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无此事,段太太的嫂子李太太也只有罢了的。毕竟,家里条件优越,不见得就找不着比褚韶华更好的。

这原就是平平淡淡的一桩求娶提亲,却是由此引发了褚韶华生命中最大的一个转折。当然,这样说也未免不公道,因为,褚韶华在其后的许多年都认为,不论有没有这个引子,卑鄙的人品都不会变得高贵起来。

话说,李太太托媒人去褚韶华的娘家打听褚韶华再嫁之事,虽则褚家半点做不得褚韶华的主儿,可李太太出手阔绰,媒人也很肯用心,在褚家说了一回李家的家境,褚韶华没半点心动,倒是褚家先乐意的了不得。毕竟,在褚家看来,哪怕现在裁缝铺子在红火,那说来也大半是陈家的生意,如今李家现成的七八百亩田地,县里两处铺面儿,家中就一独子,那李大爷前头媳妇还是生了个闺女去的,褚韶华嫁过去,一年半载的给李家生个小子,李家这些家业还不都是褚韶华的了。

故,褚家大是心动,褚韶中王燕儿两个又往县里走了一趟,非但与褚韶华说这事儿,还与陈太太念叨了一回。与褚韶华说的时候,褚韶华直接就把两人撵回去了,第二次过来,王燕儿留了心,只说与陈太太说话,她也是个会说的,“我妹妹不好直接跟您老人家说,可她毕竟还年轻,您说是不是?她才二十啊,如今这家业也又给你们置起来了,她说了,这家业她半点儿不要,就带着萱姐儿过去。以后,您还是她的长辈。”

陈太太想叫褚韶华过来问问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褚韶华却是去了县长家里给县长家老太太送衣裳。王燕儿轻声道,“就是妹妹托我过来跟您说的,她哪儿好亲自说的。”

陈太太抱紧萱姐儿,硬梆梆道,“萱姐儿是我家大顺的骨肉,哪里有给她带别人家的理。”

“不带也成。”王燕儿道,“您老人家若是愿意,我就跟妹妹说了。”

陈太太没吭声,脸色却十分不好。

别看王燕儿巧舌如簧,糊弄陈太太是小菜一碟,她这样的本领拿到褚韶华跟前根本不够看的。褚韶华一巴掌就糊到她脸上去了,不为王燕儿跟她说的“这事儿”,而是王燕儿这手段,她一听王燕儿头一句话,“你家老太太也允了的。”就能猜到王燕儿是如何与陈太太说的。

褚韶华大怒,指着王燕儿的鼻子尖儿骂道,“我不撕破脸不过是给你脸,你还敢来我家里乱嚼咀,做这种两面三刀的事!”

王燕儿委实没料到褚韶华会动手,她当即就要还手,王二顺上前去拦,倒叫王燕儿挠了两把。褚韶华见此人这般没用,大喝一声,“三妮、二弟妹!”三妮宋苹一起上手,褚韶华也没闲着,拿着量衣裳的竹尺把王燕儿直接一路从裁缝铺抽到大街上去,要不是王燕儿跑的快,褚韶华非把王燕儿打个烂羊头不可。

褚韶华闹出这般动静,陈太太心下略安。褚韶华私下又问陈太太王燕儿过来是怎么说的,陈太太大致说了,褚韶华道,“我说会给大顺哥守着就是会给大顺哥守着的。”

想了想,褚韶华道,“太太你以后不要跟我娘家人来往,也不要听她们说这些话,大顺哥待我的情义,我都记着哪。我想好了,我心里再如何忠贞,只咱们知道是没用的。我想着,明儿去县长家问问,可还有贞洁牌坊,在咱们门前建一个,哪怕是个小的,也是我的志向,也省得再有人过来扰攘。”

陈太太一听,顿时大为感动,拉着褚韶华的手道,“你若如此,叫大顺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还你这恩情。”陈太太自是不愿意褚韶华出门改嫁的,不说别个,如今陈太太也是看明白的,她老人家倚重的二儿子在做生意上是不及褚韶华的。家里能再起来,全赖褚韶华支撑。

“说这个做什么。”褚韶华也是不胜其扰,才想出这么个主意的。一则可图个清静,二则也可安一安陈太太的心。

原本,褚韶华第二天就说去到衙门打听这事,结果,当晚陈二顺与宋苹大吵一架。宋苹哭的跟什么似的,当晚着了凉,请医延药不说,也不知怎地那样巧,宋舅妈又上门儿了,见着宋苹病了,宋舅妈更是叽喳个没完,还到外头买了宋苹爱吃的肉包子回来。褚韶华真是无语,宋苹身上不好,是做些清淡的还罢了,吃这么油腻就能好了?

