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如果褚韶华再成熟一些,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带着萱姐儿去王二嫂子那里,而是应该,立刻带着女儿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褚韶华还太过年轻,她足够聪明却缺少经验,足够强势却不够洞悉世情。

褚韶华带着萱姐儿一走,陈太太立刻就知道,自己错了。她当即想挽回,褚韶华却是走得飞快,陈太太是个摇摇摆摆的小脚,已是追逐不及。陈太太是个全无主意之人,当下将牙一咬,找了辆大车,坐大车去了宋舅妈家里。

褚韶华最是个重脸面之人,忍耻将此事与王二力王二嫂子说了,王二力当即气得了不得,就要抄家什去宰了陈二顺。王二嫂子连忙劝丈夫,“没听妹妹说么,那畜牲已是几天不露面儿了,眼下又往哪里寻这畜牲去。眼下也不要急着打杀,妹妹和外甥女儿以后要如何,咱们这得商量出个章程才好。”

褚韶华向有主意,咬牙道,“我是再不能在那家里呆了的。二力哥,你把大力哥找来,咱们合计一二,我必要与陈家做个切割。”褚韶华是下定决心要与陈家一刀两断。

王二力能在县里支起铺子,也常在外跑些小生意的人,经的事多,也有见识,当即道,“我把大哥三弟都叫来,咱们细商量一二。”

王家这里与褚韶华商量同陈家之事,陈太太到了宋家,顾不得弟弟、侄子、侄媳们,一脸慌张的拉着宋舅妈的手道,“不好了,大顺家的没应,抱着萱姐儿走了。”

宋舅妈连忙将屋里的几个媳妇打发了出去,只留宋苹陈二顺在屋,问陈太太,“你怎么说的,那泼妇果真不应?”

宋苹脸色一时喜悲难辩,陈二顺则是目光灼灼的望向老娘,陈太太埋怨宋舅妈,“你出的这馊主意,大顺嫂子那样的烈性,如何肯应这等荒唐事。”

“这算什么荒唐事,你家里总要有个孙子传承家业,她以后有个儿子,也终身有靠,就是二顺和苹儿,也是愿意的,她有什么不愿意?”宋舅妈简直是想不通这泼妇如何这般难搞,却又得细问陈太太,“那泼妇如何说的?你又是如何说的?”

“别提了,我只提一句,她登时就站了起来,俩眼珠子盯着我似要吃人一般,一句话没说,抱着萱姐儿就走了。我追都追不上。”陈太太直摆手,“这事以后不要再提,断不成的。”

宋舅妈心下一沉又是一松,佯做无奈的叹口气,闲闲道,“我要知道大姐你反悔此事,当初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跟大顺媳妇提这事。可你这提都提了,你不会觉着,你以后不提,她就还似以前那样,在县城里一心一意的打理生意,为你赚吃赚喝吧?”

这话听在陈太太耳中,更觉不安。陈太太一直有些怵褚韶华的性子,褚韶华脾气大,前几天操刀砍陈二顺,那是陈太太眼见的。陈太太也挺怕褚韶华恼火发怒,可陈太太此时忽然觉着,褚韶华肯发作倒不是最令人害怕的,更可怕的是,褚韶华离开时看她的那一眼。那一眼,有那样一种莫名的东西,让陈太太直觉知道,宋舅妈这幸灾乐祸的话并非没有可能。

陈太太心下愈发沉重,十分后悔当初听了宋舅妈的挑唆,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说出这样的糊涂话。陈太太甭看素无主意,她到底是跟陈老爷过了一辈子的人,陈太太便问宋舅妈,“那依弟妹看,当如何?”

宋舅妈见陈太太问她主意,心下得意,立把心中的另一套想头说了出来。宋舅妈两眼放光,沉声道,“也不当如何。既是翻了脸,接下来就要把县里的铺子拿到手!这铺子,铺子里的钱,都是大姐的,断不能叫那泼妇得了去!”

