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层楼,楼梯的拐角处刚好碰见个穿着佣人服饰的小丫头,苦着个脸端了一托盘的糕饼甜粥,从三楼的最里面的房间走过来。

“七巧,大少奶奶起了没有。珍珠有没有把料子送过来让大少奶奶先选着?“槿姨问。

七巧犹豫了下:“大少奶奶起了,她说…她不需要新衣服,珍珠也不敢做主,便只把料子搁下了,大少奶奶发了脾气,早饭也不吃了。”

槿姨并没答话,想了想只是吩咐了七巧:“你下去吧。”

七巧如获大赦,忙不迭的跑下楼去。很平常的丫头,应该是大少奶奶的贴身侍女吧。

槿姨转身笑着拉起我:“大少奶奶说笑的,哪有女人不喜欢衣裳的,走吧,去给她量身。”

我点头应了,默不作声的跟着槿姨。

我知道,这个大少奶奶是夜玄的原配夫人:上官未月。

上官未月和夜玄同龄,也是海平城名门大户家的闺秀。据说形貌很一般,性子也不见得多好。五年前,夜玄遵守祖训娶她回夜园,只三天便抛下她离开了,之后又远渡重洋周游列国。好不容易回了天印朝,又在京城娶了个二姨太,现在还带回了夜园。

我想她不是不喜欢新衣裳,而是心里有气、有痛,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上官未月的房门虚掩着,槿姨唤了声,等了等便直接带着我进去了。

房间窗子上挂着厚重的丝绒窗帘,没有一点阳光透进来,所有的亮度只来源于西洋镂花钢架小几上放着的那一盏烛台。

屋子里好像久没通风了,有股子怪味儿,我下意识的屏了屏呼吸,瞧着槿姨也略皱了眉头。

床旁边置了个铜镜,有个女人正站在镜前面,透过镜子的折射看着我和槿姨。

那女人很瘦,裹着裙服的身体看不出有什么起伏。她转过身来,脸型倒是瓜子的,杏核眼睛,可就是眼神带了几分烦躁和敌意,盯了盯槿婕,又盯了盯我,整张脸便挂了几分凶相。

“大少奶奶,料子可送过来请您挑了?”槿姨可能早就习惯了她的态度,开门见山的问。

“不需要,我说过了不需要!”上官未月冷淡的说着,嗓音略尖。

我下意识的想起昨晚的事情,一个如方畹华般柔美娇俏,一个如上官未月般冰冷干瘦,若我是夜玄,恐怕也不会留在夜园了…

“大少奶奶说笑了,这料子是海平的店子里最顶级的货,色泽好得不得了,请夏姑娘给您量身做了,一定很美。”

“哼,美?有用吗?你家大少爷五年没回夜园,我美不美又有什么打紧?”上官未月慢慢走了过来,咬牙切齿的说着话。

槿婕只是笑了笑:“若不美,自然是没用的。”

我有些惊讶,槿婕的话,竟是当面压了上官未月三分,看来这个大少奶奶的名衔果然是虚的。

上官未央脸色更差,想必也清楚槿姨在夜园的地位,竟没再反驳,却把矛头指向了我:“你又是谁?”

“夏微眠,新来的绣师。”我轻施了礼,淡然回答。

上官未月凑近我,仔细看着。离得近,愈发看得到她眼睛的混浊,应是失眠所致。

“全天印的狐狸精都跑到夜园了吗?哈哈哈,这倒有趣!”上官未月莫明其妙笑了起来。

我略皱了眉,毕竟被当面称做狐狸精可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我与她并无瓜葛。

“好啊,量便量!反正夜家有钱,不在乎多做我这一身吧。”上官未月诡异的语气,一把捏住我的手腕慢条斯理的说着:“你是绣师?那就给我绣最复杂的花饰!镶上最名贵的南珠!记得,我要大红,楼下那个女人只配穿粉!”

我知道上官未月说的是些老规矩:正房太太才能穿红,姨太太穿粉。可又一想那方氏畹华的骄纵样子,心里便只是想笑了,恐怕夜玄还有得苦恼。

“夏姑娘,你可以开始了。”槿姨抱歉的说了句。

我点了点头:“好的。”又朝向上官未月:“大少奶奶,可以量身了吧。”

上官未月冷哼了声,总算是答应。

好好的一个上午,竟是闷得我头晕脑胀,为了应付夜醉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为了应付上官未月又要赔上十二分笑脸,夜园,开始给我的印象其实并不大好,真不懂爹为什么一直想让我来。

夜园说,除了宫里,被夜园认可的绣师自可在整个天印朝站稳了跟脚,可是真的有那么夸张吗?