好在宋苹不是什么大病,倒是心病居多,她与陈二顺成亲这好几年,一直不见动静。因这个,宋苹在陈二顺面前越发抬不起头来。俩人昨儿个吵架,就是因着晚上睡觉时,宋苹一抖擞陈二顺的衣裳,陈二顺衣裳里掉出个红布包,打开来,里头竟是一缕头发。宋苹当时就不干了,俩人还动了手,陈二顺骂的那话,褚韶华现在想想都是大摇其头。再想想陈二顺的人品,宋苹就是没孩子,陈二顺在外勾三搭四难道就有理了?

再说,这没孩子不一定是谁的缘故!

褚韶华昨儿安慰宋苹许久,陈太太也骂了陈二顺几句,如今宋舅妈过来,母女俩必要在屋里说些私房话的。

说来,宋舅妈为人,褚韶华除了烦自己娘家人,就是神烦宋舅妈,心下是将宋舅妈与王大姨放到同等天秤上的搅屎棍。自陈家日子又兴旺起来,且搬到县里,宋舅妈偌厚脸皮,哪个月都要过来两遭,还次次手里不空。她来得勤,凭陈太太说啥指桑骂槐的话,宋舅妈只管听着,下次照来赔笑。

这时间长了,陈太太宋苹也是无法。

如今宋舅妈听闺女哽咽的说了陈二顺在外头有人的事,宋舅妈也难住了,宋舅妈问闺女,“给你的生子药,你还吃着没?”先前陈家败落,宋舅妈就没再给闺女送生子药了。后来,陈家日子转好,这生子药又接着送了。

宋苹点头,“一顿不落的吃,娘,你这药到底有没有用啊!”

“有用,怎么没有?”宋舅妈愁道,“可你这吃好几年也没见动静,苹儿啊,别怪娘说话伤你的心,兴许是你…”

宋苹眼泪落的更急了,宋舅妈给她擦泪,她自认是个有能为的,道,“哭有什么用,这得想法子。”

“这能有什么法子,但凡我能生,哪怕生个丫头也好。”宋苹眼泪流的更急,因着一直没动静的事,她姑也没少念叨,在丈夫面前更是抬不起头,宋苹只觉了颗心仿佛浸在黄连水里一般。

宋舅妈倒是转而有了主意。

不过,宋舅妈没与宋苹商量,而是先在外打听了陈二顺的姘头小□□,同陈二顺说的。

宋舅妈这事办的颇是机密,褚韶华只看她总是来裁缝铺子,有些碍眼,想着怎么把人打发走,却又觉着陈二顺近来总时不时打量她是个怎么回事。

陈二顺对褚韶华的感觉很复杂,他与大哥是同一天成亲,可各种的媳妇却是这样的天差地别。他娶的舅家表妹,要说以往也有表哥表妹的情分,这么说吧,要是单纯的做表哥表妹,陈二顺估计也能凑合着做个不怎么中用的表哥,看宋苹还有些个表兄妹的情分。可做夫妻,又是与大哥同一天成亲,自有所对比。

成亲头一天的对比就是天差地别。

先不说宋苹与褚韶华的嫁妆之差,就是两人,也是天上地下。

褚韶华的美貌、能干,陈二顺不是看不到,他对宋苹是个什么态度,在褚韶华跟前却总是恭敬客气,做足了小叔子的本分。当然,也有那偶尔间的一瞥,不是不感叹大哥的好运道。

不过,自大哥去了,陈二顺这些心反是收了。父亲和大哥去的突然,大哥在时,待他没有半点不好,就是父亲过逝,他依旧想打理老铺,当时他是存了私心的,可大哥二话不说就应了。大哥去后,家业更是都传到他手里。大哥临去前,更是叮嘱他不要与韩寿做生意,悔未听大哥之言。

