无妨。”褚韶华道。

王二嫂子与褚韶华来往的并不多,先时她家男人去北京趸布头做些小生意,没少承这位表妹的关照。只是不想表妹这样的命苦,王二嫂子过来,原是想宽慰表妹一二,结果倒是叫表妹帮她出了不少主意。王二嫂子心下就觉着自己不大会说话,倒说起自家事来,不过,看褚韶华神色不错,王二嫂子就继续与她絮絮的说了不少家常话。

一时,萱姐儿过来找妈妈,她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守着妈妈,又看到厨房里码的整整齐齐的大白菜和大萝卜,一会儿说一句,“妈妈,好大啊!”,一会儿又说一句,“妈妈,可真大!”

王二嫂子从兜里掏出块糖给萱姐儿,她接了,还知道奶声奶气的说,“谢谢二舅妈。”把王二嫂子乐的不成,直夸这孩子懂事。褚韶华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中午饭烙的白面饼,吃的就是家常菜,一样炒白菜,一样炒萝卜,一样咸菜丝,一样黑酱,一样大葱。

吃过午饭,王家几人就到褚韶华屋里说话去了。王大嫂子看褚韶华这里的被褥都是厚实的,屋里东西也还是以前的那些,都很齐全,没再说陈大顺的事。人已是去了,褚韶华还得继续过日子,再说陈大顺也是枉然,反是叫母女俩伤心。王大嫂子就说些家中琐事,褚韶华问了问王二力打算去天津的事,王二力看妻子一眼,就知道是妻子跟表妹念叨的,王二力道,“是有人这样跟我说,我还没想好。”

褚韶华道,“二力哥你也是常往北京去的,天津离北京很近,坐火车也就半天的时间。眼瞅年就近了,年前生意最是好做。你要是去,带个可靠人,买货时多留个心眼儿也就是了。这时机别犹豫,你的东西多是零卖,趁着年节趸些货来应能赚上一笔。只是必要把东西看好,我们家二叔如何被人骗的,你也是知道的。”

王二嫂子想到陈二顺被骗的倾家荡产之事,不禁有些心下没底,“要我说,还是在北京稳妥。”

褚韶华道,“天津也是条路子,何况,天津离咱家比北京更近。不论什么路,就是刚走时不大好走,就得多做准备,多加小心。挣钱哪里有容易的呢。二力哥,你跟嫂子、跟大力哥商量着来。”

王二力点头,“我必会留心的。”

待王家人自陈家告辞,在车上,王二嫂子与王大嫂子说,“表妹这样的聪明人,偏生命苦。”

王大嫂子叹口气,“谁说不是呢。”

隔五六天,王二力一人过来,给陈家拉了一大车柴禾来。王家兄弟都是有心的,上次过来就留了心,见家里柴禾不多了,王二力想着,陈家现下都是女人在家,就是一大早的搂树叶捡树枝,也有多少呢,又往哪里弄柴禾。干脆就给送了来,王二力把柴禾卸了,饭也没吃就要走。

陈太太苦留不住,王二力说明儿要去天津,今儿得早些回家。

褚韶华道,“洗把脸的功夫总是有的。”让王二力过去洗脸,王二力洗把脸,褚韶华天生就是爱操心的性子,给他倒碗温水,问,“二力哥和谁一起去?”

王二力一口把茶碗的水喝光,褚韶华又给他倒了一碗,王二力道,“我把老三带上,他也该出去见见世面,甭光往家里窝着。都窝傻了!”