给大少奶奶量身,槿姨自然不用陪着了,便只站了一会儿就借故告辞了,只说是让我一会儿再到二楼去就好。

二楼,二姨太那里吗?我的头更痛了。

“你打哪儿来?”上官未月伸直了手臂,我为她量着袖长。

“华城。”我简单的回答。

“华城…怎么跑这么远?你,以前见过大少爷?”上官未月忽然转过身直视着我,眼神锐利。

“怎么会,到夜园之前,我不认识夜家的任何一位。”我只觉得她的问题有几分好笑,这是实话。

上官未月不置可否的哼了声,她似乎有些草木皆兵了。

“你见过那位二姨太了?”她再问。

“嗯,见过。”

“如何,你觉得她可漂亮?”

“嗯。”

“比你如何?”

“我?”我有些诧异:“大少奶奶,人与人之间,本就难比出个什么,微眠只是一介绣师,不便评议什么。”

上官未月白了我一眼,冷冰冰的说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动什么心思,夜玄嘛,我告诉你,你没可能了!那个女人也得意不了多久,夜氏的大少奶奶,永远只有我一个,我一个!”

我不语,由着她自说自话,这个女人近乎疯狂了…

量好了身,上官未月的贴身丫头七巧也进了屋,怯怯的看了我俩一眼便开始默默的打扫起来。上官未月转移了目标,开始对她冷嘲热讽。我烦闷极了,忙告辞,临关门瞟见七巧已被训斥的落了泪。

上官未月到底是一直这么病态,还是夜园把她逼疯,我无从得知…

下了二楼,要面对的也许更多。

珍珠迎了上来,说是一直候着我,看着她的笑脸,我的心情总算轻松了几分,便跟着她去了夜玄和二姨太的房间。

他们的房间和三楼相比,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温暖的阳光倾洒了一屋,几扇大窗敞开着,窗帘是西洋白纱,镂着繁杂的花边,随着海风轻轻飞扬着。家俱是西式的,以纯白为主,有的镶了些碎花的装饰。一时间我有些愣住了,做绣师以来,豪华人家府上倒也见识过一些,可像这间屋子如此格调的倒极是稀罕,想来夜玄去航海远渡果然带回许多东西。可细瞧,镂花窗后面仍有铁板,就是说一到晚上这里也会密不透风了。

“哈哈…玄,不行了,笑死了…”二姨太娇柔的笑语传来。

我看过去,只见夜玄半躺在贵妃榻上,二姨太仍穿了件薄纱的绣裙,压在他身上笑了个不亦乐乎。

珍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脚步停了下来便想溜出去。夜玄的眼光已看向我们,却并不说话,即不招呼我们进来,也没让我们出去,表情似笑非笑。

我面无表情的径直走了进来,站在贵妃榻旁边说着:“二姨太是不是要量身?”

“量身?好啊。”二姨太似乎并不在意我打扰了她和夜玄的二人世界:“我其实是极喜欢绣品的,很美。呃…夏姑娘是吧,我也喜欢你今天的素裙,很美,你说我穿好不好看?”

我想着她的话,她是介意我的衣服是夜玄送的?看向夜玄,他却仍旧懒洋洋的在那里靠着,饶有兴致着看着我和二姨太说话。

“女为悦已者容,夜少爷认为好看,便是好看。”我硬着头皮简单回答了:“二姨太…”

“其实我顶讨厌人家叫什么姨太。”方畹华似笑非笑的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柔声说着:“夏姑娘,你说是不是?”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便只是笑了称呼:“微眠为二姨太量身。”

作者有话要说:鱼回来啦,哈哈哈^^^^

第 7 章

二姨太并没有再难为我,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和她有什么瓜葛,尽量快的量了身,终于轮到了夜玄。

夜玄懒洋洋的站起身,慢条斯理的朝我走了过来。二姨太这会儿倒安静了,在一旁仔细的和珍珠挑着样料,颇感兴趣的样子。

我只低了头,软尺绕上夜玄的手臂:“平日里穿的,大少爷选什么颜色?”

“你决定!”夜玄低沉的声音。

“样式呢?”