可以说,陈二顺对大哥是有感情的。如今,大哥去了,嫂子侄女,他也自当照看。

可想想舅妈劝他的那些话,未尝不在理,“我知道,苹儿对不住你,我心里如何疼苹儿,就是如何疼你。二顺啊,你爹跟大顺去了,你得多想想这个家啊。这些个日子,多少媒人往你家去,劝萱姐儿她娘改嫁,你也知道,如今这裁缝铺,都是萱姐儿她娘打理,她要是一走。哪怕她不带着铺子走,可以后你家还能有这些个生意。你得想个法子留住你嫂子才是啊。”

“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谁生不是生呢?与其你找外头那些个图谋你钱财的妇人,不如安安你嫂子的心。若是她有了,让苹儿装个有身孕的模样,也是你跟苹儿一辈子的依靠。苹儿那边你放心,我去与她说。”

陈二顺当时的感觉,震惊的竟不能言语,反应过来时刚要怒斥舅妈兼岳母,却是被宋舅妈一把按住手臂,宋舅妈那张浸淫了大半个人生的油滑奸邪的老脸逗到陈二顺面前,宋舅妈冷笑,“别急着发火,我就不信你没想过你嫂子。她那相貌,她那身段儿,是个男人就得想着!你没想过?!”

家败之四

别看褚韶华死看不上宋舅妈这等样人,可宋舅妈的才干, 收拾陈二顺已是足够。宋舅妈一句话就点破陈二顺那藏于内心深处不能诉诸于外的念头――你真的没有想过她!

你的嫂子!

不提彼此间的伦理辈份, 单论褚韶华个人而言,已有足够的原始资本吸引男人的视线。褚韶华的相貌、身段儿, 举手投足间的美丽,哄孩子时那温柔的语调, 低头时颈间的雪白,恭维人时那恰到好处的聪明,以及她不输于男人的决断…

陈二顺怎会没想过, 他只是, 他只是不敢想罢了。

那毕竟是他的寡嫂。

如今, 却有这样的一个人, 他的岳母,他的舅妈, 亲口告诉他,你可以想, 你非但可以想, 你还要让她给你生个孩子。

那一瞬间, 陈二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怕是除了陈二顺自己,没人能说的清。宋舅妈只是紧紧盯着陈二顺的双眼,看他鼻翼紧促的翕动, 看他眼睛一刹那的惊讶、游移,最终望向自己。宋舅妈终于勾起唇角, 两道法令纹似被一双无形的手向两畔缓慢拉开,奸邪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来。

不要总觉着宋舅妈坏、恶心,其实,这人颇有自己的智慧。宋舅妈的盘算简直是精明到了极点,闺女一直没动静,女婿在外有姘头,要解决闺女以后终身有靠的法子,就是要给闺女弄一个儿子。可闺女不能生养,这个儿子从哪儿来?与其叫姘头生,不如让褚韶华生!

宋舅妈早便对褚韶华的裁缝铺虎视眈眈,想打秋风久矣。偏生这是褚韶华一手打理的生意,别看分红上陈太太拿大头,铺子上的事,陈太太一根手指都插不进,宋苹更是只懂干活的事,账目就是给她她也看不懂。宋舅妈盘算许久,半点便宜都未占得。

褚韶华已是守了寡,就算跟陈二顺有了孩子,她敢养吗?她敢认吗?不敢!这孩子,正可明正言顺的抱到闺女那里,正可明正言顺的做自己的外孙!

只要褚韶华与陈二顺有了首尾,拿住陈家这般把柄的宋舅妈,一辈子的吃穿用度还用愁吗?不要说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自己子子孙孙的一辈子,也都有着落了!

宋舅妈的算盘不可谓不精明。

至于大姑姐陈太太,哼,宋舅妈再了解不过,如今镇上时不时就有媒人上门打听褚韶华改嫁的事,陈家哪里舍得褚韶华改嫁,褚韶华一旦出门子走了,陈家谁还有做生意赚银子的本事?如何才能永永远远的把褚韶华留在陈家,只一个丫头哪里拴得住她,叫她再多生几个,女人嘛,孩子多了,自然就能拴住她的脚了。

至于闺女,宋舅妈更是把握十足,与其让女婿在外把姘头,还不如将他留在家里。拿住褚韶华与陈二顺的把柄,闺女以后再不必做这些针线活计,只管在家做奶奶就是,还怕褚韶华不挣得银钱哄着闺女不要将她与小叔子的丑事说出去吗?

再说,以后拿捏住了孩子,自然就拿捏住了孩子的娘!