陈太太一向爱财,宋舅妈这话,倒也搔到她的痒处,只是,陈太太同样知道,再多的钱也没有一个会挣钱的褚韶华重要。毕竟,这铺子都是褚韶华一手置下的!念及此,陈太太愈发后悔自己一时糊涂。她问宋舅妈,“大顺家的可不好惹,我们去要,她就能给?”

“她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宋舅妈两只三角老眼盯着陈太太,低声道,“大姐可是正经做婆婆的,与其等她发作,大姐不如发作在先。大姐立刻去县里告她不贤不孝,不守妇道,在家勾引小叔子不成,反持刀伤人,如今更是连婆婆都赶了出来!不要说铺子,就是萱姐儿,咱们也得按在手里。有了萱姐儿,以后还怕没钱吗?没钱就叫她挣去!不要说一个铺子,以后时间长了,十个铺子都能给大姐挣出来!”

陈太太虽一直知道宋舅妈有心机,却不预她恶毒至此。陈太太漫不要说现在觉着对不住褚韶华,就是她最厌褚韶华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把褚韶华当仇人看待。陈太太想到以往二儿子不过是外头寻的姘头,如何突然对褚韶华起意?如今再看宋舅妈这张脸,陈太太只觉浑身发冷,陈太太此生最大的智慧在此刻激发,她艰难的扯开嘴角,露出一抹叫做微笑的神色,点头,“还是妹妹有智谋。”她起身道,“我这就去县里。”

宋舅妈以为陈太太是要去裁缝铺收拾钱财,当即道,“我随大姐一道。”

陈太太继续笑,“好啊。”

陈二顺道,“我也与娘一道。”

宋苹眼泪滚了下来,哽咽道,“大嫂不过是不答应这种天打雷霹的事,你们就这样算计她。”

宋舅妈喝闺女,“你晓得什么!那都是你姑妈该得的,是你家的东西!”

陈太太看一眼宋苹肿如烂桃儿的眼,道,“苹儿一起去。二顺不要去了,你嫂子已是去叫了王家兄弟,你一露面,还不被王家兄弟收拾。”

陈二顺立怂,连忙道,“那我就不去了。”

宋舅妈便在村里租了大车,与陈太太宋苹一道去了县里。宋苹原不想去,陈太太悄与她道,“一到县里你立去王家铺子叫人。”宋苹愣愣的看向自己的姑妈兼婆婆,便被陈太太拽上马车。宋舅妈一路上又念叨宋苹不中用,让她打起精神来,这合该是她的家当,为人切不能软弱可欺。

宋苹只管呆呆的听着,待到了县里,宋苹说是要小解,宋舅妈一意要去抄裁缝铺的银钱,皱眉,“我就不能忍一忍!”

宋苹胀的脸上通红,宋舅妈想到这个闺女素不中用,怕是胆子小不敢去找出的由头,只得让她先下车,与她道,“我与你姑妈先去铺里,你一会儿自己个儿过去!”

宋苹讷讷点头。她刚下车,她娘就迫不及待的让赶车的往裁缝铺子去了,宋苹望着远去的马车,望着她娘那板的笔直、兴奋的微向前倾的身子,红肿的双眼不禁又滚下两行泪来。深秋的风已是极凉了,宋苹抹一把眼泪,觉着风刮的脸上生疼。她咬一咬牙,转身向王家铺子跑去。

宋苹到的时候,褚韶华正在跟王家兄弟嫂子们商量同陈家的事,见宋苹两眼红肿的过来,褚韶华登的站了起来,宋苹哽咽道,“我娘和姑妈往裁缝铺子去了,姑妈让我来叫嫂子,我娘要抄了咱们铺子的钱。”

宋苹这几句话,虽没头没尾,却真是言简意赅。

王家三个兄弟当下就要抄家伙过去,褚韶华先问宋苹,“来了多少人?”