“还能有什么款式,一样的麻烦就对了。”

我不语,走到他的背后,量他的肩,他的肩很宽:“麻烦也只这一回。”

“嗯?为什么?”夜玄冷不妨的扭过头问我,我本就贴近了他右肩,专心看软尺上的标志,没料到他竟这个时候回头。

似乎有个温软的东西擦过我的额头,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我忙退了半步,愕然抬头看着。

夜玄微笑着,半眯了眼睛。我又下意识的看了看二姨太,她正与珍珠热烈的讨论着哪块料子更合适些,似乎没注意到我这边发生的“突发状况”。

“我在问你,为什么?”夜玄再问。

我心里只是觉得恼了,真的恼了,却也只能冷冷的说了句:“以大少爷的‘芳龄’,想必不会再发育了,自然量一次便行了。”

说完便再不肯抬头,也不想再说话,感觉到夜玄的身体像是在刻意压制笑的起伏,心里便更觉闷了。

快快的量完了所有的尺寸,便招呼着珍珠同走。

“夏姑娘,两天后,你要的东西自会送到培庐。”夜玄忽然说着。

“两天后,微眠自会欣赏到大少爷跳湖捞箱的身姿。”我站定了,回身笑答,并毫不意外的从二姨太的脸上看到惊讶…

下了楼,槿姨还在,见我过来了便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有毛笔写着的字。

“这是?”我粗略了看了眼,似是谁的量身尺寸。

“这是二夫人的尺寸,不必再量,按这个做便好。”槿姨回答。

“二夫人?”我有些费解的神色,夜园的主人家实在是太多。

槿姨简单的说了:“老爷的第二房夫人。”

我了解的点点头:“也好,不过二夫人要什么样式和质料,要绣什么花色?”

“二夫人只要白色丝绸就行,做得略宽松些,她常年要在菩萨面前打座,习惯了松身的衣服。至少绣样…越简单越好,点缀下便可。”

“好。”我应了,这个二夫人还真是神秘。

忽然想起来,王叔也交待过的,夜醉山的第二房夫人季樱桐一心向佛,从不过问夜园的事情。别说过问了,她连房门都很少出,这一忙活,我倒是差点忘记了夜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又和槿姨说了会儿话,确认了各房所需的东西,我便告了辞回培庐去,刚走到园子,珍珠便赶了上来,说是和我一路,她要给那个连以南连公子送点东西。

每次提到连公子,珍珠的脸都会泛红,我便有了几分好奇,这个连公子究竟是何许人物,让我们可爱的珍珠显是动了些小心思的。

“珍珠,为什么二夫人不自己量身?她住哪层?”我边走边问着。

珍珠利落的回答:“二夫人穿的简单,吃的也简单,连我们都很少看见她。她住顶层,五楼。”

“哦…”我点点头,想了想又问:“我从前听说夜园有两个少爷的,现在大少爷夜玄是回来了,那二少爷呢?”

珍珠脸色变了变,有几分犹豫:“二少爷他…他在外游学。”

“在哪里游学?”

“呃…这我倒不大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富贵人家的禁忌是颇多的,珍珠未必会说些什么。

“连公子!”珍珠忽然脆声声的喊了声,眉梢眼角带了笑意。

我诧异的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正有个年轻男人朝我们这边走过来。等走近了,看清楚了,我也明白了珍珠为什么会如此含羞带俏了。

他年纪应尚轻,长身玉立,一身淡灰色的衣服清清爽爽。神态举止带了股子云淡风清的洒脱淡定。这样的形貌,的确是会让许多妙龄少女芳心暗动了。

“珍珠。”连以南走近了,微笑着和珍珠打着招呼,又看向我:“这位想必是夏姑娘。”

他的声音很好听,给人安定的感觉。

“微眠见过连公子。”我还了礼。

“连公子你去哪?”珍珠好奇的问。

“去慧庐,老爷有事找我。”

“哦…那您快去吧。”珍珠嘴里让他快去,眼神却透了三分不舍。

连以南便只点点头,又对着我说:“连某听闻夏姑娘一手华绣的绝技,有时间的话也想讨教一二。”

“不敢当,只不过雕虫小技而已,连先生对绣也有兴趣?”我客气着。

“华绣的特点是画样,而不是描样,想必夏姑娘画技也了得。”

“和连公子的那幅夜园比起来,微眠岂敢自夸了。”我摇了摇头,诚心的赞着。

连以南倒有几分惊讶:“夏姑娘这么快看到那画。”

“嗯,不止是看,还要绣,所以需要讨教的是小女才对。”

“夏姑娘客气了,咱们培庐再叙。”说罢,连以南便颔首告辞。

“珍珠,人走远了。”我笑着打趣珍珠。

珍珠脸更红了,微嗔似的:“眠姐姐笑话我。”

我摇了摇头,笑语:“方才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连公子,东西呢?”

