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流云成团包裹星月,往常那轮硕大而圆的月亮被依稀遮挡,浅浅月色流淌,倒平添几分美人如隔云端的旖旎。帝君端坐于仙雾缭绕梵音冥冥之中,白玉茶杯在他的指掌间慢条斯理地转动,那五根手指竟比白玉还漂亮。

小猫妖迟迟回过神,一张清雪般白皙的面容登时黑了黑,又白了白,又化为两朵十分引人遐想的艳丽红晕,最终又归于一片淡然。

此般情形,委实尴尬。若是放在几十日前,她势必已诚惶诚恐地伏地跪拜,振臂高呼,求封霄大神不计小猫过,饶恕自己“考试抄书”之罪了。然而,此时距离小猫妖初来九重天的时日,说长虽不长,但扳指一算也已将近三月。与尊神相处的时日一多……呃,准确的说,是被尊神戏弄的时日一多,再傻的猫,也是会大有长进的。

是以,帝君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地,猫妖虽已惊呆,却还是十分稳重地没有应声。她在认真地思考。

今日答题时,她十分的确定以及肯定,书房中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二人。而且照着槿缳的说法,这只上神入暮时分便离宫来了大慈林,是绝无可能现场抓包她作弊的。

那么……安安半眯了眼。常言道,兵不厌诈,这只尊神有此一问,会不会只是想诈她一诈呢?如果真的只是诈她一诈,她再立刻做出副惊恐求原谅的乡下猫姿态,岂不是成了不打自招?

事实证明,田安安这一段时日的进步的确很大。尽管心路历程已翻江倒海地翻了几大篇,她面上仍旧十分的淡定,十分的庄重。

一面忖度,一面弯腰揖手,她又朝封霄行了个礼,嘴角弧度上扬,嗓音出口也很四平八稳:“帝君说笑了。”

封霄看她一眼,慢悠悠喝了口茶,长眉微挑,淡道:“我像与你说笑的样子?”

“……”安安嘴角一抽,好歹还是稳住了,揖手又是个从从容容的笑,边笑边略微抬眸,精致娇艳的眉眼间勾起一丝疑惑的神色来,问道:“帝君方才,难道不是一直在这方慈林中品茗?”

对面的梓微上神弯下腰,顺手将卷轴拾起,掸了掸灰,放到了石头桌上。听猫妖这番问句后,他眉眼间的惊诧之色一闪而过,边喝茶便不动声色地掀起眼帘,看向那名一身绯衣,容颜艳色无双的妖族少女。

尊神黑眸微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淡淡颔首,“没错。”

小猫妖顿了下,闻言,面上的疑惑之色更浓,“那……帝君莫非是派有监考官,全程监督小妖答卷?”这回倒是没等封霄答话,她便兀自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度,很自信,又道,“想来也是没有的。帝君既未监考,又未指派监考官,无凭无据开小妖作弊的玩笑,可能不是太好。”

封霄眯了眯眼。她虽仍是一如既往副恭敬谦卑,但容色一片镇定自如,眉眼含笑,话里藏针,同往时那副畏首畏尾的唯诺姿态,十分的不同。他看惯了这只小猫对他的胆怯状貌,此时有所差异,倒更觉有趣,遂接了她的话头,不咸也不淡地道:“你就这么肯定,我无凭无据?”

小猫妖额角青筋抽动,在心头徒手撕烂几只大耗子,暗道一声:“喵了个巴子,还真有证据!”面上却一丝不显。

脑瓜子飞快地转了转,她唇角笑意如初,只是言语间透出点儿不解的意味:“我曾听闻,帝君执掌六界战事数十万年,手上法器不胜举数,其中,似乎确有几样,能观世音,察六界万世诸事。帝君说有凭据,莫非是以鉴天镜……”她纠结了一下用词,声音稍微小了几分:“窥伺了小妖?”

