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

陈二顺走后, 陈家的日子重归于平静。

正月十五之后,王二力夫妇过来一趟,王二力给褚韶华带了两块浅色料子过来,王二嫂子道,“这是从天津进来的料子,就是这里稍微有一线抽丝, 我瞧着挺好,也给了大嫂子一块,自己留了一块, 这两块是给妹妹的。这料子不鲜亮, 妹妹手也巧, 待暖和些,给自己和孩子做件衣裳穿。”

褚韶华笑着收了,倒了两碗温水,道, “年前你们没过来, 我就猜到是忙着卖货的事,怕是忙的抽不开身。”

王二嫂子先还收着笑意, 怕招褚韶华伤心,如今见褚韶华心情不错,她便也笑了, “当家的往天津去了五六天, 他就让三弟先带着货回来了,他又从天津转道去了北京一趟。原是想着年前过来的, 偏生他这回进了许多料子,年前县里的大集大庙的,我们俩都忙不过来,又叫了大嫂子和三弟帮忙,一直忙到了大年三十。年后的集上也热闹,我们各村各集的跑了跑,那些个零散布头出的也差不多了。”

褚韶华顺带打听,“这么说,天津的印染厂也不少?”王二力夫妇在陈大顺下葬那日早早过来跟着忙了一日,那会儿褚韶华也没心情打听这个,是故现下方有此问。

王二力搔搔头,还是那副憨厚模样,“厂子比北京多,衣料铺子也是极多的,我瞧着,比北京更繁华些。我这回可是开了大眼界,不过,听说还是不能跟上海那边儿比,说南边儿的厂子更多,遍地都是。不过,上海太远了,咱们做些零散的布头生意,不值当去那么远,车票钱都赚不回来哪。”

褚韶华很替王二力夫妻高兴,笑道,“先不必急,把眼前的生意做好,以后不怕没有去大地方的时候。”

王二嫂子笑,“就是眼前的日子,先前也不敢想的。”想到家里这生意最开始都是受褚韶华照应才做起来的,王二嫂子就对褚韶华充满感激。

“这还只是开始,嫂子的福气在后头。”褚韶华很高兴的留夫妻二人吃饭,虽说陈家不比从前,王二力夫妇也不是外人,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就是。陈太太也知王家人厚道,拿出白面与褚韶华做午饭。

饭后王二力又打听陈家春天准备种些什么粮食,这既回了乡,自然是要种田的。褚韶华道,“田地以往是给族里三叔家种的,去年回乡,也没提前说,如今还是三叔他们种着,待夏天收了麦子,婆婆说就把田地收回来自家耕种。”

王二力点点头,心下已是有数。

开春后,褚韶中也过来了一趟,难得还给萱姐儿带了包麦芽糖。

褚韶华有些奇异,自从丈夫过逝,娘家就来往有限,不过是丈夫下葬时过来一趟,年下也是没有来的,如今这是怎么了,竟还带了东西来。褚韶中问候过陈太太,略说几句话,陈太太就让他们兄妹自去言语了。以往陈家家业兴旺时,褚韶中时常过来打秋风,陈太太就看他不上。如今陈家败落,褚家纵有上门儿,也都是空着手,就是当初大儿子棺木入土,褚家一家子过来,也只随了一份薄礼,然后,一家子跟着吃了一天。就是如今褚韶中带了包麦芽糖给萱姐儿,陈太太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觉着褚韶中远不及王家兄弟实诚,不爱多瞧他,遂打发他去褚韶华屋里说话。

褚韶华脸色淡淡的,到屋里给大哥倒了碗水,直接问,“大哥过来,可是有事?”

褚韶中接过水却顾不得喝,左右瞧一眼,见无人,方压低了声音同褚韶华道,“有件大事想同你商议。”

褚韶华看他行为如此鬼祟,心下先有几分不喜,褚韶华不知褚韶中这里还有什么大事。就见褚韶中私与她道,“萱姐儿她爹无福,早早的去了。可妹妹,你还年轻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褚韶华断未料到褚韶中为此事而来,一声怒喝,腾的自炕上坐起来,抓起小炕桌上的一碗水就兜头朝褚韶中脸上泼去!褚韶中冷不防被泼一脸,幸而这是隔夜热水,虽则有暖壶保温,也不是开水,但也被烫的脸上红了一片。褚韶中手忙脚乱的擦着脸,“你这是疯了不成!”

褚韶华气的一把将小炕桌儿掀翻在地,指着门口,怒道,“你给我滚!”