宋苹吞下一声巨大的哽咽,道,“就我娘一个。”

褚韶华也没叫别人,就带着三个表兄过去了。宋舅妈与陈太太也是刚到裁缝铺,宋舅妈还没问陈太太钱在哪儿呢。褚韶华与王家兄弟过来,王二力见宋舅妈立刻过去,揪起宋舅妈脑袋上的髻就是两记大耳光,打的宋舅妈杀猪一般叫了起来。王二力左右开张就把宋舅妈脑袋打成了猪头,“我今儿非宰了你个嘴里生疮的贼婆子不可!”

宋舅妈先时还有力气咒骂,王二力这等高壮男子,几个子就将人打得满嘴是血,说不出话。

宋苹虽说是恨极她娘,也觉着她娘想出那样不要脸的主意,又调唆着姑妈害褚韶华,良心很是不好。可见着王二力这样打她娘,她又受不住,哭着过去相拦,“再打就要把我娘打死了。”

那送三人来县里的大车还没走,陈太太直接唤住那人,“老四,你把这害人精再拉回去,告诉我那弟弟。这贱人害我一家,我从此再不与他来往!”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枚五角银洋,给了那老四。老四原不想管这事,只是陈太太出手阔绰,老四连忙道,“三姐,你放心,我定把她妥妥的送回家去。”

宋苹还有些不放心她娘,一直往车上看,陈太太道,“苹儿,你给我做儿媳妇,就是我陈家的人。你在我这边儿来!”又让三妮、孙裁缝继续干活,陈太太请王家几个兄弟和褚韶华去屋里说话。

陈太太的屋子并不大,可当初租下这小院儿,这也是后头三间屋里最大的一间了。如今天儿冷,南边儿窗台上养着两盆缱绻待放的亭亭水仙,因天气尚未太冷,还没生火。炕上却也收拾的齐整,挨炕的一个躺柜上擦的干净,柜上放着茶壶茶碗等物。陈太太也没张罗着给王家兄弟倒茶水,她请王家兄弟坐,王家兄弟也没坐。

陈太太看一眼面色冰冷的褚韶华,纵千言万语,巧舌如簧,此刻又能辩白什么。

她上前一步,扑通就给褚韶华跪下了。

家败之六

如果陈太太胡搅蛮缠,褚韶华有无数种办法收拾她。

如果陈太太诡言巧辩, 褚韶华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哑口无言。

饶是褚韶华想破脑袋, 也没想到陈太太突然就给她跪下了。褚韶华这样的年轻,连带表兄妹中最年长的王大力, 也再未经历这等情形。宋苹更是哭出声来。

褚韶华的反应不慢,她立刻侧身避开, 俯身去拉陈太太。陈太太却是握住褚韶华的胳膊,流泪来,“老大家的, 我糊涂, 我对不住你啊。”

“太太还是起来说话吧。”

陈太太不想起, 就想跪着说, 这会儿王大力却是反应过来,与褚韶华一起硬是将陈太太自地上扶起来, 扶到炕上去。陈太太眼泪长流,一面用手抹着泪, 那泪却似流之不尽。她擦着泪, 摆摆手道, “都,都坐下。”

陈太太哭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的说,“我对不住你。”

褚韶华淡淡道, “以后,我自当为大顺哥守着的。只是, 怕是无福在太太膝下尽孝。不过,太太也只管放心,但有我一口吃喝,我也不会忘了太太。”

陈太太一听这话,更觉伤心,知褚韶华这里是没有半点回转的。陈太太此时悔之不尽,泪流的更凶。她虽是全无主意之人,心肠却也不算狠毒,不然,断不能当即立断与宋舅妈做切割。可此时,褚韶华再不肯回头,陈太太又不知当如何是好,她哭了一时,道,“我晓得了。你回来住吧,别担心,我也这把年纪,还想着以后到了地下得见老爷子和大顺。我今儿个回村里,跟三弟说一说,看这事要怎么办。”

褚韶华道,“我只要萱姐儿,这铺子,太太尽可做养老之资。”

陈太太泪眼模糊的看向褚韶华,狠狠的捶了两下胸口,宋苹连忙劝道,“娘,你别这样。”

