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很快发现自己身边三个私人助理依旧人手紧张,她还需要一位女性助理,因为平常礼节性走动时,有一部分是需要内宅走礼,男助理会不方便。

褚韶华偶然说起这事,闻太太也替褚韶华犯愁,“要是下人倒好雇,现在城里想找差使的仆佣很多。像你说的这样,为人机伶,还要通文识字的反是不好找。十七八的姑娘,念过书的,一般这年纪不是在念书也是要寻婆家了。成亲的不会出来做事,就是有些未成婚还愿意出来做事的,人机不机伶倒不打紧,关键得可靠为上。”

何尝不是这个道理,亲戚朋友家也没合适的人,褚韶华心下一动,干脆到育善堂找了两个孩子过来帮忙。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很懂事,也识字,愿意过来。一位叫阿芒,一位叫阿双。

闻家原本挺宽敞的住所,因着褚韶华身边人多,一时倒都住满了。

阿芒阿双都是只是读过育善掌的慈善学校,虽识字,也仅止于此了,干活倒是手脚麻俐。褚韶华先让她俩在身边做些杂事,给她们书籍自学,每天晚上七点有老师过来教她们一些课程。闻雅英在期末考试后,闻太太与褚韶华商量着,也给闻雅英请了补习老师,每天的功课有老师辅导。

褚韶华在教育上一向舍得花钱,闻知秋也不会在这上面吝啬。褚韶华开始托人打听租界内有没有合适的别墅,现在的房子有些小了,褚韶华需要的起码是一个庄园,因为闻知秋的书房里放不下她的书,而褚韶华希望能在家里设两个书房,一个私人图书馆。

整个新年忙的一塌糊涂,年前送礼收礼,年后拜年被拜,各种交际往来,闻雅英也被带着露了几面,褚韶华就再不肯带她了。这孩子不知道是怎样的脑筋回路,只要与褚韶华一起出门,必要露出个可怜巴巴的被后妈欺凌虐待的小白菜样。褚韶华不会让人看自己的笑话,干脆不再带她,让她与闻太太在家。如果是家里请客,也让闻太太带着她,褚韶华没精力去与继女的小心思争长道短,她既不需要闻雅英承认她什么,也不需要闻雅英的认可。

一个倍受宠爱的孩子,骄横跋扈是正常,如果闻雅英真的多愁善解,也该有林妹妹的明敏自觉,不给别人添麻烦才是。结果,她却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真是上不得台面啊!

想提都提不起来。

不是褚韶华说话难听,还不如阿芒阿双两个知本分。

何况,褚韶华很快有了身孕。

第260章 怀孕

褚韶华没想过会这么快有孕, 当然, 这也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毕竟, 夫妻双方身体健康,年纪也并不算特别大,夫妻生活也很活跃,会怀孕也在情理之中。

褚韶华先时并未察觉,年前年后事情太忙,何况,经期也并没有不正常。她是在早晨看报纸时,看到周副市出席上海工商大会, 与一众工商界大佬们在报纸上的合照时,心里有些不舒服。尤其,周副市与张市长并肩而立, 于众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亲密。

这个大会,褚韶华也去参加了, 因为是政府组织的会议, 并不是酒会舞会之类,闻知秋没理由过去,警察局负责治安工作。

褚韶华想, 这姓张的当真是贼心不死,姓王的一倒, 他自己任期到头, 不肯扶持闻知秋, 倒是去撞周家的钟。周副市的小妹是陆督军的三姨太,这位三姨太并未生育儿女,但因出身书香之家,性情温婉柔和,沉默可亲。虽则陆家三个儿子里的两个是四姨太所生,另外陆三是大太太的儿子。这位三姨太年轻时也不大得陆督军喜欢,倒是年岁渐长,女性身上那种如水温柔的气质自内而外的展露出来,莫说陆督军,同是女人的褚韶华都很欣赏三姨太与世无争的古典气韵。

周副市在上海市政府这些年,无大功亦无大过,主管上海市的工商业,实权肥差。

褚韶华把这新闻来回看了好几遍,上海原是一位市长,两位副市长,后来王胖子闻知秋都提了副市,副局长的名额增至四人。王胖子一死,剩下三位副市,参加这次工商业大会的只有周副市长一人。这样做也没什么错处,毕竟,周副市正管工商业。可是,这种会议,就是把副市长都叫上也无妨,褚韶华记得有一年的新年就是所有市长副市长都参加了,还有一年干脆市政厅举办的酒会,不少市政厅的公职人员,各局的实权人物也都有携妻子同往,颇是热闹。