“真个不识好歹!”褚韶中被泼了一脸一脖子的水,他自小也是个少爷脾气,见褚韶华这般不识好歹,瞪褚韶华一眼,气哄哄的走了。

宋苹听到动静跑过来时,褚韶中已是怒冲冲的出了陈家,褚韶华站在屋中,脸色煞白,浑身乱颤,明显是气狠了的。宋苹忙自地上搬起小炕桌儿放回炕上,见那茶碗已是摔成几瓣,又出去拿来笤帚簸箕的收拾了去,方拉着褚韶华坐在炕上,又重拿了只茶碗倒碗温水给她喝,劝她,“可别生这么大的气。”

良久,褚韶华方哆嗦着嘴唇说了句,“要任着生气,真是要气死了!”莫说她从没有改嫁的心,如今丈夫周年都没过,娘家大哥就过来跟她提改嫁的事!他们这是当她什么人了!

宋苹没细打听褚韶中怎么招惹住褚韶华了,倒是陈太太中午拿出白面,一家子吃了顿白的。

如今刚刚开春,天还是冷的。褚韶华叫褚韶华泼了一头一脸,非但烫了面皮,也灌了一脖子的水,再叫这春寒料峭的小风一吹,在路上就打了好几个冷颤,回家立刻让王燕儿给他煮了一大锅的红糖姜水,褚韶中连喝三碗,出一身大汗,方得无恙。

褚韶中裹着被子还跟妻子母亲念叨,“真是疯了!我才提个话头,她就泼我一碗水,根本没容我把事情说完,就把我撵了出来!我看她眼里根本没我这个大哥!我还不是好意!她这才二十,难不成真要在陈家守一辈子寡!”

褚太太叹气,“我说现在萱姐儿她爹的周年还没过,不好提这事,你非不听,非要去说。也不怪你妹妹恼,她是个有良心的,断没有男人周年未过,女人就改嫁的理。”

王燕儿灌了个汤婆子给男人塞被子里,唇角勾起抹笑意,不急不徐的驳了婆婆的话,“娘,话可不能这样说。难不成咱小宝儿他爹就没良心了,说来都是为了妹妹好,媒婆子给说的那齐家也是大户人家,齐家屯数得着的富户,给的聘也厚实,实在是难得的姻缘。这不是怕妹妹错过这机会,以后再没这样好的了,岂不可惜?再说,齐家也没说现在就过门儿,现下先把亲事说定,待过了萱姐儿她爹的周年,再叫妹妹出门子也是一样的。”

“就是这个理。”褚韶中怀里抱着汤婆子说,哆哆嗦嗦的抱怨褚韶华,“不容人说话,就横眉立目的。娘你没瞧见她那急赤白脸的样儿,唉,还是算了,我看她不是有这个福气的。”

褚太太轻声细气,“还有萱姐儿哪,要是华儿愿意给大顺守着,就守着吧。原也该守着的。”

王燕儿却不想舍了那五块大洋的聘钱,眼珠一转,连忙道,“倘是没这宗好亲事,自是要随妹妹的意思。可有这样的机缘,妹妹又这样年轻,不是我说,现在说守着容易,想想妹妹花儿一样的年纪就要受这样的苦,我做嫂子的都舍不得,娘你难道就舍得了?”

“舍不得又如何?这是你妹妹的命哪。”说着,褚太太就滴下泪来。

王燕儿忙又劝道,“倘这是妹妹的命,如何又有这样的好姻缘上门。娘,说到底,妹妹还是有命的。要我说,妹妹与萱姐儿她爹本就缘份浅。待以后,妹妹嫁了齐家,过一二年,给齐家生下儿子,照样享一辈子的福。妹妹一看就是享福的命,是陈家无福,留不住妹妹。”

褚韶中长吁短叹,拍着炕头儿说他媳妇,“你说的天好也没用,那不识好歹的哪里就领咱们的情哪。”

王燕儿道,“兴许妹妹就是一时想不通,先让她想想吧。”

褚韶中说,“齐家岂肯等哪?”