“……”梓微神君被喉咙里的茶水呛了一下,别过头干咳。咳了两声后,又觉得如此严肃的斗嘴皮子场景,他咳得大声了太煞风景,因半蜷了手掌掩住嘴,竭力克制。

须臾,又见那只年幼的小猫妖换上一副清正眸色,极是肃穆庄严地说:“当然了,小妖也不过随口一说。毕竟,小妖深信,如帝君这般光明正大磊磊落落的尊神,定是做不出‘窥伺’这类猥琐之事的,是以那证据一说,想也当不得真。”

一席话洋洋洒洒落地,清风月色下,这个大慈林骤然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不多时,对面蓦地传出一声脆响,却是梓微神君扣起茶碗盖子,双目中满溢对年幼小猫妖的赞许之色,在心中抚掌而叹——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他与封霄相识数万年,记忆中只有封霄让别人吃瘪的份儿,绝不曾被任何神仙妖魔这样明晃晃,红果果地讽刺过。斯猫斯言斯举,着实是机智与勇气并存,大快人心哉!

初次见面,因着这一番对封霄明里暗里的讽刺,猫妖在梓微上神心中的娇小形象,骤然间变得虎背熊腰光辉伟大。只是梓微不知道,此时那只光辉伟大的猫,已经紧张得爪心冒汗,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今日这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讽刺言论,田安安将之定义为,报复坏心眼儿恶龙的第一步。辞藻简洁,声情并茂,语气拿捏得当,且完美地反将了一军——封霄若承认自己用鉴天镜看她考试,便是坐实了“窥伺猫”的猥琐行径,毋庸置疑,与之“光明正大磊磊落落”的尊神形象不符。若不承认,便也无法揪着她作弊之事为难她。

身为一只猫,安安认为,在经历了数次被龙坑成狗的惨痛事件之后,她已将封霄的厚颜无耻之术学到手了一二。是以,这回与封霄斗的这场嘴皮,她还是很有自信,她觉得,这条龙但凡尚存一丝羞耻心,便当见好就收,知难而退。

然而,片刻之后,尊神轻描淡写的一席话,瞬间令小猫妖顿悟到了一个传世真理——在“封霄的脸皮有多厚”一事上,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他。

他容色清冷,瞧她的目光甚至还有点好奇,道:“你刚才说我用鉴天镜窥……窥什么?”

安安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谨慎地答道:“……窥伺。”

“伺,其意居心不良。”封霄沉吟一阵后点了点头,表示赞许,语气平淡道:“这个词不错。”言罢侧目看了一眼对面的梓微神君,修长如玉的指尖敲了敲茶杯,发出几声轻灵的“叮”,“比你说的那个‘偷窥’,准确得多。”

“……”梓微额角滑下两颗豆大的冷汗,干笑着端起茶杯喝茶,掩饰什么般呵呵呵三声。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小猫妖,随手祭出鉴天镜,在小猫妖瞠目结舌的注视下,随手摆到她眼前,淡道:“我对光明正大磊磊落落的兴趣不大。证据在这儿,你作弊是我亲自‘窥伺’所见,你说吧,怎么处置,我听听你的意见。”

“……”你赢了:)。

面对铁证如山,小猫妖呆呆地立在原地,沉默良久后,她耷拉着脑袋“喵”了一声,没有说话。是时,边儿上目睹全程的梓微神君似乎是有些看不下去了,放下茶杯清清嗓子,打了个圆场朝封霄道:“帝君,这只猫年纪小不懂事,训诫几句也足够了。”

封霄瞥了她一眼,随之伸手拿起桌上的两册卷轴,原封不动地给田安安退了回去。

安安欲哭无泪地双手接过,又闻帝君不紧不慢地道,“你作弊,还和我顶嘴,晚饭就不必吃了。”

“……”她听后松一口气,心想幸好没有又让她抄几十遍华严经。不吃晚饭这种惩罚,虽然也很过分,但对于这只尊神来说,已经算是很有良知了……吧。便乖乖点头,“是。”说完化回兽形,叼起卷轴打道回府。

然而,小白猫跑远几步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遂顿住步子将卷轴扔到了地上,胆战心惊地开口,迟疑道:“那帝君,这两份考卷……我可以交给夫子了么?”

封霄低头看了眼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沉吟了会儿薄唇微启,道:“六界史的最后一题,给我翻书把答案改了,然后才准交过去。”

最后一题?