这一回倒是简洁,只是与工商业有关的部门派了局长主任,市长一位副市长一位,多余的人一个没有。

褚韶华早就对张市长不喜,闻知秋跟在张市长身边的时间非常长,这样的结果是,他与张市长的一部分政治资源是重合的,甚至在二人未生嫌隙时,一部分政治资源是共享的。如果张市长立场鲜明的支持周副市,闻知秋能得到多少政治支持呢?

该死的姓张的!

褚韶华恼恨张市长不肯识趣,或者,张市长认为闻知秋在警察局长的位子已经足够?

褚韶华正生暗气,忽然闻到一阵极重的腥味,立刻用报纸掩鼻,皱眉道,“什么味道这么腥?”

闻知秋也在看报纸,轻吸鼻翼,只有客厅那里传来的饭菜香,“没什么味道啊。”

“太腥了!”褚韶华皱着眉,吩咐阿双,“去看看她们在烧什么菜,弄得这么腥。”褚韶华越发越觉腥味儿难闻,胃部开始不适的做出反应,一阵阵的犯恶心,她将报纸在几上一放,起身跑去卫生间。早上还没吃过饭,什么都吐不出来,胃部偏像个淘气的孩子,翻腾的厉害,大脑还没从思考中抽回,想到张市长这认不清形势的老狗,心里又是一阵烦乱,褚韶华狠狠捶的盥洗台两下。

闻知秋在外敲两下门,推门进来,看褚韶华脸都白了,连忙扶住她的肩,问,“怎么了?”

褚韶华忽然一阵眼前眩晕,心口脱力,黑暗袭来,身子支撑不住,已是软倒。闻知秋连忙把她抱出去,闻太太去客厅看早饭,餐桌上一碟子熏鱼,一碟醉泥螺,也并不腥,刚让人撤下,见儿子抱着褚韶华出来,登时吓坏了,“这是怎么了?刚还好好的,小双,打电话请温大夫过来。”温大夫是上海名医,也是闻家用惯的医生。

闻知秋抱了褚韶华回房,吩咐阿芒,“倒一杯适口的温水,放些盐和糖。”握着褚韶华的手,问她,“韶华,你感觉怎么样?”

“心口发慌,一点力气都没有。”褚韶华的脸白如蜡纸,声音很轻。转瞬出了一身细汗,闻知秋发现她手心湿而冷,连闭着睫毛都湿漉漉,整个人像极珍贵的薄胎瓷器,脆弱到了极点。

阿芒取来盐糖水,闻知秋抱着褚韶华的肩喂她一口一口的喝了。褚韶华沾湿的唇上微微有了些血色,眉心稍稍松开,她睁开眼,看到闻知秋与闻太太担心的眼神,想大声说,“我好些了。”声音仍是提不起气力,依旧很轻。

心口发虚,跳的厉害,褚韶华又喝了一些水。然后,她终于明白心口那种虚弱是什么感觉了,那是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的饥饿的感觉。褚韶华说,“我想吃点东西,甜的,含糖量高的。”

阿芒说,“家里有牛奶巧克力糖。”说着就快步出去抱了一大盒巧克力过来,阿芒跑的急,回来竟有些气喘。闻知秋撕开包装递给褚韶华,褚韶华一连吃了十几块才好些了。她微微有些窘,刚刚那样,可能是饿的。

一时,小双打完电话端了杯热牛奶进来,褚韶华也一口一口喝了。褚韶华觉着好多了,心跳渐渐平和,身上的力气也开始恢复,她说,“别让温大夫过来了,我刚可能就是有些饿。”

“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还是让温大夫过来看看。”闻知秋说。

闻太太也点头称是,见褚韶华脸色好转,到底放下心来。刚刚褚韶华脸色雪白,很是令人担忧。平常人就是有些饿,也不会突然晕倒。

温大夫是上海名医,提着急诊箱匆匆过来,打声招呼后就取出脉枕,闻知秋让出床边的椅子给温大夫坐,把褚韶华的手腕放在脉枕上,站在一畔等温大夫诊脉。温大夫一身西式洋派打扮,却是诊脉为先,三指落在褚韶华腕间,先是脸色凝重,后又微微和缓,继而起身道,“该先说声恭喜,少奶奶有娠了。”

满腔忧心直接升至天堂的感觉也不过如此,闻太太已是笑容满脸,闻知秋心里也高兴,却是担忧的问,“韶华刚刚险没晕过去,是不是身体有些虚?”