王燕儿道,“我让我娘去跟齐老爷说一说,她与齐老爷熟的。”

褚韶中无奈,“眼下也只得如此了。”

褚韶中碰壁而归,褚父知道此事,也觉着闺女有些死心眼儿。

褚母则道,“到底未过女婿周年,还是缓一缓。若华儿一意要给女婿守着,也不要逼她。”

褚父道,“我是看这齐家求亲颇诚,你想想,这年头儿,就是黄花大闺女,肯出五块大洋求聘的人家能有几个?华儿毕竟是寡妇,齐家还肯出五块大洋,这就是诚心。”

褚母呐呐,“为妾做小的,到底不好。”

“哪里说得上为妾做小,那齐家太太没孩子,到时咱华儿去了,过一二年生下儿子,一样过太太的日子。”褚父道,“况他大姨跟我保证了,说齐老爷说了,华儿去了与正房太太都是一样的。”

这亲事,甭看褚韶华一怒之下直接同褚韶中翻了脸,叫王燕儿说,这也是旁人想不到的福分。就是王燕儿也想不到,褚韶华新寡回家还有这样的行情!

想到褚韶华那标志水灵的模样,王燕儿心下不屑,暗道这般狐媚子的长相,她就不信褚韶华能守得住!

王燕儿心下颇是嫉妒不屑了一回,毕竟,打自闺中一直到嫁入褚家这些年,王燕儿对褚韶华的观感就很一般。倒不是褚韶华有什么坏心或是不好相处,俩人完全是三观不合。这么说吧,王燕儿以前倒是挺巴结褚韶华,毕竟,褚韶华自来就克她一头,王燕儿没嫁褚家时,褚家家境好,王燕儿就差褚韶华一头。待嫁了褚家,褚家也败落了,偏生褚韶华是小姑子,她是大嫂子,王燕儿自诩也是个能干的,却是叫褚韶华克的死死的。

尤其褚韶华有本事,先时王燕儿以为婆家败落,陈家亲事也得黄,偏生褚韶华手段不凡,陈家高高兴兴把褚韶华娶过门儿。之后褚家更得指望褚韶华帮衬,王燕儿在褚韶华面前就低了一头去。其实,叫褚韶华说,为人只要自尊自重,就怕贫苦些,也不矮谁三分。可王燕儿哪里是这样的性情,王燕儿简直是天生继承了王大姨的势利基因。

如今褚韶华守了寡,王燕儿虽可惜以后家里少了帮衬银钱,心下未尝没有一种隐秘的幸灾乐祸,想着这好强的小姑子也有今天啊!结果,王燕儿也料不到褚韶华行情这样好,刚守寡回乡,就有乡间大户打听她。

甭看褚韶华因此大怒,直接泼褚韶一脸水不说还把人骂了出去,王燕儿却委实觉着,褚韶华好命。

就算嫁去做小,也是给大户做小啊!

想陈家今已败落,褚韶华竟还要拿架子,王燕儿心说,要不是为了媒人许下的聘金,才懒得理褚韶华哪!

县集

褚韶华很为娘家气了一场, 她真是不知道,娘家到底如何才会满足。自她嫁给大顺哥,除了第一年给娘家的钱少些,余者哪年也有十来块大洋的补贴,这年头,村里这些寻常家境, 有哪家种一年地就能收入十块大洋的。

十块大洋,够农家起一幢屋,娶两个媳妇的花销。

每年这样的补贴, 如今不过大顺哥刚刚过逝, 坟上土未干, 娘家竟又打算作价把她卖了!

但凡人家,穷不可怕。

如果因为穷就变得卑鄙可耻,那就很可怕了。

想到娘家,褚韶华禁不住一阵阵的心寒齿冷。

她望向有些发旧发黄的窗纸, 唯有婆婆陈太太的态度才能让褚韶华微微安心。她相信婆婆是猜到了什么, 不然不会中午拿出白面来做吃食。待心绪渐渐平息,褚韶华又有些后悔, 当时不应该暴怒之下将褚韶中直接撵走。娘家总不会突然有这个主意,何况,就娘家现在的境况, 无非就是为了钱!究竟是谁要说亲, 谁在打她的主意,应该先跟褚韶中打听清楚再翻脸才是。

可惜当时惊怒之下没能多思量, 就直接把人撵走了。

不过,褚韶华也不担心,娘家现在的心都在邪路上,若非有利可图,褚韶中不能这么急切的过来跟她提改嫁的事。她拒了一次,就是看在那些好处的面子上,他们也会来第二次!