褚韶华道,“人早些开阔眼界,以后见识就不一样。带三顺哥去也好。”

王二力与她说几句话,就赶着骡子车回去了,让她不要挂心,待从天津回来,再过来说话。褚韶华依旧带着闺女送到大门口,其实,王二力觉着,要不是褚韶华是个妇道人家,他真是愿意带褚韶华一起去天津趟路子进货。褚韶华多灵光啊,比他那没见识的三弟有用多了。

偏生褚韶华是个妇道人家,如今守寡在家,又有孩子要照看,更不能出远门。

因着王家人又送菜又送柴,陈太太闲了都念叨两句,“王家表兄都是实诚人。”要陈太太说,比褚韶华娘家还要厚道三分。褚韶华应一声“是啊”,也没别个话了。

她娘家的确没什么好说的,褚韶华想到娘家就半点谈兴皆无。

只是,难得陈太太还有点评别人娘家的兴致,陈太太自己的娘家,宋苹的娘家,宋家,一直也还没有人过来。

王二力走了好几天,宋舅妈宋舅舅方一脸哀痛的上门儿了,先是哭了一回外甥陈大顺,闹得陈太太也跟着哭了一声。之后就打听起北京的生意来,宋舅妈原以为陈大顺一去,就当是女婿陈二顺当家了。其实,原也是宋舅妈所想,只是宋舅妈再也料不到陈二顺直接把家业败了个七零八落。就像陈太太同宋舅妈哭诉的那般,“在北京实在是支撑不下去,我就带着她们妯娌和孩子先回来了。”

宋舅妈原是提了一篮子鸡蛋过来的,待宋舅妈走后,褚韶华发现那鸡蛋只剩一半了。陈太太直接急了眼,看俩媳妇如看贼,审问二人,“这鸡蛋咋少了这许多?”

褚韶华不好说什么,宋苹脸胀的通红,陈太太立刻就猜到了,不可置信的直着眼盯着宋苹问,“苹儿,你娘又把鸡蛋拿回去了?”

宋苹羞愧的说不出话。

褚韶华只好把宋舅妈走前的话同陈太太说了,“舅太太说这鸡蛋里有一半是要拿给李大户家的,李大户早先跟舅太太订下的,舅太太一会儿得给李大户送去。”

到底当着褚韶华,尽管陈太太根本不信宋舅妈这鬼话,可眼下这台阶不得不下,只是想到娘家弟妹这样的势利,陈太太心下恨的不得了,好几天没给宋苹好脸色。

宋苹一连几天眼睛都是肿的,褚韶华是真不喜欢宋苹这性子。她太知道宋苹,因俩人一同进门儿,宋苹又是陈太太的娘家侄女,先前未免没有想压她一头的意思,只是后来事事不如她,方不得不低头。后来,大顺哥去了,宋苹怕是想摆个当家媳妇的架子,只是,她这当家媳妇的架子还没摆起来,陈二顺又把个家业给败了。这样惹人厌的人,褚韶华却也可怜她,这样的愚昧,蠢笨。偏生俩人又做了妯娌,褚韶华见她如此,叹口气劝她,“自己想开些吧。”

宋苹哽咽,“我自己的娘家,自己个儿亲娘…”明明提了一篮子鸡蛋过来,听着她家现在家业不比从前,立刻又把一篮子鸡蛋提了半篮子回去,这叫什么娘家,这还是亲爹娘吗?

褚韶华都不理解宋苹为什么对娘家有这么深的感情,宋舅妈再刻薄,提了一篮子鸡蛋过来总也留下了半篮子,她娘就空着手过来哭了两场,她一样理解她娘。她娘不容易,她娘家穷,帮衬不了她什么,就算一家子都过来,也不过是一起哭罢了。她特别理解,没什么不理解,也没什么委屈的。这世上,总是有明明应该很亲近的人,其实缘份极浅。明明关系一般的人,却也许可以相交若亲。

有时候,血缘真的代表不了爱。

血缘与爱,其实是完全的两件事,只是很多时间,我们往往将其混为一谈。

品性才能

刚进腊月, 陈二顺便带着陈大顺的棺木回了家,请乡里有名的风水先生点了个上佳吉穴,将陈大顺的棺木入土为安。一样有不少亲戚族人过来帮衬,褚家那里也送了信,褚家倒是一家子过来了。只是,这次的排场远不比陈老爷那次, 待了一日水酒,便将入土下葬的事办好了,且酒席里菜多肉少, 馒头也是全玉米面的。褚父私下直说简薄了些, 褚韶华道,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现下家境如此,再大的排场也撑不起来了。”