“气血不足,有一点先兆性流产。若未诊错,少奶奶上月经期只是量有些少,还是有的,对不对?”

褚韶华点头,也禁不住后怕,“我没想到是…”她有过生育孩子的经验,对身体向来留心,很注重锻炼保养。她以为只是正常的经期,没想到那是流产的先兆。

闻太太已经忍不住念了声佛,对温大夫说褚韶华的日常,“我的天哪,我这媳妇每天早上还要出去跑步,一跑就是半个时辰,能跑十里地。”

温大夫安慰,“太太不用太过担心,少奶奶的身体底子很好,我开副安胎药吃着,问题不大。跑步就算了,过五日我来复诊,倘是没问题,平时散散步对身体无碍。还有不要太劳累,如今已有两月身孕,注意保养。平时饮食也要留心,寒凉之物不要碰。”

闻太太忙道,“温大夫再给我们开几个滋养的方子吧。”

“保胎药里都是温补的药材,不用再开滋养方,平时饮食多注意就行。”温大夫除了开药方,还给闻太太写了张饮食禁忌清单,闻太太认真的谢过温大夫,把这清单收了起来,至于药方,则由温大夫拿去抓药,一会儿连药方带药材都会给闻家送过来。

温大夫斯文可靠,“少奶奶好生休养,这几日最好不要下床。”

“一定一定。”闻太太就替褚韶华应了。

闻知秋想轻轻用力握着褚韶华的手,又不敢太过用力,怕褚韶华会痛。掌心似乎也明白主人的矛盾,用一种辗转温柔的力道传递给褚韶华自己心中的担忧与喜悦。褚韶华也是惊中有喜,回握着闻知秋的手,给他安慰的眼神,别担心,会没事的。

温大夫起身告辞,褚韶华给闻知秋一个眼神,闻知秋依依不舍的放开手,起身送温大夫。一直将温大夫送到门口,闻知秋问,“温大夫,韶华的情况不严重吧?”

“还好。发现的早,问题不大。先休养几日,关键是少奶奶要有信心,母亲的心情对胎儿有极大影响,如果母亲有信心,孩子不会有事。如果母亲心绪担忧烦躁,对孩子不利。”温大夫道,“母子连心,在医学上来说,就是怀胎十月的时候。”

闻知秋客气感激,“有劳您了。”

温大夫拱手告辞,上车离去。

闻知秋回到屋里时,闻太太已是忙的不可开交,吩咐以后家里不要做鱼做虾,禁一切水产,刚刚那碟子熏鱼醉泥螺已经移出客厅。闻太太比照着温大夫开的禁食单子,端祥着早餐,把有几样不适合吃的都去掉。亲自挑了一小碟青酱肉、一小碟糟鸭掌,一小碟米醋拌菜心,一小碟水葱炒蛋,再让钱嫂现去瓷坛子里盛出一小碗渍青梅,粥就喝的红豆黑米粥,一一装在托盘里。见儿子送客回来,闻太太笑着同儿子说,“你就跟韶华在房间吃吧,她一个人吃得觉着闷了。我跟雅英在客厅用,也有说有笑。”笑眯眯的问孙女,“雅英,马上就有弟弟了,高不高兴?”

闻雅英感觉好像突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被打上了一道追光,顿时成为舞台中心。小小的少女心灵怎么也称不上愉快,一来她不喜欢这位后妈,二来从小到大,记忆中无数次无数人当着她的面说起,只有雅英一个女孩子怎么行呢,怎么也要有个儿子的。大概后妈肚子里的就是那个“怎么也要有个儿子”的儿子吧。闻雅英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嫉妒与烦躁,她美丽的孩童的面孔上却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点头说着大人会喜欢的话,“高兴,阿姨给我生个弟弟!”

祖母脸上的笑容果然便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般,层层的喜悦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父亲也是高兴又欣慰的模样,温和摸摸她的头,“雅英会是个好姐姐。”

不用女佣去端托盘,父亲端着早餐就回了与继母的房间。

闻雅英当时的感觉是什么呢?