想通这一点,褚韶华就安心的把纺车架到炕上,又搬上半筐棉花,不急不徐的纺起线来。棉花是她跟宋大姑家买的,如今家里的田地还没收回来,一家子人总不能都在家闲着,虽说如今城里人都是穿洋布衣裳,乡下却还是多土布的。褚韶华就想纺车织布,多多少少也是个营生。

陈太太知道后也让宋苹去买了些棉花,陈太太说自己眼睛不成了,就让宋苹也一起纺织,到时可以一道拿集市上售卖,或是自家女人穿用,都是好的。

褚韶华原料着娘家人必是会来的,结果,褚韶华一匹布织出来,娘家倒是没了动静。褚韶华以为娘家难得识趣,却不知因她这事倒是惹得王大姨家很是闹了一场,做为祸头子的王大姨没啥,毕竟她是长辈,儿子媳妇不敢把她怎么样,但是,深得王大姨真传的王燕儿却是叫王大力拉住胳膊,狠狠给了两巴掌,打肿半边脸,哭着从娘家跑回婆家,放狠话要跟大哥断交。

王大力才不怕这个,王大力简直气个半死。

要不是王大嫂子得了信儿,王大力还不晓得他娘他妹神通广大的在给褚韶华张罗亲事,还是给什么大户做小的“好亲事”,王大力一听这话险没炸了。还是王大嫂子死活拉住他道,“你就是这么个急躁性子,我也是听三弟妹提一句,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是细打听了再说。”

王大力脸色铁青,一拳捶炕上,咬牙,“咱娘就不办半点积德的事儿!”他都愧的慌!这叫什么事儿啊!

别说王大力这素要脸面的,就是王大嫂子也觉着对不住褚韶华,自她家和二小叔子家从老房搬出来,不论是路生意还是别个事,真是没少得褚韶华照顾,就是陈大顺活着时,这也是个再和气不过的,哪回见了她都是“嫂子长嫂子短”的。如今陈大顺才去了半年不到,王大嫂子瞧着,褚韶华半点儿改嫁的意思都有。何况,就是乡里有寡妇改嫁,那起码得等出了一年的孝,才好出门子另嫁的。婆婆和小姑子干的这叫什么事啊!

王大嫂子轻声道,“我跟三弟说了,让三弟细打听一二,看到底是怎么回不。你也沉住些气,若实有这事,咱们悄不声劝一劝娘,华妹并没这个意思。这事也别闹出去,叫人误会了华妹可就不好了。”

“简直丢死个人!”王大力道。

王大力这几年在邵家做事,虽说性子急躁,心里却是个有数的,倘没这种事,三弟妹不能告诉他媳妇知道。王大力自被褚韶华骂了个清醒明白,就很在意自家颜面,因着爹娘品性,以前王大姨一家在王家村着实没什么好名声。但自王大力发狠自老宅搬了出来,他是个话少肯干为人实诚的性子,这几年,踏实干活,用心过日子,王大嫂子也是本村儿的闺女,他夫妻二人勤勤恳恳,村里族人看在眼里,虽则对王大力身为长子执意搬离老宅的事仍有些微辞,也知他夫妻二人是个实诚可靠性子,较之其父母,不是强了一星半点。

有这样的父母,王大力为了活出个模样,都能冒着被族人村人骂不孝的风险从老宅搬出来,开始是给人住房,后来夫妻俩不要命的干活挣钱,才自己起了屋舍。可想而知王大力对于脸面的看重,如今,他娘竟是要干这缺德冒烟的事!

褚韶华对他们兄弟有恩,表妹刚守寡,不说怎么帮衬着些,表妹夫孝期未过,他娘倒是给表妹张罗起亲事来,还是给人做小!

王大力当时就想去家里问个明白,好在有妻子劝着,王大力还是当天把三弟叫家里来问了个清楚,王三力道,“原我也不知,是我家那口子说,这几天二妹没少回家跟娘嘀咕。娘跟二妹说话时不叫我家里的在边儿上,我家里的在外头悄悄听到个一言半语,跟我说了。我觉着这事不大好,咱娘跟华妹死不对眼,她能给华妹说什么好亲事啊。何况是给人做小,这说出去也不体面。”

王大力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骂一声,“该死的二妮子!”明显是在骂二妹王燕儿。

王大力解决这件事的法子很简单,知道王燕儿哪天回娘家,他直接也回老宅,就问了这事。王燕儿双眸略眯,便是一幅自作聪明的嘴脸表起功来,“说来,也都是为了华妹妹好,她这才二十岁,正是青春,难不成真要一辈子守寡?她以前待娘不大恭敬,娘却是时时记挂着她,想她命苦,才帮她张罗的。”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非但娘好心,你心肠也不赖呀。”王大力点点头,很赞扬了王燕儿几句,“齐财主许了二十块大洋的聘银,你们跟媒婆子商量,各拿五块,跟二姨家便说五块大洋的聘,这也挺不赖啊!”