办完陈大顺下葬之事,陈二顺与陈太太说了些柜上生意的事, 虽则陈太太把最后的老底子拿出来, 陈二顺还清银行贷款,赎回两号买卖, 可做生意,还得有流水,不能柜上一点儿活钱也没有。陈二顺说两号买卖实在难以维系, 遂卖了东单的小铺子, 遣散了那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如今只留着王府井的铺子罢了。

陈太太半点生意不懂, 陈二顺这样说,她也只是流泪说了句,“若你爹地下知道这事,不知如何伤心。”

陈二顺也滚下泪来,哽咽道,“是我对不住爹娘。娘,儿不孝。”

陈太太去岁丧夫,今年丧长子,陈二顺纵不成器,陈太太如今看他也如眼珠子一般,陈太太拭泪道,“这怎能怪你,都是那杀千刀的韩寿!老天爷也得叫他不得好死!天打雷霹的畜牲!”恶狠狠的诅咒了一回韩寿,陈太太还得安慰儿子,“你一人在北京,瘦了这许多,先好生歇一歇,明儿叫你媳妇去打二斤肉来,娘给你炖肉炸丸子吃。”

陈二顺叹道,“家里生意如此,我哪里还有吃肉的心。娘你多想着自己些,家里还有侄女儿哪,别总是想着我。”

“我们怎么着都成,你是家里的顶梁柱。”陈太太越发要好生给儿子进补。

褚韶华起先并不知家里铺子卖了一个的事,她是听陈二顺说魏东家也被人骗了五千大洋的事,才晓得陈家在东单的那个小铺子被卖了。陈二顺唏嘘感慨,“如今真是骗子遍地走,魏大哥那样精明的人都着了道,他进了一批厚料子印花洋布,瞧着是好的,结果那印花一下水就糊的不成样子。魏大哥回头去找那商家,哪里还找得到!这一下子,魏大哥把原来要开分号的钱都填进去了!”

陈太太几人听的脸都白了,褚韶华亦忍不住为魏家担忧,陈二顺接着道,“不然,我本想找魏大哥借些钱周转一二的,我看魏大哥赔的这样惨,安慰他还不够,哪里还好开口。”

褚韶华的眼中就闪过一丝奇异,看向陈二顺的脸色微妙起来。陈太太已是道,“咋魏家也这样歹运!”

宋苹也说,“北京城这骗子也忒多了!”

褚韶华跟着说了句,“是啊!”不禁思量起来,这也忒巧了些。陈家刚出事,依着魏东家的谨慎竟也被骗,蒙受巨大损失!褚韶华不由想起当初魏东家得知陈二顺借了高利贷时说的那句“要是一二千,我还能帮着凑凑”,当初或是情急之下,但由此可知,魏东家轻轻松松便可拿出一两千的,那么,魏东家柜上的现钱,三四千怕是打不住。这次一下子赔了五千进去,可见是把手头的现钱都赔进去了。这样,陈二顺还没开口借钱,魏东家就堵了陈二顺的嘴!

是的,褚韶华完全不认为魏家是真的被骗了!

魏东家要是这么容易被骗,他就不是二十出头就在北京城开铺子做生意的魏东家了!陈二顺以为人人都似他一般志大才疏呢,不过是魏家编个故事装个样子提前堵陈二顺的嘴罢了!

至于魏东家为什么要堵陈二顺的嘴,不见得是魏东家小气,自陈家出事,魏东家忙里忙外没有少帮忙,可就陈二顺这样的才干,褚韶华将心比心,自己是魏东家也不会把钱借给陈二顺!再好的交情也一样,谁家的钱来得都不易,凭什么白白去打水漂呢?

褚韶华真不知陈二顺如何经营就到了卖铺子的地步,陈太太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将铺子赎了回来,如今正是年底,哪怕柜上没钱,年底是清账的时间,以前那些个客人,到年底就要结账了,这些账目结回来,立刻就是一笔活钱。再说,再没钱也不至于卖铺子,退一万步讲,铺子可以卖,生意不能关。

就是到了卖铺面儿筹现款的地步,可以卖铺面,但我带着租约一起卖。卖的时候与买家说好,我还要租这铺子三年!或者若没活钱,根本不必这么快把铺子从银行赎回来,银行的利再高,比高利贷还是低的,先还银行利息就是!拿老太太给的钱做周转流水!何必要把买卖关了!