父亲与祖母对她很好,可是,她永远不会是他们心中最重要的人。她得到的爱,永远会是次一等的爱。她以后会拥有很多东西,美丽的衣裙、漂亮的首饰、许多人的尊敬与羡慕,可是,她将终生难忘这一刻,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性别未辨的未出生的婴儿,只因为这可能是一个男孩,就能得到她至亲之人最浓烈的爱。只因为,这可能是一个男孩儿。

这种由出生性别带来的挫败让小小少女极度愤怒,闻雅英却只是垂下眼睛,什么都没说。

第261章 梦境

阿双搬来轻便的跨床安放的简易餐桌, 阿芒灵巧的把早餐摆上, 闻知秋在提着玻璃壶倒温水, 褚韶华已经恢复精神,眼中仍带着喜悦,心情很好的说,“不用这样,又不是生病。我出去吃一样,只要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闻知秋对着阿双阿芒微微颌首,两人安排好早餐拿着托盘退了出去。闻知秋把一杯温水放在褚韶华手边,“温大夫家是祖传的中医底子, 后来又到英国读的西医,听温大夫的没错。刚刚险把我吓死,也怪我, 一直没察觉。”说着,眼神已情不自禁的落到褚韶华盖着的小腹的位置。仿佛已透过层层阻隔,看到那个还在母体中的血脉生命。

闻知秋把水倒好, 拉过椅子坐在一畔, 把筷子递过去。褚韶华接过筷子,觉着闻知秋的话好笑,“我都没觉出来, 你能觉出什么。”

闻知秋笑问,“有没有什么感觉?还想吐吗?”

“就刚刚那一阵。”

“刚才是厨房的熏鱼, 你往常最爱吃的。我其实一点味道都没闻到, 你这鼻子可真灵, 在客厅就能闻见。”闻知秋想到当初田氏怀胎时也是各种不适,口味儿会发生极大变化,问褚韶华,“想吃什么,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看到白瓷小碗里盛放的浅青色的渍青梅,嘴巴里的口水立刻如决堤般争先恐后的泛滥开来,褚韶华从不是贪吃的性子,此时却忍不住先夹了个渍青梅,放在嘴里,忽又觉不好吃,蜂蜜放的多了,太甜。倒是米醋拌菜心闻着很开胃,菜心清爽中带着淡淡的蔬菜的微苦,回味中还有些回甘,米醋又极开胃,褚韶华点头,“这个就很好。”

褚韶华平时的饭量便不小,这一次不知为什么,非常饿,几碟小菜大半都进了她的肚子,先时喝了一杯热牛奶,还是把一碗红豆黑米粥都喝光了。闻知秋眼中是温和的关心,“要不要再吃点?”

褚韶华用清水漱口,擦擦嘴角,露出个吃饱后惬意舒透的模样,打个呵欠,像一只舒服慵懒的猫,往被子里一钻,“饱了,我得睡会儿,我怎么这么困。”说话间就觉眼睛发殇,困倦极了,仿佛周公正在向她招手。

“睡吧。”闻知秋坐在床边,给她掖好被角。

褚韶华几乎片刻睡熟,脸上已经有微微的血色,嘴唇有点上翘,肯定是睡的很踏实吧。或者,还有孕育小生命的喜悦。肯定是的,闻知秋也是同样的喜悦,虽然仍是担心,韶华还这么瘦,应该把身体养胖些再怀孕比较好。可平时又那样的忙,应该是结婚后很快就有了,那时谁都不知道,又是最忙的时候,不然,不会这样危险。

这样的容易疲倦,吃的也更多,想吃糖,甜的东西,是孩子在迫不及待的向母亲发出想要吸收营养的迅号吧。

初为人父时,闻知秋也不算太年轻,那时的心情也是既期待又喜悦,可那时田氏更愿意在娘家休养安胎,闻知秋不可能总是去岳家住着,但回忆起那时的喜悦心情,与现在是无二的。只是,现在难免又多了些心疼。韶华你肯定盼这个孩子很久了吧,我也是。