王大姨王燕儿母女皆是瞠目结舌,不想这样的机密竟叫王大力打听了起来。王燕儿面上带笑,刚想与大哥做些解释,就被王大力一把自炕沿儿揪起来,啪啪俩大嘴巴,半张脸都打歪了。

王大力不能跟亲娘动手,收拾起王燕儿那是再简单不过,王大力指着王燕儿道,“你再敢兴风作浪干这断子绝孙的事儿,我打不死你!回你婆家去!二姨自来拿你当亲闺女,你就这样算计华妹,你也叫个人!”俩嘴巴外加一顿骂,直接把王燕儿从娘家骂跑了。

这事儿也就此黄了。

王大姨气的狠捶了儿子几下子,王大力生的人高马大、肌肉结实,他娘那几下跟挠痒痒也差不离。王大力把家里这一摊子乱事解决后,方回了自家,心下觉着很对不住褚韶华,想着什么时候不忙带着媳妇过去瞧瞧,若陈家有什么要帮衬的,也能帮衬一二。

王大嫂子也是这个意思,想着婆婆小姑子竟背着他们做下这样的事,也不晓得表妹知不知道。若是小姑子嘴快跟表妹提起,岂不是要为这个生气,叫哪个明白人来说,也没有人家丈夫周年未过就去跟人提改嫁这事的。何况,褚韶华不像有改嫁意思的。这叫什么事儿啊!王大嫂子着实气闷。

王大力夫妻还没去王家庄,倒是在县里遇着褚韶华,褚韶华是拿着布到染坊染布的,她带着宋苹一起搭了村里的大车来的县城。今天是县城大集,王大力难得有空,带了一家子来县里赶大集,王二嫂子则在集上出摊儿,卖些王二力趸来的零碎布头。褚韶华把要染的布交给染坊,付下定金,就寻到王二嫂子这儿,过来看她生意如何。王二嫂子正跟褚韶华说话,王大力一家子也来了,王二嫂子得看摊做生意抽不开身,王大力请大家伙儿去喝豆腐脑吃煎饼果子。

褚韶华也没客气,拉着宋苹一道去了。县里的大集比村里的热闹的多,很有几份卖吃食的,王大力如今日子不错,一人一碗口蘑肉末浇头的豆腐脑,一份打了鸡蛋的煎饼果子。褚韶华宋苹都是一套就好,王大力一个人就得吃三套,还要俩肉火烧才成。王大嫂子也要一套煎饼一个肉火烧才饱的,就是王大力家的俩小子,也个个能吃。

王大嫂子一边看照顾着怀里的小儿子喝豆腐脑,问褚韶华她们怎么过来的,褚韶华道,“我跟弟妹织了两匹布,拿来县里染一染。村儿里的小染坊还是土方子染布,染的颜色不鲜亮不说,还总是掉色。县里染坊是用洋染料的,色鲜亮不掉色,我想着染好了到时拿到村里集上卖,也能有些小钱赚。”

王大嫂子没觉着生意小,点头,“这法子好。”又说褚韶华,“你就想得到这法子,我以前织多少年的布,怎么就想不到。”

褚韶华笑,“洋染料传来也没几年,以前都是土染坊,还没这东西哪,嫂子往哪儿想去。”

“那不是,你是天生灵光。”王大嫂子一直认为褚韶华脑瓜子是比自己好使的,尤其陈家不比从前,这个表妹没有半点缩手缩脚不得见人的模样,反是在家纺线织布的赚钱,王大嫂子就很喜欢这样的勤恳性子。

褚韶华跟着王大力一家子吃了回豆腐脑,大家就一起在集上逛了起来。王大力在邵家做事,如今也算个小头头,平时都是往各地收粮,有时在县里忙的太晚回不得家,邵家也有他住的地方,他就带一大家子去了他住的小院儿。这是李管事给他安排的,说来,王大力与李管事也有些拐着弯的亲戚,王大力的大妹嫁的是李管事的同族兄弟,要不当初王大力自家里搬出怎么就到邵家卖苦力呢,也是大妹帮着寻着差使。

后来,李管事瞧着王大力为人做事都不错,又有褚韶华与李管事挺熟,慢慢的就把王大力提携起来做了个粮队上的小头目。这个小院儿,就是李管事给安排的。就是个三间屋子的小院儿,平时王大力不回家就住这里。王二嫂子来县里卖布头,或是王二力有时趸货回来,也会放这院儿,很是便宜。

王大嫂子张罗着中午做面条吃,待中午王二嫂子歇了集市也过来吃饭。褚韶华问王二嫂子生意如何,王二嫂子道,“过了年就不比年前了。”