“我糊涂啊!”陈太太哭的惨痛,她到底还有正常智商,只听这句话,就知褚韶华何尝又将这铺子产业放在眼里。她却一直担心褚韶华有外心,行此对不起长子的荒唐事。褚韶华话说到这份儿上,是再不能回转的了。陈太太哭了一回,让宋苹出去雇大车,当天就带着宋苹坐车回陈家村儿去了。

王家兄弟以为到陈家必有一场大闹,却不想陈太太突然间脑子清明起来,这么一跪一哭,她又是个守寡的老寡妇,别看王家兄弟个个牛高马大,打起架来一个打俩,陈太太这般,谁又能下得去手呢。

就是褚韶华,面对此时的陈太太,也是想尽快把事情解决清楚,不愿吵闹的。

陈太太带宋苹回了村里,王二力让王大嫂子回家看顾孩子们,孩子们不能没人管。王二嫂子过来陪褚韶华一起住两宿,那边儿铺子也得有人看着,晚上王二力回去看铺子。王大力王三力住在隔壁院里,有事只要女人们喊一声就能听到。铺子里的三妮和孙裁缝都有些不安,褚韶华没精神做饭,都是让三妮出去买些吃的回来,她把铺子里未做完的活计看了一遍,跟孙裁缝略说了说。

王二嫂子想起陈家就是一肚子的火,想着以往瞧着人模人样,结果,老的糊涂,小的下作,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当然,话也不能这样说,瞧着萱姐儿,又觉着这孩子可怜。

萱姐儿年纪还小,其实并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孩子的感觉又是极为灵敏直接的,她紧紧的偎在妈妈怀里,妈妈喂,就吃一口,不喂就不吃,一刻都离不得妈妈。除了妈妈,谁也不跟。

褚韶华已经打算待此间事料理清楚就带着闺女远远的离了这里,陈二顺恶心的褚韶华片刻都不想再这里多留。

孙裁缝家就在县里,吃过晚饭就回家去了。王二嫂子让三妮到陈太太屋里住,她和褚韶华商量接下来的事,三妮也听到了今天的吵闹声,立刻搬着自己的铺盖卷儿过去了。

王二嫂子倒了两碗温水,同褚韶华道,“妹妹是怎么想的。”

褚韶华问萱姐儿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萱姐儿摇头,“妈妈,不渴。”

褚韶华拿了洋娃娃给萱姐儿玩儿,方道,“等这里的事料理清,我想带萱姐儿到北京去,看能不能寻到新营生?”

王二嫂子想了想,说,“萱姐儿毕竟还小,这铺子是你一手撑起来的,何不等萱姐儿大些,你也多存几个钱,再去北京。”

“二嫂,你没瞧见吗?在咱们这地方,宋舅妈那样的贱人都敢过来算计挑唆。在老家,虽则熟人多,做事好做。可掣肘的事情也多,我一旦离了陈家,就我一人带着萱姐儿过日子,闲言碎语必定不少,表哥表嫂能在事务上帮我,可却是禁不了别人的嘴。在大城市,有营生有钱就能立足。我也不比人差什么,就是出去找些针线做,外头有我们亲家一家子,我也能挣来俩人的饭食。”褚韶华已是想的分明。

王二嫂见她都想好了,道,“那这铺子要怎么着?”

“要是太太愿意经营,就让她经营吧。要是她不愿,把这里剩下的活计做完,算清楚账目,这里的钱给她做养老之资,也算我不负大顺哥了。”褚韶华此时愈发庆幸自己当年留了一手。

王二嫂却是替褚韶华可惜,“这铺子,都是你一手支起来的,陈家人无非就是出些力,在外揽活儿,四处张罗,还不都是你操心。你都给了他们,也得想想萱姐儿呢?你们这去北京,盘缠总得有吧?”