轻轻在妻子额间覆上一吻,闻知秋起身,轻手轻脚的出去,让阿双阿芒进去收拾。要轻一点,别吵到韶华。

闻太太把雅英的书包交给钱嫂子,让钱嫂子陪雅英去上学,司机小刘已经准备好。闻知秋摸摸闺女的头,因为即将有第二个孩子,闻知秋想到闺女小时候的一些事,更加温柔的叮嘱,“去吧。要做姐姐了,得更懂事啊。”

闻雅英弯了弯嘴角,“爸爸,祖母,我上学去了。”

待闻雅英去上学,闻太太关切的问,“怎么样,韶华早饭吃了多少?可还觉着对口味儿。”

“吃了很多,菜几乎都是韶华吃的,粥也喝完了。”闻知秋说着露出笑意,“胃口比以前还好,吃了就想睡,说困,阖眼片刻就睡熟了。”

闻太太又念了一回佛,双手合什朝东方拜了拜,经验丰富的说,“有了身孕就是这样,要说困,那是片刻功夫都等不了的。吃的多才好,说明胃口好。非得吃得多才能补身子,韶华太瘦了,我让玉嫂去买老母鸡了,今天炖鸡汤。”见阿双阿芒收拾餐具出来,闻太太过去瞧,见渍青梅剩下很多,问儿子,“不喜欢吃酸的吗?”

“说是太甜了,吃着有些絮。”闻知秋不能理解孕妇的胃口,“刚刚可是连吃了十几块巧克力,也没说甜,怎么这又说太甜了?怀孕时胃口可真奇怪。”

“你知道什么,怀孕就是这样。”闻太太笑弯了的眼睛周围,丝丝皱纹如菊花绽放,她悄悄同儿子说,“老话说的好,酸儿辣女,我看你媳妇这胎像个儿子。”

闻知秋好笑,“妈,你先别说这话,倒叫韶华心里有负担。儿女都一样,说不定她更喜欢女儿。”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就跟你说。我也喜欢女孩儿,先生个儿子,再生闺女是一样的。”闻太太摆摆手,对儿子道,“你去上班吧,我得操持操持,可得给韶华好生补补身子,她是太累了。算着应该是年前的日子,兴许就是你们成亲后不久有的。正赶上过年,我都忙的吃了好几幅补药,她只有比我更忙的,也没留心。菩萨保佑,等你媳妇这胎坐稳了,我得去庙里给菩萨烧香,好好添些香油钱。”

闻太太絮叨着就去厨房忙碌。

程辉几人过来上班时,褚韶华还在睡觉,闻太太让程辉看着安排工作,先不要打扰褚韶华,让她好好休息。能办的事先去办,办不了的等褚韶华醒了再做交待。

这次的怀孕令褚韶华感觉到异常的疲倦,她非常的累,连温大夫开的药都是在醒来的空当喝的。闻太太打电话把这症状同温大夫说了说,温大夫见多识广,宽慰闻太太,“您只管放心,母体休息好,孩子会更健康。如果困,只管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不是单子上特别备注的,不用忌口。让少奶奶保持好心情,比什么都重要。”

闻太太思量着,总是睡觉,应该心情不错。

可总是睡觉,也不全都是好梦。褚韶华会梦到第一次怀孕时的事,会梦到她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叫萱的女儿。梦中她离开陈家时,陈太太对她说“韶华,如果你想,可以去看看萱儿”,她面无表情的说“不必”。然后,她坐着骡车离开,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两畔是即将成熟的玉米田,一块又一块,连绵不断。她总是能听到身后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喊“妈妈,妈妈”。

这记忆一遍又一遍的在她的梦中回溯。

她看到旧时的自己坐在骡车上笔直着脊背离开的背影,她离开了家乡,也离开了自己的骨肉。

在梦的虚空之中,她仿佛被一种无形之力禁锢在地,胸膛被空刃剖开,心肝被无形之手拿走。她看着空荡荡的胸膛,站了起来。

前方并不是繁花盛景,她想回头。回身后望时,却看到自己的家乡与亲人,他们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捧着她还在跳动的的心与肝向她微笑,仿佛在说,回头,我们就还给你。

她只觉作呕。

她转过身,裹好伤,如同那个旧时的坐在骡车中的自己,永远离开。

褚韶华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力,她在梦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想,不必再提!

她现在过的很好,不需要那些旧回忆!