她困顿地蹙眉,拿小猫爪挠了挠脑袋,想起写最后一题时她懒得翻书,遂凭着感觉填了个答案。思索一阵后,小猫妖点点小猫脑袋,然后便重新叼起卷轴,撒开蹄子颠颠儿地跑走了。

毛茸茸的小白猫小小一只,却十分灵活,很快便远去了。梓微探首张望几眼,随后转过头,只见封霄仍在遥望她远去的背影,目光比与他对那场两百年的棋局时更专注几分。

上神有点不解,敲着桌子道:“那卷轴反正最后也是交到文德那小子手上,你何必与她这么较真?”

封霄视线徐徐收回,垂眸淡道,“作弊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梓微诧异地瞠目,“……我从不知道,从你口中竟然能听见正人君子四个字。”

尊神慢条斯理地将茶具一一收好,随意道,“这是我和她的情趣。你有意见?”

“……”梓微上神被呛住,差点儿一口茶水喷出来,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去,悻悻然道:“没有,当然没有。”说着顿住,换上副有些感叹的语气,道,“不过,小猫妖这副嘴皮子,换个知耻些的必然输得体无完肤。看你赢得有一分惊险,难得,也多亏你够无耻。”

封霄侧目,看了仙风道骨一本正经的梓微一眼。

梓微扯起嘴角,“开个玩笑而已。不过……”他挑眉,“你让她改的那道题,是个什么?”

“龙者,上古神族,六界之尊。龙吐涎沫,可制香,其味类何?”

“你的口水?可制龙涎香?”梓微皱眉,暗道文德这厮出的都是些什么题。又道:“这题倒不难,她作何解?”

帝君沉默良久,然后才答道:“……甜甜的。”

“……”

第四十一章

回到太极宫时夜色已深,小猫妖垮着脸,将被尊神退回来的卷轴重新叼回了书房,就着月色挑灯夜改。改完最后一题后不甚放心,又仔仔细细地两份卷轴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最终撂下紫毫,战战兢兢地将卷轴交去了文德馆。

其实,田安安在应朝山时跟着花椰菜精念书,考试的经验颇丰,是以,她在作弊这桩事上,自然也很几分心得同建树。既是考卷,自然不可能每一题都抄填书上的标准答案,难题错个三四成,是为学艺不精,简单题错个一两成,是为粗心大意。总而言之,准则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定要营造出,考卷是她独立完成的假象。

当晚,两份卷轴姗姗来迟地交到了文德仙君桌上。

老夫子是个尽职负责的神仙,连夜将猫妖交过来的试卷细细批阅了一番,果然未起疑心。次日大考发榜,小猫妖同水神少君在神仙堆里头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才占据到一个观榜的绝佳位置。

田安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榜单,视线从榜尾的位置开始往前扫,登时喜滋滋地长舒一口气,笑盈盈道:“我考得还不错嘛!竟不是倒数第一!”

琼莹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悲色,叹道,“我没有考好。竟不是第一。”

田安安:“……”

凡界的腊月初,九重天上照旧一派春色瑰景。因着尊神金口玉言的一席话,太极宫上下果真开始筹备起了帝君同小猫妖的婚事。

封霄是龙族的尊神,论年龄论资历,论身份论地位,在六界之内都是尊崇至极莫可匹敌。负责筹备婚事的四位元君一致认为,帝君这数十万年来,一直都是诸神敬仰爱戴的毕生楷模,那么帝君他老人家的这场婚,也必须办出风格,办出水平,办出六界老大娶老婆的样子。

于是乎,元君们凑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下,做出了个决定:帝君的这场大婚,一切都按十三万年前天帝迎娶天后的最高规格来。

彼时,九重瑶池中的尊神正意态闲闲地举着枚黑子,思考怎么让拿白子的天帝输得惨痛而不失面子。不多时,棋子落定,封霄垂着眸子随口道:“十三万年前,天帝与天后大婚时,遵了哪些婚俗?”