褚韶华道,“我看嫂子这回还有些整匹的料子。”

王二嫂子道,“这是有些个染厂染坏的,出大货正经铺子不收,就都是卖给咱们乡下的布贩子,要说料子,都不差的。年前卖很有行市,我一人忙不过来,还请大嫂子三弟一起帮忙来着,年后就差些了。”

褚韶华想了想,心下倒是有个主意,道,“二嫂,以前我家在北京的铺子,都会做出些成衣来挂在铺子里,客人一来就能瞧见这衣料子适合做什么衣裳。有时候,料子是不错的料子,就是不做出衣裳来也显不出料子的好。那些零散布头不提,你这些成匹的料子,虽是染坏了,不见得做衣裳就不好了。该裁出几件,到时摆出来,有人瞧着衣裳好看,兴许就买料子呢。”

王二嫂子有些没主意,说,“我也只会些乡下样式的衣裳,针线也寻常。”

褚韶华笑,“以前我家里铺子一些做样子的衣裳都是我做的,二嫂要信得过我,我帮你做两身,到时先挂出来试试。做两身咱们老家样式的,再做两身北京样式,也叫乡亲们看个新鲜。”

王二嫂子问,“你现在不得纺线织布,可有空?”

“这点儿空还是有的。”

王二嫂子原想多给褚韶华些衣料子,让褚韶华自己也裁一身穿,褚韶华却是不用。午饭后,她按自己算的尺寸扯了几块料子,又挑了些配料,说下集就将衣裳给王二嫂子送来,便带着宋苹回家去了。

生意上

褚韶华出来一趟, 回家时买了四个火烧,一个单独包好给了赶车的族人,村里人出门搭个车其实是常有的事,这个赶车来县里的族人论关系得叫七族叔的,先不肯要,褚韶华便说是给家里孩子的, 七族叔方收了,虽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到底高兴。

原本, 褚韶华行事也没有这样细致, 只是在北京这些年, 她颇受公爹陈老爷和潘先生的影响,再加上她的性子,凡事更添周全。其实,寻常村里人搭车的确是常事, 因为村人少不了彼此间有个帮衬搭把手什么的。可陈家现在家里没男人, 许多事都是等别人来帮,也帮不到别人什么。褚韶华就要格外的客气周详, 剩下的三个火烧,她带回去给了陈太太。陈太太平时虽一天能有一餐白面吃,也许久未吃肉了, 闻到火烧里的猪头肉的香味, 已是馋了的,仍是要说一句, “不是说去染布么,倒买这些个东西来,有钱不如拿来家用。”

褚韶华没接这话茬,陈太太先从火烧里捏出块猪脸儿上的软肉塞给萱姐儿吃,萱姐儿巴嗒巴嗒吃了,笑,“好香,好吃!”

陈太太短下手上沾的油脂,笑着捏下萱姐儿白嫩小姐儿,“正经猪头肉,能不香!”

褚韶华一向爱洁,实在受不了陈太太捏过猪头肉舔过口水的手指捏闺女的脸,却又不好直说,只得接过萱姐儿道,“娘你吃吧,我来喂萱姐儿。”

宋苹倒了两碗茶水一碗温水过来,坐在一畔一处说话。陈太太拿起个火烧,倒没忘了问俩儿媳一句,“中午也没回来,你们吃了没?”其实是想问俩媳妇是不是也在集上吃的火烧。

褚韶华知陈太太这话间用意,却是没说话。宋苹一向心实,未曾多想,便道,“早上到了集上遇到了嫂子的王家表哥,王表哥请我们喝的豆腐脑吃的煎饼,中午是在王表哥家吃的面条。回来前我跟嫂子商量着,自打过了年,娘你和萱儿都没吃过肉了,这才买了几个火烧。”

陈太太见俩人除了买火烧没乱用钱,心里满意,又打听,“县里染坊染一匹布要多少钱?”