所以,宋舅妈的算盘不可谓不精。

除了…漏算褚韶华,褚韶华愿意吗?

宋舅妈这种狠毒的智慧,说来也是四十几年人生精华的淬炼。只是,她的见识还是太浅,她的眼界还是太窄。褚韶华若是愿意改嫁,多少比陈二顺强百倍的等着她点头。褚韶华若是愿意同一个男人没名没份、不清不楚,北京的白厅长也称得上有权有势。陈二顺凭什么能入褚韶华的眼!

宋舅妈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逻辑错误,她只考虑自己的好女婿好外甥陈二顺的意愿,却完全没有想过褚韶华的想法?或者,在宋舅妈这等样的妇人眼里,只要男有意愿,女人就该乖乖躺下凭男人予取予求?

或者,宋舅妈是觉着,陈二顺是个男人,褚韶华毕竟是个女人,男人对女人有着先天的力量型的优势?

那就更错了,人类之所以能成为地球上的统治者,不是因为人类的肌肉更强壮,而是因为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进化出了智慧。是智慧,将人类与其他的动物分离开来。也是智慧,让人成为了人,而不畜牲。

宋舅妈还没有意识到她所犯的逻辑与智商上的巨大错误,她委实太过小瞧了褚韶华,也太高看了自己的女婿陈二顺。

人要做什么事,总会先露出一些形迹。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就是这样的道理。而引起陈家彻底衰败的一场家庭的大风波,也正是由此而起。

能做生意的人,尤其是裁缝铺这样的小生意,除了手艺好,察颜观色的本事必然也不会差。褚韶华一步步走来,就是凭的这两样本领。何况,宋舅妈时常过来,褚韶华早有防备。所以,陈二顺的眼神有些不对,褚韶华早便察觉了。她只是再想不到陈二顺是起了这等龌龊心思,见陈二顺时不时的便给萱姐儿买东西吃,褚韶华原还以为陈二顺是想把外头的姘头接家里来,一时不好开口,先讨好她呢。

可转念想又不对,褚韶华虽是守了寡,却也嫁过人,知道男人看女人是什么样的眼神。念及至此,褚韶华不禁大怒。她是个沉得住气的,刚盘下旁边的铺子,现在的铺子都是后头带个小院儿的,褚韶华就与陈太太商量着,“二弟二弟妹近来总是有些个口角,旁边儿的院子跟这院子差不离,太太,我叫人收拾出来,不如叫他们小两口搬那院儿里去,也好叫小两口儿自自在在的过日子。”

陈太太是愿意跟儿子住一起的,还说呢,“你原不是说把中间这墙打通了,扩成一个院儿么。”

“原是那么想,可这不是他俩还别扭着哪,先让他俩缓和缓和,不然乱糟糟的住一处,总这么胶着不是个事儿。”褚韶华道,“再说,跟我这寡嫂中间就隔这么个小院儿,又有三妮是大闺女家,二弟二弟妹怕也不好意思。让他们住那边儿去,待情分好了,二弟外头那些个事自然就断了,也省得太太您总是为他操心,是不是?”

陈太太原就不是个有主意的,叫褚韶华这么说着,也便答应了。宋苹也没什么意见,最意外的是陈二顺,陈二顺抬头看褚韶华一眼,对他娘道,“我做儿子的,当奉养娘,怎么能我跟媳妇搬过去单独另过,这叫人知道得怎么说我呢。”

不待陈太太开口,褚韶华便道,“这算什么单独另过啊,俩院儿挨着哪。二弟若不想太太操心,就与二弟妹好生过日子。因着你不省事,太太这些天都没睡好过,你跟二弟妹好了,太太就高兴,我也高兴。行了,这搬家的事也用不到你,二弟妹把你们东西收拾好,这就搬过去吧。”

褚韶华直接把事情定了。

陈二顺心下暗暗叫苦,他连褚韶华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摸到,就被打发到了隔壁院儿里,以后想要上手,岂不更是艰难。褚韶华给闺女夹一筷子炒鸡蛋,同陈二顺道,“昨儿我梦到大顺哥了,大顺哥说在地下不放心咱们,我买了些烧纸、纸钱,二弟你有空去坟上给咱爹和大顺哥烧一烧吧。”

陈二顺作贼心虚,听到褚韶华提起大哥,当下脸色都变了,连声应道,“好,好。”

褚韶华心下暗自冷笑,愈发不耻陈二顺为人。

陈太太却是连忙问褚韶华,“大顺说什么没?”