濒临惨败边缘的天帝眉头紧蹙,闻言也没怎么深思,应道,“都是天族的正常礼数,十分繁复。旁的记不大清了,只依稀记得,九重天上和天后老家蓬莱岛,都办了八十一日的流水宴,热闹非凡。”

一向最好清净的尊神静默了会儿,随后略微点头,黑子落下,将天帝那厢的白子杀了个片甲不留,“承让。”

天帝额角落下颗冷汗,广袖拂过棋盘重开一局,忽然想起了什么般,看向封霄,“封霄君忽然问起天界的婚俗……”说着皱眉,“莫非,这几日九重天上的传闻,是真的?”

封霄抬了抬眼,“什么传闻?”

“就是……”天帝双眸中原本熠熠闪耀,说到了一半忽然顿住,想起自己贵为六界之主,诚然是不能对任何八卦表现出兴趣的。因清了清嗓子收敛容色,十分威严而沉稳地道:“就是传闻,封霄君要与那只凡界来的猫妖,成婚一事。”

封霄嗯了一声,语气不咸不淡,“日子还没定。”

天帝面上露出一丝难掩的讶色,瞬间便无甚心思下棋了。这位尊神生于洪荒中期的战乱年代,若撇除身份地位,只按年岁论,就连他也要尊称帝君一声兄长。天帝觉得十分惊奇,这几十万年来,封霄帝君喜欢花喜欢草喜欢剑的传闻倒是不少,喜欢一只猫,且还要娶一只猫当帝后……坦白说,他一时间有点无法接受。

天帝谨慎地落下一子,又道,“坊间说,帝君不喜女色,我与你相识二十万年,倒也从未见你身边有过什么女仙女妖。这回,封霄君要娶那只小猫妖当帝后……”天帝回忆了一番那猫妖的长相,忽然道,“说来,那只猫妖的容貌,似乎与珈罗女君,有几分相似?”

封霄的面色没有一丝波澜,淡道,“珈罗女君已灰飞烟灭十万年,天帝怎么忽然提起她。”

天帝却像是有些感叹,怅然道,“十万年前,魔界天劫将至,女君纵容诸魔肆虐凡界,以万千生灵滋养魔元。帝君斩她于昆吾剑下,也是顺应天道。不过……”天帝从棋钵里重新捻起一枚黑子,嗓音沉下几分,“珈罗的原身本就是天地灵气,只要一缕残魂存于世上,她便能伺机复生。此魔心术不正,届时必是苍生劫数,危及六界生灭。”

说着,天帝顿了顿,见封霄垂着眸子面色凝重,似乎在认真思考,便兀自续道,“前些时日,魔君苍刑已于弥生池中醒来。若是被他寻得珈罗女君的残魂,事情恐怕将难以收场。封霄君定要时时留意苍刑的动向,提防一二。”

撇开风流花心这一习性不提,天帝身为六界之主,倒的的确确是一个心系苍生的好神仙。十分的居安思危,就连下个棋也能轻而易举地联想到众生命数这种严肃话题。他一言一语说得十分恳切,对面与他对弈的尊神眉宇间也若有所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天帝蹙眉思索了一下,估摸着自己下棋的时候提女君珈罗,貌似的确有些扫兴,便笑了下,说:“罢了,封霄君也无需太过焦虑,咱们还是接着下棋吧。”

封霄那厢这才黑眸微抬,想起什么般看向天帝,语气带着点儿疑惑:“不好意思,一不注意,走了会儿神。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天帝沉默了良久,道:“……没什么,下棋吧。”

这天夜里,小白猫抱着个小盆儿,嘿咻嘿咻地吃着盆里装的莲子羹。忽然闻得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容渐近,她愣了愣,毛茸茸的小猫脸从盆儿里抬起,听出这是封霄从九重瑶池回来了。

她忽然有些感叹。

她想,这世上的神魔,果然都是道行越高深,心理承受能力越强大的。譬如说魔族的苍刑,又譬如说九重天上的天帝。前者是在打架一事上被封霄越挫越勇,后者是在对弈一事上被封霄越挫越勇。她觉得,此种品性实在难能可贵,实在是她学习的榜样。

小猫妖脑子里胡七八糟地思索着,埋下头,正准备继续吃盆儿里的莲子羹,脚步声便近在咫尺了。她舔舔小猫嘴抬起头,看见一袭玄衣长发如墨的尊神从星月菩提树后头绕了过来,周身紫气缭绕,银勾在眉,星辰在眼,神色淡漠清定,甚至连周遭的景致都被他渲染得飘渺似画。

安安看得怔怔入迷,小脖子仰得高高的,看见玉树临风的尊神施施然从自己面前走过,走过几步后又顿住,云靴又施施然折返回来,最终施施然停在了她面前。

封霄低眸,看向脚边那毛茸茸的小小一只,那双大眼睛正十分专注而又神往地看着自己,两只小猫爪圈拢,怀里抱着一个盆儿。

他打量那个盆儿一眼,淡道:“晚膳?”