褚韶华说了,陈太太道,“可是比咱家里贵三成。”

褚韶华道,“我跟二弟妹都看了那洋染料染出来的,的确鲜亮,我瞧着跟那些洋布染出来差别不大。”

宋苹也说,“这样染出来,要是拿到咱村里集上去卖,虽略贵些,应比直接卖土布好卖。”

陈太太也知道这个理,点点头,拿起土黄纸包着的火烧咬了一大口,猪头肉的油脂香伴着烤出来的火烧皮的麦香在口中交融,顿时引出一股垂涎,陈太太只觉这火烧可口的了不得,不大功夫就将两个火烧风卷残云般吃了去。大概是觉着一下子吃俩火烧不大好,陈太太一抹嘴儿道,“晌午我跟萱姐儿抻了点儿片儿汤,连汤带水的,也不顶时侯。”

褚韶华把茶递了过去,看陈太太接过茶碗咕咚咕咚喝着陈茶的样子,想陈太太年轻时命好,嫁了个能干的丈夫,偏生老运不济,丈夫长子先后离逝,如今猪头肉的火烧就吃的这般香甜。以往在北京时,什么好吃的没有,何尝又将这最寻常的猪头肉的火烧放在眼里了。

心下叹口气,褚韶华见闺女不肯吃了,想着这肉油腻,也就不再让她吃,将剩下的大半个火烧包起来,下顿热热也好。

褚韶华是那种天生的心思灵巧,她自陈二太太那里拿回衣料子,抽空做了几身衣裳,待到第二个县集,褚韶华又带着宋苹早早的到了集上,把做好熨好的几身衣裳拿出来,其中一身红条纹的还让王二嫂子穿身上了,说就是比照着王二嫂子的身量做的。王二嫂子还有些不好意思,褚韶华让宋苹帮着看摊,很是劝着她寻了处铺子,借个房间让王二嫂子换了新衣。王二嫂子左瞅瞅右瞧瞧,抻抻衣裳拉拉裙子,直说,“唉哟,华妹,你连量都没量,咋做的这样合身?”

褚韶华眉眼弯弯的帮她把衣裳理好,一面道,“我见嫂子这些回,还记不住嫂子的尺寸不成?”褚韶华又让她坐下,给她用头油梳过头发,重挽了髻,刮眉的小眉刀修过眉毛,脸上匀了些脂粉,还用了些口脂。王二嫂子脸都红了,连连摆手,“唉哟,华妹,可别这样,我这来卖面头儿的,又不是去相亲。”把褚韶华逗的一乐。

褚韶华道,“嫂子既是卖衣料子,总要自己打扮一些,别人见你这衣裳穿着好看,就爱光顾你这生意的。”

王二嫂子除了嫁给当家人王二力那天这样打扮过,这还是平生第二遭,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以往挺大方个人,叫褚韶华一打扮,反有些扭捏起来。褚韶华给她收拾了一回,俩人就去了摊子那里,把自己做的几件衣裳挂摊子上,王二嫂子反是放不开大声吆喝了。褚韶华知道一些未尝打扮习惯的妇人乍然开始打扮,多是如此。她在王二嫂子耳畔道,“想想钱,想想二力哥,想想孩子们,就能豁出去吆喝了!”

王二嫂子这一集生意很是不错。

褚韶华没妨碍她做生意,把东西放下,便拉着宋苹去染坊取了布回家去了。

褚韶华宋苹回家跟陈太太商量着,这布染回来,就准备下个村里集上拿出去卖一卖,看一看行情。陈太太没什么意见,待到村里集上,褚韶华宋苹一道去卖布,虽也没有比寻常土布贵太多,到底是多赚了几个铜板,回家同陈太太说,陈太太亦是欢喜。

也就过了十来天,王二嫂子与王二力赶着大车就来了陈家,这回除了送褚韶华两块料子,也送了陈太太宋苹各一块。虽说是王二力在外进的一些有点残次的料子,可王家人也是用这个做衣裳穿,陈太太心下慨然一叹,想着家境不比从前,自不能再有以前的讲究,王家是实在亲戚,好意送东西给她,也便很高兴的收下了,又留王二力夫妻在家吃饭。

王二嫂子笑,“倒不急着吃饭,这回来还有事想麻烦妹妹。”褚韶华给出的主意,做出成衣来挂着卖料子的主意,果然是帮了王二嫂子的忙。王二嫂子道了缘故,“以往我都说,过了年生意就不比从前了,也的确是淡了许多。可自从妹妹帮我做了几件衣裳,我哪集出摊子都带着,好几匹料子,这三头五晌的就卖完了。把我们当家的都吓一跳。我们当家的又进了些料子过来,有几卷大件,我想着请妹妹瞧着再帮做几件衣裳,也好当个样式。”

陈太太笑道,“只管让她帮着做去,我们在家也没旁的事。”其实家里是有纺织的事情的,只是王家每每过来,从不空着手,今又送她料子,纵陈太太不是个大方人,这会儿说起话来也是极大方的。

王二嫂子笑,“要是今儿个妹妹有空,就请妹妹过去帮我们瞧瞧去。当家的赶大车来的,待下晌再送妹妹回来。”