“就是问我家里日子好不好过,我说都好哪,让他别记挂。”褚韶华给陈太太夹了块炖肉,道,“咱们在上头好,先人在地下也就放心了。以后我都不大信这些事,如今却是信了。”

“怎么能不信,祖宗们都在下头哪。”陈太太道,“买了多少烧纸,一会儿我瞧瞧,多买些,天儿冷了,别叫他们在地下受冻。”

褚韶华点头,萱姐儿突然说,“爸爸。”

“来,再吃块鸡蛋。”

小孩子很容易忘记悲伤,也并不懂死亡的意思,陈大顺过逝时,萱姐儿还太小,以至她对父亲的记忆并不深,偶然会说个一句半句,褚韶华会倍觉心酸。褚韶华打叠起精神,把闺女喂饱,心下却是打定主意,必要寻法治住陈二顺方好。

好在,做贼的人胆子都不大,褚韶华把陈二顺宋苹打发到隔壁去住,又让陈二顺去坟前给陈大顺烧纸,陈二顺很是安分了些日子。

只是,陈二顺一安分,宋舅妈反是急了。

事情发生在重阳那一日。

平时铺子里都没的休息,一般节下褚韶华都会放假发些东西,也是令手下人歇一歇的意思。重阳前就说了,重阳是大节,雇来的孙裁缝发一个肘子两条鱼两坛酒,三妮则是一个肘子两条鱼,少两坛酒,俩人都是放一日的假。故,重阳前便都带着节礼回家去了。宋苹这里,被宋舅妈不知寻了多少由头接回了娘家去,宋舅妈原是想把陈太太一道接去的,陈太太不愿意去,宋舅妈也便罢了。

如此,家里就是陈太太、褚韶华母女、陈二顺一同过节。

褚韶华昨日就把肘子炖了出来,鱼也炸好,中午把肘子热一热,鱼炖上,再炒了两个素菜,烧个汤,有肘子有鱼,也是一桌席了。陈二顺笑,“大节下的,该吃两杯酒。”

陈太太兴致也不错,笑道,“是啊。”

褚韶华道,“我就不吃了,若午后有人来裁衣裳,一身酒气不好。”

陈二顺去拿酒,说是什么朋友送他的老汾酒。陈二顺与陈太太都喝了几盏,褚韶华冷眼看陈二顺一杯又一杯的喝,心下冷笑,面儿上不动声色只管与闺女一起吃饭,陈太太还说,“说是节下,也别喝醉了。”

陈二顺脸上微红,摆摆手,“哪里就能醉呢。”若不是借个酒胆,陈二顺还真不敢贸贸然向褚韶华出手。

后面的事简直是顺理成章,吃过饭,陈太太叫着儿子去屋里吃醒酒汤,褚韶华收拾残席,萱姐儿原是要跟着妈妈玩儿的,陈二顺不忘说一句,“萱姐儿也过来喝点水。”

萱姐儿跟在妈妈身边像个小尾巴,“二叔,我不渴。”

陈太太叫儿子,“你先进来醒醒酒吧。”

陈二顺跟着陈太太进屋去,褚韶华唇角掠过一抹冷笑,把东西都收到厨房。因这小院儿窄巴,厨房是搬来后另搭出来的,就是正屋与西屋之间的过道里搭了个简易的小屋做厨房了。褚韶华洗着碗筷,萱姐儿蹲在一边儿玩儿,就见陈二顺过来,陈二顺道,“萱儿,奶奶叫你哪,去奶奶那屋儿吧。”

因褚韶华事忙,萱姐儿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陈太太带,因家里就这一个孩子,陈太太也挺疼这个孙女。萱姐儿听说奶奶找她,就站起来去屋里找奶奶了。陈大顺见褚韶华把碗洗好,他立刻接了,放到碗架上去。褚韶华另舀了清水洗手,先用香皂打一遍手,洗出粉白的香皂沫,再用水冲去。天儿已是冷了,陈大顺就见那清凉的水冲流过褚韶华十根雪白的唯指尖儿略带一丝酥红的手指,心下愈生痒意,忍不住凑近了些,亦将手放在铜盆里,嘴中道,“我这手也脏了,跟嫂子一起洗洗。”说着,一手已覆上褚韶华的手去。褚韶华早知这畜牲怕是不安好心,却是没想到陈二顺当真敢做,褚韶华当下一抽手,反手就给了陈二顺一记大嘴巴,接着将铜盆里半盆冷水朝陈二顺泼去,抄起案上菜刀,连着就是几下子。陈二顺一声惨叫,便自厨下逃走,褚韶华追在后头一顿猛砍,陈二顺见褚韶华完全是要杀人的架式,当即吓的一身冷汗,惨叫着逃到了陈太太屋里去。

褚韶华跟着追过去,立要砍死陈二顺!