“……”小白猫还沉浸在无边美色中没回过神,只愣愣点头。

“谁做的?”封霄端详半晌,又问。

帝君为神数十万年,向来极其注重生活品质。他眸中浮起一丝诧异,诚然不大能相信,自己宫中那几位百里挑一的仙厨,会做出这种一看就极其难吃的东西。

一听这话,小白猫飞远的神思瞬间回魂,抱着小盆儿支支吾吾道,“……今天突然想吃莲子羹,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所以我就自己去厨房做了一份。”说完,小猫妖乌黑的大眼睛变得亮亮的,有些胆怯,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看向帝君,小声道:“帝君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想尝尝么?”

说着,还将怀里的小盆儿郑重地放在了地上,软软的小猫爪伸出一只,将那个盆儿朝封霄的方向推了推。

好像很有兴趣的帝君片刻没有言语,想她们猫的思维果然是十分的与众不同。

安安的心跳不自觉地有些快,七上八下,忐忐忑忑。

关于尊神经常做鱼给她吃的这件事,小猫妖其实一直都十分感动。作为一只知恩图报,且很喜欢封霄的喵,安安觉得,在适时的时候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她也一直在寻求着这样一个时机。

只不过,时机这东西,果然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譬如这次,它来得实在确有些突然。

如果早知道封霄对她做的食物这么感兴趣,她是不会做莲子羹的。就算做了莲子羹,她也不会随便拿一个盆儿来装,唔,起码也得是他平日惯用的那种白瓷小碗吧?精巧漂亮,再放个好看的白玉小勺子什么的,就是和他的手指十分相称的那种……

小白猫紧张兮兮的,脑子里一通胡思乱想,尊神则立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

不多时,安安见他一直没有俯身来拿盆儿的打算,便伸出小猫掌,将盆儿又往他推近三分,提醒道:“喵?”

“……”封霄静默片刻,将目光从她写满期待的小猫脸上收了回来,然后弯腰,将那个小盆儿捡了起来,又顺手将小白猫拎着后颈抱进怀里,返身进了寝殿。

清风明月,暮色如霜,帝君黑眸垂低,沉默地吃着小盆儿的莲子羹。一旁,小猫妖软软地趴在书案上,两只小猫掌托着腮,眼角眉梢间,流淌着一种难言的欣慰之色。她过去从不知道,原来看喜欢的人吃莲子羹也是一件极有成就感的事,虽然,她喜欢的人,脸上的表情略有那么几分难以形容。

“好吃么?”她很认真且羞涩地问。

帝君无言良久,“……嗯。”

“那我以后经常做给你吃好不好?”她又很认真且羞涩地问。

帝君这次无言的时间更久了。

不知几何,封霄放下了碗……呃,盆,将那只认真而羞涩的猫抱进怀里,将她化回人形,修长的手指捏了捏她小巧柔软的耳垂,表情纹丝不变,语气也十分的沉肃:“妖在世上的追求有许多种,关于厨艺,我觉得你可以不那么执着。”

安安一张小脸红红的,趴在帝君怀里听他教诲,听完之后觉得有点不对劲,遂抬起头,皱眉道:“可是……我是个女孩子,总不能天天坐享其成啊。说来,这些时日一直让你做饭给我吃,不瞒你说,我心中十分的过意不去。”

帝君随意道,“给你做饭是我的兴趣,不用过意不去。”

他是极稀松平常的口吻,却听得小猫妖耳根子都滚烫起来。她瞪大眼,在心中将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翻来覆去嚼了几遍,觉得这其中别有一番深意,正想问一句“帝君,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喜欢上了我”,却因舌头打结,磕巴着吃掉了一个字,脱口变成:“帝君,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喜欢上我?”