现在,她已经有新的家庭,她的胸膛会长出新的心肝,被人扒开的旧伤终会痊愈。只要时间够久,我会忘记那些伤痛与过去,我的眼睛,永远只会向前,向前。

我不会一遍又一遍重温过去的伤痛,我也不愿再见到过去的人,如果你们出现,那很好,你们只能客死他乡。如果你们不再出现,我当生命中从没有过你们。

那些过去让人贪恋的温柔与温情,爱与被爱,那些想起来就美好的让人心里发疼的时光。我已经不想再回味这些,甜蜜的回忆只能让我更加疼痛。

对我好的人,对我坏的人,爱我的人,与我爱过的人,我都不会再回忆。

你们对我一心一意,你们爱我依恋我,就这样把你们忘记,我是个无情的人吧?

对,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也会梦到苏州河里浸泡着的血缘亲人,梦到死在王局长侄子车轮下的宋舅妈,那车飞速而来,宋舅妈站在道路中间,急忙扑向她,宋舅妈要躲开那辆车。她没有片刻犹豫,在宋舅妈扑到她身上时,伸手在宋舅妈的腰上狠狠一推,宋舅妈踉跄的向路中央跌过去,她做出一个要抓住她的焦急神色与动作,实际上那只是伪装。宋舅妈整个人被狂飙而来的汽车撞飞出去,骨头碎裂的声音,人群大呼的声音,还有宋舅妈被远远撞出去重重落地的声音,鲜血从她的身体里迅速的流溢出来,染红石灰地面…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在死死的盯着她。

快意!

褚韶华梦中都觉快意!

当这些人伸着被河水泡的肿胀发白的手臂,从冰凉的河水爬上岸,初春冰冷的水在河岸流下浓重的水渍,他们在夹竹桃畔抬起湿漉漉的头,眼睛里只有白色的眼白,缓慢坚定的挪动四肢,向她爬来,抓上她的脚,攀上她的腿,要拉她下河。宋舅妈断裂的身躯从石灰地面嘎吱嘎吱的站了起来,头是歪着的,被撞断了,怎么都抬不起来,只有继续歪垂在肩头,那双眼睛是垂死的颜色,像洇入地上的暗红的血。

褚韶华胸中万千杀意喷薄而出,幻化为手中一柄深色长刀,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刀扬起,刀锋在血色的月亮下闪过锋锐的杀意,落下时带着疾速的残影,一刀斩下,亡魂惨叫,哀嚎,挣扎,痛哭,哀求。

褚韶华不为所动。

血色的月光中,她冰冷的侧脸如同杀神在世,再一刀斩下,亡魂破碎,烟消云散。

浓重的黑暗像被一只光明的手坚定的拉开一线帷幕,光透了进来,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四周的荒凉转眼便鲜花满坡,果实垂枝。褚韶华站在明亮温暖的光线中,她伸出手,坚定的从树上摘了一颗最大最饱满的果实。

这是我应得的。

褚韶华在梦里对自己说。

第262章 教育金.胎梦

五天后温大夫复诊,褚韶华的情况有明显好转, 她心续稳定, 虽然这几天嗜睡, 但只要醒来就会要东西吃, 仿佛生命里就剩下最动物性的吃睡两件事。闻家下人的手艺很好, 炖的汤香浓适口,褚韶华除了不喜欢闻腥味儿,对肉食的渴求度增加, 也喜欢吃水果蔬菜,怕热,冬天的被子都盖不住,睡觉时总是会踢开,只得先换了略薄些的春被。

不论牛奶还是水,都不喝热的,煮热后晾凉才能入口。如果不是闻太太执意不许, 褚韶华都想吃点儿冰。

孕妇的确是会有这种燥热的情况出现,褚韶华这种也算正常。

最重要的是, 得温大夫首肯,褚韶华可以下床走一走了。

褚韶华虽然爱睡觉, 但是, 也不想成天在床上躺上。闻太太对她的身体非常担心, 再加上先前先兆性流产, 担心会有事, 一直谨遵医嘱, 要不是卧室就有卫生间,闻太太恨不能连上厕所的事都让褚韶华在床上解决。

如今褚韶华身体好转,闻太太眼角眉梢都透出喜悦。生孙子当然重要,闻太太也希望褚韶华健康平安。

闻春华会知道褚韶华有孕还是来娘家的时候,看到她娘对她大嫂那份儿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娘是做媳妇的,褚韶华是做婆婆的呢。