“呃…”珍珠害羞的吱唔了半天,竟跺了跺脚捂脸跑走了。

留我在后面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就这样,我在夜园的生活开始了。

和王叔说的一样,也和我想像的一样。

夜园的戒备状似松懈,实则紧密。男仆、丫环、厨师、园丁、护院、车夫等等加在一起近了百人,如此多的人手,要伺候的只是慧庐里的那几个主子而已。平日里没事便罢,若有危险,夜园的家丁几乎人人会射火绳枪。夜醉山想得很周到,每日都会安排固定的时间操练护院。除此之外,夜醉山还在夜园的外围也招募了人马,配了些长短兵器,若有海匪来犯,听号令后也可集结起来,助夜园里的人突围。不过,外围的那些人马都是极秘密的,名单恐怕只有槿姨才掌握着了。

无论如何,我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只在夜半无人的时候会想起爹,会梦到爹。

一整晚,我拿着槿姨送来的那幅“夜园”画,反复的揣摩着…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可吃早饭的仍旧只有我一个,安嫂说连公子吃过了,去慧庐陪老爷下棋。

我有些诧异,如此早的起身,是夜园所有人的习惯吗?

我的时间也不多,是该做事了。

吩咐安嫂在培庐的一楼厅里放置了张画桌。文房四宝也请珍珠从慧庐拿来了。我便把连以南的画轴挂在窗前,执笔静心又看了好一会儿。心稳了,方蘸了墨,画下了第一笔。

若是自己构图、自己构思恐怕还简单一些。要临摹反而更加上十二万分的小心了,多一笔少一笔就会有很大的不同,更何况连以南所用的画技讲究的就是神韵,笔墨稍重些就会成了败笔。

好在多年练绣,心总是很快静得忘我,如老僧入定。

时辰过得很快,我站在画桌前反复的勾勒着,勾勒出一幅又一幅的轮廓,然后揉成一团,扔掉。再勾、再扔。

作者有话要说:青山依旧在,霸王永常存…

第 8 章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觉屋里渐热,从窗前投射进来的阳光愈发的刺眼,拿着画笔的手也略有些酸了,我搁了笔,摸出帕子拭了拭额角渗出的细汗。

“这幅的感觉便是对了大半。”身旁,连以南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诧异的扭头看着,他正专注的看着桌上的画,眼里有赞许的意味。

“连公子回来多久了?”我有些心虚,毕竟他是原作者。

“有一会儿了,夏姑娘太专注了。”

“临摹连大哥的画,让微眠倍加惶恐。”

“哪里,久闻夏姑娘的绣技了得,想不到画功也不可小觑。”

“呃…”我微笑着,皱了皱眉:“连大哥,我们两个讲话都这么客气,倒是见外了。”

我忽然说的这么直接,连以南略显意外的停顿了下,随即便爽朗的笑了起来,两人之间的陌生消失了大半…

正说着,忽从敞开的窗子看见从慧庐的方向有人走过来,走在后面的人手里好像还捧着什么东西。

没细看,只凭身形也猜得出来人是谁了,心里忽然涌上股笑意,面上却强忍了。

“夏姑娘,其实若你需要在绢上腾上这画样,我自可以代劳。”连以南诚恳的说着,并没注意到我的失神。

我摇了摇头:“连大哥画的自然是好,可我绣起来便没了自如,这也算是微眠的一个怪癖吧。”

“应该说这是华绣的一个优点。”连以南说着,顺手拿起我刚搁在笔架上的笔,随意的在我刚勾勒出轮廓的画卷上加了几笔,竟让整幅的线条显了几分神韵出来。

我惊讶的看着他的笔触,由衷的赞道:“好画!”

“不过两天,你们倒是熟悉得快。”夜玄懒洋洋的声音终于响起,方才看到的人自然是他。

我装出才发现他的样子,和他打着招呼:“微眠见过大少爷。”

“夏姑娘…你好啊!”夜玄半眯了眼睛,脸上的表情倒不像是真心夸赞我的样子。

“大少爷到培庐来是…”连以南施了礼,问着。

“我找她。”夜玄看向我。

连以南并不显意外,笑了笑而已:“如此,以南便告退。”

我看着连以南上了楼,又微笑着面向夜玄:“大少爷一定是来还我的兰草,两幅!”