这话落地,问得尊神都略怔了下。未几,他扬了扬眉,欺身朝她贴近几分,泰然自若道:“你忽然这么问,我一时也答不上来。不如我们现在试一试。”

田安安已经恨不得将舌头咬掉了。

虽然作为一只猫,她对于娇羞的情绪掌握得并不是那么熟练,但此情此景,着实是尴尬得让人想自挂东南枝。她羞得全身上下都快冒烟了,情急之下飞快地从他怀里跳了出去,抱着那个小盆儿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口里道:“琼莹约我今晚赏月,再见!”

刚走出小半步,不紧不慢的嗓音就从背后传来了,“照着天界婚俗,我得去应朝山迎你的亲。”说着顿了下,口吻略带几分惋惜,“我原打算借此机会,将那蛇精放出来……”

不待封霄说完,小猫妖便颠颠儿地抱着盆儿又跑了回去,红着小脸,十分热情地抱住他的脖子,诚恳地说:“我想过了,月可以改日再赏。我们还是继续试一试吧,你想怎么试?”

最后的最后,猫妖被某神正着反着坐着躺着都试了几遭,试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次日清晨,田安安起床的时候腰酸背痛,觉得全身上下都被拆了一遍。好在今次的牺牲值得赞颂,因为尊神他老人家,终于信守承诺了一回,将被关在紫凊葫芦里数日的黑蛇精给放了出来。

是日凡界正是一派雪霁天晴的光景,三十六天亦晴光大好。猫妖跟随珞玟元君到了紫凊葫芦的结界旁,只见神女纤长的五指捏起一个法印,凭空一划,透明的巨大结界便消失无踪,葫芦塞子揭开,一抹黑雾飞窜而出。

重获自由身的应常羲活动着筋骨,田安安十分耐心且友好地端详他,感慨这条蛇不愧是他们应朝山偶像包袱最重的蛇,如此这般被囚数日,不仅俊俏脸蛋保养得当,连风骚的发型都纹丝不乱,着实难得。

做了几个深呼吸后,黑蛇精看了身旁的小猫妖一眼,又看向白衣神女,语气有些冷嘲热讽:“怎么,帝君他老人家现在也兴日行一善?”

珞玟元君冷嗤,寒声道,“帝君岂容你这妖物冒犯?若不是看在未来帝后的份儿上,我立刻砍了你祭剑。”

应常羲怔了怔,片刻后目瞪口呆,盯着小猫妖道:“好你个田安安,竟然真的把那条龙给拿下了……”言罢大手一扬,重重拍了拍猫妖弱不禁风的小肩膀,由衷称赞:“真给你们猫长脸!”

第四十二章

这世间的爱情分很多种,一见钟情型,日久生情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型。而友情亦分很多种,譬如说,两百岁不到的小猫妖,一直将她和五千岁黑蛇精之间的友情,定义为一段十分坚固的忘年之交。

彼时,猫妖的忘年之交正蹲在太极宫的丹房门口,一面听田安安交代她与封霄帝君突飞猛进的发展进程,一面和晏伽小哥一道剥花生,听至最后,应常羲忍不住啧啧叹了一叹。他过去认为,田安安她身为一只猫,能睡了四海八荒最尊贵无比的龙,这只是一种偶然,运气的成分居多,毕竟封霄帝君长了那么一张脸,小猫妖心智不坚把持不住,也算人之常情。

然而,小猫妖在睡完那条龙之后,还能将那条龙打包娶回她的猫咪洞……这就不单单是运气同偶然能解释得通的了。这是一种本事,一种很超凡,很卓然,很脱俗的本事。黑蛇精打心眼儿里觉得,从他们应朝山走出来的这只小野猫,真的是很有出息。

常羲君同安安交情颇深,听闻她即将与尊神大婚之事后,心中惊叹之余也深感欣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因带着些不解和困惑地道:“说来……我勉强算你半个兄长,若你和那条龙成了婚,那封霄帝君今后,岂不是要喊我一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