陈二顺躲陈太太身后,陈太太见二儿子身上带着血冲进屋来,接着褚韶华操刀追进来,一时又惊又吓,本能的先护住儿子,“这,这是怎么了?”

“畜牲!”褚韶华怒斥陈二顺,“你大哥活着时有没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敢对我不尊重!我今天非宰了你!”

陈太太都觉着自己是听差了,连忙又问一遍,“老大家的,你说什么!”

褚韶华两眼喷火,“你去问他!”

陈二顺抱着他娘的腿就跪下了,苦苦哀求,“娘,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接着就挨了陈太太一阵捶,陈太太边捶边骂,眼泪老泪纵横,哭骂,“畜牲啊,你个畜牲!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褚韶华拿着刀近前,陈二顺险没吓瘫,正当这时,萱姐儿突然“哇”的一声,吓的大哭起来,褚韶华去看闺女,陈二顺见她分心,立刻趁褚韶华不备,爬起来逃命出去。褚韶华见他奔逃,当时手里的菜刀就抡飞出去,堪堪贴着陈二顺的头皮,嗖的一声,正斫在门框上,陈二顺是真吓去半条命,不敢有半点停留,撒腿狂奔,一溜烟出了裁缝铺子。

褚韶华也不去追他,过去看闺女,萱姐儿吓坏了,哭的停不住。褚韶华耐心哄她,陈太太也拍着大腿哭骂一顿,又去倒水给萱姐儿喝,搂着萱姐儿道,“这孩子是受了惊,我去找个收生姥姥给她收收惊。”

褚韶华冷声道,“太太,以后我这铺子是再不能留他了。他敢再来,我必要他命!”

陈太太哭着点头,“诶,诶。”想着自己一生只得两个儿子,原本长子是老来依靠,偏生这样命短,剩下这个,又做出这等样没天良的事来。陈太太不禁又是伤心,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给萱姐儿请了收惊姥姥来收了惊,褚韶华就要出门,陈太太苦苦相求,“媳妇啊,这事可不能说给别人知道啊。你想想,要是叫人知道,不说那畜牲,可叫别人怎么想你呢?”

“怎么想我?能怎么想我?”褚韶华道,“我不与别人说,我娘家兄弟总要知会一声,难不成,叫我白受这样的侮辱?”

“不是,等那畜牲回来,我皮不挨了他的。只是…这事儿,咱不与人说,成不?”陈太太不停的说好话,“我知你是个再正派不过的,明儿我就打发他回村儿里,再不叫他在你跟前招人生气,成不?”

褚韶华必要一气解决陈二顺的,陈太太突然道,“你看萱姐儿哭了这半日,我总摸着她似有些发热,你别离了她,这小小人儿,可别再受惊吓了。”

陈太太说尽好话,褚韶华方未去找王二嫂子。

话说陈二顺自家中逃出命来,却也无处可去,便一溜儿跑宋舅妈家去了。好在宋家村儿离县里不远,宋舅妈见陈二顺身上带血脸上带伤的来了,立问他,“如何?”

陈二顺低声道,“如何如何?你出的好主意,我险叫那泼妇砍死。”要不是如今已换了夹衣,褚韶华那几刀都能要他命去!

宋舅妈忙拉陈二顺东厢说话,如今家里也正过节,陈二顺棉衣被砍破,棉絮飞出,衣上染血,一头一脸湿浸浸冻的发青,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肿的老高,似要殷出血来,叫家里人瞧见,还不得吓着。宋舅妈见陈二顺未能得手,不禁埋怨,“你这也忒无能了些。”

陈二顺道,“你能!你能你去试试!”又问,“苹儿呢,叫她给我找身表哥的衣裳换来,我今儿就歇舅妈家了。”

宋舅妈叹口气,只得出去先找儿子的衣裳来给陈二顺换。

陈二顺今日险丧了性命,宋舅妈却也不急,待陈二顺换好衣裳,方细问他经过。宋舅妈扼腕,“咋这么个烈货!”