褚韶华听的也是一叹。

王二嫂道,“你听我的,先时按你说的,你这铺子每年一半的利都是给那陈老太的,另外一半与二房来分。如今陈二那畜牲办出这样的事,与陈老太一半利,已是你仁义。不为别人想,总得为萱姐儿想一想。”

萱姐儿见二舅妈总是叫她的名字,抬起头看二舅妈,软软的说,“二舅妈。”

王二嫂摸摸萱姐儿的头,笑了笑。

褚韶华也没说什么。

不得不说,陈太太没有继续听从宋舅妈的“指点”,还当即立断把宋舅妈送到王家人面前,并带宋苹回乡之事,称得上是陈太太一生中最大的智慧体现了。

陈家搬到县里大半年,村里房舍无从收拾,一时怕是住不得人。陈太太也没往自家去,让赶大车的送她到村长陈三叔家,付了车钱后,就带着宋苹,两眼含泪的到了陈三叔家。

陈太太已是哭了一路,两眼红肿不让宋苹。陈三叔陈三婶一家见陈太太婆媳这般泪人儿一般的过来,立知必是出了大事,陈三叔正在炕头儿上抽旱烟,这会儿立刻从炕头儿上下来,连声问,“二嫂,怎么了?”

陈三婶也连忙扶住陈太太,示意媳妇赶紧把炕桌上的饭菜收拾了,一家子刚吃过饭。陈太太哽咽难言,陈三婶看陈太太面色极差,且哭成这般,连忙又叫儿子倒了水来。陈太太喝了口水,方哑着嗓子,泪眼模糊的望着陈三叔道,“老三,老三…”只说两句,又哭了起来。

陈三叔扶着老嫂子坐炕上,把儿子媳妇都打发了出去,只夫妻俩与陈太太婆媳俩在屋儿,陈太太方哭着将事大致说了。陈太太没说自己的“糊涂”事,也没细说陈二顺对褚韶华不尊重的事,只是含糊道,“我对不住大顺啊,老二那个畜牲,叫他嫂子打了出去。我也对不住老大家的,如今老大家的再不能在家里了的。老三,我糊涂啊。”

陈三叔陡然听得这样的事也是吓一跳,虽则陈太太说的不清不楚,可陈三叔略一寻思也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陈三婶也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心下未免先骂一声陈二顺畜牲,又要劝陈太太。陈三叔这别看在族中行三,人家这一支是陈氏家族的嫡支,换句话说,那就是家族族长。

虽则在村儿里也不大讲究这个,可族里但凡有什么事,再加上陈三叔是陈家村的村长,族人大都是来找陈三叔拿主意。何况,陈老爷这支与陈三叔这支委实血亲不远,说起来是一个爷爷的子孙。如今,陈太太守了寡,家里又出了这样的大事,自是来找陈三叔拿主意。

陈三叔立骂道,“那畜牲在哪?”

陈太太摇头,只是落泪,并不说话。

陈三婶也低骂一句,还是与丈夫道,“现下追究老二有什么用,这事万不能传出去,一旦叫人知道,岂不成了咱们村儿里族里的大笑话。”

陈三叔身为村长也很在意名声,问陈太太,“二嫂,这事你没与你说过吧?”

陈太太继续摇头。

陈三叔稍稍松口气,眼下再如何生气也无用,就是杀了陈二顺,也无济于事。陈三叔身为族长兼村长,为人也很是不傻,知道陈家现在顶门立户全靠褚韶华,陈三叔在炕沿上磕磕手里的烟袋锅子,道,“大顺家的,我看是个孝顺的。二顺那畜牲,寻到他我必要狠揍他一回,给他立一立规矩,叫他知道老少!明儿个先叫家里的过去瞧瞧大顺家的,她有委屈,咱们都晓得。可这过日子,短不了磕磕碰碰,上牙还有碰着下牙的时候哪。以后就叫二顺回村里种地,二嫂你跟着大顺家的在县里做生意,如今两相离得远些,也就没事了。”

陈太太自也愿意如此,只是,她对褚韶华的性子委实没把握,泣道,“只怕大顺媳妇不愿。”

“先去劝劝她么。”陈三叔道,“眼下在气头上,是什么狠话都说得出来的。待过几天,略消些气,兴许就没事了。”

陈三叔这话倒是令陈太太的心情略略好些,陈三婶又问,“二嫂,你吃了没?”