你这买卖一关,一个铺子的客人哪,就白攒这许多年了。

褚韶华对陈二顺的经商才能真是大开眼界,她听着陈二顺说了一回北京的事,待陈二顺拿出魏家捎带给家里的礼物。魏家都是分开来的,一份儿给陈太太,一份儿给褚韶华。褚韶华拿了自己那一份儿,就在屋里做起针线来,反正只要魏家无碍便好。

陈二顺这一回来,陈太太整个人的精神都好了许多,张罗着打肉打酒,给儿子炖肉补身体。连萱姐儿都跟着沾二叔的光,她小孩子很久没吃过肉了,二叔一回来,家里就有肉吃。褚韶华宋苹是没份儿的,自上遭宋舅妈把带来的一篮子鸡蛋又提起半篮子后,陈太太待宋苹也寻常了,却是让萱姐儿一道吃。平日间也是一样,陈太太柜子里放的那些鸡蛋,陈太太每天一个,也会给萱姐儿做一个吃。

如今这吃饭,自没什么不同。

陈二顺劝道,“娘,别这样。叫大嫂、苹儿一起吃吧。”

陈太太搭拉着眼皮,“她们俩不吃。”后来看儿子不自在,陈太太干脆分桌吃饭,每顿都带着儿子孙女到自己屋里吃白的,褚韶华宋苹在厨下吃粗粮。

褚韶华只要闺女能吃好,她就没有什么意见。宋苹经了她娘的事,话也更少了,更不会有什么意见。陈二顺知道他娘的执拗性子,也是无法。

说来,就是过年,褚韶华宋苹这俩做媳妇的也没吃上肉饺子。年下的饺子做了两样馅,一样白菜肉丸,一样纯白菜的。面也是两样面,白菜肉丸馅儿的用纯白面,白菜馅的就用白面玉米面一起和的面。依旧是陈太太带着儿子、孙女吃白面猪肉馅,褚韶华宋苹吃素的。

大年初一总不好分桌吃饭,萱姐儿还不大懂事的年岁,她还很高兴,她喜欢跟妈妈一起吃饭。妈妈平时总是让她跟奶奶、二叔一起,如今能跟妈妈在一起,萱姐儿就很开心,她说,“妈妈,以后咱们都在一起吃吧。”

褚韶华把饺子夹起两半,给萱姐儿吹凉,再夹给她吃,萱姐儿就高高兴兴的吃起饺子来。

褚韶华不在意吃的好赖,她从来不是在吃食上计较的人,她在意的东西,陈家已经没有了。公公、大顺哥一去,就陈二顺的人品才干,北京的生意又能撑多久呢?

褚韶华只管照顾闺女,做做家事,别的事一概不管。

待到了年初五,陈二顺也没有去北京的意思。要知道,往年陈老爷、陈大顺都是一破五就往北京去的,铺子初八必然开业。陈二顺不说走,陈太太心疼儿子也不提这事。一直过了正月十五,陈二顺方说往北京去。陈太太又张罗着给儿子往北京路上的吃食。无非就是煮鸡蛋、白面饼之类。

陈太太依依不舍的送儿子走了,褚韶华却觉着,陈太太不必不舍,凭陈二顺,今年必能结束了老铺的生意回家来的。既是铺子生意不景气,何苦还要去县里雇大车到北京去。一过正月十五,王大力的运粮车就要往北京去的,跟着运粮车还不是一样,只是路上辛苦了些。可眼下不是银钱紧张么,该省则省。陈二顺却是这样的排场讲究,怎么不想想当初自己亲娘是怎么从北京回的老家呢?一样是跟着运粮的车回来的!

就这样的品性,这样的心肠,以后,怕还不能长长久久的守着陈太太尽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