闻春华带着小儿子周天过来,周天不过两三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闻太太很喜欢外孙,却是格外叮嘱褚韶华,“小心些,别叫小天扑你。”

周天长得肥嘟嘟,很有些份量,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比父母都招人喜欢。褚韶华坐在落地窗畔的太阳最好的沙发中,摸摸周天的头,让玉嫂把早上去蛋糕店新买的岩烧芝士蛋糕过来,拿给周天吃。周天接了,奶声奶气的说,“谢谢舅妈。”咬一口,觉着好吃,就专心吃起东西来。

褚韶华说,“春华你也尝尝,是今天早上刚买回来的,正新鲜。”

蛋糕并不大,闻春华便拿了一块,有一股奶甜香却并不腻人,还有些橙香的清爽。闻春华吃着就感慨,看一眼纸盒包装说,“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妈你可太舍得了,全上海最贵的蛋糕店。”

“吃的东西好一些没关系,只要不浪费就行了。”闻太太瞧着闺女外孙吃的香甜,心里很高兴,给褚韶华也递了一块,褚韶华说,“我还不是很饿。”

“别等饿了再吃,要是感觉到饿,那就是非常饿了。”

褚韶华说,“妈,你也吃。”让玉嫂端些热牛奶过来。

闻春华过来是有事托褚韶华,闻春华说,“嫂子,年前你跟我哥成亲时的礼金不都捐出去了么,你是不是捐助了真光小学?”

“怎么了?”褚韶华一听就知道有事,静待闻春华说。

闻春华两眼期待的看着褚韶华,“我家周笑、周爽现在读的是磐石小学,磐石小学也还成,可我想着,真光小学更好,能不能帮周笑周爽转到真光去读书?”

褚韶华道,“这要看真光的转学手续好不好办,我倒是能帮着问一问。他们两个的成绩怎么样?”

“还不错,去年年下考试,一个第八,一个第十。”

褚韶华听到这个成绩就比较愿意帮忙了,褚韶华说,“问题应该不大。”

闻春华还另有请求,见玉嫂端来牛奶,她讨好的递给褚韶华一杯,同褚韶华商量,“真光的学费可贵了,大嫂,你给他们捐那许多钱,能不能让他们把周笑周爽的学费免了。”

褚韶华哭笑不得,“春华,咱们捐款跟让人家免学费是两码事。我们可以要求学校把这笔捐款用在什么地方,也可以要求学校把捐款的用途说明,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捐款就让学校免除孩子的学费。”

“可你们捐了好几千大洋啊!”

“这是两码事。”褚韶华奇怪,“你家铺子生意很不错,不至于连这点学费都拿不出来吧?”

“嫂子你不知道我婆家的事,小天他爸是老大,下头还有两个弟弟,我两个小叔子也都成家生子了。真光小学是教会私立小学,都知道很好。可如果让家里拿出钱来供所有孩子去读私立小学,公婆是舍不得的。我家就三个儿子,两个小叔子不用多生,一家再生仨,就是九个孩子,九个孩子虽不是同时读书,可以后也都要念书书的,要是都读起书来,一年就得好几百大洋,这还只是学费。要读私立学校,上千大洋都打不住。要是我想让孩子读私立小学,肯定是我们自己拿钱给孩子读。”闻春华说着直叹气,“你说,小天他爸又没有我哥的本事。现在小天他爸也不过每月从铺子里拿些工作,一月二十块大洋,也就勉强够零用。一年的工钱加起来,也不够孩子的学费呀。”

褚韶华一向支持孩子多读些书的,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跟你哥商量商量,可以拿出些钱做孩子们的教育款。咱家孩子不多,我宁可吃糠咽菜,也希望孩子们读好一些的学校。但也不是没有条件,成绩得过得去。我不管什么学校,教会学校也好,公立学校也好,只有前十名才能从教育款中拿到学费,如果成绩在十名开外,学费的事不要提,你们自己想办法。”

闻春华立刻欢喜,“行啊!这事儿成!”

闻太太见褚韶华没有回绝闺女的求助,但也不是无条件的帮忙,却是一片好意,事情也办的漂亮。再加上闻太太也是笃信读书改变人生的信条的人,不禁也弯了唇角,笑道,“钱只要用在正路,就是好的。”

闻春华欢喜之后又说,“那万一十名之外,就没钱拿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