“我实在吃不下,弟妹不用管我,给苹儿弄些吃的就成。”

“我也不饿。”宋苹小声道。

陈三婶心下叹气,还是得打叠起精神劝婆媳两个,“饿不饿的都吃一些,嫂子也放宽心,我看大顺家的不像不通情理的,她一向性子开阔。”心下未免又骂一回陈二顺畜牲,小叔子偷寡嫂,这样的事在乡下也不罕见,可陈二顺也不睁眼看看,褚韶华就是想要男人,比他好的有的是,人家如何能看得他!

陈三婶叫儿媳妇泼了两碗鸡蛋,劝着陈太太婆媳吃了,给安排了住的地方,又跟陈太太说了半宿的话,才算是问明白这事的原由因果。待陈三婶弄明白,心下未免埋怨陈太太糊涂。陈二顺是个畜牲倒罢了,陈太太做婆婆的,怎么能糊涂的与褚韶华说那样的话。可看陈太太已是哭的两眼肿成一条缝,再抱怨也无济于事,只得缓声劝陈太太宽心,早些休息。待晚上悄悄同当家的说了这其中的事,陈三婶叹,“我也猜着二嫂是怕大顺家的出门子,以后家里没了依靠。可这事未免也忒糊涂了些。”

夫妻俩私下说话,陈三叔也没了先时骂陈二顺的脾气,只是叹口气,“大顺家的也年轻,眼下看她是愿意守着的,谁晓得以后如何?”

“可人家不愿意,也不好强求。”陈三婶低语一句。

“明儿个你好好劝劝大顺家的,到底是一家子。一笔写不出俩陈字,她这些委屈,咱们老陈家都是知道的。”陈三叔道。

陈三婶道,“也不知怎么这好人都命短,偏生这做孽的倒是活的好好的。”陈老爷陈大顺,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结果,接连去了。好容易家里的褚韶华撑起来,又有陈二顺这样的祸头子,祸害了在北京的家业不算完,如今又这般做孽!连累她明儿个过去跟褚韶华赔礼。

陈三婶不愿意一人去,与当家的道,“我一人去,说的话也没份量,你是族里管事的,要不,明儿个你与我同去。”

赔礼道歉的事,陈三叔也不愿去。陈三叔同妻子道,“你先去看看,要是大顺媳妇有心胸,谅解了这事,我也就不必去了。倘她十分不依,我再去岂不显得好。”

夫妻俩商议一番,自认智计在手。

便是陈三婶也觉着,把陈二顺弄回村,两相离得远些,也就罢了。却是不想,褚韶华直接就要彻底与陈家分割。而且,褚韶华说的不可谓不大气,褚韶华道,“我们这生意,婶子或是不知道。当初我与太太说好的,五成的利都给太太,她毕竟是长辈。剩下的,我与弟妹一人一半。如今,我这话,依旧是做数的。”

“陈二顺这猪狗不如的畜牲,太太一味偏帮着这畜牲,竟至是非不分,对错不明。我以后,照样会给大顺哥守着,可我是再不能在陈家过日子的。您知会太太一声吧。待料理了这铺子,清账之后,这一注钱,就当是我代大顺哥孝顺她的养老钱。至于别的,我分毫不取,只要我这丫头罢了。”褚韶华道。

陈三婶子不论怎么说,褚韶华无半点动容,陈三婶便知褚韶华是动真格的了。想到褚韶华这为人性情,动此大怒,倒也在情理之中。陈三婶劝褚韶华不动,只得回去与丈夫照说。

陈三叔当即道,“不成,哪怕一分钱不要,萱姐儿是咱老陈家的孩儿,必得留在咱老陈家的。”

陈太太凹陷的双眼里满是仓惶,“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萱姐儿。”说着又哭起来,“大顺膝下就这一个孩儿,虽是个丫头,也是大顺的骨血。是我对不住大顺家的,我给她磕头赔罪,我得要我这丫头。”