“我要知道她这般厉害,再不能应你那馊主意!如今我可怎么回去?我娘叫我气个好歹。”

“这急什么,直接上不得手,拐着弯儿我也必能叫你如意。”

陈二顺是真怕了褚韶华,想褚韶华也就是瞧着一副好模好样,发起疯来真能要人命,陈二顺道,“干脆算了,那毕竟是我大嫂。”

“算了?看这没囊性的德性!越是烈马越是得用手段,这不过是头一回难上手,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年纪轻轻的守了寡,我不信她真能守得住!”宋舅妈瞥陈二顺一眼,“既你一人不成,少不得我要细与你娘念叨念叨这事。”

“你去劝劝我娘也好,别叫我娘生气。”

“生什么气,一二年的给她养下个白胖孙子,还有什么气可生?”宋舅妈不以为然。

陈二顺道,“苹儿那里,你说没?”

“苹儿你别担心,我一说她就能听的。”宋舅妈信誓旦旦,同陈二顺道,“明儿我跟你去县里,我亲自跟你娘说。”

陈二顺自那天跑出去后就没敢再回来,倒是陈太太,接连好几日神思不属。褚韶华心下思量一二,将心思都放到闺女身上。自那天受了惊吓,萱姐儿极是粘她,竟是一时都离不得,这孩子也不捣乱,就是得守着妈妈。妈妈做饭她就在厨房外头玩儿,妈妈做衣裳,她就守在做衣裳的炕上,以前都是跟着奶奶了,现在总要跟着妈妈。褚韶华一向疼这个闺女,也便带着她。

陈太太以往很喜欢在街外头与些街坊们说话的,这几日竟是除了买菜烧饭,也鲜少出门了。当然,也可能是经前事,陈太太受了打击,心情不佳。褚韶华却是知道陈太太私下同陈二顺、宋舅妈在外头见过面。褚韶华也不多说,陈太太没什么城府的人,倘是有什么事,终会露出开迹。

饶是褚韶华自认不算没有见识,这回陈太太却真是让她开了眼界,她真是不知道,原来人还能糊涂能无耻到这种地步。陈太太的沉默也只有七八天的时间,之后,陈太太就打起精神,先是恢复在外与街坊拉闲呱的日常,接着就是格外的显示出对小小子的偏爱,不论是哪家的男孩子虎头虎脑招人疼,还是哪家添了新丁,陈太太总要在褚韶华跟前念叨一二,还时不时的说,“要是萱姐儿是个小子就好了,你也终身有靠了。”

“闺女只要好好养,哪怕没什么大出息,也比畜牲强百倍。”褚韶华淡淡道。

陈太太低下头,揉搓着手指,突然道,“其实,那也不是啥大事,是不是?以后,你要有个儿子,一辈子也有靠了,是不是?”

褚韶华猛的站了起来,陈太太也真有些怕褚韶华,生怕她又去抄菜刀,连忙道,“别,别吓着孩子,别吓着孩子。”

褚韶华看一眼闺女,萱姐儿原在炕上玩儿布娃娃,这会儿正瞧向妈妈,眼中有着一些胆怯和担心,褚韶华招了闺女过来,抱着萱姐儿就出了门。

家败之五

有些人,至爱名利。

有些人, 追逐金钱。

有些人, 就想一辈子吃好喝好。

而除了金钱、名利之外,还有一种人, 将尊严看得比性命还重。

褚韶华就是这样的性情。

她能将裁缝铺一半的红利给陈太太,可见, 她并非爱重金钱之人。她也从不为一口吃一身穿的去计较,可见,她并非爱重衣食之人。她这人, 就是重脸面。她过日子, 就是要争一口气!

这样的人, 你靠着她谋些吃穿倒罢了, 等闲小事她也不会与你计较,可你不能无视她的尊严, 你让她做畜牲一样的事,你触她逆鳞, 那么, 必将再无转圜!

褚韶华直接就带着萱姐儿去了王二嫂子的铺子。

她不是个会姑息的人, 对于一些事也绝不会忍耐,如果只是陈二顺畜牲,她可以把陈二顺撵出去,但如果周围都是畜牲, 那么,这里是不能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