陈太太自不能不答应,褚韶华却是道,“让二弟妹也与我一起去吧,说来,还有事想跟二表哥二表嫂说。”

“有什么事?”不待王二力夫妻说话,陈太太先说了。

“就是不知成不成,也得太太帮着参详一二。”褚韶华说的是给人做衣裳的事,褚韶华道,“如今咱们回了家,虽眼下还有些老底子撑着,可一家子不能光靠老底子过日子。近来,我时常想着,咱们在家也得琢磨个挣钱的营生。那天去集上看二嫂卖布,我就动了心。卖东西我是不成,可裁剪做衣裳还成。这几年在北京,我也算见过些世面。二嫂你卖布,我做裁缝是成的。这布你原价卖,什么款式我挂出来了,倘有要做一模一样的,留下尺寸我就能做,一件赚些针线钱,也是使得的。就是不知这主意成不成,大家都在,不妨一起帮我想想。”

褚韶华说自己卖东西不成,那绝对是谦虚,宋苹看褚韶华一眼,在集上卖她们织的土布,就是有褚韶华,那布卖的价钱好不说,也很快卖完了。宋苹想,褚韶华或是不想跟王二嫂抢这卖布的生意。不过,做衣裳也是个好主意。

宋苹觉着这主意是成的,王二嫂子想了想,虽心下也没底,却是说,“这倒不错,你家里也得有个来钱的营生,别个不说,我在外卖布,就能帮你张罗一下裁剪上的事,要是有人想裁衣裳,留下尺寸,到时我料子尺寸都捎给你,你做是一样的。做好了待我赶集时再叫她来取就是,三乡五里的,谁不认识谁啊。”

王二力也说,“这事儿成。”

陈太太自是不反对,这每天光花不挣,她老人家原就有些急,还是近来褚韶华宋苹开始织布,陈太太心下方略好了些。如今褚韶华又想出帮人做衣裳的主意,且不必抛头露面,陈太太心里很是愿意。

陈太太便说,“若你们都觉着成,试一试也无妨。反正是没本的买卖,要是有人做,他二嫂帮着捎带个信儿。要是没人做,这也无妨,咱们还在家纺布是一样的。”

如此,褚韶华就带着宋苹跟王二力夫妻去了县里,除了挑选料子外,褚韶华还与王二嫂子具体商量了她的裁缝生意,褚韶华的意思,必要给王二嫂子两成份子才是公道。毕竟,她不能抛头露面的去招揽生意,这生意还得靠王二嫂子帮忙。王二力夫妻却是说什么都不拿这份子钱,眼看褚韶华再提钱王二力就要翻脸,褚韶华方道,“既是二哥二嫂有意帮我,我就不说谢了。”

王二力这才缓了脸色,笑道,“这样才对。难不成先时我去北京还给你份子钱了,亲戚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是个有主意有能为的,眼下不过刚开始,以后必有你一番事业的。”这个表妹的本事,王二力是极信服的。

褚韶华心下苦笑,面儿上只管谦道,“事业不敢说,家里能略宽裕些,我也就知足了。”凭褚韶华的才干,倘是家里的两个铺子交给她打理,她定不能叫丈夫辛辛苦苦打理几年的铺子被卖掉。可婆家心胸狭隘,她也只有自己从头开始了。

如此,大家商议定。褚韶华又教王二嫂子如何像北京的裁缝一般给人量尺寸,又教王二嫂子一段说辞,譬如,量尺寸时可以跟人介绍“这是北京学来的手艺,跟家里的裁缝不一样”之类鼓吹手艺的话来。

褚韶华还建议王二力说,“二力哥生意眼瞅越来越好,我瞧着县里衣料行如邵家布铺,卖的都是成品的好洋布料子,咱们乡里寻常人家舍不得买。倒是二力哥这种卖些零散布头,或是些次品洋布价钱便宜些的布铺没有。要是二力哥有闲钱,不妨在县里或盘或租弄个小铺子,以后生意做起来,各村都知道了二力哥的名声,到时让嫂子看店,也就不用赶各村大集的辛苦了。”

王二嫂有些不敢想,“咱们小门小户的,能在县里置生意?”

褚韶华笑,“如何不能?大力哥在邵东家这里也好几年了,与县里许多人起码有个面子熟,咱们这不过是小生意,县里那些小饭铺每天也有些个面条包子的生意呢。”

看他二人有些心动,却又下不定决心,褚韶华笑道,“要是二哥二嫂拿不定主意,不妨跟大力哥大嫂子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