陈三婶是陈家的媳妇,并不是姓陈的,一方面觉着褚韶华为人不可谓不大度,出了这样的事,褚韶华还愿意给陈太太一笔钱做养老钱。可另一方面,也觉着,褚韶华能干,萱姐儿跟着褚韶华,以后日子怕是比在陈家村儿好。可又得说,陈二顺膝下空空,陈家就大顺遗下的这一个丫头,要是给了褚韶华,岂不是连个后人都没了。

而接下来,大家不过是为了萱姐儿的事商议。倘不是有铺子的事未曾料理清楚,褚韶华都有心带着萱姐儿一走了之。褚韶华是个有心人,她更是将萱姐儿看得紧紧的,就担心陈家人来偷孩子。王大嫂子原是想把萱姐儿接到她那里去,可萱姐儿近来很离不得妈妈,就是晚上睡觉也要妈妈哄着,还会时不时的惊醒。褚韶华也心疼孩子,索性就让萱姐儿跟着自己。何况,她最近的亲戚就是王家这几位表兄,王家村又有王大姨在,褚韶华更是不放心,索性亲自带着萱姐儿。

冷箭永远来自于最猝不及防的地方。

褚韶华也不过是给客人退料子的一会儿功夫,因为要结束店里的生意,许多未开裁的衣料,褚韶华已是不打算再做了的,就要退还给客人。就这一会儿功夫,萱姐儿就不见了。

与萱姐儿一并不见的,还有在铺子里帮忙的三妮。

家败之七

这是褚韶华人生中最灰暗的岁月。

前年,陈大顺猝不及防离逝, 褚韶华认为丈夫早逝已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坎坷。可相对于女儿被偷…

知道那种感觉吗?

丈夫再亲近、夫妻再恩爱, 褚韶华始终认为,她与丈夫是两个人。丈夫的离逝, 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人的离去,她自是伤痛非常。可是, 母女的血脉,母亲与子女的感情,是与天底下所有感情最不一样的, 因为, 子女诞生于母体, 那种血脉之间的最天然最本能的联系与亲近, 令褚韶华当时就直接叫着王家兄弟找到了陈家村。

不论好说歹说,提什么样的条件, 陈太太是死活不肯撒手萱姐儿。

很多时候,道理与道德往往是软弱无力的。

褚韶华花钱请了县里警察所的警察过来, 陈太太拿着剪刀对着脖子, 敢抢孩子, 她立刻就捅死自己。褚韶华略一和缓,她立刻跪地朝褚韶华磕头,求褚韶华给陈家留条血脉。种种情境,难以形容。

如果褚韶华是个软弱的性子, 如果褚韶华是个不要脸的性子,她也可以跪下与陈太太对磕, 褚韶华偏生这辈子也做不出对人下跪的事。

甭管褚韶华用什么办法,陈太太豁得出命去。褚韶华不是豁不出性命,可她若一刀把陈太太捅死,以后闺女怎么办?

陈三婶更是每天过去找王大嫂子说好话,说陈太太的难处,陈大顺膝下就这一个闺女,陈二顺成亲好几年没孩子,外头搞姘头也没有,家里就萱姐儿这一条根了,就是个丫头,咱们也舍不得啊。以后褚韶华在县里,想孩子随时过来看就是,他们再不会拦着不叫看的。

这事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月,不论陈家人还是王家人,还是褚韶华,都憔悴疲惫至极。褚韶华突然说,“县里的生意已经都处理干净了,我以后也不会留在县里。”

陈三婶吓一跳,“那去哪儿?”

褚韶华瘦削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冷如冰霜,她道,“我去上海。如果我有命,会回来接萱姐儿。如果我不回来,就是已死在外头,你们可以放心的留着她了。”

对上褚韶华的眼睛,陈三婶不觉心惊肉跳。褚韶华冷冷道,“我走之前,萱姐儿的事,必要说个明白。明天就在三婶家,族中管事的都过来,我请县里段所长、我娘家兄弟、萱姐儿的太婆婆,他们都会过来。你们既要萱姐儿留下,许多话咱们得说清楚!过有,陈二顺也要过来!”

第二天,陈家族里管事的早早到了,褚韶华请的人也都到了,还有邵东家也与段所长一起过来。魏老太太上了年岁,坐在暖烘烘的炕头儿。王家兄弟个个高壮,坐下头板凳上。陈家族里各院管事,团团围坐,陈三叔原还想寒暄几句,褚韶华面色冷淡,直接道,“段所长是县警察所的所长,邵东家是县里乡贤会的会长,老太太是我的亲家婶子,也是我们萱姐儿以后的太婆婆,还有我三位表哥,都在了。三叔,我看各院儿管事的都来齐了,太太、二顺、二顺媳妇你们也都在,有话,我就直说。”

“我是想带萱姐儿走的,你们死活不让,这些天的事,你们都清楚,我也清楚。你们要留下她,我也就这么一个闺女,我明天就去上海,今天过来,把萱姐儿的事说清楚。”褚韶华从手边儿抱起一个红漆木匣,放到桌子上,打开来,里面光灿灿的皆是闪着银光的现大洋。段所长邵东家尚没啥,魏老太太也老神在在,王家三兄弟因早知这里头的东西,也皆淡定。陈家族里各管事的不禁窃窃,陈三叔问,“大顺家的,你这是?”

“这是一年来裁缝铺赚的钱,一共是一百三十块现大洋。都在这里。”褚韶华道,“当初开裁缝铺,我说过,这裁缝铺五成的利是给太太的,剩下的,我与二顺媳妇对半分。现在,我分文不取,都留下。”

之后,褚韶华又盒出个靓蓝的包袱,里头打开来,是两套银项圈银手脚镯,还有两套是金项圈金手脚镯,另有几十块现大洋。褚韶华道,“萱姐儿身上带着副银子,这里是两付银的,两付金的,大洋有五十块,是我这些年与大顺哥的私房,也尽留给萱姐儿。”

“还有我嫁过来,嫁妆单子还在。当初置这些嫁妆也有十两银子。我也留给萱姐儿。”褚韶华哽咽,“我嫁进陈家这几年,自觉对得起陈家上下。”

“如今,我就要走了。这些钱,不要说养大一个丫头,就是养大十个也够了。”褚韶华问,“三叔,你是陈家主事的,你说呢?”

陈三叔叹,“我知道你不放心萱姐儿,你放心,大顺就这一条根,你婆婆,咱们族里,都会好生待她的。”

“三叔这话,我听到了,我会记得。”褚韶华道,“当初,太太跟我说,只要萱姐儿留下,您什么都不要,对不对?”

陈太太这些天哭狠了,嗓子一直是哑的,她点头,“对,我就要我萱姐儿。”

“好,那我要立契。这些钱,这些东西,都要写到契书上。萱姐儿的亲事是早定了的,我们萱姐儿的太婆婆在这里,到萱姐儿出嫁那天,她要平平安安的,这些钱,我不计较,悉归太太。若太太百年,您愿意给谁就给谁,就是给信畜生,我也不管。如果萱姐儿中间有个好歹,这些钱,陈家要还我!如果太太你介时不在了,就是二顺你的债,如果二顺死了,就是三叔你的债!”褚韶华冷声道,“我要在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

陈家族人没料到褚韶华还有这一手,可想到褚韶华留下这许多钱,嫁妆什么的也没一样带走,相当于净身出户,人家就这一个闺女,提这样的条件也不算过分。

陈二顺道,“可孩子这么小,万一有个病啊灾的。”

“跟着我,我保证什么病灾都不会有。”褚韶华眼神若刀锋,陈二顺顿时不敢多言。

陈太太哑声道,“我就这一个丫头,就是我出事,我也不会让我这丫头出事。老三,你能大顺家的写这契。”

褚韶华道,“不必,这契书我已托段所长写好,且在衙门备案。你们都看看,没问题的话,签字按手印。”拿出契书,直接推到陈三叔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